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惟恐情深误美人 1、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庄重静谧的明华殿内,帷幔深锁,香气袅绕,唯有一丝飘渺琴声在悠扬的起承转合,铮铮流转。 封拓熙站在殿中,望着那层层叠叠的黄色帷幔,明黄嫩黄金黄交织渲染恍若一团巨大刺目的黄金火球,直看得他眩晕。 日头静移,地上的影子寸寸小,渐渐短。 终于,明黄色的帷幔后有人挥了挥手,琴声戛然而止。 “封将军有事刚刚朝上为何不奏?”慵懒的语气中隐含不满。 封拓熙忙跪身回道:“刚才——” “好了,有事快奏。” “是!前日冷护卫前往金越山,至今生死未卜,据同行之人说,金越山有人驯养许多毒物,臣特来请旨搜查金越山。” “有这种事?”女主一向倦怠的语气恍惚有些微震颤,那一袭丝绸帷幔如水波一般流泻不绝,宁静中晃着隐隐的波澜。 “千真万确!” “既然这样,封将军就带人去办吧。” “臣领旨告退!”封拓熙心底的一根线骤然松弛下来。 “慢着!” 封拓熙忙回过身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帷幔后的声音重又变得懒散而悠长:“封公去金越山也有半个月吧?他与步先生倒真是情谊深厚,你知道……他们每天都聊些什么吗?” 封拓熙心头一跳:“这个,臣也不知,想来总不过是品茗下棋,聊些奇闻轶事罢了。” “呵呵……”笑声里有股不明所以的意味深长,“你去吧!” 封拓熙躬身而退,出宫回府。刚在偏门处落马就见一个人影从墙头翻了进去。他大吃一惊,忙掩身跟过去。却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往泻玉阁方向而去,全身漆黑污泥,一头有别桑国女子的浓艳长发,溢彩夺目。 他不知这女子就是沈多情的小书僮,霍然一掌袭其后背,口中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 沈熹微耳听掌风,忙侧身闪过,伸指于唇轻嘘一声,道:“是我!” 封拓熙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可见她满脸黑泥,怔道:“你是谁?” 这时,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熹微忙闪躲到他身后。 沈多情开门:“拓熙,你跟谁说话?” 不待封拓熙说话,沈熹微已伸指在他背上急点,示意他帮忙掩饰。可惜,封拓熙生性温润敦厚,不擅说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沈熹微叹息一声,自己走了出来,沈多情一见她这副模样,惊道:“哪里搞得这一身污泥?” 沈熹微不敢实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沈多情明显一脸不信,“哼!前帐还没跟你算,别又是惹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我先去换衣服了。”沈熹微有些疲累,径自进去。 封拓熙看着她的背影疑惑:“沈兄,她是?” 沈多情苦笑,抱歉道:“实不相瞒,她就是舍妹熹微,顽劣成性,此次是非闹着要跟我入关。” 封拓熙恍然大悟:“啊,原来是熹微郡主。” 沈多情抱赧不已,忽想起:“对了,朝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封拓熙当即将扶风国举兵犯境,以及自己请旨搜查金越山的事说了。 沈多情心中对冷观语死亡一事始终存有疑惑,闻言即道:“你准备何时搜山,我与你一起去。” 封拓熙沉吟:“金越山山脉浩荡,我欲调两千人马将整座山彻底搜查一遍,明日午时出发。” 这时,管家来报:“萧将军在前厅等候!” 封拓熙一怔:“他怎么来了?” 二人刚进拱门就瞧见萧无垢踱步徘徊,似有急事。 封拓熙忙快走几步,拱手:“萧将军!” 萧无垢虚应一声,立刻转向沈多情:“沈公子,不知小容回来了没有?” 沈多情笑:“刚刚回来了,难道她竟没和萧兄说一声?这孩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萧无垢面色微红,急切道:“能不能让在下见见她?” 沈多情笑意更深:“这几日有劳萧兄费心,正该向萧兄当面致谢,我这就去叫她。” 萧无垢知她的性子,定然不见自己,忙开口:“我跟沈公子一起去。” 封拓熙陪着二人往泻玉阁去,心里极为奇怪:这萧将军出征在即,还有空来找个书僮? 沈多情想起妹妹刚刚满身污泥,也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冲撞了这位萧将军,便问道:“有件事不敢欺瞒萧兄,小弟那个书僮实乃是舍妹,自小给家父娇惯坏了,性子颇野,若有得罪萧兄的地方,还望萧兄多海涵。” 萧无垢闻言一呆,原想她大概是沈多情随行的侍女,万万料不到竟是沈多情的妹妹,那岂非就是北疆雪域的郡主。先不说自己冒然求婚的念头,便是刚才打了她一巴掌,她是否愿意原谅自己尚且未知。 沈多情见他不语,只道给自己猜中,停步正色:“她是不是在萧兄府上闯下什么祸事?” 萧无垢忙摆手:“没有的事,倒是小弟对她有所冒犯,特来道歉。” 来到泻玉阁前,沈多情曲指敲门,不见应答,推门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封拓熙见院中有个浇花的小丫鬟,忙叫来一问。丫鬟说:“刚刚往北边的偏门去了,说是上街逛逛。” 沈多情猜想她是怕自己盘问,微恼顿足:“这丫头,就没一刻安宁。” 封拓熙忽笑:“看来熹微郡主很喜欢攒花城啊,家父每说起逸昀与郡主的婚事,总担心郡主会不习惯中土温湿的气候,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顿时,萧无垢神色巨变。恍惚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心底仿佛被车轮寸寸碾过,浓烈的疼痛冰裂纹一般轰炸开来,又像是海水一遍一遍冲击着被白雪覆盖的岸,那股绝望,明媚而彻底,酷虐而肆意。 沈多情恰好转头看他,猛地心下一怔:这个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无垢强笑拱手:“她既不在,我就告辞了。”说着径自出门,全然不理身后满脸愕然的两个人。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封天府,也不辨方向在城中乱走一通。街道的喧闹纷杂人声里,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清越丝竹之音,不知名的风尘女子用一把温软香艳的嗓子唱起旖旎靡丽的歌,缠绵中隐含有丝丝缕缕的沧桑与凄伤。 时辰方才过了正午,这座以繁华享乐闻达于天下的帝都皇城,已经迫不及待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嚣艳浮华,一派靡靡富贵景象。 萧无垢抬起头,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不名所以的喜悦,抑或不知所谓的忙碌,步履匆匆,仿佛绝不为任何事而停留。元武二十六年的攒花城,车水马龙的熙攘街道,正翻滚卷动着庞大身躯,在漫漫风尘中滚滚流去。 没来由的,他想起自己的这二十五年——安排得太急促繁满,过于紧锣密鼓,甚至不曾安稳踏实地睡过一个甜美的觉,经年累月把生命与精力透支,现在不免也有些了倦意。 这个念头叫他微微有些心惊。于是,他继续朝前走,尽管从没想过这一生究竟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他已快接近三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多年的戎马生涯,生死历练,自问早已经历了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历的全部行程,此心堪比槁木死灰,但何以遇见她,又使槁木如萌芽。那份驰马扬鞭三万里的豪情壮志,自从遇见她的那一霎那间,便开始慢慢消耗磨损了,昔日纵横沙场的铁血硬汉有了一缕柔肠的牵绊,好似一匹上了羁绊的野马,握着缰绳的手不再是他自己了。 天色一刻刻的暗沉下去,城里恍惚又聚拢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烟。 沈熹微站在西大街的一处驿馆的屋檐,呆呆看着对面豪华富丽的金玉满堂楼。偶然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来,檐下的一串风铃便发出“叮铃铃”一两声轻响,单调的,凄清的,仿佛少女一腔隐秘蠢动又无从说起的心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消化且下意识里隐隐抗拒的。十七年来,她被来自很多方的爱怜紧密包围着,过分的娇惯与放纵,宠溺得她只知索取与享用,付出与给予则是她所不懂得的。 她璀璨如星辰的眸中露出一丝迷茫与痛苦,想起早上的那一巴掌,便觉得莫名的委屈,简直盛大到无处置放,无处倾诉……只得狠狠拧扭着手里的一匹绯红布料。 夜色全面彻底来袭,街道上成千上万盏锦绣华灯喧哗开放,灯火流曳,漫天繁彩虹影弥漫。 空蒙昏暗的夜色下,少女的脸映照着明媚灯火一夜盛开,自此是个稍知世味的小女子了。 在她身后,有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浓郁的痛与悲被死命按捺住,流逸不出。适才的热血沸腾与冲动经过理智的一番说服与劝阻,又纷纷解散,退了回去。 三日后,他即将率兵远征,他的对手勇猛彪悍,不容小觑。他能否像往日一样凯旋而归尚且未知,何况她本是别人的未婚妻,何苦徒增他人与自己的烦恼。 或许,他唯一需要交代负责的人,只是他自己。即便他们被重重山水倥偬人事所阻隔,被冰冷的时间无情遗忘,但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2、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是春天,十里长堤上柳絮纷飞,洒洒扬扬,落到地上全变成了雪。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赤脚狂奔,血顺着脚髁流下来,染红白雪,仿佛朵朵红莲盛放。前面有一道强大的光束吸引着他,他要跑进那光明的所在,可当他真的奔到跟前,却被那束白光狠狠地弹了回去,成一个永不坠落的飞翔姿势。有一瞬间的眩晕,然后才是疼,似魔鬼要将他的灵魂抽离身体般的疼痛如影随形。 冷观语猛地睁开眼,双目刺匝匝一阵痛,心道:怎么又做起多年前的旧梦。 她看到自己被强大的白光包围着,四盏莲花灯分置房间的四角,月色白的帷幔之后仿佛有道人影荡拂。 她努力去看,却总看不真切。 她张口问,谁在哪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起身赤足落地,立刻又缩了回来。洁白的被褥上有一*艳红血迹,电光石火之间,记忆潮水般涌来,纷沓浮现,不由脱口道:“沈兄?是你吗?” 步留仙全身一震,走过来挑开幔帘,唇角荡开一缕魅惑的笑,道:“是我!” 冷观语怔住:“步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步留仙嘴角的笑意渐浓,柔声道:“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们?”冷观语见他神色轻佻,掀开被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底有一个细如发丝的弦蓦然绷紧:“这是你干的?” 步留仙不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是!” 冷观语颤抖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步留仙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拂她的眉目,“你知道吗?你连生气的样子都叫人喜欢。” 冷观语抬腕“啪”地给他一个耳光,漆黑的一双眼瞳清澈透亮到凌厉,似刀刃上的冷锐光泽。 步留仙伸指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依旧微笑着看她:“假如打我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多挨几巴掌。” 冷观语气结:“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傻瓜,你哪里有什么家?” 步留仙轻笑一声,目光中有了一丝怜悯,似自怜又似怜她,“你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冷观语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像被某种极尖锐的东西刺中,眼中的光芒愈盛,一字一句道:“我的衣服。” 步留仙长长叹息:“你还不明白吗,你女扮男装入宫当差,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何况封家还藏有那封信,你出去就等于送死。” 冷观语霍然抬眸:“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错!”步留仙摇摇头,“那封信是我写的。” 冷观语脊背一阵阵发凉:“你故意要令陛下震怒,大开杀戒,惹得百官惶恐黎民愤怨时,起兵谋反?” 步留仙粲然一笑,不置可否:“其实,那封信是谁写的,或写给谁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谁的手上。” 冷观语的一颗心直沉到深渺海底,寒意自脊背辗转入骨。 “你……你是要陷害封家?……可是,金越山上的那些毒物?又怎么解释?” 步留仙忽然抚掌:“你不提,我都差点给忘了。今天下午,封拓熙带人去搜查金越山了。” 冷观语目光一亮。 步留仙继续笑:“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哪座山里没有几条毒蛇、蜘蛛的呢?没有人会对这个大惊小怪。” “那个山洞呢?” “那个山洞里确实会发现一些东西——” 步留仙扬眉一笑,双目斜飞,颇有一股邪气的魅惑,“这些东西都是刻有封字的兵器罢了。” 冷观语再说不出话,血液似被人抽离出去,只剩下一个冰雕的躯壳。 半晌,她方才呆呆开口:“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步留仙大笑起来:“陛下为什么不相信?封家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她或许早有此心了。” 冷观语咬牙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待你恩重如山——” 步留仙打断她:“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恩重如山,那就是义父步轻尘。” 冷观语心痛得叫起来:“所以,他要谋反,你也听他的?” 步留仙不答反问:“假如封少词要谋反,你会怎么做?” 冷观语顿时语塞。 步留仙叹息一下,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但是,观语,我这一生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他眼神忽然变得温软而缠绵,他张开双臂隔着被褥拥住她,动作轻柔极了,仿佛她是一件青花瓷器,稍稍用力就会碎裂。 冷观语觉得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步留仙的头埋在她的发间,轻轻说:“是毒蛇,你还没有痊愈,暂时武功全失。” 冷观语面色惨白:“这么说,你想一直禁锢我?” “能多一天是一天。” 步留仙叹息的声音弱不可闻。 冷观语的眼神黯淡下去,呆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杀了?” “我下不了手。” “你杀的人还少吗?” “唯独舍不得杀你。” 两个人的语气忽然之间变得清浅而柔软,仿佛情人间的晏晏私语,可谈的却是生杀之事。 冷观语忽然冷笑:“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这里。” 步留仙放开她,站起来微笑着解开长袍的襟带:“没关系,等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冷观语清澈的眸光寸寸绷紧:“你脱衣服干什么?” 步留仙抬头一笑,无辜道:“睡觉啊!” 冷观语扬手一个巴掌打过来,步留仙倏忽握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给我滚下去!” 步留仙伸指压住她清凉柔软的唇,轻声:“嘘!夜深了,快睡吧!” 说着挥袖灭了四盏琉璃灯,琉璃上仍残留一丝不肯湮灭的红光,依稀映出一朵莲花的形状。冷观语觉得自己的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3、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金越山,海云寺。 封少词低头看着棋盘,拈子沉吟不语,半晌终于落下棋盘,虽是孤零零一颗突入黑棋势围中去,却是清脆有声,气势不凡。 步轻尘笑道:“封公,你这一着长驱直入,险得很啊。” 封少词亦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步轻尘含笑不语,起手又落一子。 封少词面色微变,待要落子,忽听门外小童报:“先生,封拓熙将军带了人来,说是奉旨搜查。” 步轻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封将军既是奉旨办事,竭力配合就是。” 小童应声欲去。 封少词忙喝住小童:“慢!犬子鲁莽,待我前去看看。”说着起身往寺外去。 步轻尘从那披拂的白发中抬起眼眸,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忽而变得幽深不可测,满头白发衬着光洁如少年般的脸,有种妖异的邪惑。 封拓熙一见父亲出来,忙上前。 沈多情见这相貌清癯丰姿隽爽的中年男子,依稀是十年前的风采,也忙上前见礼:“晚辈沈多情见过伯父!” 封少词一把扶起,凝视着他点头笑道:“嗯,丰神俊秀,英武逼人,果然是人中之龙。” 沈多情面色微红:“伯父过誉了。” 封拓熙道:“父亲,孩儿奉旨搜查——” 封少词脸色一沉:“奉旨?你的圣旨在哪儿?” “乃是女王陛下的口谕。” 封少词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喝道:“放肆!海云寺是什么地方?既没有圣旨,岂可乱闯。” “可是——” “住口!还不带着你的人下山去?” 封少词的语气严厉而不容置疑,说完便转身进寺内去了,留下一脸疑惑的封拓熙与沈多情二人呆呆发愣。 封拓熙满脸不解:“奇怪,父亲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沉吟:“既是伯父的意思,必有道理。我们先去那洞穴看看。” 封拓熙无奈,只得领兵下山往南峰的洞穴去。一行人刚到峰下,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只见整座山峰横腰崩裂开来,无数巨石尘土从高峰上一路翻滚下来,大量草枝岩泥随之而下,声势浩大,恍若怒潮齐骤一般,说不出的惊怖骇人。 沈多情大叫一声:“不好!大家快闪开。” 众人本已吓得心胆俱裂,这时清醒过来,纷纷回身疾奔,四逃开去。可山崩迅捷无比,早有一群人被落下的巨石压中,嚎叫不已。 封沈二人轻功卓绝,慌乱之中救了七八名士兵。 众人奔出数十丈方才停住,回头见那山石如山洪爆发般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顷刻,便在山道口堵成一座小高峰。 大家惊魂未定,忽又有人一声惊呼,却见那堆乱石之中竟蜿蜒游爬出无数毒蛇蜘蛛来,这下更是恐慌,两千士兵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封拓熙连声高呼:“大家不要惊慌!” 沈多情纵身上前,伸臂错掌已划出一道烈火结印,将那群毒蛇隔绝开。毒蛇惧火纷纷回逃,众人这才稍稍镇定。一会功夫,封拓熙将士兵组织好,清点一下竟死伤数十人,心中又怒又痛。 沈多情道:“拓熙,那山洞既毁,这山道口的岩石也不牢靠,随时会坍塌,不如让大家先下山去,我与你上去瞧个究竟。” 封拓熙抬头打量一下山势,当即命众人下山等候,自己与沈多情绕到岩石飞身上山。 此刻,那洞穴早已不辨形状,唯有两道巨大的瀑布冲击而下,恍如隐隐惊雷,到处弥漫一股浓浓火药味。 封拓熙怒道:“可恨竟被他们炸了这地方。” 沈多情忽见一块岩石下有柄断剑光芒雪亮,捡起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拓熙,你看。” 封拓熙一看顿时面色如雪,全身冒出一股寒意,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他们是想诬陷封家。”山峰后忽然转出一个黑衣少年,满脸疤痕,丑恶之极。 沈多情一惊,这人轻功如此之高?竟一点也没察觉。 封拓熙面露喜色,语气仍惊疑不定:“这么说,这山洞是你炸的?” 黑衣少年朗笑道:“没错,我昨晚见一群人鬼鬼祟祟进山,没想到竟是暗运兵器进山,而且每一件兵器上都刻上了封字。你若是带了那两千士兵上来,我们封家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嘿嘿,步轻尘这一手确实阴狠歹毒,想不赞他一句高明都难。” 语气里竟颇有褒奖之意,直听得封拓熙哭笑不得。 少年话锋一转,又道:“可惜,魔高一丈,道高一尺,偏偏叫他遇到了我这个鬼神遇见也要泣惊的封逸昀,哈哈哈哈……” “逸昀?”沈多情大吃一惊,转向封拓熙:“拓熙,他真的是逸昀?” 封拓熙笑:“是!他就是舍弟逸昀。逸昀,还不快过来见过沈兄。” 封逸昀笑嘻嘻道:“沈大哥,小弟这副尊容有没有吓坏你?” 封拓熙忙喝他:“逸昀,你还不快把这鬼脸擦了。” 封逸昀嘻嘻一笑,掏出两枚红蓝药丸在手掌心搓成膏状,往脸上均匀抹开,瞬时那些疤痕纷纷掉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俊美面孔,目如点漆,唇若涂朱,眉间赫然一点朱砂红,飞扬着一股浪荡不羁的邪惑魅力。 沈多情暗赞:好一个俊俏少年!难怪浪名在外,生了这样一张脸,只怕他不去招惹女人,女人也要来招惹他了。 这时,封拓熙又问:“你在山里这么久,到底查出了什么?” 封逸昀蹙眉:“这些人行踪诡秘得很。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他们驯养这些毒物到底要干什么,不过好像跟洞内一个古怪的兽像有关。” 沈多情心中一动,忙问:“是不是那尊蝶翼蛇身像?” “没错!就是那个怪兽。他们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将驯养的毒物斩杀,供奉到那尊兽像跟前,似乎在祭拜什么,然后就是蝶蛇齐舞,啧啧……那场面真是无法形容……嗯,固然是美奂绝伦,却也极其妖异。” 沈多情沉吟不语,忽道:“对了,那晚在洞中扔石指路的——” 封逸昀笑:“正是小弟。” 沈多情忙追问:“那么你可曾见过冷护卫?” 封逸昀一愣:“观语?她没跟你一起下山吗?” 非凡 沈多情闻言,感觉心里的希望彻底泯灭了,像气球忽然被刺了一个孔,有一种微微的疼。 封拓熙黯然,低声下来:“观语那晚失踪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逸昀神色突变,双目微光绽露,似有泪流转欲出,忙背过身去。 封拓熙心头一酸,伸手去握他的肩膀。他知逸昀与观语自幼感情笃好,观语一向不假辞色,唯有对他颇为纵容,逸昀虽顽皮淘气,亦独独对观语敬重有加。 半晌,封逸昀转过身来,清朗目中杀气毕露,掷地有声:“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4、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 是夜,月明如水。沈熹微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惊醒。 她披衣下床至外室,唤醒一名侍女问:“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万岁万岁’的叫什么啊?” 侍女睡眼惺忪:“哦,这是萧将军要出征了。” 沈熹微闻言一呆:“出征?去多久?” 她因萧无垢打了她一巴掌,这两日一直心情郁结,精神厌厌,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压根不知道战祸已起。 侍女回道:“这个就不晓得了,看仗什么时候打完吧?上次我们拓熙大公子出征,那一场仗打了快有两年呢。” 沈熹微惊讶不已:“啊,要这么久?” 侍女点点头:“是啊!” 静默一会,沈熹微披着衣裳轻轻打开门,扑面便是一股莲花的清香。门前的青丝湖里开满皎白荷花,连天碧叶遮去了原本该有的满湖星斗。 她呆呆望着那湖水不语,心中恍惚失落了某样极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夜风薄凉,吹动发丝拂在面上,痒痒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爬,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可又说不上来想干什么。 此刻,萧无垢身穿银盔铠甲,挺身勒马,在苍茫的夜幕中,回望月色下的攒花城,那连绵不绝的宫殿起伏如山,五彩琉璃瓦的光芒在月色灯光中幻丽流艳如深海波涛。 那个倔强执拗的孩子,她一定还在熟睡吧。当他从战场上回来时,她是否已经踏上那块冰封秀丽的雪域?而自己这一生,是否还能够再见到她呢?假如没有战死沙场的话,应该是能够见到的吧,毕竟,她终有一天要嫁到攒花城来的。那么,他那个时候见到她,会跟她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会微笑而克制地,叫上一声:封夫人! 柯戎在马背上侧目望过去,见萧无垢黝黑的面上浮起一丝怅惘和酸楚。他忍不住鼻头一酸,纵声叫道:“将军,时辰不早了!” 萧无垢朝他点点头,打马追逐夜色中那条宛如长龙般的队伍狂奔而去。 十万精兵一路望西南行进,至第二日中午,已遥遥望见了绵延高峻的青黑色山脉,越过这条孤刃山峰,就再也看不到攒花城。他在关隘口处,最后望了一眼攒花城,然后越关而去。 大军越关顺着香赞江向西行进,愈向西气候愈趋寒冷,行至第四日的傍晚,已到桑国边城鹊鹄关。 萧无垢登上鹊鹄关,向西南望去,只见扶风国的祁陵关孤峰插天,险峻异常,周围群山连绵,松林繁茂。在鹊鹄关和祁陵关之间有一个巨大壑谷,皑皑积雪覆盖连绵数百里,正是听雪谷。 扶风国的气候极其怪异,虽距桑国也不过数千里,却是终年寒冷,这谷中积雪据说三百多年来也不曾消融过。这酷寒气候虽不曾给扶风国带来丰硕粮产,倒锻炼出他们的一身好筋骨,人人体格彪悍,骁勇善战,是以边关总是少有安宁,他们蠢蠢欲动,稍有机会就乘虚而入。 五年前,他领着封拓熙、步留仙、王绝之等几位年轻少将,在这里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厉无双等人一场血战,耗时一年零十个月,方才杀得扶风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也正是那一场战争,使得桑国的三名年轻少将声名鹊起,神威赫赫。 萧无垢望着茫茫山谷,隔着那铺天盖地的厚厚积雪,似乎还能感到那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这时夜幕渐垂,西天边彤云四合,劲风穿林,吹得积雪纷纷坠落。忽然,西山头的松林飞起几只鸟,一道劲风从天而降,直往关上的萧无垢射来。那一道疾风飞到跟前忽地化成三道,分射萧无垢头、颈、胸三处要害。箭势射出数十丈远仍如急电一般,丝毫不缓,身后的柯戎一见,忙拔刀飞身扑上去挡。 萧无垢力贯双臂欲举鞭横扫,忽见柯戎飞扑上来,担心伤到他,忙抬臂将他震出丈外,曲身侧面避过,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身后的两名守卫已应声而倒,另一支箭正贴着他的右臂擦划而过,顿时一阵剧痛,鲜血喷涌。 那箭势被萧无垢的臂力所阻,落下地来,玄黑箭簇小而锋锐,艳红翎羽,正是扶风国名将厉无双的铁骨丽锥箭。 这时,西山岭上有人哈哈大笑:“萧将军,厉某知道你今日必到,特意给你准备这份厚礼,你还满意吗?哈哈……”笑声苍劲雄浑,在山谷回荡不绝。 萧无垢握着肩膀,纵声应道:“多谢厉将军,这份大礼萧某定当早日奉还。” 边关守将金崇勋闻声赶来,忙命传军医,请萧无垢下去包扎,又命守卫严加防范。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厉无双已率兵出祁陵关叫阵。萧无垢传命闭关不出。一连数日如此,不论厉无双怎样叫骂,萧无垢只不出关迎战,军中将士对此颇有微词,议论纷纷,兼之他刚至边关就中箭受伤,士兵锐气受挫,不免暗自疑惑震威将军是否宝刀已老? 这一晚,柯戎跟着萧无垢巡查,听得各帐怨言,想到将军的箭伤乃是为自己所累,心中颇不是滋味,抬眼却见将军黝黑刚冷的面上毫无表情。 “将军你的伤怎么样了?” “皮外伤,早没事了。”萧无垢轻应一声,双目炯炯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那个积雪堆叠的壑谷是进入祁凌关的必经之道,厉无双留了两千人马扎帐守在关外。 “柯戎,你去挑两队身手敏捷,箭法精准的士兵,今夜,我们也去给厉无双送一份大礼。” 柯戎大吃一惊:“两峰之间毫无遮挡,只要我们一有动静,对方就能看见。我们从哪里越过听雪谷呢?” 萧无垢朗然一笑:“厉无双从哪里来,我们就从哪里去。你快去准备,今夜子时就动身。” 柯戎领命去了。 萧无垢凝目望着西岭茂密的雪松林一会,忽而转身望向关内,仿佛又看见那个白袍清艳的少女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盈盈浅笑。 从那个女孩像一只温柔的小鹿般在他怀里毫无戒心地沉沉睡去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生,自己再也无法将她抛下。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杀戮与阴谋权术,知道这世上唯有纯真与赤诚可贵。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在他坚如磐石的心里,仍然残存着柔弱莲花,只为她,静静盛开。 夜浓如墨,山谷间松风如涛,两队士兵悄然越过西侧松林,一队轻装士兵朝敌军大帐包抄过去,另一队按序引弓搭箭,漆黑的夜空忽然划过数百道火光,左侧帐篷前的两名守兵尚不及惊叫,已被人一刀割了咽喉。 这些士兵见桑军一连几日不敢应战,守卫颇有松懈,猛见帐外烈烈火箭密集如飞蝗般扑来,顿时惊慌失措,混乱推挤。有两名头领冲出大帐厉声急喝,整顿队形,料不到萧无垢已带了人杀进帐营,火光冲天,一时也摸不清敌军人数,众人更是惶恐,径自乱成一团。 这两千人马硬生生被萧无垢的几百名精兵冲杀得七零八落,数百支火把点燃多处帐篷,风吹火急,熊熊火势顿时愈烧愈烈。 这时,关内守兵已吹起警报战号,萧无垢忙命撤退,两队人马急退入松林,径直往鹊鹄关而去。一行人登上关口,只见对面火光映雪通明,两千敌兵死伤大半,厉无双气得跳脚骂娘。 萧无垢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回到大帐,刚一进帐就觉身后劲风暗涌,当下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身后之人灵敏闪过,冷哼一声道:“还能打人,胳膊没断嘛!” 萧无垢闻声大惊,忙收掌回身,顿时呆住。 只见帐中站在一个白衣劲装的俊美少年,清朗皎月照着他飘拂的衣角宛如一股若有若无的水波流淌,一对神光璀璨的明眸似嗔似怒般直盯着自己,不是沈熹微是谁? 他乍惊乍喜,几疑身在梦中,呆呆立了半晌,方才道:“小容,你怎么来了?” 沈熹微冷哼一声:“听说你胳膊断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淡漠语气亦难掩关切之情。 萧无垢怔怔傻站着,眉间眼底却有一股克制不出的喜悦望外流泻。两个人相对静看,都似忽然之间不会说话了。 终于,沈熹微嘴角下撇,眼转莹光,纵身扑过来,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大黑炭!” 萧无垢伸手紧紧抱住,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良久,沈熹微放开他的脖子:“哪只胳膊受伤了?给我看看!” 萧无垢兀自搂住她不放手,柔声道:“右边这只,早就没事了。” 两人又痴痴看了一会,萧无垢忽道:“对了,我受伤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拓熙大哥说的,据说是边关守将呈报回去的。” 萧无垢一愣:“奇怪,我没让人呈报啊,不过是点小伤。” 沈熹微双目一瞪,嗔道:“什么才叫大伤?我都担心死了,你还说这是小伤。” 萧无垢心中一热,竟有一股酸意直冲鼻腔。他十余年戎马生涯,周身大小伤痕错综交叠,无法清数,这次的箭伤根本不值一提,却有她千里奔赴而来,疼惜这具在士兵眼中早已是铁打铜铸的躯体,一时感动竟不能自禁。 他忙岔开话题,随口问:“皇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沈熹微正欲摇头说没有,忽又改口道:“对了,听说朝中死了两个大人物,一个叫王绝之,一个叫孟郦白的。” 萧无垢闻言大惊失色,双手至她的腰身陡然移到肩膀,直捏得沈熹微双肩隐痛,“你说什么?没弄错吧?” “没错,是这两个人。”她微微挣扎一下。 萧无垢惊道:“怎么可能呢,我才离开半个月,擎天将军与孟丞相……竟然就……他们是怎么死的?” “听说那个孟丞相年老体衰,突然生了奇怪的急症,至于那个王将军,死得颇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沈熹微蹙眉道:“他被人发现吊死在后宫花园的一株桃树上……” “吊死?还是在后宫?”萧无垢又是大吃一惊。 沈熹微点点头:“是啊,而且全身没有一点伤痕,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若说是自杀吧,古往今来,也没听过将军跑到后宫去上吊的怪事,现在宫里头人心惶惶,朝野惊动,拓熙大哥忙着抓凶手,忙得焦头烂额。” 萧无垢震惊失语,抬头见帐外彤云翻涌诡谲,夜色浓稠窅黑,桑国的天空正一刻不停的暗淡下来。 沈熹微一路披星戴月飞马出关,不曾饱餐一顿,此刻见他安然无恙,神经松弛下来,才觉得腹中空空,不由嚷起来:“大黑炭,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无垢闻言忙唤人拿吃的,摸着她的头笑道:“傻瓜,怎么不早说。” 二人沉浸着柔情蜜意之中,谁也没有发觉帐外有一道灰色身影悄然无息地走开了。 是夜,萧无垢将床铺让给沈熹微,自己铺了被褥睡在她脚下。沈熹微看着被自己强迫睡去的萧无垢,浓密黑眉斜飞似剑,英挺鼻梁宛若刀锋,唇上浓浓胡髭于沉稳中透出一丝憔悴来,半月没见,这张刚毅的脸竟消瘦了许多。 她想起,在封府听闻他边关受伤的一霎那,恍若一道晴天惊雷劈打在心上,直震得她大脑空白,血液滞流。这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底混沌懵懂的未知世界,一想到今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就似有千万把剪刀一起绞割着,竟疼得不能自禁。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块黑炭的呢?是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是他宁愿自己挨上一剑,也要救自己?不不!都不是,是在山峰下的寒潭边,那个刚冷男子的眼中透出的那份孤寂与落寞,震撼了她。从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他的灵魂,仿佛沦陷在一个巨大的幽暗漩涡里挣扎,靠不了岸,那绝望浓烈而忧伤,似一个人在山崩洪流里发出的呐喊,激烈却不可闻。 沈熹微一觉醒来不见了萧无垢,身上却多了床被褥,忙起身下床,出帐便见到城头黑压压一*铁戈如林,利箭似雨。 经过昨夜偷袭事情,厉无双终于决定强行攻城。 她抓住一个士兵问:“萧将军在哪里?” 那士兵指着西边最薄弱的那道关口,道:“将军在那里。” 她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断垣残壁上,萧无垢身披盔甲傲然挺立,手执宝剑指挥将士们奋战,清晨的朝阳照着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宛如天神般发出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那道金色光芒指引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一路雀跃地朝他奔过去,看不到飞蝗般的箭矢,看不到惨烈倒下的士兵,当然也看不到身后一名马夫那奇异复杂的眼光。 沈熹微刚一踏上关头,不提防三支赤红利箭正截风断云般射来,两支“噗”的插入两名守卫的咽喉,另一支直对她的胸口飞来。她大吃一惊,闪避已然不及。 萧无垢闻声回头,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奈何两人间颇有一段距离,电光火石的一瞬亦不及细想,唯有飞身去挡。 正在这当口,一颗石子破空飞出,迅厉之极,打在那箭镞之上“铿”的一声脆响,遂即散开一阵轻烟——石子被箭镞的劲力激得粉碎,那箭却忽地倒飞回去,劲道刚猛,去势快捷。 城下的厉无双吃了一惊,万万没料到这鹊鹄关上竟有比萧无垢更厉害的高人。眼见利箭分毫不差的逼进眉心,他急忙翻身避在马腹之下,那箭羽已破竹般贯穿身后骑兵的咽喉,铿然锐响钉在后一名骑兵的盔甲上,一蓬热血飞溅在白纸般的雪地上,抹出极凄厉的一道红。 萧无垢的惊讶不下于厉无双,双目如电般四下一扫,只见士兵们虽紧张惶恐却还算井然有序,唯有一个布衣马夫佝偻着身子往帐后去了。 沈熹微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问道:“是谁救了我?” “没看清楚。”萧无垢将她扶起,护送到城墙下:“小容,这里非常危险,你赶紧回帐篷里呆着,千万不要上来。” 沈熹微眼眶一红,抱紧他:“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死了,我要陪着你一起死。”说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这样你才不会孤单寂寞。” 萧无垢在这箭林石雨中忽听到她这一番情话,心中柔情激荡,即便是此刻死了,亦此生无憾。 当下握住她的手,奔上城去,劈头夺过一名士兵的弓箭,自他的箭囊中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夹在指间,将一张六石弓稳稳拉满,瞄向城下,箭势如流星急火般向厉无双射去。 沈熹微持剑为他挡去城下射来的飞矢,忽听城下一声大吼,她挥掌击落一块飞石,回身一看,只见厉无双盔甲已落,满头乱发飞舞,左肩上插着一支利箭,鲜血倾涌,瞬间染红了半边战袍。 关内的士兵见敌军主帅受伤,顿时士气大震,齐声呐喊,战鼓如雷。 厉无双身受箭伤,心知桑军中有高人,立刻兵退如潮。 边关守将金崇勋忙请命出关追赶,萧无垢摇头道:“敌军虽退,却井然有序,阵势不乱。扶风国养兵蓄锐这么久,不能轻敌。厉无双急欲一雪前耻,才会急切嚣张,我不与他正面交锋,也正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抬头望了望东侧那道如刀削斧凿的雪峰,凝眉道:“眼前倒有个机会,只是——”忽然轻叹不语。 金崇勋忙追问:“莫非将军已有破敌之计?” 萧无垢不答反问:“金大人长年在关上,不知有没有察觉,近年来关外的气候有什么变化?” 金崇勋一愣:“将军不提,我倒没有发觉,今年的气候似乎较往年稍稍暖了一些。” 萧无垢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金崇勋待要再问,萧无垢已带着沈熹微下城进帐去了。他深沉的目光盯着沈熹微,侧头问旁边的守卫:“那个少年是谁?什么时候到军中的?” 守卫摇头答:“不知道。” 第三日中午,守关军士急报,历无双的一队骑兵在鹊鹄关东北方的吐兰州掠劫了百姓千余人。 遂即,柯戎进帐又报:“历无双押了百姓在城下叫阵,他说,将军若不出战,他就每日杀十个人。” 萧无垢忙出帐至城头,放眼只见皑皑白雪地中挤着黑压压一群人,一队骑兵在这群人身后扬鞭急抽,百姓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凄惶无助。一名年若七八岁的瘦弱孩童面上吃了一鞭,顿起一道醒目血痕,稚嫩的童音破吼尖叫了一声——娘。 沈熹微觉得身边的萧无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待要去握他的手,突见身边黑影一闪,萧无垢已顺着城墙飞身而下,手中长鞭凌空挥出,只见鞭梢一道白光急闪,那名骑兵顷刻身首异处。 这一变故,城墙上下均是大吃一惊。沈熹微更是大惊失色,正要跃下,已被柯戎一把拽住。 历无双也料不到萧无垢竟敢越关救人,忙挥旗派出一队人马将他团团围住,长枪铁戟纷纷朝他刺去。 萧无垢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高声叫道:“打开关口,放百姓进去。” 此刻城上早有一排守卫弯弓搭箭,却不敢放,只怕误伤了百姓与萧无垢。金崇勋眼见历无双大军紧随其后,形势危急,哪里敢开关口,下令道:“放箭!” 众兵箭如雨下,敌军举盾阻挡,凄惨声中,百姓纷纷中箭跌倒。 沈熹微眼见萧无垢陷入重重兵马之中,冲突不出,又惊又急,朝柯戎大喝道:“快放手!” 柯戎知她对将军至关重要,如何肯放她下去涉险,急道:“将军神勇无敌,定能脱围,你下去只会令他分心。” 沈熹微红着眼睛骂:“混蛋,你怕死就自己在上面呆着,快放我下去。” 金崇勋听二人对话,见柯戎竟如同护卫萧无垢一般护卫这白衣少年,忙乱之中不禁又对沈熹微多看了两眼。 此时,萧无垢抢得两支铁戟挥舞开来,身若游龙般疾走,已挑杀了数十名敌军,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这危急当口,猛听一阵乱石破空鸣响,数道凌厉劲风激射而下,击落萧无垢身后七八名骑兵手中的长矛,遂即城上又一道灰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石子怒撒疾挥宛如疾风急雨,身若闪电劈到阵前,凌空飞脚连踢,将数排骑兵扫落马下。 城上万余名将士猛见此人身手如此了得,不由得齐声喝彩。 萧无垢挥枪如白练,逼退一排敌军,回头见他一身马夫装扮,已知昨日出手相救沈熹微的必是此人,脱口赞道:“好功夫!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马夫却不搭理他,飞身而起,双掌连拍如风卷残雪,漫地雪花飞舞不绝,竟将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震得翻滚开去。敌兵见他如此神勇,一时竟不敢再逼近。 这时,金崇勋已命人开门,放进了大半百姓。忽听东南方号角声响,又一队敌兵奔腾而来。 萧无垢急对那马夫道:“好兄弟,你先入关,我来殿后。” 那马夫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哼:“敌众我寡,逞什么英雄好汉。” 萧无垢听他语气似有嘲讽,不由得一愣。马夫又冷笑一声:“你身为一军主帅,行事竟草率,倘若死在阵中,怎么对得起身后这十万将士?” 萧无垢又是一愣,他当时眼见敌军鞭打孩童,触动心事,一口血气上涌竟自按捺不住,却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道:“兄弟,你说的对,是萧某太冲动了。” 这马夫听他竟能认错,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掉头看了他一眼。萧无垢见他面目沧桑,目光却清澄如水,宛如少年。 二人说话的当口,一支骑兵已奔至城下,箭矢如飞蝗般射来,萧无垢与那马夫身手敏捷,各自挥舞手中兵器犹如盾牌,却有少数尚未入关的百姓纷纷被射倒在隘道上。 这时,城上弓*手见萧无垢已至关隘,连忙不住放箭如飙雨狂虐,萧无垢与那马夫入关,有几名率先混抢入关的敌军也被尽数斩杀。萧无垢甫登城头,即从守兵手中抢过弓箭,长臂伸屈,长弓铮鸣,朝着城下连发三箭。 他臂力惊人,内功深吼,这三箭去势似流星,疾风劲急。历无双昨日已领教厉害,当下不敢硬接,侧身避过,两箭径直射入身后将士的胸口。第三支却射落了敌军大旗,关上几万将士顿时齐声呐喊。 历无双眼见萧无垢这般神勇,心生怯意,忙传令退兵。 萧无垢亦不追赶,下令安顿好入关百姓,回身却不见了那名马夫,待要派人去寻。这时,沈熹微奔至跟前,也顾不得众多将士看着,纵身扑入他怀里,泪珠纷纷坠落,却不言语。 萧无垢知她担心,忙带入帐中柔声劝慰一番。良久,沈熹微方才止住眼泪:“大黑炭,你干脆别做这个将军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放马牧羊去。” 萧无垢闻言心中大震,呆呆说不出话来。近年来,他时常动此卸甲归田之念,奈何师傅恩情未报,边关未定。此刻,这几句温软的话由沈熹微口中说来,几欲煽动他弃城而去。 这一夜,萧无垢睡得极不安稳,浓眉双蹙,冷汗如雨,似正做着某个极恐怖的噩梦。沈熹微起床握紧他的手,连叫数声,才将他唤醒过来。他睁眼见到熟悉的容颜,忙伸手将她拥紧,凄惶如孩童般无助。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如此,不禁心中害怕,唯有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柔声连连:“没事没事,是梦。” 半晌,萧无垢抬起头来,黝黑面上泛起一股红潮,羞赧笑道:“我去帐外巡查一番,你陪我好吗?” 沈熹微点头,二人并肩出帐,只见天幕幽蓝深邃,皎月当空照拂大地,夜风呼啸着卷起茫茫雪*,漫天席地一派凄清冷萧之气。 萧无垢携着沈熹微的手登上城墙,侧目见月光雪色下,少女容色明艳,灵秀逼人,有一股幽凉香气直钻进胸腔中来,顿时心神平静澄明若星月朗空。 “我今天在这里看到那名小孩,那条鞭子就好像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熹微依在他怀里,伸手轻抚他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似乎又聚集了浓稠的绝望与忧伤,她心中悸恸,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萧无垢抬手接住那些泪珠,俯身去吻她滢澈绯丽的面颊,只见大颗泪珠凝于浓睫欲落未落,一双乌眸中溢满疼惜怜爱,顿生温暖:世间亦唯有小容心疼自己这一介血肉身体,我一生孤苦,尚能有她,总算无憾无悔。 沈熹微忽觉两颗滚烫热泪滴落在面上,灼得她心头一疼,自相识以来他一贯冷硬刚强,从未如今晚这般脆弱,这时见他落泪,忍不住哭出声来:“大黑炭,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萧无垢柔声轻拍她的后背:“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师傅虽收养我们,给我们吃的住的,教我们武功,可他的脾气很古怪,总是变着法子折磨我们,鞭打是常有的事,若是功夫练不好,还要被关在漆黑的山洞里,几天都没有饭吃。” 沈熹微的双眸燃起两簇怒火,“这算什么狗屁师傅,简直是恶魔。” 萧无垢抬头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还算好。我那时已经十二岁,练不了师傅独创的一门奇功,最苦是留仙,他只有五岁,那么小,那么瘦,却长年累月地被关在冰窖里……”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沈熹微用力抱紧他:“这些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 萧无垢见她一脸母鹰护雏神情,心中又感动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城下有人嗤笑一声。 二人同时一惊,萧无垢喝道:“是谁?” 攒花城,封天府。 封少词坐在厅中,清癯的面上凝思沉重,沈多情与封拓熙分列两旁,静默无语。 庭前清香四溢,炽烈花事如火如荼,满眼浓艳碧绿,已是盛夏了。 终于,封拓熙道:“父亲,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应该立刻禀呈陛下。” 封少词皱眉无语。 “父亲,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封少词起身长叹一声:“我在想,步轻尘究竟要干什么?” 封拓熙急道:“事情不是明摆着嘛,他是要谋反。孟丞相与王将军双双被害,萧无垢重兵在握,很有可能已经与扶风国勾结,随时会掉头杀回攒花城,情势危急啊父亲。” 封少词沉思道:“只怕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步轻尘自视甚高,心机深重。若说,他只是为了谋反攥位,驯养那些毒物是为了什么呢?单单是开凿那个洞穴也非一年半载的事。据逸昀说,那些驯兽师个个武功高强,法术妖异,步轻尘从哪里找来这些人?洞穴里的那尊‘蝶翼蛇身像’又有何用?这些都很令人费解。” 沈多情道:“这些驯兽师的武功似乎是密宗某个流派的路数,他们身前都已服下‘腐尸化骨粉’,这种毒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一旦流血即刻全身溃烂而死。至于那尊兽像,我已写信回去请教家师,估计这两日就有回音。” 封拓熙冷笑:“如今那个洞穴已被炸毁,驯兽师也都已身亡,就算残存一些毒蛇蜘蛛又能有什么作为?” 沈多情沉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伯父的安危。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中已有两位重臣遇害,伯父千万要当心啊。” 封少词轻笑出声:“老夫不怕他们的暗箭,就怕他们不来。” 封拓熙待要说话,管家忽在厅外禀报:“小公子有信到!” 封拓熙忙接过一看,朝沈多情笑:“沈兄,你这下可该放心了,熹微郡主已平安到达鹊鹄关。只是,萧无垢一直守关不出,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莫非真的已经通敌?”说着将信递给父亲。 沈多情得知妹妹平安,这几日悬着心总算落了下来,遂即又想起她是追着萧无垢去的,显然是对他情根深种,且不说她与封逸昀的婚事,单就这萧无垢乃是步轻尘的弟子,倘若他果真叛变,自己身为雪域护法,身份微妙,当如何自处?这样一想,顿时又是满腹忧虑。 封少词放下信,忽见沈多情面色沉重,微一思索已明白他的顾虑,当即笑道:“熹微的事我已听说了。萧无垢虽是步轻尘的弟子,却是个光明磊落,重诺守信的男子汉。这次我派逸昀出关,命他见机行事,也是希望能说服他权衡轻重,不要为步轻尘所利用。至于熹微与逸昀的婚事——” 他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在雪峰见熹微聪慧伶俐,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但是,如今孩子们都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逸昀近年来行事颇有些荒唐,都是我疏于管教……” 沈多情忙道:“伯父,您千万别这么说。熹微年幼,做事难免糊涂,过几日待晚辈出关将她带回来,劝导一番,想她定能明白过来。” 封少词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步留仙侧身曲臂撑起头,看着身下这张熟睡中的脸,少了七分冷峭,多了三分温婉。十四年前,从他抢夺她手中的棉花糖那一刻开始,这张明媚的容颜便成了一盏明灯,映照着他凄苦孤寒的漫长人生。 他与她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有着相同的命运和遭遇,他们都忠诚,克制而隐忍,独善其身,与世间一切泾渭分明两不相欠。报恩,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与理由。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爱着她,还是爱着那个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有血有肉,飞脱羁绊,有自我想法与情感的步留仙。 冷观语轻轻睁开眼,立刻又紧闭上,脑海里却清晰映着三道疤痕。 那是他为她阻挡蝶妖时留下的,但,也是他,禁锢了她,意图谋反,视天下苍生如刍狗。她应该恨他,却不知为何,她的心正在一寸寸的软下去。她发现这个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并不像他清醒时那般冷静淡漠,谈笑自如,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梦中会哭泣,会叫痛,会喊自己的娘亲。一如,年少时的自己。 寂静的地下室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足音。 冷观语猛地睁开双眼,隔着帷幔见到一个全身白袍的纤细身影。 步留仙起身下床,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属下见过尊者。”来人揭开面纱,露出一张俏丽容颜,竟是羡云公主的侍女彩衣。 “什么事?” “封少词已回府多日,尊者为何一直没有行动?”语气中竟隐有责备之意。 “我自有分寸。” “先生已经等得不大耐烦了,尊者可不要被床上这个贱人迷惑了才好。” “啪”的一声脆响,她的面上挨了步留仙一巴掌。 彩衣豁然抬头,目中凶光毕露,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私藏她在这里,先生若是知道……” 她冷哼一声,不再说下去。 步留仙的眸光倏忽变得幽深阴冷:“你若以为这世上只有义父一个人值得敬怕,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样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你的嘴巴最好严实一点。” 他的语气缓慢而轻柔,语调却平若镜湖,不起一丝变化,“封少词是什么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上次王绝之的事情已经被你搞得满城风雨,这一次,切莫轻举妄动。” “尊者迟迟不动手,属下替尊者做了,这也有错?”她的嘴角明显挂着一丝不服。 步留仙目如冷电般盯着她,一字一句:“滚出去!” 夜色下的攒花城寂静无息,连一声狗吠也不闻。丑时三刻刚过,一道身影自步家宅院翩然翻出,身影落地,静默半刻,忽然发出一声冷哼,朝着封天府方向疾驰过去。 不多时已至封府高墙外,轻身提纵落入院中,抬眸四下一打量,认准主屋方向,径直窜纵过去,东侧书房有一盏微弱灯光,来人轻轻翻身双足灵巧钩住屋檐,口吐舌尖润湿窗纸,一双幽黑眸光看进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背窗而坐,俯在案前翻阅书卷,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一支锋利短剑正悄然如闪电刺来。 眼看这道深寒剑光就要刺入他的后脑,电光火石的一瞬,案前的人蓦然一低头,短剑帖着他的头顶,“咄”的一声钉入案前的红木书柜。 屋檐下的人忽觉身后暗劲汹涌,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摄政公。” 来人冷笑一声,全然不顾背后掌风,整个身子穿窗而入,手心一翻,又是一柄短剑,带起一道劲疾寒光猛扑向书房内的人。 封少词坐在椅上亦不起身,双足急点连人带椅飞旋而起,甩出青灰长袖去卷来人的短剑。来人顿感一股强大内劲直逼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手腕急翻变幻若飞花狂舞,却仍自躲避不开,不由得心中大骇,此时欲退已然来不及。 封拓熙守住窗口,房门处立在一袭红衣的沈多情。 封少词忽然一声冷笑:“给我撒手!” 来人顿感手腕一麻,短剑脱手而落,封少词长袖一卷已裹住那短剑,握在手中看了一眼,只见剑峰深紫,显是淬了剧毒。 这时封拓熙跃进房内,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转动一对漆黑眼珠,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此人面蒙白纱,看不出容貌,但这一笑却有股说不出妩媚流丽,魅惑动人。 封拓熙不由得一怔。 来人趁机双手连扬,书房内立刻涌起一股浓烈的紫色烟雾,烟雾里只见一道白影急速穿出。 沈多情急呼:“小心有毒!”说着已飞身朝那白影追去。 封氏父子忙闭住呼吸,纵身跃出窗外,只见西侧院墙头红影一闪不见。 沈多情目光如炬,紧追前面一道白影飞身若闪电,却见那抹白影一路翻墙越舍,径直飞入皇城深宫。他跟着那白影绕过两处宫殿,顷刻间没了踪影。眼前忽然出现一座花苑径,满树繁花寂寂,苍翠蔽天。 这时,夜色幽寂,天幕下挂着一弯清冷下弦月。 在他身后约摸三丈远的林中,静立着一位白衣女郎,她仰首朝天,双臂伸展,风吹衣袂飘飘若凌空仙子,艳丽面容忽然扭曲,整个头颅自脖颈处蓦地拉长,纤细白皙的双臂骤然变幻成深紫幽青的两根树枝,胳膊上渐次开出无数粉红桃花和碧青绿叶。 一个好端端的娟美女子,在这一霎那间,竟变成了一树桃花。 沈多情惊觉空气中有股轻微波动,豁然回身,一只不知名的夜鸟扑棱棱自林中飞起,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忙跃身上树藏好,只听一个女音抱怨道:“公主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还赏什么花呀。” 另一个声音道:“自从王将军吊死在这宫里,宫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古古怪怪了。” “呸呸!你要死了,大半夜说这个,快采几朵回去交差吧。” 沈多情心道:原来这里是公主寝宫,难道刺客竟是宫里的人? 眼见两名宫女采了花走远,他方才跃下地来,忽觉颈上一凉,喉咙已被什么东西缠紧呼吸困难,待要拔刀,一根树枝倏忽如鬼魅般绕过腰间,正紧勒着两臂,身子已被凭空吊起。定睛一看,分明是一根桃树枝,却柔软若青藤,坚硬如铁丝。 他心中大惊,忙运力挣脱,谁知他越用力,那树枝缠得越紧,犹如自己运力缠紧自己一般,呼吸维艰。心知是遇上了某个树妖,沈多情连忙双足翻腾,身体弯曲成弧弓状,两腿猛然向后反剪,正夹中一个坚硬之物,遂即将毕生功力运至腿上用力一绞。 只听身后一声怪异短促的尖叫声。他顿感全身一松,忙深吸一口气,修长白皙的双手指间燃起幽幽魑魅炼火,朝腰间的枝藤按去,又听一声诡叫,身上树枝瞬间急速抽离开去。他身子一轻,跌下地来,只见一株桃树正向着深宫花苑的密林穿行而去,去势极快,满树红花飞舞翩跹若雨如霰,静美到极至,亦惊怖到极至。 他忙纵身顺着那一地落红追去,追到一处宫门口,忽然不见了踪影,猛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叫:“有刺客,有刺客。” 宫殿里顿时一阵骚动,夜色下已有一对羽林侍卫军闻声奔来。 沈多情一惊,心知今晚是捉不到这只树妖了,若被人发觉私闯宫闱禁地,不但自己说不清楚,还会连累了封家。当即越墙而出,几个提纵已将那几名羽林侍卫远远撇下。 他刚至封府偏门,正遇到追寻无果而返的封拓熙。 封拓熙一见他,忙道:“沈兄,那刺客——” 沈多情道:“进去再说!” 二人进府直奔书房。封少词听完沈多情的叙述,长叹道:“想不到步轻尘的眼线已经安插到宫里?他究竟用什么法子,竟能驱使这些妖孽?” 沈多情道:“这倒不难,坊间流传的一些拘魂,摄魄,控心等法术,只要修炼到一定的境界,都可以驱使精怪,密宗流派也有类似的法术。” 封拓熙忽然道:“这样看来,王将军必定就是被这棵树妖所害。宫中既有树妖,陛下与羡云公主岂非随时都有危险?” 室内寂静。不远处的皇城里传来一阵更鼓声,寅时三刻,女主即将临朝。 封少词沉默半刻,起身道:“备车!我即刻进宫面圣!”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齐身并肩掠下城墙,瞥见左侧帐篷后有一道灰影急闪而没,忙纵身追过去。 塞外的夜色苍劲雄浑,万里碧青苍穹也似比关内广袤深阔了许多,只见清明月下,一个身影往着东北方的茂盛草丛疾驰而去。 萧沈二人紧追不放,约摸一柱香的功夫,那人急奔的身形忽然顿住,夜风吹得此人发丝飞扬,衣袂飘舞,那一袭暗灰浅白的长袍恍若激流翻滚,跋张扈扬中却蕴含一种隐隐的静气流动。 萧无垢一望便知此人内劲精湛,不可小觑,当下足尖轻抬定住身形,朗声问:“阁下是哪一位?深夜探关所为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手不抬脚不动,身子却蓦然急退数丈,径直朝后面的萧无垢斜撞过来。萧无垢顿觉胸口一紧,似有千斤巨力压迫过来,他忙运力推开沈熹微,双臂伸展若大鹏亮翅,脚尖点地向后急退三丈,这股力量却似有了粘性般似影随形,来势汹涌,二人同向急退,灰黑两道身影在这*碧绿草地上迅驰若飞,衣襟翻舞,恍如仙人。 沈熹微提气纵身追过去,大声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规矩啊,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算什么正人君子。” 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 那人嗤笑:“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熹微听得这笑声中有一丝轻佻,颇有些耳熟,遂凝眸望去,可那人一头乱发横飞几乎遮了整张脸孔,不由得一愣:“你到底是什么人?” “既不是正人君子,自然就是下流无耻的小人咯。”那人的声音中笑意更浓。 萧无垢见他虽纵声谈笑,这股凶猛劲道却是丝毫不弱,禁不住暗暗佩服。 沈熹微一听,顿时想起一个人来,惊叫:“啊——是你!你这个混蛋,想干什么?” 对方大笑:“我现在就欺负你的这块黑炭,你要怎么保护他?” 沈熹微顿时羞得玉面潮红,心知自己在城墙上的一番话已被他听了去,当即摘下腰间的一块佩玉,对着他的头脸奋力掷过去,破口骂道:“你这个无耻的混蛋,偷听别人说话的小人,下流胚子。” 她的内力本就不弱,盛怒下掷出的玉佩更具劲势,但见一道绿光破空刺鸣,眼看就要射中其鼻梁。那人倏忽曲臂伸指,稳稳夹住,凌空翩然一个旋转落下地来,对着手中的玉佩看了一眼,啧啧赞道:“好一块美玉!扔了岂不可惜。” 这时,萧无垢看清他的面貌,正是今日城下相助的马夫,不觉且喜且惊,脱口唤道:“兄弟,是你!” “谁是你兄弟?”这人忽然面露怒意,冷笑一声,劈手曲指将玉佩对他急弹过去,去势甚猛,快捷如风。 萧无垢料不到他突然怒目相向,不由得一愣,又见那玉佩乃是沈熹微之物,当即伸手欲将之接下。谁知那玉佩劲势古怪之极,飞到跟前竟能自行转弯,贴着他的掌心滴溜溜往左急旋,斜刺向上直击眉心,这一变化迅捷无比。 他轻“咦”一声,忙使出一招“覆雨翻云”曲腰仰面避过,玉佩紧贴着浓眉疾飞出去,他又急使一招“流星赶月”,姿势不变,身子已然神光般窜出,将那玉佩抄在手中。尚不及挺直身形,忽觉劲风拂体,千万只手贴面击来,掌影叠幻虚虚实实,也不知那一招才是杀招。 他急忙顺势后倒,后背借地发力,左手轻飘飘拍出一掌,正是“掸尘拂衣掌”的第九式“云雾横锁”。 这一系列变化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沈熹微急喝一声“大黑炭小心!”话音未落,已听砰然一声清冽巨响,疾风劲扫的茂密草丛里两道人影迅速分开,各退两丈站定。 那人双目隐约流转出一抹赞叹:“这就是掸尘拂衣掌吗?果然有点意思。” 萧无垢却静默半晌,方才举起手中的玉佩,缓缓道:“这是封天府的绝学 ‘突如其来指’,你是封家什么人?” 那人笑嘻嘻:“你猜猜看。” 萧无垢拱手:“久闻封府二公子天资聪颖,博采众长,尤精易容术,看来——” 这时,沈熹微飞身而至,闻言顿时一愕。 那人朗笑接口:“不错,我就是封逸昀!” 说着,挥袖在面上轻轻一抹,露出一张湛然若神的俊逸面容,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自乌瞳清白中直透出冰蓝来,悠悠看定眼前两人,似嗔似怒。 萧沈二人同时呆住。 沈熹微听闻封逸昀太多的荒唐劣迹,早已在心里将他想象成极其不堪的纨绔恶少,此刻猛见他眉目清俊,面容隽爽,端的是个翩翩美少年,不由得且讶且惊。 离离草原,溶溶月下,记忆忽地随风而来,想起他两次三番出手相救,不禁有些感动,忽又记起他在金越山对自己出言轻薄行为轻佻,心道:这必定才是他的浪荡本色。原先的感激顿被一股怒火覆盖,双目晶亮瞪着他,骂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无垢万万没料到竟在鹊鹄关遇到封逸昀,蓦地想起他与沈熹微的婚约,恍然明白过来:难怪他一言不发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是小容的未婚夫,听了我们在城头的一番话,怎能不动气?萧无垢啊萧无垢,你被快乐冲昏了头,竟连基本的道义廉耻都忘了。 他看了一眼沈熹微,只见她面色绯红,一双明眸望着封逸昀,似幽还怨;转目又见封逸昀丰神如玉,虽一身布衣亦难掩明秀风流,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顿时黯然神伤,胸口似被人塞了一把烈火,灼灼疼痛。 夜空挂着的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变成一道弯钩,华光消减,渐渐暗沉了下去。 “帝都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封拓熙失手打翻一盏茶,几乎要跳了起来。 “伯父,这到底是这么回事?”沈多情亦是一脸惊愕。 封少词浓眉紧锁,长叹道:“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今日朝上,我将事情本末详细禀奏了女皇,谁知女皇既不下诏详查,也不理群臣谏议,竟以妖孽出没琉璃宫为由,断定羡云公主意图谋反,要将她三日后问斩。这等荒唐事……实在是史无前例。” 封拓熙气得口不择言:“女主变得昏聩荒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羡云公主是刁钻蛮横一些,却心无城府,断然不会谋反——啊,对了,公主最近常常出入步府,会不会被步留仙利用?还是说——她真的有参与此事?” 封少词沉思不语,半晌才道:“羡云是女皇唯一的女儿,绝不会做出这种忤逆犯禁之事,或许真如拓熙所说,她是被步留仙给利用了?” 封拓熙待要说话,忽见窗外闪过一道身影。他轻移步至门口,猛地拉开门,一怔:“是你?” 管家葛洪垂目躬身立在门外,双手奉上一封信:“这里有沈公子的一封信。” 沈多情上前接过信,道了声:“谢谢”。 封拓熙对着管家:“我们谈点事,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 “是!”管家应声去了。 沈多情一边拆信一边道:“是师傅来的,肯定是有关那尊怪兽的事。” “‘蝶翼蛇身’这种怪兽在密宗典籍里并无记载。不过,本教第七代法师千树在他晚年撰写《东游散记》中曾有所提及,据说这种妖兽名叫耽羯摩伊,性残忍嗜睡,喜美歌妙舞,魔力强大。此兽一旦被唤醒,将引出阴间一切精魂鬼怪,届时世道必乱,天下难安。以上仅限东土僻壤轶闻,是否属实,为师亦不知矣。” 室内静谧,三人俱被信中所言震惊,久久无语。 庭院的蔽天浓荫被烈日投射到淡黄窗纸上,斑驳重叠,摇曳生姿,恍若魅影一般在沈多情的脑海中闪电掠过。 “拓熙,你还记得那日在金越山,逸昀所说的话吗?他说,那些人将毒物在月圆之夜拿去祭拜,如今看来,这些蝴蝶毒蛇正是为了唤醒这头妖兽。” 封拓熙呆了半晌才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妖兽?能引出阴间的精魂鬼怪?” 沈多情反问:“若不是真的,该怎么解释金越山的一切呢?还有那些蝶妖和毒蛇?步轻尘又为何要开凿这样一个山洞?” 封拓熙也反问道:“步轻尘既欲谋反篡位,为何又要引出鬼怪,将人间变成地狱呢?” 沈多情皱眉:“这确实令人费解。” 封少词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忽然开口:“步轻尘行事本就鬼神莫测,姑且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昙莲法师所说都是真的,那么,步轻尘绝不会轻易就让人毁了那尊兽像。妖兽一旦被唤醒,桑国数百万生灵将遭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沈多情点头道:“伯父所言极是,应该尽快派人搜查金越山,阻止这场浩劫。” 封拓熙此刻仍是将信将疑:“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金越山这么大,搜寻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女皇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谋反这么大的罪定在羡云公主的头上,只怕此事奏上去,她也不会相信。” 封少词沉吟*刻:“拓熙,你马上写信给逸昀,我料步轻尘近日必有行动,他若不能说服萧无垢,就——”他顿了顿,瞳孔蓦然收紧,沉声:“杀了他!” 四盏昼夜不灭的莲花灯将这方漆黑的密室照得通明雪亮,微红温软的烛光下,步留仙的目光宛如苍鹰般冷锐。 “我警告过你,不要轻举妄动。” “是生是死,但凭尊者处置!”彩衣态度强硬,声音却已微微发颤。 “凡事若都能用死来解决,世间倒也清平了。只怕,有时候你有心想死,也总也死不了。” 步留仙语气里无端透着一股绝望残酷的意味,床上的冷观语听了也不禁起了一丝凉意。 彩衣汗沁衣背,恨恨道:“属下这么做,也是希望能早日完成先生的大事,想不到会连累公主。可恨女皇实在太昏庸糊涂,竟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步留仙忽然笑了笑:“她一点也不昏庸,更不糊涂,她比谁都高明。” “……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羡云公主真的是当今女皇的亲生女儿吗?” “难道……公主是假的?”彩衣失声。 “公主,当然是真的——”他停住不说,笑容里却有股意味深长的嘲讽。 彩衣瞠目结舌,合不拢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冷观语一把攥紧帷幔,震得床幔上缀点的铜铃叮咚脆响不绝。 步留仙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一张日渐苍白的脸。 冷观语抓紧他的手,努力坐起身,眸光重又变得清亮冷冽,声音深处却有一种轻微的颤栗:“你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步留仙顺势握着她的手,微笑如春风:“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说不完。等有了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重又换上了一副冷萧面目:“你节外生枝,扰乱了义父的计划。我本该立刻将你处死。不过——” 彩衣忽然跪倒在地:“请尊者为属下指一条活路。” 步留仙冷冷牵起嘴角:“路,确实有一条。只要你为我做好一件事。” 彩衣眸光一亮:“请尊者明示!” “出攒花城望东八百里,便是寻情海。我要你在海边,为我造一艘船。” “船?” 彩衣错愕。 “不错!日常所需的每一样东西,这艘船上都必须有。你若办好了这件事,我便解开你身上的‘摄魂咒’,放你自由。” “这……”彩衣面露疑惑。 步留仙挑眉一笑,慢慢道:“义父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属下立刻去办!”彩衣说罢,身体忽然化作一道绿光自密室里遁去。 冷观语绝望地闭上双眼,一股气力七零八落散布在各处经脉,聚集不来,似乎只够她维持一个短暂的呼吸。 步留仙看着她面颊因运功而升起的一抹嫣红,柔声抚上她的面颊:“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你去送死!” “我现在这个样子,比死又好得了多少?”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这一天,就快来了。”步留仙一向平静的声音里隐约出现一丝轻颤。 冷观语豁然睁开双眼,正好看见他的眼底急闪而过的恐惧。她心头一震:究竟是什么事,竟让这个一向以冷静沉稳着称的惊雷将军也感到害怕? 冰轮未沉,金乌已升。 草原的天空辽阔广袤,与关内迥然不同,劲风呼啸着驱使曼曼野草恍然激流,一波波涌至身前。在天地连接之处,一轮硕大明媚的红日挣扎着跳跃而出,四周的彤云朝霞交叠浸染得似要燃烧起来。 封逸昀看着眼前呆傻的二人,大笑:“想不到我封逸昀的名号如此响亮,竟将盛名远播的萧将军也给震住了。哈哈……” 沈熹微冷哼:“大言不惭,也不害臊!” 萧无垢黝黑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萧某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鹊鹄关上见到封公子,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易容成马夫混入军中?” 沈熹微抢白:“哼!肯定是图谋不轨,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封逸昀抚掌大笑:“还真给你说中了。我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监视萧将军。” 闻言,萧无垢大吃一惊;沈熹微已尖叫了起来:“为什么?” 萧无垢肃容:“封公子可否把话说得明白点?” “我这里有一封信,萧将军看后就明白了。”说着,抬手一扬,一张宣纸朝萧无垢轻飘飘的飞了过去。 这时狂风劲疾,草涌如涛,这张纸稳稳飞向萧无垢,去势缓慢,却丝毫不见摇坠。这一手“举轻若重”,没有数十年高深精湛的内力绝难办到的,想不到封逸昀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炉火纯青的功力。 萧无垢不敢大意,默运纯阳内功,待那张纸飞到跟前,倏忽伸指一捏,刚触及纸边便觉一丝冷冽怪异的凌厉力道自指尖渗透,顺着手臂经脉疾涌而上,整条手臂瞬间变得冰寒难耐。 他当即闭气运功,一股热气自周身汇集至右臂,冷热两股气体相撞,恍若冰炭交替,个中滋味亦唯有萧无垢自己才晓得。 沈熹微见他浓眉紧蹙,额上青筋隐现,似极痛苦,当即扭头朝封逸昀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噗”的一声击在那张纸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嘭”的轻响,火光猛起,轻烟四溢。 封萧二人暗自较量,不提防竟有人偷袭,尚未看清那道白光是何物,宣纸已化作**灰烬,连同那股浓烟,瞬时被萧无垢的真气激荡得无影无踪。 他急道:“小容,你没事吧?” 沈熹微忙应:“我没事,他们往西边的军营去了。” 她离得较远,浓烟甫散便见到半人高的草原里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向着西南方疾奔,快若流星,眨眼不见。二人忙提身追去。 这时晨光透亮,军中将士已纷纷出帐活动,只见封逸昀俯身在一帐篷后,低头遮面摸索着什么。 沈熹微纵身去拍他的肩膀,奇道:“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人呢?” 封逸昀头也不回,闷声道:“不见了。” “那你不去找人,蹲在这里干什么?”她说着弯腰侧头去看,顿时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忽然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又在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封逸昀整了整衣衫,转过身来,已是一名褶皱满面的苍老马夫。 萧无垢此刻无心欣赏他的易容术,劈头就问:“那封信上到底说些什么?” 封逸昀道:“进帐说!” 当即,三人进入萧无垢的大帐。 封逸昀一反适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那封信上写着——明春扶风国必来犯境,事不宜迟!” 萧无垢先是一愣,既而大骇,一股寒气爬上脊背,深浸入体。这寥寥十来个字,隐含着一股浓浓险恶意味与阴谋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定封逸昀,眯眼问:“这就是公子监视我的理由?” 封逸昀点了点头:“萧将军手握十万重兵在外,确实让人不放心。” “封公子是怀疑我谋反?”萧无垢的语气隐含怒意。 封逸昀笑:“萧将军不要动怒,我本来是怀疑你,现在看来,将军确实是毫不知情。否则,我也就不会现身相见了。” 萧无垢皱起浓眉:“封公子可否把话一次说个明白。” 沈熹微这时也知兹事体大,不敢插话。 封逸昀长叹一声,当即将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在金越山的见闻说了,“家父命我暗中调查此事已有半年,种种迹象都表明,令师步轻尘意图不轨。” 萧无垢冷笑:“公子可有证据?” 封逸昀苦笑一声:“这正是令师的高明之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确切证据,那封信刚刚也已被人烧毁。” 萧无垢怒道:“既然没有证据,公子何以断定是家师谋反?家师数十年隐居深山,向来与世无争,他为何要谋反?萧某自十六岁便效忠桑国,南征北战十余年,自问忠心可鉴日月——” 封逸昀接口:“萧将军的忠心毋庸置疑。但,令师恐怕要另当别论,他若无反意,为何要在金越山驯养那些毒物?” “何以证明那些毒物就是家师驯养?” “除了令师,还有谁能在金越山行这等诡秘之事?” “即便那些毒物果真是家师驯养,难道凭几条毒蛇蜘蛛,就能谋反?封公子此言未免太轻率了。” 封逸昀语塞,半晌方才长叹一声:“令师行事真正是鬼神莫测,想不到他策划这么大的一件事,竟连自己的亲近弟子也不曾透露半点,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他无奈的语气里竟隐含了三分钦佩。 萧无垢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一晚,在金越山苍凉的月色下,恩师用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吩咐他:“听雪谷一战距今已有五年,今春进贡之后,必起战祸。我要你主动请命出征。但是,倘若留仙写信给你,你须立刻领兵回朝——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道理。” 师傅何以料定扶风进贡之后,必起战祸?难道……师傅果真…… 他面色黝黑,轻易看不出什么表情,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沈熹微与他心意相知,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刚一触及便觉他手掌冰凉,竟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中一慌,待要问他。 封逸昀忽又道:“昨日萧将军为救百姓,以身涉险,我是由衷敬佩。但将军既不相信我所言,而我一时也拿不住令将军信服的证据,实是无奈。如今孟丞相与王将军相继遇害,朝中局势动荡,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将军能权衡轻重,以天下苍生——” 一语未毕,只听得帐外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三人大惊,帐外已有守将纵声飞报:“厉无双发石车攻城!” 萧无垢甫出大帐,便见城上炮石飞空,尘土漫天,己军弓箭手死伤无数。他登城一看,只见敌兵数百辆飞石车拥城而列,专待弓箭手放射时,拽车飞石。 厉无双金盔铠甲立马阵前,远远望见城墙上的萧无垢,令左右数千名箭手一起放射,顿时箭势汹汹如雨来,萧无垢只得退到城下暂避。 猛听轰然声响,左侧的城墙已被飞石击塌了一大块。 这时,封逸昀忽道:“照这样下去,城墙非给这石车攻破不可。这石车专射远程,正面交锋却是累赘,不妨出关一战。” 萧无垢蹙起弄眉:“飞石如蝗,如何冲得出去?即便冲出去,只怕亦死伤大半。” 封逸昀笑道:“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行。”当即低声对萧无垢说了。 萧无垢顿时大喜,正要传令。封逸昀忽又叹道:“倘若再能绕到敌兵后侧,厉无双怕是擦翅难飞了。” 萧无垢闻言,双目蓦然一亮:“前几日,我勘察地形,确在东侧谷顶发现一条小道,但是极为险峻,两旁都是峭壁,而且今年气候转暖,山顶积雪已有消融迹象,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落悬崖。” 封逸昀双眉一扬,大笑:“那真是天亡厉无双。请将军派一队精兵给我,定不辱命。” 萧无垢道:“好!” 他当即命金崇勋率领二万人死守关城,挑了五千精兵交给封逸昀。另拨了五千弓箭手给柯戎,命他带去西岭伏击,见城上摇蓝旗则放箭,又调集了三万将士轻装待命,这才命马夫将马槽里的马尽数牵出,把军中供以生火的衰草前半截浸湿,紧绑在马尾上。 这一番调度完毕,他忽然挥旗传令:开城门。 守兵大感疑惑,但主帅有令,不得不从。 城下的厉无双忽见鹊鹄关城门大开,只道萧无垢顶不住飞石攻击,要出城迎战,忙指挥两队士兵冲杀上来。 敌军冲到半途,猛见城门中无数匹骏马狂奔而出,宛如洪流决堤一般,马尾上火光烈烈,浓烟滚滚。一霎时,壑谷中马蹄声四起,恍若惊雷滚地般径直往自己的阵营中猛冲过来,这两队人马尚不及回过神来,已被冲撞得七零八落,马蹄下惨叫不绝,死伤无数。 萧无垢紧接着一声令下,三万精兵倾巢而出,鼓声连天,喊声震地,气吞山河般杀向敌军阵营。 厉无双大惊失色,急命飞石攻击。这时,鹊鹄城头摇起一面蓝色大旗,西岭松林中顿时射出无数箭矢,恍若飞蝗暴雨,直杀得他措手不及。手下士兵猛见这等阵势,骇惶之余,哪里还有半点斗志? 厉无双见桑军如此气概,已生怯意,忽见身后火光冲天,一阵惊天动地呐喊,又一队精兵从天而降,冲杀过来。领头的正是昨日的那名神勇马夫,但见他手起刀落,*刻间斩落十余人。这一队人乃是萧无垢挑选给封逸昀的精兵,个个彪悍勇猛,身手了得。 厉无双直吓得肝胆俱裂,急命退军,当先纵马往祁凌关逃去。封逸昀目光如电,眼见乱军之中一名身穿金甲的彪悍大汉往西南奔逃,忙将手中的弯刀振臂扔去,厉无双听得背后刀声,急忙回身横剑一挡,直震得手臂发麻,心下更惧,抽剑朝马腚一刺。他的坐骑本就是一匹宝马,这时吃痛更是撒蹄如飞。 封逸昀岂肯放走他,立刻飞身抢了一匹马,顺势夺了一杆枪,纵马紧追过去。二人一逃一追,眼看厉无双的坐骑要到关口,他忽得大喝一声,力贯双臂将长枪掷出,直如长虹贯日急电碎空般刺去,正中厉无双的后背。眼见他一声惨叫,落马而亡,封逸昀方才重又杀回阵中。 敌军眼见主帅落马,士气尽丧,兵败如山倒,死伤不计其数。 一番昏天暗地的厮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日头西落,谷中尚存残余的数千敌兵,奈何扶风男儿血气刚猛,宁死不降。萧无垢不忍杀害,遂下令放他们回去。 当晚,萧无垢清点兵马,敌方虽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己军也折损了两万余人,心中痛惜,竟全无半点喜悦之情。 当下传令犒赏全军,自己登上城墙,只见谷中尸横遍野,茫茫白雪尽被鲜血染红,死寂中竟透出一股妖异的精美,令人心惊肉跳。 忽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刚一回头,一壶酒迎面飞来,当即伸手接住,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辛辣热气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胸口的郁气稍有缓解:“今日多亏了公子的妙计,这壶酒,萧某敬公子。” 封逸昀也不客气,二人对饮而尽,并肩立于关上,望着那一*满目疮痍的茫茫大地,静默良久。 萧无垢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叹:“我这双手杀孽深重,血债累累,这一辈子怕是难以洗清了。” 封逸昀一向飞扬的眉梢暗淡下来,苦笑:“历古以来,战争都是强者生存,却苦了天下的庶民百姓,为他们君王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便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可落入这条历史长河里,却连一滴浪花也不曾溅起。” 他轻叹一声,话锋忽而一转,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只爱美酒佳人,不问功名权贵。” 萧无垢闻言猛又想起沈熹微,心中隐隐作痛。他自打见了封逸昀,便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他越是按捺坚忍,情愫越是汹涌澎湃,一会儿希望封逸昀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浮夸子,如此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带走沈熹微,不必满怀愧疚;一会儿又希望封逸昀只是暂时的少不更事,本质还是个一块无暇美玉,这样沈熹微日后跟了他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这等千头万绪在心底不知辗转了多少遍,虽短短二十几个时辰,他却感觉像在炼狱里煎熬,痛楚难当,比之自己的前半生还要漫长痛苦。 这一刻,听他这番话说得通透洞明,竟比许多浑噩世人都要明白彻悟得多。虽说他的浪荡轻狂在攒花城是人尽皆知,可看他这两日的行径分明是个磊落睿智的堂堂好男儿,又见他一双明目神光璀璨,身姿挺拔隽清,与沈熹微确是天作之合,顿觉满嘴涩苦,心中愈增伤感。 封逸昀见他神色黯然,目光凄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了!” 萧无垢深吸一口气:“封公子,有一件事,嗯,有关我与熹微郡主……”他忽然变得口吃,面色涨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指挥十万精兵尚且镇定自若的大将军竟突然之间胆怯起来。 封逸昀久经风月场,眼波微转已知其意:“萧将军,昨夜在城下,你与郡主之间的情意,我都已经听到了。至于,我与熹微郡主订有婚约这件事,将军想必也知道了。” 萧无垢面色更红,待要解释,封逸昀忽然伸手阻止他,正容道:“萧将军,我这个人天性放荡随性,不喜束缚羁绊,熹微郡主身份尊贵,跟着我这种人只怕是太委屈了她。倒是将军,你为人豁达宽厚,与郡主不失为一对佳偶。我衷心祝福你们。” 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恳切。萧无垢顿如雷轰电击,他千思万想,也料不到封逸昀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竟自呆了,愣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封逸昀嬉笑道:“小弟与郡主虽自幼订婚,却并无感情。如今她既与萧兄两情相悦,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我也乐得做一回君子。” “我还是不明白——” “萧将军这是不了解我!”封逸昀双眉一扬,面上顿有一股邪惑魅力,朗声笑道,“能让我封逸昀放弃一个女人的,自然是因为更多的其他女人。” 这时,忽有一个守兵奔上城头,大声道:“启禀萧将军,金大人请您到帅帐,有要事相商!” 萧无垢微一蹙眉,封逸昀已含笑道:“萧将军请便!” 萧无垢不知是何要事,当下朝他微一点头,匆忙去了。 幽幽月光下,封逸昀的笑容已不复适才的飞扬洒脱,恍惚有些凄清寒冷的味道。他转过身,对着积谷中那一*血肉模糊的尸首,久久沉默。 对于沈熹微,他果真如嘴上说的那样轻松、那么不在乎吗?也许吧,毕竟对于女人,他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损失个把自然也不算什么。可是,为何他的眼中似有莹光流转? 在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未尝没有一颗骄傲的心。这颗心太骄傲,以至于他不能亦绝不容许自己流露一丝一毫的脆弱,在尚有力气抽身而退的时候,成全了他们,也放过了自己。 萧无垢大步踏入账中,只见金崇勋坐在案前,掌心落着一只美丽的小鸟,双翼赤红,顶冠纯白。他曾听步留仙说过,此鸟极为稀贵,羽长腿短,飞速极快,没有任何信鸽可与之相比。 金崇勋放飞手中的鸟儿,快步上前递过一封密函。他接过信,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默然不语。金崇勋低垂着头,一双眼睛却斜瞅着他,似乎想在这张黝黑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萧无垢忽然问道:“金大人,我上次手臂受伤的事,你还记得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这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问得一愣,“记得!” “这件事,我并没让人呈报,朝中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金崇勋面色微变:“哦,是属下写奏折时,随手写上去的,忘记禀告将军了,还请将军恕罪。” 萧无垢笑了笑:“那么,今天清晨烧毁那封信的人——” “也是属下!”眉宇间颇有得色。 萧无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金大人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要事相商? 金崇勋指着他手中的密函,奇道:“您不是已经看过这封密函了吗?” 萧无垢反问:“这封密函是给我的。怎么金大人好像事先就知道了里面的内容?” 金崇勋忽然笑了:“步将军吩咐过,倘若一见到这只鸟,就表示有大事要发生。所以,属下才请萧将军来商量。” 萧无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封逸昀的一番话如浮光云影般掠过心头。他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道:“这么说,金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金崇勋的笑意更浓了:“这个自然,在下蒙步将军眷顾多年,如今有机会能为步将军略尽薄力,实感荣幸。请问,萧将军准备何时启程?” 萧无垢闻言静默,忽而心念如灰,暗叹:看来封逸昀说得没错,却不知他们这件事谋划了多久?留仙一向行事低调,原来竟早已在暗中收买了边关守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机?但是,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崇勋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萧将军,此事须早做决断。” 萧无垢猛然抬头,双目灼灼看定他,“金大人,你是边关守将,如今扶风国大军就在城下,假若我们这个时候班师回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数十万敌军会长驱直入,直达帝都攒花城,届时,桑国数百万的黎民百姓将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萧某奉命出征,眼下敌军未灭,边关未平,我怎能就此撤军?” 帐内静默,只听得帐外庆祝的军士哗然喧闹,纵酒高声。 “这么说,萧将军是不打算班师回朝了?” “敌寇一日未灭,萧某一日不离鹊鹄关。” 金崇勋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 萧无垢:“你笑什么?” 金崇勋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而硬:“我笑步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他早就料到你必定会违命不遵。”说着双手一击,喝道:“带上来!” 两名神情怪异的黑衣男子从账后押出一个人——手绑绳索,头罩白布,却掩不住腰间那一束炫目耀眼的瑰丽红发。 萧无垢大骇,漆黑眸中亮起两簇怒火:“金崇勋,你竟敢——小容,你怎么样?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将军,我再奉劝你一句,步先生对你恩重如山,只要你率军回城——”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道凌厉到令人窒息的掌风直袭面门,忙低腰侧身急闪,只听“咔嚓”声响,案几裂成满地碎木。他心头一凛:这一掌若打在自己身上,只怕要筋骨俱断了。 萧无垢一掌挥出,身闪若电逼近旁边的俩人瞬息之间又拍出数掌,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气迫人眉睫。那俩人恍若不觉,兀自呆滞地静立不动,他的掌风拍到跟前,宛如遇到冰滑雪峰一般,倏忽纷纷向四周飞掠开去,对方连衣角也未曾飘动分毫。这二人就好似静持不动的两柄利剑,将他的掌力尽数裁去,化整为零。 萧无垢一呆:“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人!”金崇勋整了整衣衫,笑容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冷,“他们步先生是精心炼制而成的鸢人,刀枪不入,全无知觉。萧将军,你的武功可都是步先生教的,动起手来毫无胜算,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 萧无垢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凉——原来师傅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他这一生凡事都遵从他的安排,从未有违半句。因他一句话,自己便戎马征战数十年,满身血债累累,现在他又要他亲手毁了这一切。难道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还是说,他的一生都是他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要我现在撤军,除非我死。”他挺身扬眉冷冷道。 “你连她的命也不要了吗?” 金崇勋一把掀开沈熹微的面罩,雪亮短剑贴上她的面颊,轻划至脖颈:“她服了‘腐尸化骨粉’,只要一见血光,就会全身腐蚀,化水而死。” 沈熹微自纷拂散乱的嫣红发丝中抬起头来,一对晶莹透亮的乌黑眼瞳直直看定萧无垢。他认得那眼神,那是盛怒欲狂的眼神,她是告诉他:立刻杀了这三个混蛋。 萧无垢双眸一紧,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剔透冷汗,一粒粒肌肉在衣底走珠般流串着,全身都似充满了一股随时欲爆发的磅礴之力。 金崇勋面色微变,撮唇发出尖锐的一声唿哨。 那二人若遭电击般急跃而起朝萧无垢猛扑过来,两道身影一个锁喉一个掏心,所使招式竟是最朴实无华,却迅捷如飘风,杀意若霹雳。萧无垢内力激荡,襟袍无风自动,双脚疾移化身为数道幻影,轻灵飘渺恍若云雾轻烟。而不论他怎么幻变,这二人却视若无睹,招式始终直取他的咽喉心窝。他掌风激越,澹澹翔动,这二人浑然不惧,飞蛾扑火般长身直上,那股强劲掌力打在二人身上宛如溪流入海,竟不能伤他们分毫。三人一番挪移翻腾,他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快,对方都比自己更快。 金崇勋的嘴角勾起一弯冷酷笑意,忽觉耳后一凉,一丝冷锐如寒冰的劲气直抵后脑。他急忙侧身挥剑去挡,只听铿然一声,一道清光激飞向上,“噗”的破帐而出,而自己的整条手臂似被寒冰冻结,全然没了知觉。尚未看清是何人,身边的沈熹微已被一道灰影携出数步。 这时,皓月当空,苍茫原野上篝火熊熊,三军将士畅怀酣饮,竟无一人发现主帅的帐篷翻滚如涛,浓浓杀气好似骇浪汹涌。 萧无垢腾步闪过双击,侧目一瞥,正见封逸昀手指连闪已解开沈熹微的穴道,顿时心神一定。他这一分心,身形稍滞,那二人立刻灵蛇般紧缠上来。 沈熹微忙抬手将震断的绳索往萧无垢掷去,叫道:“用绳子打他们下颔,那是鸢人的死穴。” 萧无垢纵身接过,挥鞭急舞若星离雨散,劲气颇空撕鸣,那二人面上中了数鞭却浑然不觉疼痛,奋勇扑击,只知进攻毫不防守。他心念一动,挥鞭使出一记“长风万里”,绳索倏忽卷住二人双臂,身子凌空越过二人头顶,左手食指如闪电般疾点左侧一人的下颔,右脚却踢向右侧那人。 这一招快若光离火灭,认穴精准无比,竟是封逸昀的昨夜所使的“突如其来指”,封家这门绝学本就是出奇制胜,他依葫芦画瓢,招式虽不全对,但十余年的纯阳功力充沛磅礴,非同小可。 那二人顿时面如死灰,全身骨骼筋络响彻不绝,皮肉发肤纷纷坠落下去,顷刻间竟化作一滩泥巴。 这厢,金崇勋已被封逸昀擒住,沈熹微上前踢了他两脚,恨恨道:“你这混蛋,竟敢乘乱偷袭我,卑鄙小人,无耻的下流胚子。” 封逸昀见她每次骂人都是这几句话,忍不住有些好笑,可惜心情太沉重,以至于扬不起眉。 萧无垢一把抓起瘫痪在地的男人,喝道:“解药呢?快拿出来。” 金崇勋被封逸昀点了穴道,骨髓里似有万千蚂蚁在爬,难受欲死,嘴巴却仍然强硬:“要解药……除非……撤兵回城!” 沈熹微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你以为这药能毒死我吗?我现在全身血气畅通,不知道有多舒服呢。” 金崇勋瞪着不知死活的她:“你现在没感觉,那是因为毒性要三日之后才发作。解药在步将军手上,你们不回城,就得死。” 这毒药的厉害,萧无垢曾在金越山亲眼所见,闻言立刻急怒攻心,想不到步留仙竟如此狠毒。 沈熹微的手被他握着,忽觉掌心潮湿尽是汗水,柔声安慰他:“没事的,这毒是要流血才发作,我不流血便是。” “三日内不服用解药,血管自动爆裂而死。”金崇勋的笑容里忽然有一个说不出的诡异,声音轻柔得像耳语:“现在,让我给你们做个示范。”说着,嘴角已流出一线血迹,血过之处,肌肤尽腐,悚然惊心。 萧无垢一把将沈熹微按在怀里,自己也不敢再看。 封逸昀的唇畔隐约掠过一丝凄楚,面色微变,似下定什么决心般朗声说道:“他说的没错,你们必须尽快回城!” 萧无垢刚才说得斩钉截铁,此刻见沈熹微中毒,不禁忧心如焚,犹豫不决。 “我适才收到家父的飞鸽传书,萧兄你看!”封逸昀递过一封信。 萧无垢展开一看,直惊得瞠目结舌,失声道:“这……是真的吗?”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惶神态,伸头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也呆住了,半晌才道:“耽羯摩伊?我从没听说过。不过既是昙莲法师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步轻尘连鸢人都敢随意炼制,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封逸昀蹙眉:“这鸢人究竟是什么玩意?” “这个,我小时候听吟风武院的法老们说过,炼制鸢人是密宗一门非常古老的法术,捏泥成人,再用人的精血对其施法,逢月中子夜以血祭养,如是三年,便能成活……通常来说,鸢人的本领强弱取决于主人的修为,但是很少能练成刀枪不入。看这两个鸢人的身手,步轻尘的武功一定深不可测。……不过,这门法术在密宗教派是严禁使用的,步轻尘是怎么会的呢?”她说着,目光探询地看向萧无垢。 萧无垢这时脑中一*混沌,全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这消息委实太过骇人听闻。倘若信中所言属实,天下千万生灵终究难逃浩劫,自己又何必死守边关,谁做君王又有何妨? 封逸昀道:“萧兄,现在已不仅是谋反的问题了,令师好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应该立刻设法阻止。熹微郡主的毒也不能再耽搁,你们还是尽快启程吧。” “我身为主帅,没有诏命,怎能轻易离关?”萧无垢关心则乱,竟没了主意。 “萧兄,你若信得过我,便尽管回城,我自有办法。” 萧无垢不解,沈熹微眼波流转,已知其意:“我知道了,你是要用易容术,假扮大黑炭,坐镇军中。对不对?” 封逸昀点了点头:“不错!经过今日一战,敌军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必定不敢来犯。待郡主的毒解了,萧兄再回来。” 萧无垢沉眉不语,数百个念头辗转心中,权衡再三,也只得如此,当即道:“封公子,你足智多谋,远胜于我,边关交给你,我自然放心。只是厉无双阵亡,敌军必会派出老将慕容垂,此人老谋深算,不可轻敌。” 萧无垢与封逸昀详谈完毕,交了兵符将印,又将柯戎叫进来嘱咐一番,便与沈熹微一起乔装离关,往着攒花城的方向纵马疾奔。是夜,月华如水,寒星数点。封逸昀看着那两匹绝尘而去的骏马,心底惊尘暌别,目光清越却不无怅惘。 沈熹微打马驰出一段距离,忽然回头去看,只见黎明的曙光里,有一道身影站在茫茫原野上越来越小,渐渐不见,苍劲雄风掠过耳畔,似有咽呜之声。 萧沈二人的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及至第三日日暮已到临潼山下,抬头便见到连绵耸立的皇家花苑。 晚风送来阵阵浓郁花香,沈熹微觉得胸腔里一股清香快要满溢出来,心里像被清水洗了一遍,前所未有的澄澈剔透,忍不住勒马轻叹。两个月前,她与哥哥千里入关,便是打这里进入攒花城,而今回首,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萧无垢一路想着她身上的毒,忧心如捣,忽见她停马不前,急指前方:“小容,前面就是攒花城,我们快走吧。” 沈熹微痴痴望着他,含笑不语,眉目唇角流露一股少见的温婉柔情。 萧无垢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亦忍不住伸出手让他握着,俩人呆呆看了半晌,沈熹微含羞低下头去,雪肤轻红,秀挺的鼻梁一抹,颇为俏丽。 萧无垢又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小容。” 沈熹微应了一声,轻叹:“大黑炭,我们去皇家花苑看看吧。中原有很多花儿,我都还没有见过呢。” 萧无垢听她语气隐有悲意,心中剧痛,尽管心急如焚,却不忍拒绝。当下二人落马,牵手望花苑行去。 夜色朦胧,他们避过几个护卫,进入花苑,只见棚中植满许多奇花嘉卉,甚至有许多隆冬深秋盛放的鲜花亦开得如火如荼,馨意袭人,清芬直沁心肺。 沈熹微在花丛里赏玩一番,忽道:“大黑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带别的女孩来这里看花?” 萧无垢顿觉肝肠寸断,声音已微微哽咽:“小容,你不会死的,我不允许你死。” 这一路,他忧心重重,她却一改以往的任性恣意,和风细雨般谈笑风生,柔情蜜意地宽慰他,分明是认定自己时日无多。 沈熹微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你知道吗?当我得知哥哥要来中原,我一直吵着闹着要跟来,哥哥就是不答应,后来我半夜偷偷跑出来去,在路上等到他,他没办法,才带我来的。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来,现在我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晶莹澄亮的眼眸看定他,“是为了遇见你!但是,现在我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认识你之后,为什么又总要和你吵架闹别扭,为什么没有对你好一点……”语气凄婉,竟自伤心欲绝。 萧无垢再也忍耐不住,两颗泪珠夺眶而出:“我们现在就进城,去找留仙拿解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沈熹微抱着他不放:“傻瓜,步留仙哪会轻易就交出解药?你进城必定少不了一番恶斗。与其跟他们痴缠,不如在这里多待一会。” 萧无垢悄然抹掉眼泪:“不!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现在离你毒发还有几个时辰,我们立刻进城,留仙他若是不悔悟,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拿到解药。” 这几句话说得铿然有声,惊动了棚外的护卫,有人大喝:“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家花苑?” 萧无垢忙抱起沈熹微退出大棚,清啸一声,两匹马撒蹄奔到身前,二人飞身上马望攒花城驰去。 未至城门,已隐隐听得一阵焦雷般的马蹄声滚地而来,忽见城门口飞出四名守兵,紧接着一辆黑色马车流星急火般驶出城来,驾车的马夫射出四道银光,射中四名守卫。 二人吃了一惊,不及回神,猛又见两队千人骑兵高举火把冲出城来,喊声震天直追那辆马车,领头正是羽林侍卫殷姿。 沈熹微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无垢却一反常态道:“不用管他,我们去找留仙拿解药。” 二人纵马上前,刚至城门口,正遇着封拓熙率领另一队骑兵旋风般飞出城来。 沈熹微忍不住叫了一声:“拓熙大哥?” 封拓熙纵马如风,竟没听到。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忽然回过头来,拍马奔向二人:“小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熹微一听声音已知是沈多情,策马迎了上去,问道:“哥哥,你们这是干什么?” “步留仙挟持了羡云公主,望金越山去了。” “为什么?”萧无垢与沈熹微大吃一惊。 “桑主今日酉时在清平门处斩公主,步留仙忽然出现,把人抢走了。”沈多情打量一下商贩装扮萧无垢:“这一位是……?” “在下萧无垢。沈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去追留仙。”说着,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而去。 沈熹微待要跟上,沈多情忙横马拦住,表情肃然:“小容,金越山凶险异常,你留在城中等我。” 沈熹微一惊:“是那头妖兽?步轻尘已经唤醒它了吗?” 沈多情凝重地摇头:“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金越山诡云密聚,妖气大盛,事情肯定不妙。” 沈熹微呆了一呆,忽然抬眸看定他的双眼,语气斩钉截铁:“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待在城里干等。哥哥,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沈多情愣住:“你说的他是指萧无垢?你在边关没见到逸昀吗?” “哥哥,我今生就认定萧无垢了。”她挽起缰绳,朝着前面的一点黑影急追而去。 沈多情无奈,忍不住叹息一声,抬头见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明净,一轮皎月浑圆而硕大,珠白色的月轮边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不详的猩红。远方的金越山却是墨黑一*,五峰如指,朝着天穹突兀而狰狞的伸展着,似要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夺取些什么? 他抬头一看,萧沈二人的身影在这三千多名急行的骑兵中早已辨认不清,忙一阵疾驰,追上封拓熙,大声问道:“拓熙,看见小容了吗?” 封拓熙错愕道:“郡主?她不是在边关吗?” “她回来了。拓熙,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腿一夹,打马狂追,星驰电发般掠过前面的两队骑兵。 羽林侍卫殷姿忽觉身边“嗖”的一声,已有一人纵马奔出数丈。她问身边的人道:“这个士兵是谁的人?” “看打扮似乎是摄祚社的人?” “封拓熙的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高手?”她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了一句,话音立刻被劲风吹散在夜色里。 身边的人没听清楚,大声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家快一点,陛下有旨,擒获公主与叛贼步留仙,就地处决!” 马车迅疾若电般奔行在墨青色的山麓上。 车内,羡云公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着面平如镜的步留仙,欲哭又笑道:“留仙,想不到你竟肯舍命救我?可是,我们是逃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跟母亲求情,求她赦免你。” 步留仙慵懒得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声音冰凉:“她连你都要杀,还会赦免我吗?” 羡云语塞,呆怔了半晌,忽又一脸柔情,轻声道:“这样也好,反正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留仙,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步留仙闭起双眼,不再理她。 四周静谧,山林中连一声鸟鸣兽叫也不闻。车厢的隔板突然轻轻响了一下,羡云吓了一跳。 步留仙倏地睁开眼睛,轻拉左手边的一根细绳,车内的一块木板“蹬”地弹了起来,车厢隔板下探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容颜。 羡云大吃一惊,退到车角,颤声道:“冷……冷护卫……你不是死了吗?” 冷观语不答,点漆般的双瞳盯着步留仙:“步留仙,你到底想干什么?” 步留仙坚冰般的目光变得柔和温软,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用一把催眠般的轻柔嗓音道:“就快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羡云恍然明白过来,愤怒得嚷起来:“你是女的?你跟他……你们俩……步留仙,你怎么可以——” “你的话太多了!”步留仙忽然抬手点了她的昏睡穴。 冷观语已经没有力气愤怒,语气残败如死灰:“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这些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步留仙笑了,脸上有一种邪恶的魅力:“真不愧是羽林骑侍之首的冷护卫,武功全失,还能听出身后的追兵。可惜,他们追过来,也只能是送死。若有人能侥幸活着,今晚的经历,必定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你能不能把话说个清楚?” 步留仙恍若未闻,忽然轻叹一声,呐呐:“倘若我不是步留仙,你也不是冷观语,那么,该有多好?” 他寒潭般的眸中恍惚涌起一股凄伤,然后慢慢变成一抹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化成了嘲讽的笑。 多说无益。冷观语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 步留仙拉绳放下木板,忽然曲指在车厢前壁轻弹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他下车,提出车厢内的羡云,沉声道:“将马车拉到后山去。任何人靠近,杀无赦。” 马夫应声往后山去了。 他闭目静立*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青黑色的古刹——那里,有他努力遗忘却磨灭不去的回忆。他的生命曾在那里重生,尽管伴随着无数的噩梦与无休止的折磨,但在那样饿殍载道的日月里,能吃饱不饿已是天赐恩泽。 他嘲讽的笑了笑,提起羡云公主飞身直上,奔行如风。 山林中夜风飒飒,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蓦然,有一道身影宛若大鹏展翅般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若平湖静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轻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我不想与之为敌,一定就是你。” 斑驳月光下,来人身着草灰色衣袍,头戴毡帽,一副塞外商贩的打扮。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步留仙亦绝不会错认。 “你若不拿出‘腐尸化骨粉’的解药,你我,恐怕就不再是兄弟了。”萧无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惜表情。 步留仙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跟着义父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 “那么你怎么还会如此天真?义父的手段,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违抗了他的命令,还敢奢望得到解药?” “留仙,你不要逼我!” “大师兄,你虽入门比我早,但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若是加上我呢?”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步留仙的身后悠悠响起。 步留仙一怔,遂即冷笑:“沈公子,你身为雪都护法,桑国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沈多情漫步走上前来,一双俊目冷冷的盯着他:“冷护卫,是不是你杀的?” 步留仙的嘴角挂上一道嘲讽的笑纹:“原来是为了冷护卫。” “果然是你!”沈多情的眸光一紧,漫起萧萧锐气,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三人静立,周围的落叶忽然无风自动,天地间杀气暗涌。 萧无垢语气沉痛:“留仙,师傅走火入魔,视苍生为刍狗,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步留仙面色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大师兄,我们同门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谁做君王又与我何干?我,和你,我们俩个人不过是义父的两个木偶,线绳攥着他的手里,我们没得选择。” 沉沉夜幕下,有人轻笑了一声:“还是步将军看得明白。” 闻声,萧无垢与步留仙同时一惊。 沈多情回头。只见林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童,身着灰色衣袍,山风劲急,可他却连衣角亦不曾飘动分毫。 这三人都堪称当世绝顶高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童究竟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究竟站了多久? 他仿佛亘古就站在这里,不曾动过。 “时辰差不多了,先生派我来看看,人带来了没有?” 步留仙居然对这个小童很恭敬:“带来了。” 小童居然也很客气:“那么,步将军就请快上山吧。” 步留仙微一躬身,提起羡云纵身上山。 萧无垢与沈多情同时出招,一个双掌拦上,一个横刀截下,气势磅礴,杀气凛然。步留仙浑似没有看见一般迎身而上。 那个小童静立不动,双袖却已挥出,左袖如霹雳电光般阻击萧无垢的双掌,右袖似舒缓流云直卷沈多情的刀锋。二人均觉有一股千斤巨力压迫过来,这股内力来势迅疾,凌厉之极。萧无垢胸中翻涌,口出觉出一丝腥甜之味。沈多情手臂一麻,宝刀几欲脱手而飞。 步留仙已乘机从二人中间疾驰而过,直奔山顶的海云寺。 小童负手立于浓荫山道间,稚嫩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酷似一个饱经世事沉浮的沧桑老者,周身似有一股淡绿的光芒流窜不息。 沈多情心中大骇,面露讶然。他认得这种真气,那是密宗古经里最上乘的飖光玄功,深妙奥秘,极少有人能修炼成功。 萧无垢也没想到师傅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竟有如此浩淼的深厚内力。 天地一*寂静,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烈暗涌,似乎就连夜风也惧怕三人所发出的杀气,不敢喘息一声。 宝刀的锋利寒芒渐盛,雪亮犀薄的刀刃边缘竟隐隐闪现一股炽烈红光。 小童的目光中竟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点头道:“原来是昙莲法师的门下,难怪金氏兄弟会失手了。” 沈多情也点了点头:“难道步轻尘能驯养毒物,驱使精怪,原来有密宗菩提的大神咒术相助。” 菩提是密宗的一个流支,善诵咒语,能役使鬼物,兼工法术,莫测其神。 萧无垢满心挂念沈熹微身上的剧毒,不欲多费唇舌,振臂朝他拍出一掌,掌风由之前的迅急凌厉忽而转为沉稳舒缓,内劲充沛恍若深海静流。 小童的衣角在这股掌风下已不复之前的纹丝不动,轻微飘摇起来。 这时,沈多情也凌空飞出一刀,与萧无垢的沉稳不同,这一刀宛若星灭光离,直抵咽喉。 刺眼焰光划破长空,天地间酷烈杀气疯狂肆虐,纵横屠戮。 小童仍然没有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眸光悠悠,似穿透空间,正望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旋身而起,双臂轻轻一挥,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圆,一圈绿光扩散开来——萧无垢的掌风顿滞,沈多情的刀锋亦无法逼进分毫。 时光仿佛静止。 萧沈二人都觉自身的内力正在不断耗竭,小童的面色由苍白转为深红暗紫,满头发丝自发根开始,忽然由漆黑转为灰白。一根,两根……一束,两束…… 韶颜稚齿弹指老。 三人都在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沈多情与萧无垢眼见如此诡异情形,都莫名惊骇,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蓦然,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直取那小童的眉心。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绿光平地暴涨数丈,一股巨大力量在三人之间无声炸裂开来,四周的树林翻滚如怒海狂涛,萧沈二人的身躯恍遭雷击一般震飞出去。 小童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呻吟,身子静立不动,双目圆睁,面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一滴血从他的眉心慢慢流出来,滑过鼻梁,落在苍白的唇上,将他一张脸分成两半,看上去有股莫名的诡异。 他干枯的五指直直伸向前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生究竟会怎么死?原来——” 萧无垢挣扎着站起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沈熹微躺在乱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手边散落一堆珠光璀然的宝珠。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小容!” 沈多情胸口剧痛,勉强睁开眼,忽见萧无垢抱着妹妹热泪如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奔过来,手搭经脉*刻,心神稍定,道:“她被真气激荡,昏过去了。” 萧无垢忙伸掌之她后背一阵推拿,半柱香的功夫,沈熹微悠悠醒来,睁眼便问:“那个妖人死了没有?” 沈多情长舒一口气。萧无垢见她没事,神经一松,浓眉紧蹙两下,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一口瘀血,身子摇摇欲坠。 沈熹微急忙伸手抱住,泪珠纷纷滚落。 萧无垢强笑:“你总是这么奢侈,用这么昂贵的珍珠做暗器。”说着忽然闭上双目,浑身瘫软没了声息。 沈熹微连叫几声不见他应答,慌得大哭:“哥哥,他……” 沈多情安慰她:“他受了内伤,刚刚又运力救你,消耗过度,调息一番就没事了。不要打扰他!” 当下,二人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月光陡然黯淡下去,恍若飙风骤雨欲来,空气变得沉闷粘滞,像浸了油的纸,叫人透不过气。幽黑的山林之中,似乎有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树木簌簌作声,起初是轻微的波动,既而密林翻涌如狂涛骇浪。 沈熹微恍惚觉得周围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在渐渐逼近,隐约一股轻微的气息声由远而近,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透背。 她左手扣了一把珠子,右手握紧沈多情的伏魔刀,警觉地环视四周,暗自盼着二人早点醒来。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幽光,她豁然回身,顿时骇得汗毛倒竖。只见密林中蹲着四头半人高的怪物,全身毛发垂地,脸庞似狐,尖耳似狼,八只眼睛射出幽蓝的亮光,一齐无声无息地扑了上来。 她心中惶急,急舞刀光如白练护住周身,妖兽似惧怕沈多情这口宝刀,退避下去,不敢来攻。 沈多情的刀,名曰伏魔,乃是雪域冰凌峰万年寒冰中萃炼所得,经由十三代密宗法师神功浸淫相传而来,自刀成之日始斩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血光深重,寻常精怪闻息无不避走。 沈熹微起初一怔,稍一思索已明原由,顿时心神稍定,心知这一击绝不容失,势在必得。她意智一明,出手再无犹豫,捻指射出四颗明珠,闪电般直取两只妖兽的睛目,身随风移,刀随身转,破空划出凌厉一刀,劲斩妖兽头颅。 这两招平淡无奇,杀伤力却极大。只听得几声凄厉嘶鸣,温热兽血已如雨点般倾洒在面上,腥气扑鼻。 她一击得手,心中大喜,忽又觉身后阴风拂体,情急之下不及回身,便反手一刀横斩,浓绿色的浊液泥浆般泼了一身,竟是一颗古树的藤曼。 她一呆,四周无数绿藤如游蛇般逶迤而来。 “傻丫头,快跑!”地上的两人蓦然急跃而起,一左一右架起她凌空往山顶疾驰。 这时,劲风呼啸,整个金越山的草木丛林翻滚若海浪狂啸,怪兽的凄厉长嚎穿透群山的屏障,惊得山下的群马疯狂嘶叫不绝。 沈多情抬头只见山顶塔尖,阵阵密集的墨黑阴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纵横弥散而下,整个金越山皆被这股浓郁黑气笼罩,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妖兽正在苏醒,我们赶快上山,一定要阻止步轻尘!” 此刻的金越山下,群马被妖兽凄鸣所惊,纷纷挣脱缰绳四下狂奔,已有部分士兵坠马受伤,人马相互践踏,三千余人的骑兵竟自乱成一团,人人都被眼前的诡异莫名的情景所震惊。 羽林侍卫殷姿抬头见夜色漆黑如墨,狂风摧林有如涛倾,四周山势狰狞险峻,酷肖巨兽潜伏,天似乎已当顶压了下来,暗道:这金越山怎得如此怪异? 封拓熙回来急奔,厉声喝整队伍,士兵们方才稍稍安定。 殷姿大声询问:“封将军,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封拓熙遂将步轻尘欲唤醒妖兽引出精怪之事简单对她说了,沉声道:“今夜若不能阻止他,只怕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殷姿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合不拢嘴。 林中的三千骑兵忽然之间都变成一尊尊石雕,没了丝毫声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面前,一群黑压压的怪兽正如山洪般奔下山来,兽目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密集如繁星;森白锐齿;锋利巨爪,迅猛扑下仿佛欲将他们撕裂、啃咬、吞噬。 封拓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时亲眼所见,也忍不住全身发怵,寒意直透脊背。 短暂的静谧之后,他猛地拔出宝剑,大声吼:“大家不要怕!拔出你们的兵器,一起杀了这群怪兽,绝不能让它们下山去害我们的家人。” 说罢一声长啸,利剑在手,挺身迎了上去。当前一头妖兽已身首异处,毛茸茸的脑袋滴溜溜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光像雨点般洒落在夜空下。 与此同时,殷姿的长剑也已闪电般劈下,凛凛寒芒中,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妖兽倏忽一分为二。 群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吼叫,直震得大地晃动,群山轻颤。 三千余名士兵如梦初醒,血腥激发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蓦地齐声呐喊,发疯一般扑了上来。 萧沈二人施展绝世轻功,拖着沈熹微奔行如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已至海云寺。 山里林涌如涛,这寺院中竟是一*幽静,万籁无声。唯有飒飒夜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声,更衬托出一*死寂的沉静。 诺大的古刹中空无一人。 沈多情眼见正殿内妖气急剧喷薄,心知殿中必有玄机,却偏寻不着入口,额头已微见汗珠。 萧无垢眼看沈熹微毒发的时辰将到,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抬掌朝殿中的三尊神像猛击。中间的一尊神像翻将下来,手中的雪白拂尘拖出一根细长的线。 沈熹微眼尖,忙喊:“快看!” 话音未落,地板“咯咯”一阵轻响,三人急忙退后,神台下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 沈熹微离得最近,待要奔过去,被萧无垢一把拉住,哀恳道:“小容,下面危险,你在上面等我们,好吗?” 沈多情适才见他身受内伤,不求自保,先救自己的妹妹,此刻又见他满脸关切,深挚已极,暗道:看来他对小容是真心实意。也罢,若能平安过了今晚,我便去退了封家这门亲事,成全他们。 沈熹微咬着嘴唇摇头:“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沈多情知妹妹性子倔强,苦笑向萧无垢道:“今晚凶多吉少,大家一起下去吧。萧兄小心!”说着已晃亮火折,当先进入密道。 萧无垢无奈,只得握着沈熹微的手,尾随其后。 三人顺着台阶行了*刻,眼前忽然火光大亮,只见四壁插着数十支熊熊火把,将这间地下密室照得通明雪亮。 密室竟能容百余人,布置得极其华美富丽,琴棋书画古玩玉器,无所不有,高贵中透出一丝庄严宝气,俨然是帝王家的气派。 密室中间有一方用八扇晶莹剔透的水晶垂帘围起的暗阁,火光照映下,隐约见到一个白影盘膝坐在中间,双指捏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四周有一股诡异的气流涌动。 萧沈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禁呆住了。 步留仙低首垂目立在帘外,外面有人闯入,他恍若不见,连眼皮亦不曾抬一下。 静谧的垂帘内,忽然有人“嘤咛”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正是羡云公主。 她抬眼看到步留仙,一把掀起垂帘,迷惑地问:“留仙,这是什么地方?” 帘外的三人这才看清楚,帘中坐着的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癯挺拔,满头白发披拂如镜。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材,棺中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头戴华冠,面容栩栩如生。 “留仙,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羡云摇着他的身子。 他忽然鬼魅的睁眼一笑,双目朝着那水晶棺斜睨过去,仿佛在说,你看看那个就会明白。 羡云疑惑地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僵住,全身震颤不绝,半晌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叫出声:“母亲!” 帘外的三人都吃了一惊。 萧无垢一步踏入帘内,只见棺中的女人约三十来岁,姿容绝美,雍容华贵,分明是当朝女主,桑王陛下。 他霍然回身,指着棺前的人,颤声问:“师傅,你杀了陛下?” 步轻尘闭目不答,光洁俊秀的面容凝聚一股诡幻之气,双唇不停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羡云忽然朝他扑过去,厉声道:“是你杀了母亲,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诛你九族!” 她扑去的身体尚没触及步轻尘的身体,立刻被一股无形的气体反弹了出去,直直撞到前面的坚硬石壁上,昏了过去。 夜浓如墨,天地色变,整座攒花城中悄然无声,唯有狂风呼啸,刮得地动山摇,恍若乾坤倒转,一副欲扇倒城墙的刚猛架势。 这时,在九重禁宫内的最高祭祀神坛之上站在两道身影,朝着金越山的方向远眺,狂飙劲急,吹得二人衣袂翩舞,恍欲飞去。 “陛下,夜寒风大,还是回宫吧?” 女皇静默不语,*刻后,用那把懒散的嗓音问道:“封公,你是两朝元老。你还记得,朕登基有多少年了吗?” “陛下元武十三年夏登基为帝,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封少词躬身答道,寻思:女皇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女皇的嘴边有了笑意:“那么,封公说说,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算称职吗?” “陛下英明神武,万民景仰。”封少词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能——” 女皇广袖轻挥,道:“封公是要说羡云的事吧。” 封少词跪倒在地:“望陛下开恩,公主殿下年幼,绝不可能做此大逆不之事,必定是遭奸人陷害!” “起来吧。”女主叹息一声,抬眸望着远处墨黑的金越山脉,悠悠道:“封公所说的奸人,是指步轻尘吧?” 封少词大吃一惊:“陛下?您早就知道……” 女皇忽然仰头大笑,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朕是天子,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睛。除非,是朕自己愿意盲了,聋了,死了……这天下都是属于朕的,朕这一生,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封少词惶恐,竟不知道如何答话。 女皇缓缓回过身来,“封公,你看着朕!不用怕,好好看看朕的这张脸。” 封少词犹疑地抬起头,迎着女皇冷锐的目光,从她的额、眉、眼、鼻、唇一路看下,直看到下巴的一颗小小黑痣——他的目光忽然滞住,有一种巨大的惊恐冻结了他的骨髓,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思荔长公主?” 女皇的唇角牵起了一丝残酷的微笑:“刚刚朕问你,朕登基多少年了?呵呵,还是让朕告诉你吧,算上今天,朕登基整整五年零八个月。” “你知道,朕每天坐在龙椅上,都在想什么吗?” 她轻微的叹息了一声:“朕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一件事。一母同胞的两个女儿,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身世地位,他步轻尘为什么单单只喜欢采桑?只要朕愿意,朕连她的皇位都可以抢过来,为什么独独抢不来一份感情?” 女皇冷笑:“你以为,步轻尘真的要谋反吗?错了!他首要的目的是替采桑招魂,篡位谋反不过是要引开你们的视线,哼哼!你们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的眼中渐渐聚集了一种残暴酷烈的疯狂,“朕就是想看看,他步轻尘究竟有多么爱采桑?朕要用这数百万苍生与他赌一场,可是……朕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微不可闻,一丝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夜深露重,封少词却一身冷汗湿透了层层衣背。 密室前方的青灰色石壁里,有一头蝶翼蛇身的怪兽正在缓缓翻动身体,双翼约两丈余长,左翼湛青,右翼冷蓝,正随着步轻尘的不停翕合的唇形轻微煽动。 怪兽的羽翼每动一下,大地就跟着震动一下,石壁上的石块灰土纷纷坠落,缕缕黑烟从妖兽的周身倾涌而出,在这封闭的密室平地刮起一股黑色旋风。 四周蓦然一*漆黑,恍若回到了那混沌不分鸿蒙未破的太初伊始,四壁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亦无法照透这一股撕裂不开的浓稠暗黑。 密室中静无声息,唯闻风吼。 在这团巨大窒息的暗黑里,谁也看不见谁,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的脸上必定雕刻着同一种表情,书写着同样巨大的震撼,错愕与惊恐。 沈多情再不敢迟疑,双手持刀横于眉间,头顶红光大盛,迅速向下漫过脸庞胸腹大腿,全身恍若罩上一件浴火红衣。突然,他一声大喝,一道炙艳光芒瞬间划过漆黑密室,撕锦裂帛一般砍向那团状如浓云般黑影。 那团黑影顿时一滞,四下流散开来,好似密闭的黑匣子忽然打开了一道细微缝隙,挤进一丝天光,又似一个漆黑瓷瓶静默的裂出一道冰纹。 这团浓黑之中有一缕精魂摇曳着飘向那口水晶棺材。 步轻尘猛地睁开双眼,长身而起,广袖舒卷,已将地上的羡云公主玩偶般抓在手中,右掌横切,羡云的手腕顿时鲜血喷涌,尽数滴落在棺中的妇人双唇之上。 这一连串变化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一时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沈多情眼见那缕精魂就要附上棺中妇人的身体,亦不知是何鬼魅,急忙曲指疾射出一道红光,势如破竹。 步轻尘静立不动,白色袖袍下的修长手指恍惚轻轻地动了动。 四周的空气了蓦然多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沈熹微忍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沈多情射出的那道红光顿时滞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冰封给牢牢冻结住了,无论他怎么用力,红光都无法再移动分毫。 暗黑的密室内仿佛挂了一道艳丽彩虹,弧线优美的横戈在半空中,闪着冰魄的光泽。 萧无垢振臂当胸划出一个眩目光圈,大喝一声,奋力推出双掌。步轻尘的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袖袍疾翻若白莲绽放,五指伸展若清荷出水,凌空迎了过去。 强大砰然的掌风激荡得密室内黑烟飘散,风声大起,就连那缕缥缈幽黑的精魂也似乎静止了一下。猎猎风声之中裹挟着一连串清越嘹亮的叮咚脆响——水晶棺已被萧无垢的掌风击得粉碎。 电光火石的霎那间,沈多情玄功催力,双目中神光璀璨,那道红光陡然大盛,冲破了冰封,急电流星般击中了那道黑影的尾巴。 一缕黑烟贴着女子皎洁美丽的面庞消散的无影无痕。 顷刻间,棺内的女人轰然老去,无数道细纹自她的额头唇边,眉梢眼角纵横开去,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绝美优昙。 “不——”步轻尘发出鬼神泣惊的一声吼叫。 这一声雄师受伤般的怒吼,震得石壁轻晃,尘土簌簌直落。 他猛扑过来抱住女子的身体,眼泪似断线明珠一般纷纷坠落,满地晶莹剔透的碎*闪烁,已不辨是流光,还是泪光? 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面上仿佛有一种兰花猝然被揉烂的痛楚,从他光洁俊雅的额、鼻、唇纵横开去,整张脸蓦然干枯,断裂至瘦小,盛不下任何一丝表情。 记忆的长河携裹着尖锐冰冷的雪花,铺天席地般涌来。 有多少年了,他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寂寞成了血液的全部,他用自己的血与泪、精与魄来浇灌,不惜以万千生灵来祭奠,整整五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泡影。 至痛,以至于无言。 长久的静默中,彻骨的绝望与悲恸激发了更嗜血暴乱的疯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灵魂发出呐喊——毁了这世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他霍然抬眸,一头丝绸般光滑的雪白长发披散在嫣红双颊,微陷的眼窝里赫然裂开无数道逦迤血痕,凶光毕露盯住萧无垢。 萧无垢从没见过师傅如此疯狂模样,心生怯意,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沈熹微纵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喝道:“你想怎么样?” 步轻尘看了看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顷刻,他止住笑声,赤红疯狂的目光掠过室内的每一个人的脸:“采桑死了,你们全都要陪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闻言,步留仙冰封镜湖般的眼眸微微收缩了一下。 沈熹微冷笑:“我们先杀了你这个疯子!”说着,两颗明珠已朝着他的双目激射了过去。 萧无垢大叫一声:“不要!” 话音未落,明珠已对着她的双目反弹了回来。 萧无垢急忙挥掌将她推开,双珠穿透他的双肩,带起一缕血光直嵌入身后的石壁之中。 他颓然跪倒,强忍着剧痛:“师傅,无垢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还给您,只求您将‘腐尸化骨粉’的解药——” 步轻尘抬脚将他踢翻,“解药?哈哈……解药早已被我销毁,你很爱她是吗?那就慢慢等着,亲眼看着她是怎样化为一滩黑水吧?” 沈多情闻言全身一颤,失声道:“小容,你中毒了?” 沈熹微恍若不闻,急点萧无垢双肩七八处穴位,止住鲜血,抱住他泪如雨下。 步留仙忽然抬起头,笑:“她中了‘腐尸化骨粉,只剩下两个时辰的命了。” 沈多情呆住。 步轻尘双袖疾挥,密室劲风陡起,凭空多了一股森寒之气,几人都似从酷暑盛夏掉入严寒冰窖般打了几个寒噤。 沈多情如梦初醒,一股悲愤直冲胸口,怒吼一声挥刀直取他的咽喉。步轻尘冷笑一声,双臂急翻,掌心摧力,锋锐之极。 他顿被这股雄浑掌风震飞数丈,砰然撞上石壁,口吐鲜血。 他心中惊骇,知道步轻尘功力已臻化境,兵刃利器难以伤他,忽然抛了宝刀,咬破双手中指,左掌当胸捏指成诀,右掌中指轻点眉心,自额头缓缓划个一个圆圈。 沈熹微猛见哥哥的手势,竟是密宗禁用的狱印诀,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这狱印诀须以血祭灵咒,威力固然刚猛无敌,但若不能伤敌,必将反噬自身。 她尚来不及阻止,已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在这一方密室之内经久不息,飙风如狂,目不能开,直觉得四壁无数石块纷纷而下,周身忽而酷寒如冰天雪地,头脸手脚恍欲结出冰来。忽而又似置身灼热烈焰之中,皮焦肉痛。如此周而复始,她感觉胸口时冷时热,痛楚难当,几乎要哭喊出声。 蓦然,轰然不绝的响声之中,隐起另一道破空之声,声音短促而尖锐,一响即没。那一道冰寒的劲力骤然消减,直至无影无踪。 沈熹微睁眼一看,只见步轻尘的胸口插着一支玄黑短箭,唇角挂着一丝鲜血,整张脸庞已蒙着一层淡淡的寒霜。再看沈多情面白如纸,额间一圈红芒,渐渐消弱不见,正是血咒归位的迹象。 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步轻尘慢慢转过身,细长目中两道暴戾凌厉的光芒直逼步留仙。 步留仙挺身而立,寒潭般的目光亦回望着他。第一次,他毫无畏惧地迎着义父的目光,眸底涌动着一股极其复杂的神情,似乎在说一种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懂的对话。 步轻尘目中的光芒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与残酷交织的灰败色彩。他忽然大喝一声,抬手望自己的胸口一拍,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宛若狂风席卷中的一树桃花。 而那支短箭,却穿透而出,正中石壁那头怪兽的尾部。 几人只听一声群山崩裂般的凄厉哀嚎,石壁上的岩石纷坠如雨,直震得众人胸腹间翻江倒海,沈熹微内力稍弱,竟被震得昏了过去。 沈多情适才内力耗竭,亦觉得脑海嗡嗡作响,忙提起地上的羡云公主,奔到萧无垢身边,急问:“萧兄,你怎么样?” 萧无垢双肩受伤,却掌抵沈熹微的背心推拿。这时,眼见怪兽两丈余长的湛青左翼已破璧而出,不由惊呼:“我没事,妖兽就要出来了,快阻止它!” 一语未毕,密室上方又传来一阵惊雷巨响,好似天塌一般。紧接着一连串轰隆隆的余声,无数青石瓦*块滚将下来,瞬间竟堵死了出口。 步留仙面色微变,心知是寺塔倒了,忙纵身至室内唯一矗立的一扇屏风之后,双掌急拍,屏风忽然倒转开去,青灰石的地板上裂出一条隧道。 他正欲步入隧道,忽觉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风扑面,却是那怪兽的巨大羽翼横扫而来,急忙纵身跃起,谁知这兽翼虽庞大却灵活之极,翩然急翻而上又对着他的头顶奋力俯击。他身影如幻电泡影,起手一道玄寒淡紫的光芒,雷轰般击向怪兽尚陷在石壁之中的身躯,双足钩住石壁上的短箭,用力往外一扯,短箭铿然疾飞而出,正中怪兽左翼。 怪兽吃痛,一声凄惨哀鸣,整个密室震颤不绝,石土俱下。 沈多情惶急中见羡云尚存一丝气息,立刻抬手点了她几处大穴,又运功渡了一股热力至她体内。 这时,萧无垢抱着沈熹微避过两块大石,猛见她眉间隐隐现出一缕淡墨黑晕,分明是毒性发作,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呆滞,竟似傻了。 他呆了半刻,猛见怪兽的双翼早已挣脱石壁,正合夹攻击步留仙,两道湛青冷蓝的幻丽羽翼凌空急旋翩转,若碧涛起伏倾涌,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却也叫人惊心动魄,那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道煽得满室尘飞石舞。饶是步留仙足智多谋,一时也脱身不得。 萧无垢此时万念俱灰,眼看有数块巨石纷纷滚下那黝黑的隧道中去,这隧道若堵上,怕是不能出去了。小容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就让我们死在这里,何必陪上其他人的性命? 他心意一定,顿时纵身跃起,双足凌空对准怪兽的羽翼奋力连踢了数十脚,大叫道:“留仙,沈兄,你们快走!我来对付这头妖兽!” 步留仙乘机抽身急退,纵身跃下隧道,他身在半空,忽然弹指朝萧无垢射出一道碧绿寒光。 “好歹毒的人!” 沈多情厉喝一声,急忙提气凌空斜掠,伸手将那绿光夹在指缝之中,触手一*幽凉光滑,不觉心中一凛,忙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极细小的水晶瓷瓶,瓶中有一颗碧绿丹丸。 难道是解药?他既惊且疑,回头见妹妹的整张脸竟已黑透,心中大骇,姑且将这颗绿丸喂她吃了。 不消顷刻,沈熹微面色稍霁,轻咳一声悠悠醒来。她甫睁双眼,便见到怪兽扭动庞大身躯紧紧缠住萧无垢的腰,顿时惊叫出声,一跃而起,扬手射出朝怪兽射出一把明珠。 萧无垢本已体力不支,猛然见她容光焕发,心中大喜,亦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腰身一振,腿抬过顶,对着怪兽头部奋力一阵猛踢。怪兽忽地凄叫一声,他蓦觉腰间一松,整个人跌落下来。 沈熹微看得真切,知道他那几脚正踢在蛇的七寸附近,陡然灵光一闪,大声道:“我知道了,蝶翼蛇身,七寸,它的死穴是七寸。” 闻言,萧无垢与沈多情二人俱是眸光大亮,忽然互一点头,齐身跃起。 沈多情掌吐红光,朝着一对兽翼左右齐发,萧无垢抬腿奋力踢它七寸。 怪兽一双硕大金睛发出两道残暴光芒,似猜透他们心意一般,左翼护胸回挡萧无垢的双腿,右翼急翻若扇,满室劲风贯耳,将沈多情的掌力摧散殆尽。怪兽左翼在内,右翼在外,竟将萧沈二人抱在了身前,蛇身倏地窜游而出,缠紧二人的身子。 他们都觉一股巨大压力倾扎而来,动弹不得,萧无垢忽然瞥见怪兽左翼上的短箭,心头一动,轻叫道:“沈兄,箭!” 沈多情立时已知其意,大喝一声,双掌灼热红光猛涨数丈,兽翼惧烫,一阵剧烈扑腾,萧无垢乘机拨出左翼上的短箭,疾窜而出,身在半空,忽见一支玄弓迎面飞来,忙伸手接住。 沈熹微叫道:“快射它!” 沈多情全身俱被怪兽缠住,面色发紫,呼吸维艰。怪兽猩红碧紫的一颗脑袋挣扎扭曲着,眼看就要破壁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 萧无垢曲指拉弓如满月,玄弓铿然鸣响,锐箭破空射出,彷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般穿透石壁,牢牢钉在蛇身的七寸,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凄厉长嚎,整个金越山都晃动了一下。 怪兽的整个脑袋滞留在凸显石壁上,然后一寸寸沦陷,深嵌,直至虚无,湛青碧蓝的幻丽双翼迅速萎缩,慢慢化成了缕缕轻烟,满室的黑烟瞬间飘散开去。 疾风卷雪般的肃杀之后,周遭忽然平静如幽蓝天幕的一*闲云。 金越山下的三千士兵,这时已只剩下寥寥十余人,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的妖兽精怪,尚有无数的妖兽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封拓熙的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珠黑如点漆,其余地方皆是一*褚红,兽血人血混杂,层层聚集凝固全身,腥味深重得连他自己都欲呕吐。 殷姿单膝跪在地上,气喘如牛,瞪着前方密集如飞蝗般汹涌而来的妖兽,满眼都是浓稠至化不开的绝望,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这么多怪物,就连老天也救不了我们。” 封拓熙持剑仰天一声怒吼,紧闭双目又一次扑了上去——力道却如石沉大海,竟扑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四周的浓黑阴云蓦然流散开去,天地之间风清月明,星空朗朗,晚风轻柔舒缓。 若不是林间道旁横隔的无数尸体,他几乎要怀疑,刚才那血腥暴虐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他呆了*刻,忽然明白过来:沈多情成功了!随后,整个人虚脱得平地倒了下去 沈熹微扶着萧无垢,沈多情怀抱羡云公主,四人步出密道,正看见一轮旭日东升,整个山头俱被绚烂的彤云霞彩镀上重重红芒,万缕金线透过云层洒向人间。 三人劫后余生,感慨得久久无言。 半晌,沈多情忽道:“奇怪,步轻尘明明说解药都被毁了,步留仙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熹微闻言也蹙起两弯新月眉:“对啊,他又怎么会肯将解药给我呢?” 萧无垢静默一下,漆黑的眸中涌起莫名的忧伤,轻叹:“留仙的心思,恐怕比师傅还要难测。他自幼惧怕师傅,想不到竟敢对他射出致命的一箭?” 三人重新陷入静默。 沈多情忽然一阵后怕,倘若步留仙没有射出那一箭,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站在这里?这个天下,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充满了意外,充满了无数的可能。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究竟给你安排了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羡云公主悠悠醒来,手指按住太阳穴,皱眉道,“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疼?” 萧无垢回道:“这里是金越山,公主殿下!” 羡云看了看三人,指着沈熹微道:“你,我认识,他们两个是谁?” 她没见过沈多情,萧无垢经过封逸昀的易容术,俨然是个商贩,难怪她不认识。 沈熹微经由边关战乱,又亲历生死边缘,竟把往日争强好胜的心气敛去了大半,指着沈多情笑道:“他是我的哥哥,至于他——” 说着挽紧他的手臂,微微仰头看定萧无垢,双目柔情似水,仿佛这十七年来,她的生命都是一根漫长的青藤,只有单调忧郁的叶子,直到遇上他,才慢慢地开出一朵娇艳的花,生动而圆满。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 萧无垢闻言,心中狂喜,整个人恍若石雕般痴痴看着她。 羡云错愕*刻,忽然叫道:“啊,我记起来了,留仙呢?留仙在哪里?” 沈熹微道:“不知道,他早就逃出来了。” “我知道了!”羡云眸光一黯,呐呐:“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带着冷护卫走了。” “冷护卫?”沈多情大吃一惊,“你说冷护卫?她还活着?” 羡云满脸失魂落魄,竟似没听到他的话。 沈多情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颤声问:“冷护卫在哪里?” 羡云忽然叫道:“马车,她在马车里。留仙肯定是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他宁愿要一个小小的侍卫,也不要我。” “马车?”沈多情忽然转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萧无垢与沈熹微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沈熹微暗自寻思:冷护卫不是个男人吗? 沈多情一路奔行如风,刚至金越山下,正遇到封少词带了一队人马在山下与封拓熙会合。 二人见到他都面露欣喜,不料沈多情劈头就问:“有没有看到一辆马车下山?” 封氏父子均是一愣,他又大吼一声:“有没有人看到一辆马车?” 这时,士兵中有人问:“刚刚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辆马车往东边去了。” 沈多情闻言,飞身夺了一匹骏马,朝着金光四射的东方迅驰而去。 封少词皱眉:“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一路向东,纵马如风,许是速度的关系,他觉察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流失。 攒花洲地势平坦,他一路奔驰,直至黄昏,已远远望见一大*碧紫湛蓝的深渺浩海,无边无际。海边停着一辆黑色马车,远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艘船扬帆驶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终于不见。 他呆呆站在岩石上,良久良久,直到海上一*漆黑,方才转身寻马,忽觉一阵幽香沁肺,抬头借着海上初升的明月一看,只见左侧青黑色的峭壁上,有一株桃花开得格外娇艳。 这一夜,沈多情自梦中醒来,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冷观语时的情景,少女明眸朱唇,绝世容光,令人不敢逼视。 月亮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温馨得叫人想哭。 元武二十六年夏,桑王驾崩,羡云登基称帝,定年号为靖和。 当她坐着威严庄肃的殿堂之上,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冷峻的目光穿过朝堂,越过满朝文武,仿佛又看见那个面容清冽目光如水的少年——那是她心底最初却永远的痛。 元武二十六年秋,边关捷报,扶风国终于撤兵请降,俯首称臣。遗憾的是,主帅萧无垢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交战时,不幸失足双双滑落雪峰,尸骸无存。副将柯戎战功显赫,拜封大将军。 当晚,这名年轻的大将军推掉一切觥筹宴请,直奔封天府,将一枚碧玉指环交到摄政公封少词的手上,跪倒在他的面前,泣不成声:“逸昀公子若不是为救属下,也不至于滑落雪峰……” 封少词转过身去,一向稳如泰山的身躯震颤不绝,无声的哀恸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双双俯身跪了下去。 良久,封少词转过身来,将碧玉指环放到沈熹微的掌心:“这是昔年封沈两家订婚之物,逸昀既死,婚约自然无效,这个你拿着吧。” 沈熹微握着手中的碧玉扳指,泪珠纷坠似霰。 封少词扶起柯戎,抬头看着庭外的月色,轻轻哀叹了一声。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当厉无双,慕容垂,萧无垢——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他的那个浪荡不羁的儿子——当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纷纷在墓碑上找到他们的归宿时,新一代的骄子与斗士们,正摩枪试剑,重新登上了狼烟蔽日,白骨遍野的历史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