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拥挤、肮脏的船舱,污浊的空气,疲惫的人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我麻木地靠在板壁上,眼睛困得睁不开,脑子里却飞速地运转着。是幻觉吗?多希望一切都是幻觉。我无力地呻吟一声,躺下来了。船颠簸着,不知道多少天了。我已习惯了颠簸,以至于后来多少年的梦里也是在颠簸着…… 安,我是在逃亡啊。但这并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命运开的玩笑。不,不是命运,是邪恶、贪婪的人性,我们注定是它们的牺牲品吗?安,对不起,当疯狂的战火席卷整个欧洲大陆的时候,我做了逃兵。 安,你是个好姑娘,你的父母也是好人。但你们是德国人,是日尔曼民族。战争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你们选举出来的领袖吗?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无法选择。我的父母、姐妹已经被党卫军送进了集中营,我的叔叔想尽办法也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他找到了滞留在英国学校的我,他说英国也不安全,欧洲已经是人间地狱了,是犹太人的坟墓。他要把我带到美国去,那里才是自由的国土。
二 安,在海上漂泊的日子真漫长啊。逃离了战争的人们,脸上不是安宁,是麻木,船带走的只是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灵魂留在了欧洲大陆。安,我也是这样啊。想起我们的小时候,你家后院的杏子树,那是一棵苦杏子树,但我们一直盼望着它能结出甜杏子来。小小的人呀,不懂得失望。只是希望明年,明年一定能结出甜杏子来。 安,我还记得你那细细的麻花辫。我最爱趁你认真听课的时候,把它们绑在一起了。我剪碎了你多少绑头发的长丝带啊。你生日的时候,我妈妈送给你一打发带呢。但有一对紫色的长丝带,我不舍得剪,我觉得它仿佛蝴蝶一样停靠在你的辫梢上。那么纤弱、透明的紫色翅膀,我不舍得啊。你似乎发现了我的秘密,后来你就总戴着它们了。那一年的夏天,我的梦里时常出现一对紫色的蝴蝶。 安,原谅我没给你写信。战争期间,邮路还是通的。虽然仓促,但在上船前把信投进邮箱的时间还是有的。安,你要知道,我是不舍得啊。
三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余生就要这只船上渡过了,就这样坐在船舱里,随波逐流。 身边都是从战争逃离出来的人们。自由的国度,对他们的吸引力并不大。他们的心留在了欧洲,留在了亲人身边。越是无助的时候,越是企盼神灵和奇迹的出现。但船上的人们都已经绝望了,麻木了。当亲人离去的时候,他们祈求上帝,当德国人的飞机在头顶盘旋的时候,他们祈求上帝,当炸弹在身边爆炸的时候,他们祈求上帝。现实是如此残酷,没有上帝,只有战争的铁蹄在随意践踏蹂躏无辜的人们。 一个小女孩在喃喃地问她父亲,我们犯了什么错?上帝是在惩罚我们吗? 她的父亲无言以对。 安,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上帝。我父亲曾说我有一棵叛逆的心。上帝是不会帮助我们的,我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解救亲人们。在英国,我差点就要去参军了,是叔叔死命拦住了我,他说一切都等到了美国再说,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我了。 叔叔说,我们犹太人有句谚语,身随命走,你无法与命运抗争。我偏不信,难道被法西斯屠杀就是我们的命运吗?叔叔沉默了,他的手攥成了拳头,他在抑制他的悲痛。 要靠岸了,美国自由的空气并没使人们兴奋起来。人们依旧沉默着。
四 时间过得真快,大半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安,夏天来了,我正在返程的路上。美国再好,那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到英国去,回到欧洲大陆,回到德国,那才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回到你的身边。 但我们也许今生不会再相见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你。现在的我,是一位盟军士兵。我们即将反攻了。安,如果我真能活着回到德国,我该如何面对你呢? 身随命走,我已选择了反抗,为了亲人,为了自由,我义无反顾。 安,你还好吗?我想象不出你现在的处境。你的父母,曾公开反对过希特勒政权。你父亲说,正直才是德国人的品格,盲从只会将人带入疯狂。法西斯会对你们下手吗? 安,愿上帝保佑你们。此时,我唯有祈祷和祝福。安,战争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不会改变我们的内心。等着我,当和平来临的时候,我会去找你。 安,你要知道,我是多么不舍得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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