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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第二期“下克上”:刺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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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0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刺虎

1.
建平元年,长安街头。此时正值夏日,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当街一处酒楼前面,喝彩声阵阵传来。酒楼里的食客们循声望去,但见街道中央某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

酒楼门前,有个小乞丐蓬着脏发,带垢的手里握着半个馒头,从阴凉处走来,朝着当街围观的人群走去。他用嘴叼住馒头,双手用力扒出一条人缝,挤进去,穿过人墙,钻到最里面,看到当中一个青衣道人,约摸三十来岁,头戴坡顶灰帽,白面无须,脸上无汗,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平放在膝,闭目念念有词。

霎时,道人周围有小苗冉冉长出地面,缓缓向外蔓延至众人脚下,眨眼间长大,生叶,开花,结果,是成片的香瓜。道人抬手一挥,瓜离枝蔓,飞至众人手中,也落到小乞丐手中,香气扑鼻。众人捧着香瓜,刚要张嘴,瓜却化为鸽子,腾空飞去,渐渐隐入碧空。再望地面,瓜蔓蠕动,变成蚯蚓,入土而没。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如雷鸣一般。道人睁眼起身,拍净道袍上的土,向四周拱手作揖。

“在下鞠道龙,行走江湖多年,无以谋生,仅以此幻术博人一乐。在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出门在外,还望大家多加照顾。”

围观众人开始喧哗,有人挤出圈外,装作没听见;有人探手摸衣兜,想找出身上最小的一枚钱币。青蚨币三三两两落地,如干旱天落雨点一般。

有三个泼皮挤进圈内,腆着肚子走近鞠道龙,个个脸上流着肥油似的汗。一个泼皮低头啐了一口,上前推了鞠道龙一把。

“臭道士,我等尚未吃到香瓜,你怎么就把它们变没了?”

鞠道龙后退两步站稳,仍是一副低头恭敬之相。

“客官莫怪,既是幻术,纵然吃到香瓜,也无非是一场空。”

三个泼皮不听,轮番推搡叫嚣,非要让他再变出香瓜吃到嘴不可。

鞠道龙一退再退,退至小乞丐身边,已无可退之地。他无奈站定,就地一指。

三个泼皮脚下土地松动,三条龟纹蟒蛇破土而出,势如破竹,盘旋而上,瞬间缠在三个泼皮身上。泼皮们蹬腿挥臂挣扎,却不料蟒蛇缠绕愈紧,令其动弹不得,喘不过气。三个泼皮见势不妙,齐声高呼:

“求道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鞠道龙微微哂笑,竖起二指到唇间,复又闭目念念有词。但见三条蟒蛇化为三条龟纹丝绸,捆粽子一般绑在三个泼皮身上。三个泼皮挣断丝绸,片片甩向空中。丝绸断片化为蝴蝶,继续围绕三个泼皮上下翻飞。三个泼皮急了,一边挥舞双手驱赶蝴蝶,一边往众人为其闪出的人巷跑去。蝴蝶翩翩舞动,亦不追随,疏忽四散,往人缝里飞去。众人低头寻找,却踪影皆无。

众人如梦方醒,拍手叫好,纷纷往里扔钱币,如同暴雨降临,颗颗钱币长了眼睛一般,飞入鞠道龙放在地上的布袋。

小乞丐望着头顶飞过的钱币,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摸摸衣兜,里面还有硬硬的三个,他拈起其中一个,也跟着扔了进去。

众人散去,小乞丐目光随着鞠道龙而动。鞠道龙用褡裢收好装钱币的布袋,背起地上的一个长木匣,转身往客栈方向走去。

2.
鞠道龙沿街走了很长一段路,两边的叫卖声渐次消失,客栈早已远远落到身后。他茫然前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城外,眼前是一片松林,风吹过,松涛阵阵。鞠道龙走到一棵老松树下,将背上的褡裢和木匣放到树根处,找一块干净平坦的地方坐下,盘腿做出打坐的姿势。

松树枝头有两只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飞走了。鞠道龙不动声色,朗声呼道:“你跟了我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老松树后面闪出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正是适才在街头看鞠道龙表演幻术的小乞丐。

“你老是这么跟着我,究竟为何?”

小乞丐走到鞠道龙正面,扑通跪倒在地:“在下宫十三,愿拜鞠道长为师,学习幻术。”

“都是雕虫小技,打发时光而已,不值一学。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

“十三无家可归,愿随鞠道长云游四方,侍奉左右,吃苦受累在所不惜。”

鞠道龙眼前如电石火光一闪,同样的场景,类似的话语,在很久以前也如此这般出现过。不同的是,那时跪在地上的是他自己,坐着的是他的师父。师父!一想起这两字,他百感交集。

师父早已不在人世。师父曾是他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幻术大师,能在眨眼间做出常人意想不到的奇妙变幻: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师父利用这些幻术造福于民,在民间享有盛誉。鞠道龙是师父唯一的一个徒弟,跟随他学艺十年,却只学得他不到三成本领。不是师父不教,实在是鞠道龙领悟得太慢。师父素有酒仙之名,一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他清醒时教给鞠道龙的幻术,等到鞠道龙学不会向他请教时,往往是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自从师父去世,鞠道龙就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在梦里,月明之夜,师父与他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上山之前,尽管他尽徒儿之责百般阻拦,师父还是把一坛陈年女儿红全数喝下,醉得走路东倒西歪。他尽力搀扶师父,师父却逞强甩开他的手,手拖赤金刀,歪歪扭扭走在他前面。饶是醉了酒,师父依然走得很快,纵使再歪再扭,也绝不会迈向山路之外的悬崖。鞠道龙追在后面气喘吁吁,眼瞅着一只吊睛白额巨虎从侧面山梁突地跳下,张开血盆大口,把师父一口吞了下去,师父都没来得及没哼一声。白虎舔着森森的剑齿,慢慢走向吓呆了的鞠道龙……每当梦至此处,鞠道龙便会吓得惊叫一声,翻身坐起。他抹着额头的冷汗,打量四周,不知身在何处。

鞠道龙回过神来,望着眼前长跪不起的小乞丐宫十三,长叹一口气,说:“起来吧,我答应收你为徒!”

宫十三就地连磕三个响头:“多谢师父成全!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3.
时光如梭,转眼三个月过去。这三个月里,宫十三跟随师父鞠道龙辗转各郡县卖艺,无非是行路时帮师父背背行囊,表演时给师父打打下手,并不曾学得幻术的一招一式。宫十三并无怨言,鞍前马后忙得很快活。不过,鞠道龙有一个木匣总是随身携带,连睡觉时也不离左右,从不让宫十三碰到。

鞠道龙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当初他的师父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讷于言而敏于行,老成持重,才同意收他为徒。可是宫十三不一样,能干,也能说,话痨一个,鞠道龙时常被他聒噪得耳根子嗡嗡直响。可是,念在他一口一个“师父”的亲热,又懒得跟他计较。

秋阳艳艳的季节,鞠道龙和宫十三重回长安,在一家小客栈住下后,复又在最热闹的街头表演幻术,连续三日收到的银钱比往日三个月都多。鞠道龙满心欢喜,却面不改色,不似宫十三那般上跳下窜,眉飞色舞。第三日收工之际,已近黄昏,宫十三凑到鞠道龙跟前,提出了一个建议。

“师父,今日可否改善一下伙食?咱们三个月来每日粗茶淡饭就咸菜,也是苦得太久了。我听说这里附近有一家很有特色的酒楼,里面的酒和菜都是东海特色,是师父老家的厨子,味道极其正宗,管教师父吃得满意。”

“好吧,就依你一次。不过,就你我二人,凡事还是不要太铺张浪费才好。”

师徒二人说着走着,不觉来到了一家酒楼。酒楼门口排着长长的队,都是等候就餐的人,看上去的确是一个颇受欢迎的酒楼。鞠道龙和宫十三排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走进酒楼,在一个靠窗的桌前落座。宫十三娴熟地点菜,像是来过这个酒楼无数次。

糖醋鲤鱼、葱烧海参、油爆双脆、糟溜鱼片……果然都是地道的东海特色菜肴。鞠道龙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再吃过东海家乡的菜了,也没有人陪他吃,现在有这么个机灵的小徒弟陪着,不觉有了兴致,也不顾平日里那些自我约束的规则了。他点了一壶东海有名的东阳老酒,要宫十三陪他喝个尽兴。

酒至半酣,鞠道龙有些晕晕乎乎,前尘往事涌到眼前,一时间他分不清此时还是彼时。最后一次跟师父上山刺虎,到底是哪一年的事?从那时到现在,鞠道龙的样貌就再也没有发生变化,而师父却从此丧身虎腹,这世间恐怕再也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师父,您还是少喝一点吧!”

眼见鞠道龙如饮水一般饮酒,宫十三忍不住站起身来劝阻。不曾想鞠道龙喝到兴头,越被人劝越有兴致继续饮酒,直到看不清眼前是谁。

这时,一位食客走上前来,做出惊诧的表情,朗声叫道:“啊呀,这不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幻术大师鞠道长吗?失敬失敬!”一时间,更多食客纷纷围上前来,争着向鞠道龙敬酒。他们个个夸赞鞠道龙幻术了得,鞠道龙受不得恭维,全部敬酒都喝下了肚。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最初那位食客在向他发问。

“道长幻术技艺如此精湛,敢问道长师从何处,哪位大师?”

“东海……黄公……”

鞠道龙说完,便趴在桌上沉睡过去。在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跟随师父上山刺虎的前夜。那一日,官府设宴,席间官员们也如同当下一样恭维师父,向师父敬酒。师父来者不拒,一坛陈年女儿红很快见了底。

“东海黄公?那不是二百年前的一位幻术大师吗?”

“可不是,那时还是前朝的始皇时代吧!”

“是啊,鞠道长不过而立之年,怎么可能跟随一位二百年前的古人学艺呢?”

食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时打量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鞠道龙,满面狐疑。

“我师父他老人家醉了,他说的是醉话,各位别当真,都散了吧!”

宫十三起身上前向各位食客作揖,喊小二结账。随后,背上行李,复又弯腰扶起趴在桌上的鞠道龙,师徒二人缓缓下楼,朝附近一家客栈走去。

4.
鞠道龙一觉醒来,竟是日上三竿。他惊坐起身,环视四周,是一家小客栈的简陋客房,他和宫十三重回长安后便下榻于此。

“徒儿,我的木匣何在?”

“师父莫慌,在这儿呢!”

宫十三指着墙角的一个木匣,鞠道龙翻身下床,跌跌撞撞扑向那个木匣,嘴里咕哝着。宫十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上前扶起他。

“师父莫慌,我不曾打开这木匣。”

“那就好,那就好……徒儿,昨日我可曾醉酒?”

“没有啊,师父,我们在街头表演完毕就直接回到客栈了,用的还是客栈提供的膳食。”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你和我一起去过附近一家名叫似归楼的酒楼,还吃过正宗的东海名菜。”

“师父你是做梦了吧,咱们真的不曾去过。凡事不可铺张浪费,徒儿谨遵师父教导。不信你数一数昨日所剩银钱,并不曾有大的花销。”

鞠道龙摸起钱袋,数了数里面的银钱,果然不假。可他还是半信半疑,忍不住披衣出门,直奔昨日夜间去过的那家酒楼。可是,当他走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片松林,里面散落着几座坟茔。三个月前离开长安,他曾路过此处,只是不曾记得有过坟茔。他走进去的时候,惊起几只乌鸦,哇哇叫着飞向天空。鞠道龙吓得退回到松林外的路边,正巧有一位农人推着独轮车经过。他上前拦住农人,向他询问这里是否有一座名为似归楼的酒楼,农人摇了摇头,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看着他,推着车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宫十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鞠道龙,他见鞠道龙离开松林,农人远去的时候,便上前拉着鞠道龙。

“师父,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说的似归楼,就是一场梦!”

“一场梦?真的是一场梦吗?”

鞠道龙踉踉跄跄,再次回到客栈,坐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墙角的木匣,也像见了鬼一样,半天无语。如果不是梦,那是什么?亭台楼阁的变幻,那是师父的拿手好戏,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从师父那里学到,师父便不在人世了。当今天下,还有谁会此绝活?

鞠道龙看向宫十三,上下打量了他很久。突然上前抓住他的双肩,瞪大眼睛追问:“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黄公的后人?”

宫十三嘻嘻一笑:“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什么黄公白公的,我是你的徒儿,小乞丐宫十三啊!”

“不对,你肯定不是!”

“师父,你这几日劳累过度,还是好好睡一会儿吧!”

鞠道龙还想再说什么,困意如洪水般袭来,眼前景物如幻影般晃动,他还没走到床榻,便歪倒在地,呼呼睡去。宫十三等鞠道龙睡熟,微微一笑,便走向墙边,打开了木匣。

一道赤光从匣中飞出,变成一条金蛇,蜿蜒着朝着宫十三扑来。宫十三不慌不忙,拔出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剑,挥剑砍向金蛇。只听当啷一声,两截金属落到了地上。

是一把断成两截的赤金刀,刀鞘与刀被铅灌在了一起。

鞠道龙突地坐起,额头渗着汗,惊呼道:“师父快跑,老虎来了!”

宫十三眨眨眼,故意顺着他问:“老虎在哪?”

鞠道龙指着地上的两截断刀:“在那!”

话音刚落,但见两截断刀从地上飞起到空中,分别化为虎头和虎尾,旋即合二为一,成为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张着满口獠牙,朝着鞠道龙扑来。鞠道龙后退两步,仰面跌倒在地。正是他在梦中频频遇到的那头白虎!

二百年了。最后一次见到师父黄公,已是二百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鞠道龙的样貌就从未发生变化。若不是师父,他恐怕早已丧身虎口,哪里有如此造化,长生不老二百年?

“师父,徒儿知错了!”

鞠道龙哀叹一声,闭上眼睛,做好了葬身虎腹的准备。二百年,他早已活腻了,想死都死不成。如果能这样离开人世,也算是一种造化。

然而,白虎却如云雾一般从眼前散去,地上依然是那把断成两截的赤金刀。

5.

“哈哈哈……”随着一声长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推门走了进来。“徒儿,一别二百年,山高水长,近来可好?”

鞠道龙睁开眼睛,看到老者,倒头便拜:“师父,徒儿该死!”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为师偏不让你死,让你继续长生不老!”

“不不不,求师父饶了徒儿吧!”

黄公默然不语,环视四周。断刀还在地上,宫十三站在断刀前,垂手而立。黄公朝宫十三招招手,宫十三化作一个白色的纸人,如一只蝴蝶般飞到黄公摊开的手掌上。

“这个小徒弟陪了你三个月,还算尽心吧?”

“多谢师父成全,让徒儿也尽享师徒之谊!”

“师徒之谊?你也知道师徒之谊?哼!”黄公冷笑一声,将纸人卷起,纳入怀中。“二百年了,你这技艺还是没有长进,空活了这二百年哪!三个月前长安街头,为师在酒楼上就看到了你这技艺的极限。”

“难道,那日三个前来砸场子的泼皮,也是师父所为?”

“你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我还能说你什么呢?他们不过是和宫十三一样的纸人罢了。”

一切都是虚幻。二百年来,鞠道龙走过无数地方,睡过无数客栈,见过无数的人。朝代在换,亭台楼阁建了再毁,毁了再建。世易时移,什么都在变,过往如梦一般随风而逝。他身边最亲的人也在离去,他的父母妻子,他一个也挽留不住,都如这纸人一样转瞬即逝。

“徒儿任凭师父处罚,只望师父听徒儿解释两句。”鞠道龙跪在地上,朝黄公再三叩首。

“我的赤金刀呢?”黄公不回应鞠道龙,只是望向地面,但见两截赤金刀离地飞起,分别落在黄公的左右两手中。黄公盯着刀与刀鞘之间的凝铅,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我不想听你解释什么,还是让我的老朋友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吧!”

话音刚落,两截赤金刀内的凝铅化成两股黑烟,飘向空中,在客房内幻化出一个个会动的人影。

影影绰绰中,鞠道龙和黄公都是当下的样貌,他们在参加一个宴席,在座的看上去都是有官职的人。觥筹交错中,黄公喝得酩酊大醉。鞠道龙眼见黄公醉得不省人事,将黄公随身佩带的赤金刀解下,悄悄递给黄公身后一个跑堂的小伙计。

赤金刀跟随小伙计来到一家打铁的小作坊,来到了一位铁匠手中,铁匠将一瓯烧融的铅灌进了赤金刀中。赤金刀过水降温后,又跟随小伙计回到了宴席上。鞠道龙从小伙计手中接过赤金刀,又悄悄挂回到黄公身上。

黄公夜间上山刺虎,白虎扑向黄公。黄公拔刀不出,扔下赤金刀,以手拔簪,化作青龙,扑向白虎。白虎惊惧逃走。黄公望着地上的赤金刀,长叹一声,弃刀而去。翌日,鞠道龙上山,看到地上的赤金刀,痛哭流涕,将赤金刀收起,藏于木匣。

人影消失。黄公手中还是断成两截的赤金刀,他目光如炬,望向鞠道龙。

“告诉我,你这样做,究竟为何?”

鞠道龙汗流浃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思绪回到了二百年前。

6.
二百年前的东海登州,原是一片富庶之地。此处依山傍海,物产丰富。上山可获得山珍,下海可捞得海味,更兼当地民风淳朴,引得八方来客到此安居。

黄公便是如此,他年轻时持赤金刀走天下,孤身一人漂泊大半生,到老时偶经登州,便爱上了这个地方。黄公决定在此居住一段时日,他选择了登州郊外一处僻静小院赁屋寄居,平日里外出表演幻术以换得银钱充抵房钱饭钱。一旦收入略有盈余,黄公便出门买酒,常常半夜三更醉醺醺归来。当地人以善饮酒为能事,黄公此举,从未有人异议。更何况,黄公也常常接济路边偶遇的老弱病残,久而久之,在当地人心中也有了威望。

黄公所居小院房主姓鞠名旺,祖上世代居于登州,曾是登州大姓人家,不幸家族人丁不旺,传到鞠旺一代,只剩鞠旺老两口和儿子鞠道龙一家三口。鞠家没有田产,只有祖上遗留的几间小院,除了自住,仅余一间租与了黄公。鞠家还经营着一间铁匠铺贴补家用,平日里只是雇人打理。鞠旺老两口一心巴望着唯一的儿子能多结交官府,谋个一官半职,不让他在铁匠铺出头露面。

鞠道龙那时已经年过三十,娶妻柳氏,有一子刚满十岁。在遇到黄公之前,他的世界单调乏味。黄公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个跟现世不一样的绚烂世界。自从黄公搬进鞠家小院,鞠道龙便时常拜访黄公。黄公的幻术更让他如痴如醉,他几次三番请求黄公收他为徒,黄公都没答应。

直到某一天深夜,鞠道龙拜访一位官府朋友归来,在回家必经的一座石桥上,他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摇摇晃晃,走了没几步便扑通一声坠落到桥下河水中。

“那不是黄公吗?”鞠道龙心中暗喜,机会终于来了!他不顾春日河水冰凉,也跟着跳进河中。

好在河水不深,站起来齐腰之上,但对于醉酒摔倒的黄公,却是致命的深度。鞠道龙在河里抓住还在昏睡不醒的黄公,竖着背起,艰难地爬上岸,急速赶回家。他给黄公换上干衣,同时吩咐妻子柳氏生旺炭火,熬好姜汤,侍奉黄公饮下。

黄公醒来第一眼看到了浑身湿淋淋的鞠道龙,这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望着鞠道龙,微微一笑,却不言谢。

“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念在你心诚的份上,为师同意收你为徒了。”

鞠道龙匆忙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多谢师父成全!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好了,快去换下你的湿衣服吧!”

鞠道龙欢天喜地,连打了三个喷嚏,赶忙回到自己房中换衣,少不得又挨妻子柳氏数落半天。

直到三年之后,鞠道龙方才明白黄公当初落水,仅为试探,那是鞠道龙某次跟黄公一同饮酒时得知的。黄公乃性情之人,醉酒之后藏不住话,不似鞠道龙一样守口如瓶。自从鞠旺老两口相继染病去世之后,鞠道龙更是沉默寡言。父母双亲到死也没看到儿子谋上一官半职,这成了鞠道龙的一块心病。

7.
始皇三十六年,东海岸边山上出现了一头白虎,体型甚于一般猛虎,常常在月圆之夜下山,站在东海岸边礁石上朝着大海长啸。此虎虽未伤及人命,但已在登州城内引起恐慌。没多久,谣言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都说这头白虎是一头千年虎怪,它在召唤沉睡在海底的妖魔,不日之内将有海水暴增,淹没整个登州城。胆小的人吓坏了,收拾金银细软,开始举家向西搬迁。

鞠道龙耐不住妻子柳氏几次三番催促搬家,忍不住向黄公谈及此事。黄公听罢哈哈大笑,提醒鞠道龙不必惊慌,只管静观其变。几天后,官府贴出悬赏告示,声称能杀死白虎者,加官进爵。鞠道龙看到告示,心动不已。他回家去见黄公,提到了悬赏事宜。

“师父,我们不如通过幻术杀死白虎,到朝廷领赏,以后您也不用上街卖艺,挣那点辛苦钱了!”

“道龙啊,师父我若是想到朝廷领赏,不用通过杀死白虎,也能实现。只是为师逍遥自在惯了,不想受官家约束而已!”

“难道,师父还有别的法子领赏?”

“不可说,不可说……说多了要遭天谴的!”

“那徒儿也就不问了。”

鞠道龙表现得极为谦逊,只是不停地向黄公劝酒。黄公酒醉酣睡之后,鞠道龙趴在黄公耳边,悄悄地问:“师父,到底是什么法子啊?”

“白虎洞口……有千年灵芝……可长生不老……”

鞠道龙心下一惊,当今始皇帝到处寻找长生不老之方,何不采集这千年灵芝,献于皇上?至于那白虎,如果师父能帮他挡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鞠道龙安顿好黄公,连夜去往官府,声称师父黄公能以幻术除虎。翌日,官府诏书来到,命黄公前去除虎,不得有误。黄公又是哈哈大笑,只提出一个要求,让他除虎当夜酒足饭饱。

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就不必赘述了。最终的结果是,白虎与黄公一同消失,鞠道龙从白虎洞口采集到了灵芝。

7.
黄公听完后,问鞠道龙:“当初,你为何不将灵芝献于始皇帝,实现你的当官梦?”

“我原本想献给始皇帝,无奈不日之后始皇帝驾崩,灵芝无法送出。我小心保管灵芝,想等下一位皇帝。不曾想,我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我那糊涂的妻子将灵芝熬成汤,给我喝下了。唉,都怪我守口如瓶,我该早点告诉她的!”

黄公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听鞠道龙继续叙说。

“此后发生的事情愈发诡异,我那十三岁的孩子后来莫名失踪了,我的妻子忧惧交加,也得了怪病去世了。祖上遗留的房屋日渐倾颓,家产日渐用光,我一个人孤独无助,不得不离开故土,走上了靠幻术卖艺谋生之路。就这样一个人苦熬着直到今天,我不止一次想死,自戕、上吊、投水、服毒……各种方法都试过了,怎么也死不成。”

“你可知宫十三是谁?”

“他不是师父您用纸人变成的吗?”

“他就是当年你那失踪的孩子,现在已修炼得能够随时变身。”

“怎么可能?”

“万事皆有可能。因我酗酒成性,泄露天机,上天罚我进山洞面壁数日。没想到,你给了我机会,借朝廷诏令命我进山刺虎,我将计就计,假装被白虎吞噬,变身消失,只遗留我那把赤金刀继续游荡人间。我进山不到一日,便觉山中寂寞,我使了一个幻术,让你的孩子追踪一只野兔进山,来到我身边,我改变了他的容貌,清除了他的记忆,让他专门为我跑腿买酒办事。”

“这么说,你拐走了我的孩子,只在山中呆了数日?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是你该付出的代价。谁让我有眼无珠,收下你这样的徒弟呢?”

“好吧,是我自作自受。不过,能否让我再见宫十三一面?”

“你们已经朝夕相处三个月,足以慰藉你的父子之情!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请求?”

“但求师父让我早日摆脱长生之苦!”

“如你所愿!”

言毕,黄公哈哈大笑,面容变幻,成了宫十三的模样。鞠道龙大惊,起身前倾,却动弹不得,身体自上而下委顿成灰,化成白骨倒地。宫十三冷笑一声,收拾起断刀,放入匣中,抱匣而去。

此时,距长安城不远的南山里,一个云雾缭绕的山洞中,有一位黄衣老者和一位白衣老者正在下棋。黄衣老者正是黄公,他走了一步棋后,对白衣老者说:“虎兄,该你了!”白衣老者却心不在焉:“十三去了这半日,该回来了吧?我说老弟,你就这么相信你自己的幻术?”

黄公不语。山洞外传来了宫十三轻快的唿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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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0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1、个人觉得这是一篇极好的古风灵异故事,很有民间故事的感觉,若是讲出来,定是郎朗上口;
2、非常喜欢结尾那段文字;
3、不过,个人建议还是有两个:
第一个:主角鞠道龙的刻画有些中性了,这个人是不是应该有些阴险,有些伪善呢?
第二个:6、7两个章节(除了结尾) ,感觉内容不够饱满,叙述有些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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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2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颇具传奇色彩的一个故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犹如幻术一般的奇诡。

但这不是最精彩的,看到开篇街市上的诸多变化,我就想,若是文字停留在这些奇技淫巧上,而没有更好的故事构架和升华,那这些把戏也就不值钱了。

但,还好,随着故事的推进,作者非常巧妙的借用幻术这一道具,或者说这一命题,隐喻了:人生一梦,权财俱空,的主旨。

贪欲无尽,贪钱,贪权的,甚而至于贪长生的。

长生之无趣与可怕,可见一斑。

题文刺虎,无由想起一句话:破山中贼易,撼心中贼难。

这个虎好像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看做是权,黄白二老,也看做世间黄白二物。。。倒不知是作者真有此隐喻,还是作为读者的我

过于自我发挥。

想来,的确恐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人这一生,到底所谓何来。


传奇故事的写法,在人物塑造上,自然要单薄一些,这是结构所致,也到无甚大碍。

那些老松几树,浮云绕峰,小径蜿蜒的古朴山水画,与艳丽多姿,娇艳欲滴的牡丹图肯定有所区别。

这个故事,正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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