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那是一个传说中的杀手世家,神秘而飘忽,没有人知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清音世居灞桥---------那个文人挥泪,折柳相送的地方。生在清音,便一定是绝世的杀手。 沈离生性纯良,天真活泼,本不应成为杀手的。可惜,却生在了灞桥之地,生在了清音之家。 (一) 沈离十岁,音律辨识无双,被誉为清音神童。十五岁,完整弹出清音妙律,而上一个弹出这一乐曲最年轻的清音门人也到了四十七岁,当时已被称为清音奇才。十八岁,清音世家为沈离举行加冠礼,此后就成为正式的清音杀手。 清音每年的成年弟子加冠礼,循例是要请另外两大世家,暗箭和神木楼参加的。既是观礼,更是为了展现各派年轻一代弟子的实力。 名门正派有名门正派的分际,而江湖上的杀手行当便归这三家掌管。虽说是三分天下,但神木楼事实上做的是情报行当,暗夜杀手事实上就成了清音世家和暗箭两雄相争的局面。 七月七日加冠礼。 前一天,暗箭门主带着女儿合欢,神木楼楼主带着关门弟子,已联袂而来。 七月的清音世家,一轮夕阳斜倚在鳞鳞屋舍边,深远而瑰丽,一抹霞光染红了林中那个弹琴的少年,平和安逸,似乎有一抹金辉笼上他的身体。 林边的女子俏丽明艳,似乎沉浸于眼前的风物,又似乎沉醉于铮铮的琴音。一缕微风,一片裙带,随风起舞,飘飘欲仙。 琴音暂歇,两个人远远的看着,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走近。 一抬手,一曲梅花三弄又在山林响起,一个人继续弹,一个人继续听。暗夜沉沉,月儿弯弯,静默的两个人,无尽的弦上音,一丝雾霭渐渐浮上林中。 那个女孩子,叫做合欢。她不是天才,而是奇迹。先天的经络通达,体质更是传说中的百毒不侵。沈离自然是清音的骄傲,但合欢却必将是未来的王者。只是如今,他们还都年轻,未来谁也看不到。 七月七日清音世家加冠礼。他在队伍中目不斜视,端方稳重。她站在观礼的父亲身边,静静的看着他。他没有看她,但他知道那个叫合欢的女孩正在看着自己。她看到他没有看自己,但她知道那个叫沈离的男孩知道自己正在看他。 加冠礼成,沈离代众位弟子向观礼师长一一敬酒。当暗箭门主合木青喝完沈离的酒之后,沈离看向了合欢。两个人清澈的目光望着对方,在对方湖水样的目光里看到自己。沈离微微一笑,向合欢举杯,接过酒杯,合欢一饮而尽,心里忽然有丝微微的痛。这样近的距离,也许从此不再会有,眼中便有了微涩的感觉。 正在合欢目眩神迷的时候,忽然被沈离一把拉入怀中,转身扑倒在地上。一滴暗色的血从沈离的嘴角渗出,那抹原本对着合欢的笑依然挂在他的脸上。 合欢有些惊慌,有些愤怒,最后都汇聚成寒冷和心痛。她想推开沈离看看他的伤势,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静静的躺在地上,看着沈离趴在自己的身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厅的纷乱是那么遥远。只有沈离,离自己如此之近。 当一切暂歇,合欢重新回到自己的客房,乱麻一般的头脑在黑暗里终于清醒了一些。天边的月色正如昨夜,耳边却没有了昨夜的泠泠琴音。 那个本来想暗算她的人已经第一时间被乱刀砍死,是个小门派的观礼客。至于是谁指示,为何而来,已不可考。但这笔帐必是算在清音门下的。 只是谁也想不到最后中针的是沈离。 合欢割腕取血希望能解沈离的毒。可那只针却在致命之处,沈离是否能活,合欢不知道。合欢只知道,即使沈离能活,以他救了自己的举动,正是亲者痛,仇者快,在清音门事实上也再无立足之地。 七月八日,观礼结束,是离开清音的时候了。合欢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更没有带走沈离的理由。她和父亲只有离开。 两个月后,从清音世家传来沈离去世的消息。合欢白衣加身,亲自赶来清音吊唁。 再以后,传闻暗箭曾经将沈离的棺木打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江湖远大,关于这个少年的传闻很快便被各种更热闹的新闻淹没了,似乎再也没人记的曾经有这样一位天才神童。 (二) 事实上,合欢的血虽没有治好沈离的伤,却保住了沈离的命。 成冠礼的第二天,随着合欢下山,沈离就被他的师父悄悄送出了清音世家,告诉他,以后能活便活下去,但不要再回来了。 秋去冬来。 沈离活下来了。只是疗伤时强力的药物作用,让沈离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他内力尽失,肺腑留下了永远的伤,便是想多走两步也会耗尽他的力气。 现在,沈离就蹲在街头喘气。漫天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天地间也只剩了他一个人,和这白茫茫的世界混成了一体。沈离走不动了,他想,自己熬了这么久,现在也许就是尽头吧,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一股大力猛地撞上来,沈离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在一张木床上,除了地上一个将要熄灭的火盆,屋子里再无别物。显然,这是一间下人房,却总好过外面的风天雪地。沈离一动都不想动,躺在床上等人来。 屋外传来了两个女孩的声音: “今天小姐和翠红楼的小夭一起去彭老爷家,又是因为琴师输了声势。路上车子又撞了人,正烦躁,你却去给她搬琴。小姐不骂你骂谁?这是赶上了,都怪屋里那个倒霉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的。” “我知道小姐平时对我好,哪里就往心里去了。却说这琴师怎么这么难找。咱们哪天要是碰到个好的,介绍给小姐,那才是功德无量。” “你这妮子,刚才还哭哭啼啼的,这会儿倒想好事了,嘻嘻。” 说着话,门被推开了,沈离正在屋里等着她俩。 第二天,碧玉楼的绿烟有了个新的琴师,叫作沈离。人人都赞新琴师长的好相貌,弹的好曲子,却从不见他说话。 残酒撤去,污裙换过,今晚没有留宿的客人,绿烟懒懒的斜倚在椅子上,等小丫鬟在后面卸去钗环,抹去蔻丹,挥挥手打发了她们。沈离燃了一支线香,端坐在琴台后,轻拂慢捻一曲《清心菩提曲》,安然恬静。绿烟分外享受这样的时光,没有莺歌燕舞,没有情场欢笑,被各种纷乱占的满满的心在这一刻才有一丝宁静。风月场最繁华却也最寂寞的,但沈离的来到却让绿烟有了踏实的感觉。你可以向他倾诉,你可以絮叨,甚至可以发脾气,沈离总是静静的望着你,在那里等着你,微微的笑,瘦弱的身体似乎可以包容一切。这样的生活虽然依然看不到希望,却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又是一年冬日,大雪纷飞,大清早一辆马车从碧玉楼飞驰而出去往江边。马车里绿烟抱着暖炉,脸上挂着一丝鲜艳的绯红,显然风寒未愈。旁边的小丫头絮絮的念着:“妈妈也太贪财,竟不顾姑娘的身子。这什么叶公子也不通的很,这大清早约姑娘来看什么江岸飞雪。”沈离抱着琴坐在对面只管闭目养神。绿烟咳了两声紧了紧身上的披肩道:“前几天翠红楼的小夭就是被这姓曲的借酒兴扯了出去,闹个鸡犬不宁。今儿这曲公子不过附庸风雅,咱们且去这一遭,不然再闹到碧玉楼,却没了意思。” 马车到了江边,众人上了一艘画舫,弹歌了一回,沈离和小丫头就被赶到了一个小隔间,只留绿烟作陪。这一闹直到傍晚,等沈离和小丫头接了绿烟出来,只见绿烟唇色发青,目光发直,醉的一塌糊涂,脸上竟红透了,脖颈上依稀有道抓痕。二人赶紧催车夫打马往回走,顺路请了大夫一起到了碧玉楼,灌了汤药下去,方才服侍绿烟躺下。沈离挥手让小丫头自去休息,只自己留在身边照顾。夜里绿烟起来呕了几次,醉梦里又抱着沈离大哭了几回,觉的身上寒冷拉着沈离再不松手。沈离只好和衣躺在床上,抱着绿烟过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早晨,沈离估摸绿烟该醒了,下床沏了壶热茶进来。看到绿烟已经睁了眼正在愣神。随即倒了杯茶水递过去。绿烟接过杯子,喝了口茶,却又流下泪来,低语道:“别管你是多红的倌人,不过是欢场陪笑的粉头罢了。平日的心高气傲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昨晚别看我醉的厉害,却是什么都知道的。”说着,情不自禁地看向沈离,却又羞红了脸,猛的把杯子里的茶灌下去咬咬牙道:“我们主仆相处一年有余,说是主仆其实倒更像朋友多些。我看得出来,你自和那些欢场浪子不同,是靠得住的。这风月场我是待不得了。你若愿意,我就跟了你,赎身的银子我自有办法。从此洗衣做饭尽心服侍你。你若不愿意,我这里尚有些私房全都送你,也不负你我相交一场。”说到最后,绿烟已是泫然泣下。沈离从匣中拿了梳子,微笑的坐到床边,拉过绿烟,轻轻的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梳顺,又用一根发簪将绿烟的头发仔细盘起,然后转过绿烟的脸,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地点头,然后将绿烟紧紧的拥入怀中。 这是整个冬日最明媚的一天,阳光带着熏人的暖意,街上的每个人都有着些许微醺的喜气。沈离走在街上,有一种梦幻般的幸福感。明天,向妈妈交割了赎身的银子,他和绿烟就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去过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日子。身上的金银珠玉是绿烟这些年的积蓄,沈离正准备去钱庄换成银票。一队快马忽然停在了沈离的身边,领头的马上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正亦喜亦嗔的看着沈离,那个女子正是合欢。 沈离又消失了,正如他出现时一样的突然。而留下的那个女子不过成为坊间的一声叹息,或者一个笑柄。烟花女子被小白脸骗到人财两空,这样的故事从来就不会少。 (三) 此时距沈离离开清音门整整五年,而合欢也找了沈离五年。此时的沈离已不复当年的英姿挺拔,但他清澈的眼睛始终未变。在湖水样的眼睛中合欢又看到了自己。合欢依然明艳俏丽,眼中却多了几丝愁苦几丝练达。合欢,现在已是暗箭实际的掌权者,她的父亲合木青渐渐有了隐退的念头。正是这样的情形,才使得合欢和沈离的结合在暗箭没有遭到更多的反对。如今,合欢在一身红袍的沈离眼中又看到了那时的自己。这个自己从一开始就爱上的男人,这个差点就永远失去的男人,如今终于和自己在一起了。一杯合欢酒,一床红锦被,两个幸福中的人,一只流泪到天明的龙凤烛。 幸福的时光如此安静地流淌,猝不及防可能已到终点。合欢的绝世武力,沈离的缜密心思,十年暗箭的强力扩张一夕之间便分崩离析。当合欢看着丈夫亲手插进自己心口的短剑,她没有防备,甚至忘记质疑,只是呆呆的看着满地的鲜血,看着丈夫决然离去的背影,看着暗箭被清音攻破,看着父亲的人头落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放进棺木,看着黑暗一片亦如暗箭的覆灭再也没有重起的一天。她忽然记起沈离刚回来的时候写给自己的一张纸条:我以为从此会远离天涯,你也会远远的幸福生活。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沈离的感慨和用情深刻,却谁知是他的真实心情。若自己不找沈离,也许他从此便远离了江湖,自己和暗箭也会继续行走下去。这十年,沈离几乎掌管了暗箭的大部分内部事务,这十年,清音看似被大大压缩,实际上已经完全渗透了暗箭。这十年是自己一个人的幸福,这十年更是清音所有人的阴谋。在棺木中久久不愿离去的灵魂在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十年,你后悔吗? 合欢的疑问没人听的到,更没有人能回答。而沈离正站在合欢的墓前,火光中焚烧的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的婚衣。 在清音庆功的狂欢中,沈离静静的离开了清音。他不需要那些荣耀,他只想从此离开清音。他曾经和门主说过,自己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见血。他说,杀人可以有很多方式,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用刀。门主说,如果你可以帮清音办一件大事,那时候去留自如。他用十五年办成了这件大事,他唯一亲手杀的人是自己的妻子,以后,他再也不用杀人。 沈离又重新站在了绿烟面前。十年时光,一个一贫如洗又遭人耻笑的烟花女子,此时已沦落到了低等的娼僚。沈离赎出了绿烟,带她回到了自己买的一所小庭院,这里从此就是他和她的家,再没有江湖刀剑,再没有尔虞我诈。若是十年前合欢不找到自己该有多好,十年前的自己就该过上这样的日子了。沈离神思怅然的想着,一边就着绿烟递来的清酒饮了一口。绿烟嫣然一笑,将杯中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笑着道:“冤家,这杯合欢酒可晚了十年。这回你可跑不掉了。” 这十年的恨和爱都在这杯酒里,这十年每一天想象的上百种的报复也都在这杯有毒的酒里。 斜斜的阳光照进屋中,大红的流苏帐,撒花的合欢被,两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