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省略号 于 2013-8-18 18:32 编辑
[一]
入夏以来,就是连日的阴雨,清水镇的轮廓隐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平白多了几许朦胧感。因地面湿滑,出行的人极少,白日里也瞧不见几个人影,偶尔有不知哪家的小孩子跑出来,踩着青石板的水坑一路淌过,溅起一串串水花。
夏日多昏倦,叶清溪这几日总是困顿不堪,大约是前一阵发生的事情太多,劳心劳力,此时松懈下来,才觉浑身疲乏无力。这日昏昏沉沉醒来,天已大亮了,清溪探身望向窗外,雨却停了,正是明晃晃的日头。庭院里寂寂无声,只有偶尔响过的几声蝉鸣焦灼地鼓噪,似乎正在唱和初夏的天气。她洗漱完毕,照例穿过弄堂去打水,回来时却瞧见镇子东头的王阿婆正颠着小脚迎面走来,清溪待要躲开已来不及,只得含笑打了招呼,果然听见阿婆的念叨:“哎哟我说姑娘啊,你说你家里如今没个男人,这种活计都要自己出来,真真可怜见的。”
清溪顿住脚,知晓她定是又来说项的,心头一阵烦躁,又不好冲她发作,只得淡淡接口道:“多谢阿婆关心,只是清溪蒙父亲拉扯大,如今他不在了,清溪理应为他守孝三年,别的事,实在无暇顾及。”
说罢也不再看她僵住的脸色,径自绕过她进了自家院子,隐约听见王阿婆啐了一口。
庭院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人来,青色的长衫立在葡萄架下,气质清华,倒与这小院子颇有几分格格不入之意。清溪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男子已作揖问道:“可是叶姑娘?”
清溪纳罕:“不知公子是……”
“在下容宁,家父与叶伯父本是好友,却一直断了消息,日前接到叶伯父的书信,才知你们居于此处。家父挂念好友,苦于年高出行不便,特命我前来探访。却不想,已是晚了……”容宁眼光扫过门楣上的白幡,语声黯然。
清溪闻言又是一阵悲苦,勉力止住眼泪,请了容宁屋里坐,又泡了壶清茶斟上,才细说起其中因由。
原来这容宁的父亲容商则与清溪父亲叶沉香本是少年至交,后来玉玦新朝建立,皇帝陛下求贤若渴,容父入仕,叶父却天性好山水,不愿拘于一处,某日突然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如此二十年过去,容父再接到故人信件,却只道自己身有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惟心念爱女,只盼昔日好友能在自己身后照拂一二。
容商则收到信正是三月廿五,容宁次日出发,一路从帝都广安城快马加鞭,赶到清水镇也过去近十日,而叶父早在三月廿八撒手人寰,生生错失了这场久别重逢。
话里话外,容宁都唏嘘不已,只感慨世事无常,当年的容叶二人本也是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却辗转离别不得再见,语气分外诚恳,清溪心中却依然有不少疑惑。她自记事以来,就与父亲二人居于此处,清水镇并不大,父亲为人和善,又有学问,写得一手好字,镇子上的人见了都称一声“叶先生”。只是他似乎骨子里总是渗出一股子曲高和寡的意味,并不与人深交,逢年过节家里从没有访客,而此时距离他辞世将将几日,却有号称故人之子寻上门来。
清溪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枝缠叶绕,因是雨过初晴,层层叶子晶翠欲滴,绿得格外生动。仿佛还是昨日,父亲拎了工具搭架子,她递去毛巾茶水,他于是偏了头冲她笑:“溪儿你且看着,来年咱们家就有葡萄吃了。”她瞅着有趣,绕着那架子的雏形兜圈,又仰着脸撒娇:“爹爹,你说这里做个秋千架可好?”
自然是好的。父女二人的生活并不多宽裕,叶沉香却从不肯真正拂了她的意,于是第二日,她便看见了秋千架,虽然简陋至极,不过两根绳索套一块平板,她却欢喜了好几天。
物是人非,此时想来,桩桩往事都如昨日,却再也不会有那一个宽厚的身影,抚着她的头发轻笑:“有女如此,叶沉香夫复何求!”,思及此处,清溪又涨红了眼圈。
却有一方帕子适时递了过来,容宁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去,满院芳草萋萋,不由口中一声叹息:“逝者已矣,叶姑娘,你如今只有一人,不如跟我回广安城?家父见到你,也定然会很欣慰。”
清溪抿了抿唇,将满腹心思收入腹中,只转身定定地看着容宁,容宁被这么直愣愣的目光盯着,却无半分尴尬,反而一拍手中折扇露出一个绵和笑容,清溪心一定,半晌,方缓缓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二]
因有女眷,容宁不得不雇了一辆马车,清溪坐里边,自己驾车,一路朝行暮宿,却到底是放慢了速度,加上路上耽搁,这一路,竟然走了整整半月。
到达容府时正是日暮时分,早有小婢候在门房,见马车到了,连忙迎出来,打起帘子扶清溪下车。见清溪拘谨,又笑道:“少爷的信前些日子早到了,老爷夫人都日日盼着见到姑娘,如今可算到了。”小婢口齿伶俐,清溪精神一振,赶路的风尘都似乎散去了几分。
进得门来,就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两侧种了些花树,修葺得颇为工整,天色尚亮,几抹夕阳落下来,给树尖镀了几层金边,又有暖风袭来,送来阵阵馥郁花香。
小婢引着清溪一路缓行,但见飞檐玲珑,回廊曲折,又有一湾碧水汇入中庭,水面初荷已绽,粉色的花蕾缀于田田荷叶间,一楫小舟抛于阶下,想来是游湖所用。广安虽位于玉玦大陆北部,此间景致却处处是江南风情,足见主人风雅。
不多时就听到一声“到了”,清溪抬头一看,迎面一道洞门,上书“栖水阁”,正是位于池畔东侧的一栋小楼,不由一怔。小婢见色解释道:“夫人知晓姑娘赶路定然累了,嘱咐婢子先带姑娘梳洗一番,换身衣裳,以后这里就是姑娘的居所了。”语罢露齿一笑,又躬身行礼:“婢子采云,日后就跟着姑娘了,姑娘有什么事,都吩咐婢子就行。”
清溪颔首:“多谢夫人。”又虚扶了采云一把,心中暗叹果真是大家族,连一个丫头规矩都极好,面色却丝毫不露,踏了小步进楼。
梳洗完毕,采云禀告老爷夫人并少爷正在内厅等清溪一道用膳,便引了她往大厅去。天已昏暗,四处挑了灯,映在水面,涟漪里泛出粼粼波光。清溪心中忐忑,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好不好相处,自己此番来此是不是唐突,一路忖思,一抬首已见到一处灯火通明所在,正是内厅。
清溪顿了顿,长长地舒了口气,耳边采云正在轻笑:“姑娘莫怕,老爷夫人都是极为和善的人,至于少爷……姑娘早见过了,那可是这皇城里都人人称道的……”,来不及琢磨她话里头的深意,眼前一暗,有人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厅里头的光线。
正是容宁。
采云又笑,清溪偏头暗瞪她一眼,提了裙子步上台阶,随容宁入内。
大厅正中一圆桌,端坐了两人,清溪连忙上前见礼,正欲拜倒,面目和善的妇人已一把搂了她过去,口中直念:“可怜见的姑娘,这一路可苦了你了。”又拿出绢子拭泪。
清溪见状,思及自己失怙,如今虽进了容府,亭台楼阁景象繁华,到底是寄人篱下,不比自己家里自在,又想起这一路风尘仆仆,往后前途未定,也跟着红了眼圈,嘤嘤啜泣起来。
还是容夫人先收了眼泪,又给清溪理了理鬓角,拉着她仔细端详:“到底是我的不是,还惹得姑娘不安。老爷与叶大哥情谊深厚,清溪往后也不必拘束,只管将这里当自己家住下,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叔母’便可。”
清溪闻言,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清溪见过叔母。”又侧过身子面向自她出现就一声不吭的容父:“叔父。”
容商则自清溪进门就一直盯着她,似是要透过她的脸庞看出故人的影子,此时闻言,也不禁动容,轻咳一声掩饰道:“坐。”
于是几人围坐,小婢们从屏风后转出,呈出一道道菜色,其中不乏南方小点,清溪暗记在心,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席间一时无话,清溪见容家人和颜悦色,一颗心放下了大半,进食也格外香甜,却在此时,眼角瞥到一小厮在厅外探了探脑袋,似乎踌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走至容商则身后,低声说道:“大人,贵人来了。”
清溪不明所以,却见容商则一惊,复又一喜,放下玉箸就往外迎去,没走出几步,一声清越笑语已从厅外传来:“容卿可是不欢迎朕?”
话音未落,来人已到了门口,清溪抬眼,恰见一男子锦衣玉袍,长眉飞扫入鬓,一双桃花眼高高挑起,似笑非笑,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竟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她手中的玉箸一时握不住,“叮”地一声,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子转眼看过来,灯火摇曳下,墨眸深沉意味不明,忽又眨眼,笑意愈深。
[三]
月白披风随意摊在床沿,窗帷松松落下来,掩去了半室日光,只有几簇光线投进来,洒在那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桌子上摊开半卷诗书,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
清溪正坐在椅子上内发呆。
这是最近她常有的状态。那日她一时失态,被那男子目光一扫,又见容父对那人大拜,才知那人竟是大夏皇朝年轻的皇帝陛下,慕伊,登时进退两难,窘在当场。好在皇帝夜访容府,本是有要事来寻容尚书,寒暄几句两人就转身欲移步书房。
清溪侍立在侧,忍不住悄悄抬头,恰慕伊回头,似漫不经心扫过来一眼,忽又勾唇一笑,忙忙低下头作恭谨状,侧耳听到脚步声渐远,才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只是,她用手按了按胸口,那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冰而出,一凝神,又什么都抓不住,只是突突作响,震得她几乎想要叹息。
在清溪的认知里,皇帝存在于九重宫阙,金銮殿内,或是街头巷议的传奇,他应该不再年轻,有被国事压弯的脊背,眼角爬满细纹,不怒自威。却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内宫禁苑走出来,以一种与想象截然不同的姿态活生生站在她跟前,就此相逢,金风玉露。
大抵总有一些遇见,猝不及防发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顺着那股磅礴的力量沉沦。
即便明知不可能。
采云打起帘子进来时,恰好听见清溪的一声长叹,不由轻笑出声:“姑娘快别这样魂不守舍了,少爷有心,见姑娘最近心情不好,让婢子带话给姑娘,今日天好,正宜泛舟,酉时初刻,不见不散。”
清溪偏头,恰好看见她眨了眨眼,右脸一个小酒窝盛满盈盈笑意,一袭绛色衣裙衬得她整个人似一团云霞,明艳动人,尤其眼波流转,没有心事的眸子里澄澈得几乎能映出倒影来,不由一笑,敛了满腹心思,顺着她的话头絮絮说起些闲话来。
白日将晚,清溪打发采云自去歇息,便出楼往池畔行去,远远便望见那日见到的小舟正漂在阶下,一人白衫飒爽立于其上,另有舟子坐于船头。走到近前,才发现舟上之人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竟然不是容宁,却是慕伊。
清溪大吃一惊,正欲低身行礼,耳畔却听得一声:“免了。”不知何时,慕伊已跃上岸来,距离她不过一臂之远,正伸手欲引她上船。
一时之间,心底千种心思飞速绕过,无暇去思考怎么容宁不在反而换成了他,他又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为她俯身一顾,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清溪的指尖已伸出,搭上那只手臂,踏上船去。
慕伊立在她身侧,手腕一翻,清溪感觉到她的手指已被牢牢握住,她又羞又窘,不敢挣扎又不敢偏头看他,只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正与自己的发丝缠在一处。
舟行水面,划入碧叶粉荷中,湖面泛起浅浅涟漪,天边尚有几缕残阳,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掌心不多时就湿漉漉的,清溪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慕伊浅笑:“清溪,清溪,真是一个好名字。”
清溪低声道:“这是先父取的,只愿我一生如清溪,纵有尘埃,也自欢快流淌。”
“不错,叶先生也是妙人。”慕伊轻叩手指:“先皇在时,曾延请先生为太傅,先生任职一月,又坚决请去。说起来,朕小时候也是听过先生的教导的。”
“陛下见过先父?”
“那时候年纪小,哪里能坐得住看书?不过叶先生讲课极为有趣,便是母妃,也是极尊重先生的。”
慕伊的母妃琼妃,清溪是知道的,曾是宫中宠冠后宫的绝色,先皇爱极,却红颜薄命,在皇七子慕伊八岁那年就病逝,先皇为此悲痛不已,罢朝三日。在说书人口中,多情皇帝,倾国皇妃,早已成为传奇。
慕伊说话很是平和,并不端帝王的架子,清溪感受到手指的热度,脸颊绯红,心却恍惚安定了几分,只觉君子在侧,美景在前,江山秀丽,这么多年的人生,竟再也没有哪一刻,比得上此时的欢喜。
有细细的风吹过,带来一波热意,吹得她心里躁躁的。
甚至直到回了栖水阁还一路雀跃,似乎耳畔还有那人的低语:“有女同舟,颜如舜华。”
[四]
白日渐渐长了,空气中总有几分闷热,清溪本是极怕热的人,这时候更是足不出户,只清晨和日暮才去院子里走走,平日就在房间里窝着,将慕伊捎来的信一封封拆开,反复研读,几乎要倒背如流。
栖水阁本就临了湖,前后窗户对开,不时有风吹上来,采云贴心,隔半个时辰便带人撒上一层薄薄的水散去热气,倒也算得上一处消暑福地。清溪偶尔也会再忆起清水镇,譬如河畔的柳总是在早春抽芽,将整个镇子笼在飞絮里;河边浣衣的妇人总是聚在一起说家长里短;若是谁家有事,在镇子东头大喊一声,西面的人都能听到;还有家中旧庭院,那架或许如今已蒙尘的秋千,父亲的小书桌上笔墨纸砚总是散乱一团,她习惯每日早起收拾,然后坐一旁看他写字或作画,书房南面的墙上,有一幅母亲的画像,画中正是绽放的年华,女子拈花浅笑,裙边彩蝶翩翩欲飞。
这些琐事,全都化成白纸黑字,自有送信的人送进宫去,慕伊也对她提及的往事颇有兴致,一来二往,二人日益情深意笃。除此之外,她倒落得个清闲,无事便自己摆一局珍珑,这样一眨眼,便过了半夏。
端阳就在这样昏倦的长日里到了。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菖蒲雄黄,用以护宅辟邪,容府门口也应景摆上了一应事物,整条朱雀大街溢满艾香。清溪这日一反常态,早早便起身梳洗,照例是碧色衫裙,外罩一件烟岚色密纱罩裙,腰间一抹月白宫绦松松系上,盈盈不足一握,头发用掐丝包银翠缕簪挽起一个坠马髻,贴罢额花,末了对镜一照,又取出胭脂挑了一点抹在过分苍白的两颊上,才觉妥帖。
采云也一早就备好了出门的事物,见清溪收拾妥当了,忙上前扶了她往门外走去。
这还是清溪来到广安后第一次出府,若非慕伊叮嘱再三,约了城中摘月楼一道用膳,她实在也不愿意出门。
朱雀大街,是帝都贵族的聚居之地,各家府邸连成皇城一道独特的风景,再往南去,才是热闹的南城所在,摘月楼正位于南城,据采云说,是整座广安城里最有名的饭庄,楼前题字,还是先皇的御笔。
马车赶到摘月楼的时候还未到晌午,清溪下了车,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发丝,留了采云在楼下,自己往二楼雅间行去,早有伶俐的小二上前引路,问明是慕公子的客人,更是恭敬。
慕伊果然已候在雅间,见清溪来了,亲自起身携了她的手落座,桌上早已布满各色瓜果茶点。清溪抿唇一笑,也不行礼,款款落座。
几日不见,慕伊却有几分清减,清溪问及,他眉目间抑郁之色一闪而逝,却挑眉笑道:“不过是朝堂中有些忙,不碍事。”语毕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清溪上次提及家中母亲画像,难道你竟没有见过她本人?”
清溪面色一紧,语声涩然:“母亲诞我乃是难产,父亲平日里也不愿多说母亲的事,怕提及伤心。说起来,我也从未见过她,只是那画像父亲很是珍视,应是母亲无疑。”说完又恍然大悟:“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如今想来,陛下的眉眼倒与母亲颇为相似,反而是我,一点都不像她。”
慕伊正在斟茶,闻言手一抖,一片茶水淌在桌面,清溪也被吓了一跳,忙掏出绢子细细拭去。
楼外忽然一片哗然,清溪走至窗前往下望去,却是一红衣女子正纵马而过,红裳猎猎,英姿飒爽,两道的行人都让至一旁。
清溪随口一笑:“那姑娘真是英气。”
身后慕伊淡淡接口道:“将门虎女,定国大将军的女儿,当然也有些风骨。”
清溪一怔,来不及分辨其中情绪,已被慕伊用别的话带了过去。
[五]
清溪将手中绣帕放下,叹了这一早上的第二十七口气。
绣面上并蒂莲花花开正好,她却觉得自己心口闷闷的。自摘月楼一别,慕伊就再无半分消息,像是一段音乐,奏到正好处戛然而止,连时间都好似暗河之水,长得望不见终点。
这几日又下起了雨,滴滴雨珠从屋檐滚落下来,连成一片水线,罩得整个天地都雾蒙蒙的,院子里本是有一丛芭蕉的,雨点打上去,发出有节奏的闷响,像极了话本里那些叶叶声声的别离。
清溪站在廊下,探出手去接了一捧,手心里凉凉的,很快又顺着指间的缝隙流出来,顺着小臂落进袖子里,蜇了她一下,方忙忙地把手收了回来。
却听见身后一声轻笑,她回过头,才看见容宁正倚在廊柱上偏头看她,眼里笑意盎然,想来方才那些小动作他全数瞧见了,不由一窘。好在容宁也没为难她,慢慢走过来道:“寻你好久,原来在这里。”
清溪垂了首,低声道:“屋子里闷得很,左右无事,我便出来走走。可是他有消息了?
容宁敛了笑意,低声答道:“并无。你莫担心,听父亲说,皇城中又有了巫扈族人的踪迹,北境也不太平,若要出兵,粮草军饷都是大事,陛下应是忙于此事。”
清溪心里一突,想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睁了一双墨黑的眼盯着容宁,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不说。容宁心下不忍,侧过头去。
清溪咬了咬唇角,手指将方绢拧了几个来回,转身向着东南方遥遥望去,但见一角屋檐,几枝花树,在雨中摇曳出一片湿意,那九重宫阙隔了一整个皇城,哪里又能看得清楚。
慕伊一夜没睡安稳,睁了一夜的眼数雨声,本来是细碎的,后半夜却大了起来,直到天将亮,才渐渐收了回去。他从榻上坐起身来,早有值夜的阿监听到动静,捧了巾子伺候净面,又有宫女捧了明黄色四足蟠龙朝服过来伺候穿上,不多时收拾完毕,已有轿子候在暖阁外。慕伊正要上轿,又收了脚,侧头吩咐周福海:“寻个可信的人,悄悄请容大人进来,也不必惊动旁人。”语声寒冷,周福海悄悄抬头望了一眼,被皇帝的脸色所惊,连忙垂头应下,回头就遣了小安子出宫。
容商则到得上书房时,已是辰时初刻,周福海见他来了,简直像见到了救星,直接将他往里让:“陛下说了,容大人来了直接进去,也不必通传了。”
容商则本满腹心事,这时候也不得不按捺下去,掀了帘子入内来,白昼的光线很好,偌大的书房很是通明,镶玉黄金蟠龙炉子里焚着安息香,几缕香线扶摇直上,又很快散逸在空气中。皇帝正在书桌前看奏折,脸色却着实不好,几本折子散了一地,显是发过一通火的。
容商则默默将奏折拾起放回案上,皇帝见是他来了,直截了当问道:“大夏对巫扈,胜算几何?”
容商则默忖片刻,低声答道:“巫扈人来势汹汹,他们本有狼骑兵,此次又有消息他们在与龙梵族的龙骑兵合盟,形势对我朝大不利。”顿了一顿,方又接口道:“不过……若定国大将军能出战,河西弟子骁勇善战,则胜负能有五五之数……”
皇帝闻言更怒:“哼!定国大将军,真是朕的肱骨良臣!”
容商则不敢接话,人人皆知,定国大将军燕行云在军中威望极高,却为人狂傲,连皇帝陛下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一时静默无声,只有皇帝重重的呼吸声,半晌,他猛地自龙座后起身,桌上本已堆好的奏折被他动作一带,又倒了一地。容商则躬身低头,只听皇帝语声幽幽:“容卿对那位故友叶沉香,可知晓多少?”话音未落,一本折子已掷到他跟前。
容商则捡起扫了几眼,浑身一震,背后冷汗涔涔冒出,片刻功夫竟已湿透内衫。
[六]
不过是陈年已久的往事,对容商则而言,他二十年来缄口不言,连自己都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些事,甚至,根本没有叶沉香那个人。
年轻的容商则与叶沉香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好友,这是玉玦人人称道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故事背后,总有一些旁的事情,隐在光阴背后,从不被人提起。
譬如当时,叶沉香身畔,有娇妻如花,闺名琼枝。
譬如当时年轻的先皇慕君宜对琼枝一见钟情,以叶沉香性命为胁,强纳琼枝入宫,是为琼妃,宠冠六宫。
譬如叶沉香为此远走他乡,一年后归来时,恰琼妃产子,皇七子慕伊自出生时就被立为太子,一时风头无俩。
譬如,当叶沉香自请为太子太傅,只愿辗转再见昔日爱侣一面时,见到的却是在宫廷深苑中,抑抑不得欢,日渐苍老憔悴的容颜。以及那些执手相看泪眼中,喁喁低语里,不曾忘却的彼此情深似海。
一出偷梁换柱的计谋就在那时定下。
时至今日,早已无人知晓究竟是多大的际遇,叶沉香才能顺利将琼枝从宫中运出,芳华殿软榻上,昏迷的宫女等待着必将震怒的帝王,而宫门之外,有年华不再的母亲,挂念幼子泪水淌了一地。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芳华殿无人能幸免,但或许慕君宜的的确确是对琼枝动了真心,面对人去楼空的昔日爱巢,竟没有彻查此事,对外只宣称琼妃病逝,罢朝三日。
此时,叶沉香与琼枝早已避居江南清水镇。第二年,琼枝病重,请了大夫来看,却说是身体沉毒,不出三月就撒手人寰。唯留叶沉香,对着一帧画像夜夜不得安眠。
第三年,大夏皇朝景帝陛下慕君宜病重不治,薨。年仅十一岁的太子慕伊即位,是为宣帝。
说罢往事,竟已仿佛半世人生,容商则像是一时之间老了十岁,苍老之态顿现,长跪在地。
“清溪是叶沉香拾到的孤女,无父无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还望陛下垂帘。”一语未竟,已是老泪纵横。
半晌,方听到高位上长叹一声:“罢了。”
容商则起身,看到皇帝陛下正拿起一本折子,神色隐在折后看不分明,只有语声淡漠:“大战在即,容卿保重身体,朕与大夏,还需卿家尽心。”
“臣,谨遵圣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得御书房,恰听见皇帝一声“拟旨”,也不敢多做停留,一路踉跄出宫。
正午阳光正盛,内院红墙碧瓦,竟恍惚渗出几分惨白。
[七]
清溪很快就听说了皇帝陛下大婚的消息,婚期定在四月之后。
广安城里人人都在说这桩举国同庆的盛事,听得多了,她反而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她再也没见过慕伊,仿佛桩桩往事,仅是她一个人独处时滋生的幻觉。从来就没有一个男子对她浅笑温柔,拂去她肩上的落花,对她说“有女同舟,颜如舜华”。
她想大哭,为那些她终于从容商则口中知晓的往事,却眼眶干涩,竟没有泪。
光阴依旧不疾不徐。
十月初八,宜嫁娶,忌远行。
是时,天高云淡。
年轻的皇帝陛下大婚,迎娶的是定国大将军的女儿燕薇云。
帝都十里红锦,家家户户悬了红灯笼,放起爆竹,染得半边天都带了喜庆的颜色。
真真是普天同庆。
而皇城南门,清溪一人离开,彼时,皇城礼炮冲天震响。
她走得消无声息,只在桌上压了一封信给容家人,至于别人,她苦笑,好像也并不需要去告别。
不过是山高水远不相见,好在她身无长物,却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用来忘却。总有一天,那些关于钟情、追逐、试探和欺骗的故事都会褪去色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再被人提起。
或偶尔想起,也不过是闪过脑海的一抹苍白痕迹,投在水中都泛不起半死波澜。
身后是宫阙九重,前方有光阴百代。
只要放下执念,总会找到新的事物,去奋不顾身去全心全意。也许此时,清水镇自家院子里的葡萄已经熟透?那秋千架上,不知是不是已有了飞鸟的痕迹,而那帧画像,会不会因为无人擦拭落了厚重的灰尘?
清溪想,她这一辈子总归是叶沉香的女儿,无关血缘,那些朝夕相处的承欢膝下到底不是假的。
天气已经渐渐发寒,这个夏日,终是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同她的痛楚她的不甘她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悉数埋葬。
行路途中,不时还能听到帝都的消息,譬如大夏终是与巫扈开战了,定国大将军为帅,三十万子弟兵陈兵白水,与巫扈的狼骑兵对峙。
战乱总是让人人心惶惶,俗世良民,谁不愿生在河宴清平太平盛世?
这日又有雨,她早早投宿于小客栈,翻动包袱欲找件厚实的衣裳,却蓦然瞧见一张白绢躺在衣裳的褶皱里。
她缓缓展开那张白绢,里面是最平常的一幅并蒂莲花,除了写在角落的那几个小小的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粉花碧叶,莲戏水间,煞是生动。
清溪用力攥住那张白绢,终于痛哭出声。 崔代珊QZ对崔代珊QZ使用傀儡蛊:指定慕伊QZ替自己受三次伤害 崔代珊QZ对崔代珊QZ使用2个行军散(已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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