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的试杀

紫陌凝月

一
　　天空高而远，清澈的虚无。络绎缤纷的桃花在山风中簌簌而落，遗失满地花红。
　　许多时候我就这样静卧在桃花树下，任由粉色的花瓣飘散满身。屏息凝望，茫茫渺渺，我思念着，山那端有块巨石是天地初开之时的灵石。
　　思念串连成线，终有一日，巨石迸裂，化为一石猴。金光焰焰，那猴子便是我思念千年的人。是多久远的事情？女蜗娘娘补天造人，缔造万物，又造了我这只白狐，她的子民多得不可计数。
　　我被猎人射杀，未得石灵的庇护才得以存活。
　　停在他的三丈之外，千年了，它终有一日脱离石体化为灵猴，只是他不再识得我。他跳跃着从我身边掠过，奔向一瀑，直入。那一刻我听得到心裂的声音。后来我听闻他占了那洞，称做水帘洞，在山中逍遥自在。
　　隔着山头极目远眺，他的毛发竟有几缕丝白，是的，就算是天地初开时的灵物，却食世间的烛物终会老去。我不愿，我守望了千年，而他从未想起过我。
　　化为通背猿猴，在他耳边进言：“大王，这世间唯有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的佛、仙、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石猴听后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
　　折枝做筏，取竹作篙，石猴离山驾筏，趁着天风在海上消失成一个小黑点。不曾回头，出未曾看到山尖上立着一只白狐凝望着远方。
　　二十年的思念抵得过我千年守望的岁月。归来之时他已不再是那青涩未开的毛猴，学得七十二般变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手持如意金箍棒，奉若天上的神明。
　　佛祖手结莲花，微启双唇：“白狐，我允你守这巨石千年，如今石猴已修成正果，你可愿随我离去？”
　　千年前，我本就是灵鹫山的一只白狐，每日听佛讲经颂禅竟悟出少许灵性，忆起初化狐形得石灵之庇护，求佛成全我千年的守望。
　　重回到灵鹫山，依然在佛的三丈之外，花雨纷纷，落满在头顶，唯佛身周围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佛让我悔悟，而那每日的桃花雨却让我更加的思念。
　　佛骗了我，石猴终不是凡物，大闹天宫后被玉帝封为“齐天大圣”却又傲屈不服，偷吃王母园中的蟠桃，搅了寿宴，偷了太白仙人的金丹被投入炼丹炉中烧出个火眼金睛。
　　玉帝无奈，只得派众仙请得佛。跪在佛前我乞求佛不要伤害他。佛双目紧闭，许久才有言语：“白狐，你本是得道成仙之体，为何过不了情关？”
　　抬头，直视佛：“****请问，难道佛心中亦无情吗？”佛缄默，离去佛才答应我不会伤害他。
　　佛骗了我，佛把他压在五指山下，又以符咒封镇。
　　怒视佛破口大骂：“佛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伤害他。”
　　佛双目如炬，一挥手，我便脱离了灵鹫山，坠入凡尘。耳边是佛的声音：“白狐，你身上的怨气尚未洗脱，还需一劫。”
　　佛，你告诉我什么是劫？
　　你答应我不伤害他，而又将他压在山下，受寒风烈日之煎熬？
　　佛在五指山三十里内布下阵法，一则不伤他受到伤害，二则也使我近不得他身。
　　我只有远远的观望他，直到一日，有一唐朝来的和尚名三藏。揭了符咒，救得石猴。远处我听到三藏问他可有名字？
　　石猴说，五百年前学艺之时，曾有一名唤为孙悟空。
　　悟空，悟空。顿悟静空，心紧锁的痛，佛，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二
　　石猴走了，在五指山嘣裂的石缝里，我栖身而居。这一石一土都带着他的体温。
　　夜，幽静沉暗。我咬牙扭曲挣扎，摧心毁骨的疼痛，凌迟寸磔。
　　山水中映出一个出尘秀丽的女子，白色的皮革裹身，眼角却又有着无尽的媚意。是的，我幻化为人，三藏说过他要去西天求得真经。化为人身，我要追随其后，只是为了每日能见你——石猴。尽管我知道你了你的名字叫孙悟空，但我宁愿叫你石猴，千年前我曾卧在你的身边，低语轻喃：“石头，你何时才会醒来？”
　　追寻不到石猴的踪迹。我去了花果山，山中一片凄凉，众猴少了他的庇护，竟被妖魔所欺负。等了三年，始终不曾见他回山。是呀，他是随唐三藏西去，取得真经，那还会再回到这里？
　　在山中我遇到五百年前与石猴结为兄弟的牛魔王，我记当然石猴与牛魔王结拜，称他为大哥。牛魔王说能带我找到石猴，让我跟他走。我跟他走，因为他是石猴的大哥，更因为他说能找到石猴。
　　可我没想到那牛魔王竟然欺骗了我，他在我的饭菜中下了毒，又在远处寻觅一处洞穴将我藏起来。他怕，怕我会报复，更怕他的夫人铁扇公主。只对外传言，娶我过门是为了山中每日妖魔所进贡的万贯家私。
　　每日强颜欢笑，背地里以泪流面。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到千年前与我日夜相伴的石灵。
　　树林森密，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那魔王倒也懂得怜香惜玉，为我在洞前移植奇花异草。唯独没有桃花，我怕在那桃花飞舞的季节，心会随花舞撕裂而亡。
　　翠竹林中闪出一身影，隔着竹叶深切的观望，不敢眨眼，我怕这是幻境在我眨眼的瞬间会消失。
　　“你是谁？你找谁？”我认得他，他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石猴，可我怕，怕这是牛魔王布出的幻像来戏耍与我。
　　他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
　　“正是。”低头做答，眼睛却停在他手中的棒上。
　　“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他问。
　　“你寻那洞做甚？”我问道，心却在猛烈的颤抖，他、他手中的棒子是千真万确的如意金箍棒。他问这摩云洞，正是牛魔王困我之地，他可是来寻我？
　　“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他回答道。
　　心念惧毁，我以为他是来寻我，而他却只记得结拜的大哥与大嫂。满面的伤怀，抓住他的衣袖救他带我离去。妖也好，石也罢，那怕你只是一只猴子，只求你带我离去，离开这天地间，私守终身。
　　石猴一棒打来，喊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今日又来勾引俺老孙。”
　　他不曾认得我。我不怨他，只是那一棒险些打到身上，幸好对这山路极熟才躲了过去。回到洞中泣哭不已。
　　牛魔王回到洞中搂着我的腰，细声问道：“美人为何啼哭？”
　　我不理他，牛魔王眼尖，竟取得衣裙上掉落的两根猴毛朝我大怒道：“贱婢，你竟背着我私会那猴子。”
　　站起身，毫不未弱道：“是，千年来我爱的只有石猴一人，你算了你什么？”
　　怒气涨满双眼，牛魔王的眼睛变得通红，手中的铁棍举起，闭上眼睛，我只盼这一棍能竟我打死。铁棍未曾落下，牛魔王离开了洞。守着洞口，那一刻，我更是无比担心石猴，怕牛魔王出手伤人。
　　第二天清晨，空中降一黄色身影，是石猴，他没死。满心喜悦，欢快的跑出门迎接。他竟用金箍棒指我的鼻梁大叫：“妖孽，可是你在牛魔王面前说你写我有千年情缘，挑拨我们兄弟感情？”
　　兄弟？妖孽？
　　原来我这千年的守候，竟比不得与他结拜为兄的牛魔王。
　　不语，他的棒子打下来，我没有躲闪。灵魂飞出体外，半空中我看到他手指我的尸体道：“果然是只狐狸精。”
　　
　　三
　　灵鹫山，莲花台。
　　佛的身旁立着阿滩、阿难两位尊者。莲花台下分布着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
　　佛抬头：“白狐，这一世缘，你可曾悔悟？”
　　抬起头，倔强的直视佛：“何为悔悟？佛说众生因果皆有缘，而我与那石猴的缘份，佛就这样断送。”
　　莲花台下一阵骚动，从未有人敢对佛如此不敬。佛一挥手道：“白狐，下界唐王李世民遣唐三藏到我灵鹫山大雷音寺求取真经，是有功之人，而下界必有一翻叛乱，你可愿替我降伏？”

唐三藏、真经。我记起那是石猴所拜之师，也是石猴取经所在。
　　跪在莲花台下，叩谢佛，那一刻喜悦万分的我，竟看到佛的脸上划过一丝哀伤。
　　下界，我再世为人。是个妩媚至极的女人，入了后宫。李世民喜我一身才情，立为才人，唤做武媚娘。
　　守着长廊我淡笑，千年的岁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于我只是儿戏。我所在意的只是等唐王所策封的御弟唐三藏的归来。
　　我盼着与石猴的再次相逢，又惧怕着这一切。望着镜中丝毫不比上世做狐时逊色的貌相，石猴，上世你嫌我为妖，而这世我为人，你还会嫌弃我吗？
　　终是要归来。
　　唐王与他师徒三人，端坐在屋中，时时笑语。
　　我听的到，有我日思夜想石猴的声音。终是忍不住，装做奉茶的待女入了屋。我的眼中只有他，石猴，那个守望了千年，思得两世的石灵。
　　稍不注意，竟打翻了茶水，唐王皱起眉头呵我下去。转身的刹那间，我看到石猴的眼睛盯着我，目光幽深得看不到边际。
　　站在窗外，痴然的盯着石猴，佛，你终是怜惜我对吗？
　　屋内传里一阵低语：“圣上，刚才送茶之人可是宫中之人？”
　　“噢，那是才人媚娘。平日端装淑丽，今日不知为何冲撞了各位。”唐王答道。
　　石猴又接着道：“圣上，此女不凡，应是九天妖狐幻化，又有帝王之相，圣上务必小心。”
　　跌撞回到居所，大病。心隐隐做痛，他的心中始终是一介妖狐，任凭我在佛前万叩首，始终入不得他的心。
　　数日后，唐王病重，宫中竟流言四起。说我有帝王之相，才会克死唐王。
　　躲在暗处失笑，一千五百年。无论是为狐还是为人，我终是妖孽。唐王病逝，下旨将我遣入感恩寺，削法为尼。
　　感恩寺内，守在佛前，木鱼声环绕四周。佛端坐在上方，怜悯的看着众生。
　　我以为，我会在这檀香梵音中追忆着千年前依偎在巨石上的温暖，直至死亡。直到我遇到了另一个人，李治。才明白，自己的心原来一直都是蠢蠢不安。
　　佛，五百年前，你背离了不伤害他的诺言。而现在你又让他当着唐王面指认我为妖狐。佛，众生皆奉你，我不愿。
　　我用美色勾引了那个年轻的皇帝，他不顾朝中众臣的劝阻迎我回宫。
　　佛，他们都是你驯良而畏惧的臣民，我不是，无论上世今生，我都注定了是妖狐。既然连他都称为我妖，我不要做循规蹈矩的女子。我要颠覆你盛世的人间。
　　我成了李治的皇后，代价就是满手的鲜血，以及我亲生女儿的命。她出生还不到二个月，粉嫩的脸，柔柔的笑，将十指放在她小小的脖颈，闭上眼……
　　佛，我要你失望。我所在意的只是千年前庇护的恩德，而你却不曾给我。
　　坐在龙座上，看着朝中的众臣，那一刻无比空虚寂寞。
　　我已老去，六十岁的寿宴，漫天的雪花，冰彻的寒意。雪舞时，无比的思念花果山上遍野的桃花。曾在那桃花雨中我守望了千年。
　　一道令传于众花神，我要百花在一夜间绽放。
　　众花仙随了我的意，立在桃花下，任由花瓣飘散满身，就如同初时我卧在桃花树下，守着那块灵石。太监来报，园中的牡丹不曾开放。
　　冷笑，佛，我连你都敢背弃，一个小小的牡丹仙竟敢与我抗争。牡丹被尽数拔去，下贬到洛阳。
　　尽放的百花中，我又看到佛慈悲的面容，佛摇头道：“白狐，你这又是何苦？”背对佛，我不曾语。为了这帝王的虚名，我杀了女儿，毒死李弘，赐死李贤，幽紧李显，这又是为何？
　　从佛问我话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变了。我心向佛，铸造“万象神宫”，佛界众生皆在寺中。主持名为薛怀义，女儿太平曾问我，为何对一和尚如此宠爱。我不语，有谁知，我千年的思恋，只因薛怀义的眉角有着少许石猴的貌相。
　　自此，后宫中多了无数的男宠。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石猴有几份相似。既然你们都认定我为妖狐，就算犯下淫乱之罪又如何？
　　半夜起了一身冷汗，我梦到石猴又大呵我是妖，举起金箍棒便打了下来。醒来时，身边躺着薛怀义。是他，是他要杀了，鬼厉般的尖叫传遍后宫。赶来的宫女看着不可一世的女皇缩在墙角，满身的战栗。
　　下旨杀了薛怀义就已后悔，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神情与石猴如此相似之人。三思之后，终在一个黑夜，出了宫。没有了勾心斗角，没有了权利纷争。宫中传出女皇立四子李旦为太子。不仅后便传出女皇病逝。
　　而在山野间，多了一个老妇人。她在找一去处，一名为花果山水帘洞的地方。
　　花果山水帘洞，为何整个世间无人知晓它的去路？我也未曾找到，在一简陋的客栈终老。
　　
　　四
　　灵鹫山，莲花台。
　　佛的身旁没有阿滩、阿难两个尊者。莲花台下更无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
　　佛的身后立着斗战胜佛，我抬头，正是石猴，他的目光空明，始终未曾瞧过我一眼。佛问道：“白狐，这一世你可误出何为劫？”
　　“劫、何为劫。”佛你告诉我。既然我得不到千年的思恋，我情愿坠入魔道。
　　对着佛后的石猴，凄惨一笑。血从体内喷出，佛与石猴同时惊错，他们定会想不到，我如此决裂，用了最毒的魔咒，足以使自己灰飞烟灭。
　　终是失望了，血雾中我看到石猴除了一声惊叫，别无举动。倒是佛，把我送入一千五百年前的幻像。
　　幻像中我看到佛赤脚，怀抱一白狐。白狐的腿上血迹斑斑，佛悲怜的将白狐放在一块巨石上又撕下身上的僧衣为白狐裹伤，后便离去。
　　眼角一滴晶莹的泪划过，佛，这滴泪是我在毁灭前最后一滴泪，也是为你所流。
　　佛，当初你为何不告诉我，救我的人是你。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