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在寂与寞的川流上作者:寐语者 第一章 男人的手慢慢抚过肩膀,滑下背脊,温暖掌心摩挲肌肤,异样的惬意。 手的主人有紧实光洁的皮肤,阳刚的身躯压下来,突如其来的重量令胸口窒闷……眩晕里,终于朦朦胧胧看清他的脸,仿佛是…… “穆彦!” 我骇然睁大眼睛,张开嘴深呼吸,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窄窄一道光钻过窗帘缝隙,映在天花板上,楼下汽车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天已经亮了。 我坐起来,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儿还丢在梦里。 梦里温存缠绵的对象,居然是穆彦,本该活色生香的一场绮梦,硬生生拗成了噩梦。 六月天气已经热起来,我出了一身汗,昏沉沉走进浴室冲凉。 单身独居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裹条浴巾甚至什么也不裹地在家里晃来晃去。 一边往脸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护肤品,我走到沙发边,伸脚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一只虎斑猫,在它柔滑皮毛上揩干脚底水珠。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个呵欠,继续睡。 打开冰箱发现周五买的面包已经硬得不能吃,自从方云晓那个重色轻友的女人抛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之后,这屋里就已经很久没出现冒热气的早餐了。 威震天听见开冰箱门的声音,终于踱过来,哼哼着提醒它的饭点儿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匆忙忙出门。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沥沥,等了很久才抢到出租车,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公司楼下,顾不得什么OL形象,我跳下车拔足飞奔。 刚跑上台阶,身后唰一声,积水几乎溅到身上。 黑色A8不声不响停稳,副驾上下来一个美女,从头到脚精致甜美,像个芭比。 “安澜,早!”她对我甜甜一笑。 “早啊,孟绮。”我也灿笑。 我们肩并肩走向电梯,亲切得就像从前还是好朋友时一样。 电梯从负二层升上来,里边已站了不少人。 人堆里,一眼就看见了穆彦。 孟绮和他说早安,他有风度地点了下头,笑容仅限于礼节,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 我站到他对面,背贴冰凉的电梯壁,一言不发。 电梯徐徐上升,心脏随着楼层数字一下下跳动,昨夜梦境浮出,在这密闭狭窄的小空间里,无论看向哪里,眼角余光仍不可避免地扫到他,扫到他光亮如镜的鞋尖、方形镶嵌袖扣,领带上交织的斜纹。 电梯一路升上去,逐层有人下,过30层后只剩三个人。 我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感,抬起头,恰与穆彦视线相撞。 他在看我。 心里格的一下,我想着,这时候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应该笑一下的。 但一个微笑还未匆促展开,他已经先开口,“安澜,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嗯……好的。” 不单我错愕,孟绮也转头露出诧异表情。 穆彦却笑了笑,显然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很难一大早就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不笑的时候,他有张线条锐利的脸,锋芒咄咄的眼神容易让人忽略这张脸本身的好看。只有笑起来时,比如现在,灯光将他眼窝的阴影延伸到浓密睫毛,眼睛弧度优美,光彩照人。 电梯停在了35层。 我忙迈出去,下雨天进进出出的人将电梯口踩得湿答答的,细高跟鞋一下子踩滑……我没得选择,仓促间抓住身旁的穆彦,重心不稳地一晃,几乎靠在了他身上。 穆彦一言不发地扶住我,伸手挡住电梯门,待我踉跄站稳才放开。 “小心点。”孟绮的关切里带着微妙笑意。 我低头道谢,心里困窘地知道,这一绊的狼狈不在于失礼,而是看上去太像有预谋,像是女下属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滥的招数。我不是故意,却依然心虚——那个梦,在他扶住我的一刹,像看不见的火星乱溅在身上。 穆彦若无其事,甚至笑了笑。 电梯门徐徐合上,他的笑脸在那条窄缝后隐去,倏忽间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照进来,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电梯载着里面两人继续上升,抵达公司大楼的顶层,36层。 独占着整个36层做独立办公区的,是穆彦管理的庞大营销系统。 看着亮起的数字36,我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今天是星期一,总部的新任命应该就是今天发布。从营销总监升任副总经理,真是一个好消息,难怪他心情不错。 好险,今天差一分钟就迟到。 进入行政部办公区,还没落座,就撞见最不想撞见的人——我的顶头上司苏雯。 苏雯一向讨厌迟到,更讨厌打擦边球,有时她会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们赶着最后一两分钟冲进来,当时间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满意地清点迟到名单。 看着她走过来,我有点不自在,低头装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驻足,语声平板地说,“九点的经理例会要提前,我们部门例会推迟到十点,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点点头,抬眼看见她背影匆匆,有点不同寻常的紧绷。 每周一的经理例会都是九点,雷打不动,今天却说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会议室准备好,刚开了电脑,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一会儿前台说门禁系统有问题,一会儿网管又反馈故障……大早上就连轴转,转得我心烦意乱。 从网管那里回来,路过第一会议室,看见主持会议的是另一位副总,没有见到老大纪远尧的身影,好像也没看见穆彦和营销部门的人。我有点诧异,走过走廊,尽头一扇门推开,总经理秘书叶静从那间小会议室来出来,对我招了招手,“小安,快给这里拿只杯子来。” 我一愣,想问什么杯子,叶静已匆忙折回门内。 那是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专用小会议室,其他会议室都是一色的全透明玻璃墙,只有纪总专用的这间除外。既然叶静在那里,显然纪总也在。我一头雾水,琢磨着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间找了个纸杯,敲了敲小会议的门。 门一开,就听见低哑的咳嗽声。 是纪远尧在咳嗽。 叶静接过杯子,匆忙倒进一包药粉样的东西,到饮水机那盛热水。 我飞快瞥了一眼,看见屋里除了纪总,还坐着穆彦和企划、市场、销售部门的三个经理。 穆彦背对门口,一动不动,其他人也面无表情。 纪总低着头,握拳挡在唇边,还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个样子,我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需要润喉糖吗,我那里有罗汉果糖。” 穆彦回头,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异样冷峻。 纪远尧又咳了两下,温言回答,“不用,谢谢。” 他脸色苍白黯淡,脸颊清削,嘴唇没有血色,显得薄削如纸裁,整个人像是疲惫得随时会倒下。只有银色细边眼镜后的一双狭长眼睛仍然熠熠,仍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让我不敢久盯着他看。 就算匆匆一瞥,也看得出,这是一个病得不轻的人。 我一时愣在门口。 隐约听说过纪总这段时间身体不是太好,却没想到病得这样厉害,很难相信平日那么有力量的一个人,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会突然间如此憔悴。 他从叶静手里接过杯子,喝下褐色的药水,眉头皱了一下。 叶静将责备目光投向我,我猛地意识到,这个时候早该退出去了,杵在门口实在不知趣。 离开会议室,回到座位,我越想越不安,似乎处处都透着古怪。 电脑屏幕上有个邮件窗口弹出,提示有条总部发出的人事通知。 我心不在焉地点开,扫了一眼,猛然从椅子里坐直起来。 醒目的黑体字撞进眼里,语句简单,含义清晰。 我却看懵了,第一反应想着是不是消息发错,给别处分公司的通知误传到这里。 ——“任命程奕为副总经理,全面主持营销系统工作。” 前前后后写什么套话,我没看进去,只盯着电脑屏幕上陌生的两个字,目不转睛。 谁是程奕? 怎么会是程奕? 难道不是穆彦吗? 三个月前,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调离,职位空缺出来,大家都很有数,这是高层在给少壮派腾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纪远尧、穆彦这样的人,需要依靠他们的强悍进击手段,将这些年保守策略下进退两难的局面打破,将这巨兽一样的公司从泥潭里拖出来,驱使它抖擞振奋,摆脱束缚在身上的层层泥浆。 不到28岁的穆彦,毫无疑问将是接任副总的最佳人选。 论资历,他是和纪远尧一起筹建这分公司的元老;论才干,他在公司内部和业界都享有同样赞誉,挖他跳槽的猎头公司前仆后继;论实力,他虽然还在营销总监的位置上,却早已拥有副总经理的实际权限。 谁能想到,总部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条人事任命。 程奕,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毫无来由的陌生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这对公司意味着什么,谁也猜不到。 这对穆彦而言呢,我不敢猜。 屏幕上的黑体字也许是盯久了,渐渐刺目。 关了邮件窗口,我手里无意识地抓着鼠标,一下下点着,想着早上穆彦的表情,显然并未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连他这当事人也瞒得密不透风。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无来由感到一股寒冷从脚底爬起,我茫然端起杯子,却忘了还没倒上咖啡,嘴里什么都没喝到,偏偏涌起一股涩味。 第一会议室没多久就散了会,苏雯回来时,依然步履匆匆,显得有些过于刻意的平静。 我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要开始部门例会了,不知苏雯会怎样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我拿起杯子,刚从座位起身,抬头却看见穆彦。 他一个人从纪总的会议室出来,穿过走廊,朝中央办公大厅的旋梯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身姿风度一如既往的无暇可击。 不仅我在看他,办公大厅里每个人,也许都在玩味着他的背影。 例会开得很安静,和往常一样刻板安静的表面下,弥漫着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苏雯的脸色,猜她会不会透露一点消息,或者表露什么立场。 但苏雯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这件事,临到散会,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新调任的程总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澜,你来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风的饭局,把程总的办公室也尽快准备好。” 我怔了下,“那接机呢,是我们去接,还是让……” “你去吧,营销那边去不去人,你问穆总。”苏雯若无其事道,“我就去不了了,下午和纪总有个会。” 她这么干脆地缩了头,我也就无言以对。 关于程奕是何许人也,苏雯只字未提,或许她自己也是如坠迷雾。 会后,我找到总部人力资源中心,那边能给我的只有程奕的手机号码,除此什么资料都是“对不起,暂时没有”,连张照片也没有,真是史无前例的咄咄怪事。 从天而降的程奕,到底是什么火星来客,神秘成这样。 我将电话号码记在通讯簿里,在姓名一栏写下“程奕”二字,无需理由地对这个名字产生了排斥感——不管是何方神圣,这空降之后等待他的日子,也许不会好过。 在这里,穆彦按职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总也要让他三分。 他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团队中,他说一不二。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也许早该坐上副总的位置,毕竟是他和纪远尧一起打下的这片江山。 最初他们两条“拓荒牛”被遣来这里,并不被人看好,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个分公司已是集团旗下光彩最盛的一支劲旅,业绩将近半个内地市场都远远超过。 穆彦和纪远尧,一个攻城掠地,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长袖善舞,在我们看来,这两人是上下级,更像是兄弟般的关系。穆彦是纪远尧最重要的一条膀臂,现在总部毫无预兆就要将这臂膀切下,装上一条来历不明的新胳臂,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从云层穿透出来,照着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从35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丛林高低错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一条条河流将城市划成一个个孤岛,无数的人,无数的车,在其中川流不息,从一个孤岛涌向另一个孤岛。 我向下俯视,感到目眩,脚下这座钢筋构成的摩天堡垒,似乎并不坚固。 第二章 散会后我去了36层,整个办公区除了格外平静,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营销系统的三个部门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碌,迎面过来的人照常一脸灿笑。这里的氛围,和35层是截然不同的——保持专业态度,不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是穆彦对每个下属的基本要求。尽管人人都很清楚,即将有一场大风浪袭来,但这依然是一艘平稳坚固的舰只,不为所动地向前航行。 穆彦的办公室空着,不知人去了哪里,看来已忘了早上叫我来找他的事。 穆彦的助理却拉住我,抱怨行政部这边一些不着痛痒的琐事。 我随口敷衍,站在助理的办公桌旁,隔一道玻璃墙和巴西乔木排成的绿植屏风,看向后面的营销总监办公室,看见百叶窗拉起来一半,空落落的转椅朝向一侧,桌面堆积如山,将那个小相框挤到桌子边沿。 助理的小小格子间,是个舒服的角落,能照见上午的阳光,能俯瞰窗外的夜色。 这曾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 一年多前,就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我接受穆彦的面试。 那时候的穆彦,比现在还要锐气凌人。 我应聘的是企划专员,虽然是应届毕业生,凭着学业成绩和在4A广告公司的实习经历却让人事部门开了绿灯,一路笔试、面试都很顺利。 到了最后一关,却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难。 穆彦毫不掩饰对新人的看低,直言说,他不喜欢经验为零的应届毕业生,要想进入他的营销团队,得从最基础的助理到第一线的销售,一步步做起。 别人以为我是向往这公司金光闪闪的名头,宁肯放弃自己的专业,宁肯起点低,也非要削尖脑袋挤进去。但我自己知道,很大程度是因为赌了一口气。 那时穆彦对我的成绩和实习资历,给了四个字的评价:纸上谈兵。 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开始做穆彦的助理。 一做就是半年,既是秘书也是打杂,七零八落的杂事做了一筐。 他加班到凌晨三四点,我也跟着加班到三四点;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彻底失去周末。 日志簿每天总是记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上层层叠叠的即时贴,手机24小时开机,不是工作狂也被硬逼成工作狂,那时每天上班像打了鸡血,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也毫无怨言。 想起曾经伏在这张办公桌上一闪神就睡着,不觉失笑。 在这里的工作持续了半年,我被穆彦不置可否地调去销售部。 那是最挣扎的半年,从一开始信心满满,风生水起,到后来的狼狈不堪,几次动了辞职的念头,只为一股不肯认输的犟气坚持下来,最终还是自己承认了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错误。 原本是要辞职的,穆彦却给了我一个调去行政部的选择。 究竟是为什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为什么愿意调去做毫无兴趣的行政工作,我已经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想,总之是留在了公司,做着平平常常的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后小小的升了一级做行政主管。而我从前的竞争对手孟绮,就快要升到销售部副经理了。 方云晓安慰我说,你这是稳打稳扎,一步步走自己的路。 但我明白,这只是安慰失败者的一种阿Q胜利法。 中午约了方云晓,在公司对面楼下的云南菜餐馆吃饭。 方云晓一来就迫不及待和我分享甜蜜新鲜的同居生活,blabla讲个不停。 我闷头扒一份菠萝鸡肉饭,抬头喝水,隔着玻璃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修长人影走过,是穆彦吗……我勺子里的菠萝饭粒掉在桌上,目光追逐过去,才发现看错了。 阳光下那个男子很像他,也有长腿宽肩,但不及他挺拔潇洒。 方云晓敲桌子,“走什么神?” 我咽下一口冰红茶,“没什么,看错人了。” 方云晓皱眉,“你今天一直不在状态。” 我叹口气,把总部空降天外飞仙的消息转播给她,她愣了两秒问,穆彦岂不是被摆了一道大大的乌龙?我点头,她立刻爆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邻座的人都看我们。 方云晓乐不可支,“我早说了吧,别看姓穆的不可一世,总有一天跌得鼻青脸肿。” “早呢,谁鼻青脸肿还真不好说。”我闷闷吸了一大口冰茶。 “还帮他说话,吃亏不长记性是吧,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猪油蒙心……” “说什么呢!”我恼羞成怒。 她被我吼了回去。 “工作归工作,谁像你一天到晚爱情至上。”我义正辞严驳斥她。 方云晓不搭话,勾下头去吸冰茶。 我不再提穆彦,不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共鸣。 闷闷吃完了饭,在餐厅门口分手,方云晓终于还是问了句,“你还喜欢那个穆彦?” “没有。”我矢口否认。 方云晓斜着眼睛看我。 我把墨镜扣在脸上,望了望天,“放心,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第二次跟头。” 离上班还有点时间,我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碰见人事部那几个正聚在茶几旁低声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同时缄口,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我也笑笑,随口搭讪几句,倒好咖啡离开。 这群女人真八卦。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做过穆彦的助理,是从营销部出来的人,脸上就像打上了穆氏徽记,可笑的是,人家却压根没把我当成他团队的一员。 回到电脑前,我一边灌咖啡提神,一边上网看娱乐八卦,看来看去,心不在焉,天涯上一帮粉丝为了某女星是不是小三的问题还在吵架。 我无聊地关了网页,决定去爬楼梯消食减肥。 这栋楼是公司自有物业,35、36两层内部打通做办公区,大厅中央修了个设计感十足的钢架玻璃旋梯,原本的消防楼梯也就没人走了,正好午休时用来运动减肥。 我下到30层,一口气爬了上来,累得够呛。 还差一层,平时都只到35层,今天索性爬到顶吧。 我默念着每上一级台阶能燃烧的卡路里,咬牙坚持。 却不经意瞥见,两层楼道之间,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没有锁。 这楼每两层之间都有个小天台,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把35、36楼道间小天台的门锁上了。 这门是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连锁也不知去向。 想到行政部职责所在,应该检查一下,我也没多想,随手就推开了门。 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眯起眼睛,在光晕里看见了穆彦。 这个人难道无处不在吗。 我愣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出声叫他。 他完全没觉察有人推开了门,一个人靠在天台栏杆后,动也不动地站着。 正午阳光照着那雪白衬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靠着栏杆,手里夹了支烟,面朝天台外漂浮着薄薄云絮的灰蓝天空,低头看着远近起伏的水泥森林,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丝。 栏杆旁有一只咖啡杯,烟灰就漫不经心弹在杯子里。 烟只燃了一半,烟灰长长还未坠下,很久都没有吸一口。 以往极少见他抽烟,在我印象里,他反感别人抽烟。 眼前这背影,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知会被人发现,才能如此无所顾忌,把落寞无遮无挡地暴露在身后。也许这天台,是他自以为的隐秘角落。 早上电梯里遇见,他还神采飞扬,几个小时后的背影,却如此寥落孤单。 我呆呆看了他许久,带上门,轻手轻脚下楼。 回到办公桌前,心里怦怦乱跳,自觉偷窥到天大的秘密。 眼前仿佛还停留着一片白,他的衬衣映着阳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我不懂。 分明一切无可挑剔,营销部门业绩骄人,从未听说高层对穆彦有任何不满……为什么会发生毫无理由的打压?是因为穆彦做错了什么,还是高层另有深意? 以他的桀骜,会不会一怒辞职,离开公司? 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阵没头没脑的慌。 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一下午做事总不能集中精神,不知不觉忙到三点,桌上内线不停地响,我莫名烦躁,接起电话声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喂?” 那边静了一下,传来平稳语声,“我是穆彦。” 我不由“啊”的一声。 他敏感反问,“怎么?” “哦,我……上午例会后来过你办公室,你出去了。”我尴尬地遮掩过去。 他嗯了声,没说上午找我什么事,却问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我告诉他酒店和接机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楼里预留了包厢,具体哪些人参与饭局,看他的意思。 电话里,穆彦似乎笑了下,这种漫不经心的笑声,我再熟悉不过。 “既然是接风,该到的都要到,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人。” “你亲自去?”我脱口而出,问得很蠢,舌头又比大脑反应快半拍。 “这就亲自了,我吃饭要不要亲自?”他揶揄我,语声如常,俨然毫无芥蒂。 (下) 去接程奕时,穆彦自己开车,没要行政部派车。 上一次坐在他的副驾,还是一年前了。 坐在车里,我在想,我需要多厚的脸皮才能抵御记忆的难堪。 他倒安静无话,专注开车,就这么相安无事开出市区,开上机场高速。 我松了口气,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车却停了。 今天很不走运,高速路上塞起长长一条车龙,估计前面有突发交通状况。 我算算时间,离程奕的航班抵达还有40多分钟,高速路一旦封上,说不准几时能通,我们堵在这里动弹不得,就算让公司马上派车从外环高速绕去机场,也要一个多小时。 恐怕程某人今天真的要被晾在机场了。 我打电话给苏雯,她也毫无办法,在电话里冲我发火,怪我不提早出发。 我不吱声地听她数落,目光无意识瞟向穆彦,见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支着车窗,歪头从后视镜里看我,唇角勾着,像是在笑。 我心里一跳,忙把目光错开,拿着电话却不知道苏雯在讲些什么,眼前都是他的笑。 好容易等苏雯挂了线,我叹口气,遇上高速路大塞车,也只能先发条短信给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后看不到人。 “现在的工作还顺手吗?”穆彦突然不咸不淡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下,“还好吧。” 他看我一眼,“以前不是很烦跑腿打杂的事吗,现在不烦了?” 我笑笑,“干一行,爱一行。” “是吗。”他淡淡反问。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没出声,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叩。 “早上您找我?” “嗯。”他顿了顿,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我有古怪的预感,从后视镜里不安地看着他。 “你是学设计的,为什么一开始就转行想做企划?”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心血来潮,那时候觉得新鲜,喜欢有挑战性的事……以前你问过我这问题吧。” 他点点头,“现在还喜欢吗?” 我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转过头看我,“把你调去行政部,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怎么会呢。”我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笑了,“以前没这么口是心非,现在学精了。” 这语气让我气恼,听起来那么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营销部门高人一等。 我硬声回答,“没觉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没有高下之分。” 他皱眉,“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发挥得更好。” 听到“才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确定不是讽刺。 尽管如此,我还是装傻,“您对我的工作有不满意吗?” “没有。”他看着前方,平淡地说,“我想调你回企划部。”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将车窗滑下,傍晚的风,已经褪了热,CD里放着一支懒洋洋的曲子,低哑女声哼唱着琐碎缠绵的歌。歌声一直唱着,车里却陡然静了,他在等我开口,我却像喉咙里被人塞了一只酸甜苦涩滋味齐全的果子。 起初我一心想去企划部的时候,他说我没有资格。 为此我安安分分做了半年的助理,半年的销售,最后灰头土脸地放弃,在行政岗位上又熬了半年,当我终于适应过来,打算将这份平稳细碎的工作认真做下去时,他却突然要将我调回企划部。 这是怎样一个玩笑。 以前是他说,没有整体观、个性清高的人不适合待在他的团队,像我这种性格,最好及早转行。那些话我还清楚记得,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忿然。 当我在销售部最不如意的时候,处处被孟绮打压,吃了暗亏也无处申诉,一行自有一行的游戏规则,穆彦对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却毫无公道之心。 他喜欢看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跟随他的脚步,这就是他的生存逻辑。 当我提出辞职时,他不理会我提出的种种不公平,却把一切归咎于我的性格问题。 “为什么?”我转头看他,“你曾经说过,我的性格不适合。” “以前满身的毛病,现在磨掉一圈,好多了。”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若是以前的脾气,一定当场被激得根根刺倒竖起来。 现在我最大的尖刺只剩下沉默,习惯于用沉默表达反对,而不再是冲动无用的言辞。 穆彦并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着车窗外,夕阳把他睫毛的阴影投下,加深了眼周轮廓,“安澜,你很清楚自己的才能在哪里可以得到发挥。”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这柔和却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御——我可以克制怒气,却克制不了委屈,这委屈在心里已积压得太久。 一直隐忍于心的话,我终于说了出来,“从一进入公司,我就没有自己选择的立场,总被调来调去,刚刚适应一个地方又要调走……这不公平。” 话说出去了,覆水难收,我等着他生气,等着接受后果。 却什么也没等到。 穆彦支起手肘,斜靠车窗,看着前方长长车龙,只是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摇头笑,像在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完全公平的环境,因为我也没有。” 想起程奕,我心里一揪,顿时无言以对,后悔说了那句话。 车龙开始慢慢往前移,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平静地说,“我想要一个有执行力、有才能,尤其可以信任的人,你是合适的人选。希望你能回来,安澜。” 信任,这两个字像振翅盘旋的美丽蜂鸟,在我耳边嗡嗡飞舞。 手机滴嘟一声,有短信进来。 是程奕,他回复了,“已到达,在C出口等候。” 句号后面是个两点一弯的笑脸符号。 第三章 路上足足堵了一个半小时,赶到机场天都黑尽了。 我跟着穆彦走进大厅,一边拨程奕的手机,响了好多声才接通,那边听上去像刚睡醒,带点懵懂的平常男声。我说我们到了,问他在那儿,他却反问我的位置。我看了看四周,刚描述两句,就听他问,“你是不是长头发,穿白色衬衣、格子裙、蓝色高跟鞋……” “是,是我,程总您在哪儿?” “Hi,我是程奕!”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我一大跳。 转身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皮肤晒成铜色,穿黑色运动衫,扣棒球帽,拖着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灿亮整齐的白牙,“刚才坐着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对不起。” 我还没有从错愕里回过神,穆彦已微笑伸出手给程奕,报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横过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彦。 穆彦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袖口一丝不苟。 程奕的手……陡然让我想起大学里刚刚打完篮球的哥们儿总用脏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愣愣看着这两个人,竟忘了向新副总做自我介绍,还是穆彦将我的名字告诉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给我,用力一握。 到车上,程奕径自坐到副驾,让我坐后面。 两个男人一路谈笑风生,话题从今天天气、沿途所见、近期球赛、航空公司的机上服务……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气质最好。 听得我啼笑皆非,从来不知道穆彦还有这么,这么难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后面默不作声,努力把自己变成块背景板。 “公司的女职员都像安小姐这么文静吗?”程奕出其不意冒出这么一句。 穆彦静了一下,大笑起来。 我很无奈,“程总……你们的话题,我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他大幅度转过身来。 “我没怎么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机上零食好吃一点。” “都很难吃。”穆彦笑着接话,“你还是自备零食比较好。” “哦,对,我有这个。”程奕像被这话提醒了,竟从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开心地递给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只能接过来,还得跟他说谢谢。 湘菜餐厅的包厢里,所有人都在挨着饿等候。 营销部门几个经理主管都来了,孟绮也在,苏雯也出乎意料地来了。 穆彦在前,替程奕推开门,程奕却没有迈步。 两人在门口停步对视,也只一两秒,程奕把我让到前面,笑着一伸手,“Lady First.” 他说着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干的头发。 灯光下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单眼皮,上扬眉毛,轮廓鲜明,很明显的南方人特征,虽然刚下飞机有点疲倦,还是显得活力充沛——只是皮肤实在太黑了,一般人里少见这种亮铜似的肤色,并不像出身农家劳作晒出的黑,方云晓男友就是那样,但程奕显然阳光得多。 这人,如果不是黑得让人忽略了眉目五官,其实还算得上英俊。 一屋子的人个个衣冠鲜亮,唯独程奕这一身打扮,让进来上菜的服务生都多看了两眼。他自己笑着说,“我以为下了飞机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见这么多美女,就先做个美白面膜。” 大家都笑。 穆彦扯下领带,闲闲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随意。 有了他这声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纷纷摘下领带,有说有笑。 营销这群人私下里玩起来是有名的OPEN,要多疯狂就能有多疯狂,穆彦也绝对是个能玩的人,但只要他没说话,就没人放肆。 苏雯不只一次试着从我这里了解,穆彦带领他的团队究竟有什么法门。以他锋芒毕露的个性,年纪又轻,凭什么把这群自视甚高的人镇得服服帖帖。 没有在他的团队中待过的人,很难理解这不合逻辑的现象。 席间谈笑风生,营销部里个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应接不暇,眼看脸色黑里透红,上了几分醉意。孟绮和苏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没想到程奕喝酒这么痛快,渐渐也有点喝高了。 穆彦今天很低调,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边,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处,人趁酒兴,话就多了起来。 孟绮不知对程奕说了什么,我还没听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来。 程奕居然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一个大男人像这样笑,实在好玩。 大家笑成一片,我也乐不可支,穆彦靠了椅背,懒洋洋笑着,额角有一丝头发挂了下来。发觉我在看他,穆彦微微一笑,低声对我说,“都跟程总喝过了,你这样稳着不好。” 他一句话点醒我,自顾出神,忘了这一茬,难怪老觉得苏雯在拿眼色看我。 给上司敬酒是最最可厌的事,但有些场面话和敷衍事,走到哪儿也免不了。 程奕正被市场部一个女主管劝着又喝了一杯,见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顿时露出惊恐表情。 “不行啊,穆彦你不能这样!”他已经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彦名字了,“这胭脂军团太厉害了,爱将一个接一个出马,看着我要阵亡了,也不伸个援手!” “胭脂军团?!”孟绮第一个嗔怪起来,一桌子女人纷纷不满这个名号。 我端着杯子颇有些尴尬,她们是名副其实的胭脂军团,我却怎么能算……看了眼穆彦,他倒笑得心安理得,程奕也乖乖认了罚,主动给自己斟满酒,我便不好再说搅兴的话。 “安澜可不是穆总的爱将,她是行政部主管,程总说错了,这杯罚不罚呢?” 苏雯笑吟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把一桌人的视线都引过来,齐刷刷像聚光灯打在我身上。 程奕望向我,显出诧异。 在座的人都知道我是从营销部门离开的人,尤其孟绮,尤其销售部同事……我有些笑不出来,不知苏雯是什么意思。好在销售部经理康杰反应很快,举杯起身,爽快地说,“小安是从营销部出去的,也算半个爱将,这杯不能算数,要罚的话,我替程总领了。” 穆彦靠着椅背,只是笑。 喝得两颊绯红的苏雯却又把矛头转向我,“那就安澜一起罚。”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是真喝高了,还是平白拿我开心。 既然上司发了话,也只得举起酒杯。 正要喝,身旁穆彦却一伸手挡下我的杯子。 “罚错人了吧?”他笑看着苏雯,“本来就是营销部给行政部培养了人才,我还正后悔,说不定哪天就把人要回来。” 非但苏雯一愣,在座的人都静了一下,我成了目光中心的靶子。 我也万想不到穆彦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这句话。 “放走了美女,穆彦,这是你工作失误!”程奕的笑谑,化解了我的尴尬,他大大咧咧朝苏雯端起杯子,“苏经理,这杯我得和你喝,你可抢走了我们的人才资源。” 他这话,将我的颜面粉饰得如此之好,几乎令我自己也相信,我真是这么个香饽饽。 事实如何呢,在座的人很清楚,但都附和着程奕,一个个笑得那么开怀。 苏雯仰头干了杯,眼角余光从杯沿掠过我,看得我脊梁骨一冷。 (下) 眼看着程奕在桌上喝得找不着北,但最后真喝倒的,是孟绮和市场部经理。 程奕一点问题也没有,从开头清醒到最后。 散了饭局,他就住在这酒店,也不需人送,在电梯口还和穆彦互拍肩膀,俨然一见如故。 苏雯把我拉在身边,说她喝多了,让我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穆彦看了看我,点点头。 苏雯走路都有些虚浮,看上去已醉了七八分,一直说着“不行了,真喝得我不行了……” 然而车刚开出去,我把滑下的车窗升起,免得她酒后着凉,她却清醒地说了句,“别关窗,开着我透透气。”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 她满脸绯红,很像个喝醉的人,但从包里摸烟、点烟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我瞅着她脸色,心里打鼓,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不满,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她深深吸了口烟,“到底是穆总带出来的人,看得出你对营销部很有感情。” 我只好说,“待了一年多嘛,感情还是有的。” 她点点头,“第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影响总是很大,你很幸运,安澜。”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 “在行政部委不委屈?” “怎么会啊!”我干笑,心里惊了下,车里昏暗,也看不出她是什么神色。苏雯没说话,直到烟抽完,才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行政部的人,说话做事和在销售部的时候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像今晚这种场合,大家都在相互看着。”苏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夹在上上下下之间,自己要不偏不倚,不要搅到不该你搅合的事情里去。” “知道了。”我咬着唇,听出了弦外之音。 苏雯这是提点,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为行政部主管,对营销系统的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回想刚才饭局上的言谈举动,我隐约明白了苏雯的不悦——她屡屡给我暗示,我没有看见,穆彦一出声,我就听话地向程奕敬酒——这些看在苏雯眼里,已是恼火;当我被称作穆彦的爱将,自己也默认下来,如果程奕多了心思,由我的态度,联想到我顶头上司的立场,这让她怎能不火冒三丈。 她那句“连安澜一起罚”,已是很明白的警告了。 现在逐一回想,全都明白了,可在当时我就像只嗅觉失灵的猫,什么也觉察不到。 迟钝成这样,早晚笨死好了。 懊恼地理着这一团乱麻,我头都大了,还不能让苏雯看出不耐,只好闷头开车。 苏雯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行政部的同事对她常有微词,另一个主管在行政部已熬了两年多,勤勉踏实,却迟迟不给升职,都说是苏雯忌惮下属,一直打压的缘故。 她才不过三十岁,离更年期还早,行事待人却很有更年期女性的特征。 抛开这些来说,她做事周密仔细,高度敬业,工作起来很拼命,做了多年行政工作的人,身上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总是神经紧绷,格外敏感实际。 有时看着她,我就想,再过七八年,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回想穆彦在车上的话,心里的浪头强烈涌动,潮水拼命把我往穆彦那边推,有个声音在说,回去吧,回去不会比像现在这样耗下去更坏,至少那是我最初的目标。 “安澜。”苏雯突然叫我名字,语气和缓了些,“还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话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名义上是行政部职员,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也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连苏雯也对她格外客气。 “叶姐怎么突然说辞就辞?” “她怀孕了。” “啊?” 我被一个个意外消息弄得脑筋转不动了。 苏雯叹口气,“叶静看着年轻,其实比我只小一岁。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后来又掉了一次。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拿到化验报告单就来辞职了,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我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的样子,有点心酸。 “我是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你想,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老板还能耐心等你回来吗?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你还小,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些话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我有点儿感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你考虑一下,希望能尽快把叶静的工作接起来。” 纪总的秘书? 我? 这不是太夸张了么,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急甩方向盘,差点在刚才路口开错道,实在是被这话惊得眼都直了。 “安澜?”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是,我是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成熟女性的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永远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传奇的纪远尧身后,我一个毛手毛脚的生手怎么能够……何况我从没想过做文秘,对这工作毫无兴趣。 一天之内,所有事都落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虽然哪一桩都不是坏事,同时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扁。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我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公司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那边也推荐了人给纪总。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我深吸口气,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一眼,“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成了两边争着要的抢手货……就因为我是万金油?上过一线,干过打杂,几经折腾还安分守己? 这让我啼笑皆非。 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我好像影影绰绰记起穆彦说过的一些话,却又想不分明,大概是什么时候,他说过——“凡是你付出过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总有一天它会给你回报。” 想不透,我真是不聪明,太不聪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对着家中雪白墙壁,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我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翻到一半却又气馁——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终于翻到手机,我愣了会儿,颓然丢开。 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威震天嗷呜一声,被我突然坐起,从膝盖掀翻下去。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 第四章 原以为第二天会有疾风骤雨,结果却是风平浪静,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纪总突然接到通知,赶回总部参加重要会议,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职第一天就没能和纪总碰面,也没有正式的介绍和欢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机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车迟了十分钟,他不耐烦等,自己乘出租车来了。到公司却被保安挡在门外,因为没有门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谁。 等我接到电话跑出去,看见程奕拎着电脑包,尴尬地站在那里,黑黑瘦瘦一个人却穿着蓝色衬衣,系深蓝领带,像上门来维修电脑的维修员,色彩搭配品位令我无言。 苏雯闻讯也迎出来,笑容灿烂,连连道歉。 程奕却比她还客气,执意让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让我领他去办公室。 两间副总经理办公室都在35层,紧挨着纪总办公室。 他走进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个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营销部一起安排在36层?” 我说36层一时腾不出独立的办公室。 他说没有独立房间也不要紧,随便在大厅找张桌子,人堆里热闹更好。 我有点无语,但还是笑容满面拉开百叶窗,“这间办公室的景观采光很好,36层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来观光旅游。” 我只好敷衍答应着去36层看看有没有地方,心想,穆彦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他随随便便倚上办公桌,笑看我,“不会给你太添麻烦吧?” 我对他的笑容持有一丝警惕,“程总客气了,只要能安排出地方,我会尽快给您调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总程总的,就叫程奕,或者Alex.” 我忍了忍,还是善意地告诉他,如果不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在这里最好还是用中文名。 公司以前也是人人取着英文名,其实除去高层,早已经自上而下的本地化了。也不知是什么心态促使写字楼里这些人,像患流行病一样,非得抱着洋腔调不放。但凡进入国内市场稍有时日的企业,有几个不是全盘本土化的。 我们这里还是穆彦第一个从营销部打破这个习惯,让人对他直呼名字或职务,把没意义的做派丢开,渐渐全公司才跟着改变。现在除了几个总部派来的香港人还是这习惯,我们都不再称呼英文名,谁这么叫反倒显得奇怪,会招人侧目。 听我这样说了,程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这样,差点我一不小心又土了。” 他拉着我聊天,问了许多琐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周末有没有活动之类,甚至还问我的名字有什么深意。我告诉他没深意,只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个偷懒名字。 他笑得很开心。 我试探地问,“对了,您是哪里人?” 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算……半个广州人。” 听他口音,粤腔并不明显。 他自己解释,“我妈妈是广州人,我十三岁就离开了,前几年才回国。” 原来如此,人家不是装腔作势,真是深海里浮上来的海龟。 对于他的八卦我也没有兴趣打探太多,听了一笑作罢,问他要不要去36层看看。 他很乐意,跟着我从中央旋梯上楼,走在楼梯上还东张西望。 我低头瞄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了,放缓脚步走得规规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视下,我领他到营销总监办公室。 穆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起身,以主人般的热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随后穆彦把程奕介绍给营销团队,领他到企划、销售、市场三大部门挨个巡视。 营销团队对程奕的到来,表现得热情友善,一团活泼。 我站在旁边,像在欣赏一场高水准的表演,大家都有实力派的演技。 现在除纪总外,程奕算是营销体系的第一领导了。 但是谁都知道,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一直以来就只是个摆设。 程奕的前任是个没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样温和低调,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微笑,倾听的神态像个模范学生。 尤其站在穆彦身旁,更像一颗不发光的行星。 毕竟恒星般的人物,只能有一个。 这个星期过得无比缓慢,一天天都像在捱着日子。 叶静辞职的消息还没有公布,人事部门并没找我谈话,连苏雯也没再提起调职的事。 每当身陷琐事中,总忍不住想起跟在穆彦身边的日子,哪怕是同样忙碌的琐事,也做得充实;哪怕他独断又自负,却总能让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学到敬业、专业、机变、果决……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营销团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竞争,永远预料不到的变化和挑战,每每想起还是会怀念。 不管怎样,在车上听见他那番话,我是真的欣喜。 心里的天平,根本无需砝码,一直就是倾斜的。 我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回绝苏雯的要求。 眼下时机还不对,也许纪总根本不会挑中我,人事部推荐的人资历比我强,我不能在一切还没明朗前,自己沉不住气跳出去,搞不好就会落个里外不是人。 反正纪总不在,一切便都压下来,暂时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36层的要求实在无法办到,穆彦对于在办公区给副总经理安置一张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没有很坚持。 每天我经过他办公室,看见他要么埋头看东西,要么就是敲打键盘,说他清闲到门可罗雀也不夸张,恰和36层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近期两个项目相继进入关键阶段,新一轮的销售推广攻势已经开始,营销部正是全速运转,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穆彦简直忙得整天不见人影。 他们不理会程奕,基本当他是个摆设。 程奕也真就像摆设一样安分老实。 工作时间不知他在办公室忙些什么,休息时间会看见他在35层各个部门间流窜,不失时机与人攀谈,看得出很努力想融入我们。但大家早已有种默契,无形的屏障竖在他面前,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应该也明了,但从没见他因此难堪或怎样,倒一直显得安然自若。大概因为我是他只身来这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尤其喜欢找我聊天,哪怕有时候我不太热情。 要说公司里有谁对他比较好,也就是孟绮了。 我撞见过一次孟绮和他在附近餐厅吃饭,他们没看见我。 当时我为孟绮捏了把汗,如果是穆彦看见这一幕,她一定吃不了好果子。 这个人还是那么善于投机,只是这次,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犯傻。 (下) 午间我一个人在员工餐厅角落的桌子坐着,不想和人说话,闷头吃饭。 邻桌有几个销售部的女孩,都是招进来不久的新人,聚坐在那儿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什么,偶尔间杂几声笑,听起来不像在说什么好话。 一下子笑语声又全停了。 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孟绮来了。 她直接走到我这桌,也不打招呼就坐下,餐盘里空落落只有橙汁和一个苹果。 “就吃这么点儿?”我把一大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她看着我吃肉,“总有一天你会吃成肥婆。” 我瞧着她盘里的苹果摇头,“没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没肉吃的人一般见识。” 她嗤之以鼻,绷了绷脸,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笑。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笑着,又不约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斗嘴,更没这么嘻嘻哈哈说过话。以前总是一起吃饭,吃个午餐边吃边说笑,可以一直吃到员工餐厅打烊,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被大师傅忍无可忍地轰走。 我收起笑容,埋头吃肉。 孟绮也不再说什么,脆声咔嚓啃着苹果。 “企划部的陈谦辞职了。”她突然说。 “是吗?”我没有抬眼,和这个人不熟。 “是穆彦让他走人的。” “为什么?” “他负责的媒体投放那块,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我倒不清楚,上午开会听穆彦的意思,已经有人接陈谦的岗位了。”孟绮在打量我,眼睛忽闪忽闪,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看起来妩媚又无辜。 原来是来试探我的消息和反应。 我的确不知道陈谦辞职,这个消息,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那天穆彦在车上并没提及调回企划部想让我干什么,我以为是企划专员之类,但陈谦是媒介主管,权责挺特殊的,难道穆彦是让我回去接这个职位……心里一时半明半暗,摸不清头绪,我对孟绮敷衍地笑笑,“那是你们营销部的事,我没听到风声,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吃完午餐,照例爬楼梯减肥。 午间的消防楼道很安静,自己的脚步声听着格外清晰。 推开35层天台的那扇门,外面的风一下子扑进来,吹乱了头发。 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人影。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这天台,再没有一次遇见他。 但那只搁在栏杆后的旧咖啡杯,每天都会多出一两个烟头。我猜到,他应该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在这里抽烟,平时不会出现,不会让人看见在部门内明令禁烟的穆总自己闷闷躲在这旮旯抽烟。那天中午被我遇见纯属一次偶然,一个例外。 他的工作习惯与众不同,喜欢在夜晚空荡荡的公司里加班,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成了标准夜间生物,这习惯曾经把我害得持续失眠,体重锐减。 我走上小天台,仔细把门带上。 栏杆后,那只被他充作烟灰缸的旧咖啡杯里又添了几个烟头。 这人也真是懒,连一只烟灰缸也懒得找,积存在咖啡杯里的烟头好久没有清理过。 我拿起咖啡杯,迎着阳光看,在手里转着玩。 想着夜里,他就这么站在空旷的天台上,对着繁星似的灯火与喧嚣未息的城市,静静抽着一支烟,等烟燃尽,留在旧咖啡杯里的,只有情绪灰烬。 我面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际线,深深呼了一口气。 那天方云晓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穆彦。 呵,是不是。 回到办公室,我拨了穆彦的内线,问他是否有时间,我希望就工作问题和他沟通。 他像是早知我会打这个电话,一点思虑的停顿也没有,“六点钟来楼上找我。” 下班之后的35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寥寥两个部门还亮着零星灯光。 36层却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点之前,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明确的工作时间概念,无论多晚看见这里有人忙碌都不用惊讶,人人都是穆彦一样的工作狂。 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见穆彦还在和企划部门开会。 他抱臂端坐,神色严肃,专注倾听正在演示的一个活动方案。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专注投入的侧面,让我百看不厌。 他像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一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 原来已经忘了时间,或许也忘了这回事。 他示意休会,起身推门出来,对我叹了口气,“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我看他很疲倦的样子,不由说,“没关系,要不等明天你有空的时候……” 他打断我的话,声音柔软,“等我吧。” 是错觉吗,这三个字传入耳中,顿时觉得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似曾相识的温柔,以前仿佛是见过的……我蓦地打住这念头,不能再想下去。 回到35层的办公室,埋头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 总有那么多琐碎糟糕事,滚雪球般堆积,打发一件又来一件,永远做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苏雯那样有条不紊,她说做事要有先见,不要等事情来找你,你要主动去发现事情,主动把一件件事预先按你的步调安排好,才不会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道理明白,可怎么我总觉得有突发状况打乱计划,总是力不从心呢,现在更好,连前路往哪里走都任凭别人牵着,人说往西我没法往东……唉,小人物难做。 烦躁起来,什么也做不下去。 我草草完成了一份表格,忍不住在干净的白纸上,随手画起乱七八糟的图——现在谁还看得出我是学设计的呢,连张像样的画都已经画不出来了,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着铅笔乱涂乱画打发无聊。 纸上潦草画出一个人的脸,眉毛英气,睫毛浓长,眼睛有优美弧度,若再画夸张点,就是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了。我打量两眼,又添了几笔头发,加上斜纹领带,最后画上两个尖耳朵和一条长尾巴——猫人版穆彦跃然纸上。 正在满意地自我欣赏,有片阴影慢慢挡住了光线……我一惊抬头,看见穆彦已到桌前,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他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画。 “这是什么,猫人?”他认真端详,没意识到那就是他自己。 我支吾点头,拼命想把画拿回来。 他发表评论,“女人和猫才是天然的一体,猫男看上去,有点变态。” 我没有办法了,当场破功,笑得停不了。 他莫名地瞪我一眼,把画放回桌上,扫了眼我办公桌上刚打开的一盒饼干,“走吧,先去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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