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试杀

君莫笑

玛瑙酒樽

一

那一日，淳于彦乘船由汉江往襄樊去，于舟楫中饮酒放歌，观看沿途风景。忽听远处传来呼救声，遂催促艄公飞速赶去。

驶不多久，只见江上泊着一只大船，周遭围着十几条小船，船上尽是手执兵器的汉子，有些已经登上大船，杀人掳掠。

艄公一见大惊失色，呼道：“水贼！”

不等他提醒客人危险，淳于彦已像一只大鸟飞掠过江面，落到了对面的大船上。

其时水贼已杀害了船工等诸人，船板上血迹斑斑，一派凌乱景象。仆人们四散逃命，却逃不过水贼的刀，有些匆忙跳入江中，也被水贼捞起一一杀害，江水即被鲜血染红。

淳于彦登船伊始便击毙一名水贼，救出一个婢女妆扮的女孩。这时船舱中响起一声惊呼，原来水贼闯入船舱，杀人夺财。舱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奋力保护身后的妻子，被水贼砍伤。

淳于彦进入船舱时，那名男子已负伤倒地，却仍执刀挡在妻子身前。淳于彦几下便除掉了舱中几名水贼，无奈水贼势大，旋即又有十几个人闯进舱内。就在淳于彦动手杀贼的同时，一名水贼的刀落向了那对夫妻。

这时，船舱内忽然飞进来一道红光，闪电般掠过水贼身边，又飞出船舱掠过水贼们的船只，那些船只便猛然燃烧起来，火势凶猛。此时正值黄昏，滔天火光衬着落日余晖，映得整个江面一片赤红。

淳于彦在红光掠过的瞬间便追了出去，这时节，那些水贼已不重要了。

那对夫妻犹有余悸地望着舱内，水贼们定格在原地，举着刀斧，表情凶恶，似乎仍要行凶，但人已烧成了焦炭。

淳于彦追着那道红光掠过江面，追到了岸上。红光见他追过来，在河岸凝成一个男子的形象，红衣赤发，华美无俦。甫一停顿，便轻启朱唇，好似吐出诗句一般优雅地吹出一口气。

那口气顷刻化作炙热到发白的烈焰，喷向淳于彦。淳于彦倾全力于掌中凝出一团三昧真火瞬发出去，撞上了红衣男子吐出的烈焰。两道白光触到一起爆炸开来，灼热的气流直接将淳于彦撞飞出去。

淳于彦七荤八素地摔到地上，等他爬起来，红衣男子早不见了踪影。淳于彦心知追上也未必能打过对方，只是感到有些奇怪，那明明应是妖类，却竟然没有一丝邪气。

淳于彦回到大船上，看那对夫妻是否安好，想不到他们也在着急地等他。见他归来，男子长出一口气道：“在下与内子一直在担心阁下，没事就好！”

此时船主正指挥仆人们清理船上的血迹，尸体等，打算明晨靠岸报官。奇怪的是水贼们的船只早已烧得干干净净，大船却毫无损伤。夫妻两便在还算清洁的客舱招待淳于彦。

原来他们是荆门人氏，前往谷城县探亲，正在返程途中。男子名傅一铭，是一名商贾。妻子娘家姓宋，是谷城县一户士绅家女公子，今番傅一铭便是陪妻子回乡看望岳母，不料半路却遇上了水贼。

那夫妻两，傅一铭性格爽朗健谈，妻子宋氏待人接物亦落落大方，十分讨人喜欢。说起那场莫名燃起的大火，都感觉怪异。

傅夫人便说起儿时在家乡的一桩奇事，言道十分相似。只是傅一铭手臂负伤，精神虽还好，却显得有些疲惫。淳于彦便建议他们去休息，傅氏夫妇也一力邀请淳于彦在大船上过夜，翌日再叙，淳于彦答应了。

二

第二天晌午，大家吃过饭在客舱里坐下，继续昨天的话题。

傅夫人说，她家住在谷城县城北一条巷子里，巷子尽头有一座荒宅，据说里面死过许多人，是一座凶宅，便一直荒废着。后来，那里住进来一个落魄的玉石匠人，小时候她常去那里玩耍，或听匠人讲些有关玉石的故事，或在院子里采集野花。

玉石匠人名吉沛，性格温厚，平时不爱说话，每日关在屋子里闷头做事，做好的雕件就卖给古玩店，虽然他这样努力，却总是很穷。邻居们都传说他人品很坏，因做了龌龊事，被逐出师门，常对他冷眼相待。

宋小姐那时候太小，不懂得那些事情，便问匠人做过什么坏事。匠人只苦笑着，说不出话。

虽然匠人不爱说话，还是挡不住臭名远扬，引得旁人对他指指点点，连带使人怀疑他的手艺，所以他也常揽不到活计。匠人的师父却是这一行有名的，师兄弟们个个名利兼收，风光无限。

但他们每个人也都不与匠人来往。宋小姐就曾亲眼见过一次，匠人的师弟在街上偶然碰见他，像是遇到不吉利的东西一样避开他，匠人也羞愧地让路。后来匠人告诉宋小姐，那人是他的师弟，气得宋小姐跳起来高声斥责那人没有礼貌。匠人便微笑着，什么话都不说。

匠人说，宋小姐是他的朋友，宋小姐自己也这样想，虽然那时她只有七八岁。

因为生活苦闷，匠人喜欢借酒消愁。他喝醉了性格依旧温柔，但话会多起来，总是忧郁地絮絮叨叨，起先对着宋小姐讲，醉得厉害了便对着酒杯讲，对着花花草草，或是对着幻想中的什么人诉说。

讲他如何喜欢小师妹，讲他对不起师父，又说他没有做对不起师父的事情，诸如此类自相矛盾的事情。还有儿时与师兄弟们相处的经历，都被他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宋小姐有时认真听，有时不理他，顾自在院子里玩耍，有时听着听着就趴在匠人摆满了雕件和工具的桌子上睡着了。

始终愁苦穷困的匠人也有神采奕奕的时候，每当他托着未经雕琢的玉石粗坯，蹙着眉头苦思冥想，继而拿起工具一下一下细心凿刻，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做上一整天的时候，宋小姐觉得他的脸上有种别样地光彩。

有一天，匠人兴高采烈地捧回了一块玛瑙原石。他笑着说，博雅斋的老板和那些老师傅都不看好这块原石，但他很喜欢，于是坚持买回来了。那块石头几乎让匠人倾家荡产，匠人却乐得像捡了宝。

待剖开玉皮，里面的玛瑙色质殷红如血，匠人便开始琢磨，将它做成怎样的雕件，最终决定做成一件酒樽。

那件玛瑙酒樽，从粗坯到精雕细琢，匠人做了三年。那段日子，宋小姐也常跑去看酒樽的制作进度，看着那块石头在匠人的手中从粗具其形，一点一点变成漂亮的玉雕制品。

眼看就要完工了，那年夏天却出了一件事情。匠人在那件事情中死去，玉樽就成了匠人未完成的作品。

三

在制作玉樽的日子里，匠人间或也接一些零活以糊口。那天，他做好了东西去古玩店交货，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和店主争执，年轻人眸正神清，衣衫破旧，却很干净。

他要卖掉一只翡翠镯子，店主却以次品为名压价。匠人在旁边觑了一眼，便知那只镯子是上品，店主欺心想要低价侵吞。年轻人似乎急等钱用，几次三番争辩请求，希望再略略抬价。

匠人平日胆小怯懦，不爱与人争执，但看到年轻人焦急的神色，心中不忍，便帮他说了两句公道话，品评了那只镯子的成色。他却不知道，那家店的东家是谷城县里一名恶霸。店主见他如此，向伙计使个眼色，几名伙计便诬赖匠人欠账不还，拖到街上一顿毒打。

那个年轻人见此情景，也赶忙溜走了。

匠人拖着一身伤回到家里，原本以为事情这样结束了，却不知道对方并不肯放过他。

当晚，几名无赖闯到匠人的家里，拿着几块路边的顽石要匠人雕刻，雕不出便要砸了匠人的家。匠人再三说好话，无赖们就是不走。吵吵嚷嚷一阵后，无赖们开始砸东西，匠人只能无奈地看着。

坛坛罐罐的倒也罢了，后来他们又开始砸匠人的雕件，那些是匠人的宝贝，匠人拼死护着，拉扯厮打中，不知哪个无赖拔了刀子，匠人只觉腰腹一凉，人就倒在了那些玉石雕件上面。

无赖们见杀了人也很愤怒，一面擦拭刀上的血迹，一面谩骂匠人。那时匠人已神智恍惚，抽搐着慢慢咽了气。

那天晚上，那座荒宅里平地腾起一团大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瓢泼大雨都浇不息。

大火熄灭后，宋小姐央求父母为匠人收尸，父母应允。他们在废墟里看到了无赖们烧成焦炭的尸体，兀自站立着，表情栩栩如生，只是一触之下，便会化为飞灰。

奇怪的是，匠人的尸体却是完好的，连衣服都没有烧坏。宋小姐一看到他，从小不爱哭的女孩哇地大哭起来，泪雨滂沱。

这件怪事人们讨论了许久，最后归结为那座凶宅有恶灵作祟。

宋员外依照女儿的请求厚葬了匠人。他们还在废墟里找到了那只玛瑙酒樽，便由宋小姐收藏。到她出嫁时，亦带在身边。

听完故事，淳于彦不由唏嘘，向傅氏夫妇请求看一看那只玉樽。对方答允，遂一路同行往荆门去。

四

一日，大船抵达荆门，淳于彦随同傅氏夫妇回府。傅夫人将玉樽捧出来给他看，淳于彦一眼看到它，心中便已恍然。

那只式样拙朴的玉樽上，一只朱雀峥嵘欲飞。

那日他见到的红衣男子便是它吧！匠人一生困顿，最后却雕活了一只朱雀。

傅一铭道：“内子对这件玉樽爱不释手，我也很喜欢，曾找过几个喜爱玉石的朋友看过，都说雕工极好，只感叹玉不是好玉，不够通透润泽。”

傅夫人毫不客气地回道：“那是他们不识货，我觉得它很美呢！”

淳于彦道：“嗯，这是一块灵玉，好生保存吧。”

傅夫人听了欣喜地道：“果然是吧，我的眼光不会错地。”

之后淳于彦告别傅氏夫妇，继续自己的旅程。几年后，他再次路过荆门，却没有听说有关朱雀吐火的传闻。想是它的主人生活平安如意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