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拾柒

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鱼的？不清楚。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猫，有时候又以为自己是鱼，在自我变形之中涉过时光之河，苍老不期而至，然而，然而。
阿鱼的神情一股自说自话的味道，说到最后时常很不连贯结果无疾而终。我早已经习惯，就像她也习惯我的沉默。
我很沉默，不因为我钟爱，只因为事出有因，使我不再发出声音。我哑，我只能明白却不能说，就像她常说但总不明白。
好比她不明白我才是鱼。我在信件的落款偷偷署名阿鱼，我的读者SU很喜欢，他说，真是个好看的名字。
我心高气傲，从来不告诉我的读者们，这个名字其实是偷来的，而且名字的主人不见得多高明。

阿鱼是一只猫，节奏缓慢，偶有突发的敏捷。我跟在她后面总是惶惶，时刻担心跟丢以后就会孤单。但阿鱼从不丢下我，我是她定义的无声海洋，她在其中漫游海水却从无声响，不会将她覆没。
我与她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日以继夜，因彼此需索相拥腐烂，像丛林深处发酵的沼泽。
SU很爱看我散发酸馊气息的文字，跟着还有WE、GA、CQ。我给我的忠实读者们起各种字母代号，希望有一天，我无法再用两个字母的组合去命名他们，这样我也许可以认真的写一本书，尝试某种温和甜蜜的笔触。
阿鱼从不写字，她喜欢戴一顶大沿的草帽，背着画具外出写生。她的画很质朴，画一朵花便是一朵花，画一棵树便是一棵树。因此我窥见她的灵魂深处，那么苍白无依。她原本就是个工整平顺的人，但是学艺术这样便约等于死亡，她为了不死亡，为了获得另一种生命形式，决定像只猫一般生活。
她叼着烟在牌桌子上搓麻将，女生宿舍因为她有了个小赌场。管理员来敲窗，她对大门竖中指。有时候男生约她出门过夜她也去，或者在电脑上搜索小电影，眯着眼睛研究赤裸的人体结构。逃课逃到学校不得不通知家长，父母看到她一头红蓝相间的头发便很害怕，直喊着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我除却写字，生命里很多气力都留给了油画。我偶尔会秘密地把阿鱼当模特，却总找不到满意的笔触和角度，她空洞得令人惆怅。

我以为阿鱼会像所有的伪文艺青年，时常割脉，或者吸毒，或者找一个有钱男人出卖自己的青春，但她没有。当然，阿鱼是个外表极其有味道的姑娘，我喜欢她丰润的长发，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以及一双娇憨的手。
我对SU说，你在我文字里看到的姑娘，世界上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但她没有这样的灵魂。
SU说，没关系，我不爱她。我只爱你，阿鱼。
WE和GA和CQ都说爱我，我从来不相信，但我相信SU，也许是因为SU的文字组合让我感到镇静和自然，总有种波澜不惊的诚实。因此我把阿鱼的照片附在信后，对他说：
这是我。
因着他的诚实，我便给他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虚假是另外一件事情，时空的间隔足以填平。
SU回答：因为你，世界总有各种奇迹，文字和灵魂和面容完美结合。阿鱼，你是神制造的吗？
我笑：或许。
从没有神，但我以为我可以是。

我写过一首诗，将青春与暮色联系起来，扮作伤怀主义的腔调：
我是最后一缕收尽的光
在星辰之前
在黎明之前
在死亡之前
在墓碑之前
阿鱼看到便很喜欢，因着猫一般的生活，她缓慢地学会鉴别黑暗的质素。她为此还在阳台上呆到很晚，点着几支蜡烛完成了一幅习作：星夜之前。颠覆往日刻板质朴的笔触，画面饱满，情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得了那一期的最佳表现奖。阿鱼后来十分兴奋，将那首小诗加写到画下，橱窗前时刻都能看到阿鱼自我陶醉的身影。

这样，我们便在校门前遇到SU。阿鱼美丽，又有一头醒目的长发。SU这样开心。
我沉默，并不是因为哑，而是因为此刻只想沉默。
阿鱼对SU感到惊奇，我猜她一定会想，这个人大概是上帝派来的拯救使者，为什么这样亲切地叫她的名字，为什么对她的习作这样惊喜。
SU曾经说：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没想到，玩笑成真。然而现实丑陋不堪，亦无合理辩解。还好我哑，还好我哑。
催促阿鱼送走SU，没想到她折回来一开口便是：我们互相留了电话。
天，天堂摇摇欲坠。真相毕露的一天，无人拯救我。

但是没有。
结局并不是那些真刀真枪的剖析和辩驳，结局是阿鱼和SU开始了无比美妙的恋爱。
SU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我喜欢你的深刻，也喜欢你生活中的平顺自然。原以为你高不可攀，但你又让世界出现了奇迹，能与我这样完美的契合。我爱你。
SU的表白从来就是这样，总有波澜不惊的诚实。
我便很孤单，失了一只爱猫一般，找不着感情的落点。可我隐隐觉得不止是失去一只猫，有什么曾经以为永恒的东西在缓缓流逝。
WE说：你很久不写字。
GA说：你失踪了吗？
CQ说：好吧，希望你幸福。
我不再写字，闲时总在画油画，用色激烈，时常被老师单独指导，风格渐渐凸显。
直到我终于决定动笔去画阿鱼，作为她与SU正式同居的搬家贺礼。
画布上逐渐蔓延开的是紫蓝色，一如海面之下，其间浮动着淡白的波光。阿鱼沉潜在其中，四肢柔软如海草的变形，似乎接近沉睡，又接近死亡。我想，我还是爱着她，才给她安排这样恬淡的一切。但内心的破口有什么正在汩汩而出，不得休止，我微微一怔，这个没有灵魂的姑娘，五官柔丽动人但嵌入画中便不忍观瞻。
SU曾经问：阿鱼，你是神制造的吗？
是的。我轻轻回答。
油彩在笔间汩汩流逝。

那是一只鱼的眼睛，永恒的睁开，如血一般。

清浅

有时候你是猫，有时候你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