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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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淡淡如风

[穿越架空] 《凤凰无双之优释傩之恋》作者:寒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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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夜,我正睡得贼死,有人来轻拍我的脸颊。
  我挥蚊子般伸手拍开,翻身继续熟睡。
  来人倒也有耐性,持之以恒,也不恼,只是复又轻拍我的面孔。
  我被拍得不胜其烦,猛然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大半夜的跑来扰人清梦。
  落入视线的,是福江富态慈爱的脸。见我醒了,她和蔼微笑。“小师傅醒了。起来洗把脸,换好衣服,咱们该上路了。”
  八小时睡眠没有得到保证,所以神志有些恍惚的我,呆愣数秒,才醒悟过来。依言爬起来去洗脸,待洗完脸,我惯性地走到床头,拎过挂在衣架上的白色外袍,就想往身上穿。
  福江却过来阻止我。
  为什么啊?我以不解的眼神看向暗夜里的福江,难不成要我就穿着中衣走出去?还是要我换穿甲胄?那是打死我也不肯的。据史料记载,一套战甲轻则几十公斤,重则要上百公斤,我可吃不消。
  福江的反应是笑着将我引到外间耳房,耳房小炕上,置着一箱女装和一箱珠宝首饰。在清静月光下,散发柔和漂亮的淡淡光线。
  噫?我瞠目结舌,她的意思是叫我换穿女装?历史学得再糟糕,我也晓得女子不得从军。不然花木兰也就不必易装上阵,替父从军了。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女眷是不得随军的,可以妆扮得花枝招展随军而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多数是……军妓。
  寿王千岁不会这么狠罢?我讷讷不能成言地傻呆呆看着两箱东西,有就此一头撞死的冲动。想我在话剧社里,演来演去不过是路人甲乙丙这样连台词也无几句的角色,好不轻易老天开眼,被吝啬到嗜钱如命的社长大人相中,出演殉情而死的祝英台,不料一跤跌回古代。难不成倒要我真身上场,出演一代花魁陈圆圆?
  “还未换好?”幽魅般,渊见竟凭空出现在我的明寒雅筑里。
  可是我明明面向门口的啊?
  只是迷惑短短的一刹那,我已经明了,这屋子里有密道。
  寿王府里的秘密,越来越多地展现在我眼前。
  “小师傅贪睡,又不知王爷半夜起程,是故起得晚了。”福江笑着拎起一件珍珠白软烟罗深衣往我身上比量,“请王爷稍等片刻,这就好了。”
  “本王来罢。你先去预备,我们寅时三刻动身。”他笑悠悠踱过来。
  “是。”福江微一敛身,静静退开,消失在大理石屏风后头。
  渊见接手福江的工作,自衣箱里取出一件湖水色滚淡烟堇边深衣,斜襟大袖,配一条同色绣青莲无褶单裙,再取出一双软底缀细小绿松石湖绿缎面绣鞋。一看便知是顶好的质料,顶好的手工。只这一套苏绣镶嵌宝石的衣物,折换成银两,已够穷人家吃用不尽。
  “我自己来。”当渊见修长手指探向我襟口的系带时,我迎上他在月夜里格外幽意潆洄的眼,要养尊处优的王爷伺候我,真是罪过。
  他悠悠叹息,任我从他手里取走衣裙,当他的面套上,右叠后绕,左掖前系。然后从裙子里头褪下内绔。
  这些事难不倒我,对古代衣饰文化,道具组成员的我,多少了解。演起话剧,时间紧迫,在后台当众剥衣换裤,更是时常。我没有太尴尬的感觉。
  渊见的眼却眯起。“傩,你始终是女子,再不受礼教束缚,亦应检点。除本王外,以后切莫在男子面前如此不拘小节。”
  我大不以为然,他这算是只许州官放火不成?数百年后,女性当众袒胸露背,连臀沟都可示人,还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这算什么?小儿科矣。
  “傩?”他见我不答,润雅声音里染上一丝淡愠,轻轻挑眉。
  “知道了,王爷。”我马上示以诚恳的笑脸。任性,这样就不悦了?
  他菲薄的唇,微抿着,长手一伸,攫住我,将我转了半圈,背向他,替我系上一根深紫色织金丝绦。在我腰间环绕两圈,还到前头,打一个双心结,然后任它静静栖在我腰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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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同他,如此静静伫立着,吐纳交织。
  也不知过了多久,渊见轻轻牵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往屏风。
  “渊见?”我低唤他,按古代礼制,出相入将者,三品以上服紫,平民百姓皆不可着此色。按例,我也是不该着紫的。还有,他牵我的手,也牵得太自然些了罢?就算我没有拿“男女授受不亲”约束自己的习惯,可是也没道理随便任他拉着啊?
  他回头看我一眼,微微一笑。“傩,一切有我。”
  握着我的手,继续往前,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我垂头跟上,是吗?一切有他,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罢了,被他修长温柔的大手牵着,掌心感受彼此肌肤上的纹理,竟让我有奇异的安心。仿佛一切,都可以交在他手里,再不用操心。即使,只是乍有还无的淡淡感觉,之于我,也显得奢侈无比。就让我,在遥远的古代,放纵这一回罢。我,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没入屏风后机关精妙的暗门中,在幽暗狭窄而曲折蜿蜒的密道中行出很远,久到我以为,会就此地老天荒,直到永恒时,他推开一堵看似固定的青砖墙,领我走出密道。
  外头,是一间精致简约雅舍,亮着火烛。
  渊见放开我,以手捂住口鼻,轻声咳嗽。
  看来似乎被密道空气中的浮灰呛着了,连我都觉得鼻尖痒痒,直想打喷嚏。该做几副口罩给他,我淡淡想。
  “十四爷,夫人,一切已预备妥当,可以启程了。”福江撩开雅舍门上的珠帘,恭敬地禀告。
  我默不作声,夫人?不是指我罢?
  渊见倒咳笑数声,侧首向我眨眼,“夫人还在怪我没有提早告诉夫人,此时起程么?”
  我白他,这演的是哪一出?可否示下?
  他捣住胸口,“夫人莫怪,这也是万不得己,余这厢向夫人赔不是。夫人且先上车,路上我再向夫人细细解释个中原委。”
  我没有追问,因为福江掩嘴而笑,一脸看小儿女打情骂俏般的促狭。
  走出雅舍,马车已经停妥在门口院子里,赶车的……我眯眼,是变过装的魉忠,褐衣黑绔,一双芒鞋,唇上有两撇胡子,一副忠厚老实模样,执着马鞭,恭候在马车旁。
  见我们出来,他马上上前撩起马车上的淡青色帘幕。
  “十四爷,夫人,请。”
  我再后知后觉,也明白他们要玩什么把戏。
  这时我才翻然醒悟,渊见未着紫衣,而是一身天青色袍服,直领对襟,襟口镶玄色织金边,雕麒麟玉纽扣。腰围一条和我腰间丝绦同色同质的汗巾,挂着大日如来佛玉佩。头上戴着文人仕子日常生活惯戴的青色巾帻。分明是一身富贵闲人妆扮,哪里有半点王爷架势?更无北去剿匪一星半点痕迹。
  诱敌之计!直到上了马车,靠在薰过香的锦垫上,我还是觉得他疯了。以他当朝王爷、兵部尚书身份,亲自出马剿匪已大大不合规矩,他竟然还拿自己充当诱敌之饵!就凭他破败至此的身体,只是长途奔波之苦,便足以要他的命了!
  就在我暗暗咬牙,恼恨他和太子这两个人的任性和固执时,渊见低声笑,以舒适姿势躺在我身侧,一手支颐,“傩,你不问我吗?”
  “我问了,你会说么?”我大不以为然,天下没有白吃的早餐、午餐和晚餐。要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是要付出代价的。
  “假如你问,我一定回答。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笑脸扩大,一扫素日倦容,露出罕见的轻松舒服表情。
  “为何匆忙起程?”这是我目前最大的疑问。
  “喂我,我就告诉你。”他指指角落里放置的藤篮,提出交换条件。
  果然!我就知道!忍下把他扔出马车的冲动。养尊处优的死男人,早晚轮到你来求我。到时候我再收拾你!我没好气地在他幽眇算计无比的眼神中,拖过藤篮,揭开上头覆着的盖子。
  哗!真好享受。水晶杏脯、无核蜜枣、腌青梅、桂花糕、山楂糕……全是可口蜜饯点心,盛在精致琉璃盏里。既生津消暑,又健脾益气,看得我口水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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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唉,看在美食分上,为一饱口腹之欲,降格做使唤丫头,我也甘心。很没志气地,我向食物妥协。
  拈起一块晶莹杏脯,我手一递,送进他好整以暇等在那儿的嘴里,然后往自己嘴里扔一颗。
  啊!超级好吃,甜中带些微酸,刺激味蕾,传递给脑神经,反射回来,令我缩腮拧眉。
  渊见只是宠溺地笑,全不介意我这等无视三纲五常,可谓忤逆的举动。待我伸展眉头,他才缓缓解说。
  “府中有太多宫里派来的眼线,我信不过。下午墨慎带来各地官员递上来的奏折,我仔细看过一遍。这几股强盗之间,不似毫无干系,而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即便这三路贼人合纵连横,彼此呼应,也不至于令朝廷屡次剿伐,却屡次轻易逃脱。”他说到一半,示意我继续喂他。
  我给他一颗蜜枣,也给自己一颗,“除非,有人和他们狼狈为奸、互通有无。”
  我猜。清宫戏看太多,不会演也会导。
  渊见嘉许地颔首,“墨慎昨日说,国舅有意请旨借调镇守金陵的五十万大军,前去剿匪。可是,那五十万官兵,是守在金陵,保护……一个人的。”
  渊见的声音,变得低回无比,在车厢里,化成淡淡回响。
  保护……一个人?我心底某个角落,莫明地抽痛。
  这个男人,也有想保护的人么?那个他想保护的人,会是谁?那个人,又是否知道?
  含在舌尖的蜜枣,忽然,没那么甜了,甚至还染上淡淡苦涩。
  我知道他无情,因为身处皇室,他必须冷酷绝情。所以他不爱惜自己,我没话说。可是,他心中有一个人呵,他怎可以还是这样执迷?假如他在意那人,他应该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啊!为什么,他还要糟践自己已经破败的身体?
  为什么!为所爱的人,更为自己,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他低低一笑,有些自嘲。
  “我担心国舅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一旦将守军调离,那人会暴露在极度危险中。我不能拿那人性命冒险。”
  所以,他拿自己性命冒险!
  我蓦然产生这样的体认。这个表面残酷冷血绝情的男人,其实也不过是想守护自己最在意的人的平常男子罢了。他的一腔热情,早已给了那人,再无余力,分给其他人。所以,注定了,他生命中的女子,如月妍,如佟轻羽,如欧阳如雪……没人能得到幸福。他的心,永远不在她们。
  爱上他的女子,必不会幸福。幽幽叹息。不可以爱上这样的男子啊,我在心中提醒自己。
  “所以,你轻车简从,以富人出行之姿,往漠北商道。实则已叫人暗中跟随,想诱敌出击。而令侄奏请朝廷,至少要一日之工。调集军队,少则一日,多则三日。待所谓剿匪大军出发,已是三五日后之事。倘使朝中真有人与贼匪勾结,正给他们以错误讯息。”我必须不停说话,才能分散胸口莫名的痛楚,“所以,鬼一没有与我们同行。”
  “不愧是先生的弟子。”他轻笑,以手指沿着我裙裾上摇曳青莲,缓缓描摹,“弗如,你再推测,你此行所扮演的角色罢。”
  扮演的角色?我垂眸而笑,我的人生,由来都在扮演不同角色罢?母亲眼中,不给她找麻烦已经阿弥陀佛的女儿;继兄姐眼中一无是处的继妹;他人眼中不过不失的学生。
  而今,又在一个古人生活里扮演更复杂的角色。
  只有父亲在世时,我曾无忧无虑地做过自己,做一个天真烂漫幸福的孩子。或者,在优罗难眼前罢。在他眼前,我是一个毫不掩饰自己处境和喜怒的少女。
  “王爷既微服出行,傩自是随行女眷。”假如不换女装,那就是随行男宠,这可是王府那些姬妾硬扣给我的头衔。
  “傩,你可会怨恨我?此去路途险恶,未知结局如何。”他探身过来,吃掉我捏在指间的青梅。
  他菲薄的唇,抿过我的指尖,留下温热湿润的怪异感觉,像火一样,燎灼我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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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下意识挥开他清癯的脸,以至于忘记控制力度,渊见毫无防御地被推开,一头撞在车厢内镶有雕花装饰的窗棂上,发出“扑通”一声。
  声音之响亮,连外头人都听见了,出言询问。
  “爷、夫人?”
  我傻在原处数秒。要死,他这一头撞上去,不会撞死过去罢?虽然推卸责任是人类本能反应,可是,我在心中叹息,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个满眼残酷的太子大抵第一个不放过我。还有,那个他拼一身病骨也要保护的人,会伤心吧?一如我,那日清晨,唤不醒父亲时的锥心刺骨之痛。
  唉,扑身过去,我扶稳渊见,捧着他的头检查,看有无肿块,若脑震荡就遭了。
  在我胸前的头颅静默一会儿,终于低低笑起来。
  “傩,你真不温柔。”他脱开我略显粗鲁的怀抱,似笑非笑地注视我,“傩,你担心我,可是?”
  去你的!我狠瞪他一眼,真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看他还能说笑,抵是无事。我退身回自己早先坐的角落,抓起一块山楂糕,狠狠放进嘴里,仿佛咬他的肉一样,用力咀嚼,以泄愤。
  他的反应是将头埋进锦垫中,闷声窃笑。
  大约是笑得太过,岔了气,最后竟咳嗽起来。
  你笑啊,再笑啊!咳死你!我白了扑在锦垫里笑不可抑、似老鼠偷油得手般乐不可支的男子一眼,考虑是上去扑杀他灭口,还当他旅途逸闻就此作罢。
  末了,我只是伸出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也把糕点渣一并抹在他衣服上,算是报复。
  唉,这样一个男人,竟要离开自己豪华气派的府邸,在未知险途,才能放下沉重身份,稍显轻松颜色。我不忍,也不想扫他的兴。
  撩开一角车帘,外头天色渐亮,城门在望。
  “傩,路途漫长迢遥,先睡一觉罢。”他温柔的声音,自锦垫间传来,有些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嗯。”反正我也没睡醒,对着这样的他又有些来得太诡异的无措,弗如睡觉。
  躺在他身边,我抱住一只锦垫。
  少顷,渊见的手,环上我的腰,轻轻贴近我。
  这次,身体没有僵硬,没有下意识抗拒。
  渊见的体温,比常人总略低些,在夏日里,倒不觉得被他抱着会不舒适。
  原来,身体有自己的记忆,真的会习惯另一人的气息。
  我悠悠吐纳,闭上眼。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渊见幽还低回润雅的声音,和着温凉轻浅气息,环绕着,回荡着,送我渐入梦乡。
  ……傩,莫负我,莫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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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偌大的兰馨苑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息,让所有来往的宫人们无不屏息凝神,放轻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来这座城郊别馆小住的天皇贵胄。
  福江淡定自若地指挥着宫女太监将一总主子们日常惯用的器物摆放到最妥当的位置,惟其眼底的轻愁,泄露了她的担忧。
  如今,宫中为了争夺太子谪位,所有可能不可能继续皇位的皇子们,无不主动或被动地卷进这场可怕的宫闱游戏之中,无法自拔。
  娘娘虽然以十四皇爷同她身体违和,奈不住严寒,向皇上请了旨意,带着他和冉惟,到京郊行馆里过冬,暂时回避了这一波的宫闱惊澜。可是,避得了一时,终避不了一世。
  “福江姐姐,这如意碧玉盏搁哪儿好?”小宫女静静接近,低声问。
  福江敛起所有澎湃思绪,指了指雕花长案。
  “放那上面罢。记得每日早午晚都要进来换上干净的水,再往里头撒几枝腊梅花苞。”
  “是。”小宫女诚惶诚恐地点头应是。她们这班人,长年留在行馆别苑里,一年之中也难得有几次能见着宫里贵人的真颜,紧张,是难免的。
  “你们忙完了,就留两个机灵的在这里伺候着,其他人就都下去歇了罢。”福江挥手。娘娘带王爷和皇子出来,一为避政,二为让他们放下一身约束,可以愉快地在这淡淡夏日里,放纵恣意地玩耍一番。这班宫人们前后跟着,总是不美。
  “是。”小宫女倒也乖巧伶俐,弯腰退开。
  一身素雅的德妃似笑非笑地自内室踱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俊美小童。
  言其俊美,是因着这两个男孩,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日后必是能引无数女子竞相折腰之相:一色式样浓长飞扬的眉毛,狭长上挑的凤眼,挺直的鼻梁。差别只在,一人唇薄,一人唇厚。两人都穿着普通富贵人家小孩儿穿的团花真丝小衫,捆脚蟹青的中绔,足登薄底皂靴。看妆扮,是要演练什么。
  “娘娘,十四皇爷,三皇子。”福江马上福身行礼。
  “免了这些个繁文缛节罢。”德妃微笑着摇了摇头,“难得出宫,你还惦记着主子下人的身份,累不累?”
  “有奴婢替主子累着,主子才可以安心。”福江礼数不改。宫里有无数眼睛盯着他们,宫外不见得便没有,稍有行差踏错,她性命不保无妨,但若连累了娘娘,却是她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德妃咽下一声叹息。一入深宫,再无自由,她何尝不晓得?
  浅笑一下,她回身问身旁的两个小男孩:
  “渊见、冉惟,你们要表演什么给我看啊?”
  薄唇的男孩抿了抿嘴,没说话。
  唇厚些的男孩则欢悦地捏起小拳头。
  “母亲,我们新学了一套拳法,想让母亲看看呢。”
  “好啊,让娘看看你们的武艺可有长进。”
  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在门廊前的小天井里,摆开功架,缓缓练起拳来。
  看了没多久,德妃就微讶地挑眉,五禽戏!看来宫里这次请来传授功夫的师傅,颇不简单呢。
  福江垂手在德妃身侧,暗暗留意主子的表情。
  她的小姐呵,生平最大的愿望,是做女徐霞客,遍览华夏风光。为了这个愿望,小姐从小跟在两位兄长后头,学习拳脚功夫。然而,一纸诏书,彻底破灭了小姐的期待。大少爷更是在小姐进宫之前,忍痛含泪,废了小姐的武功。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铁骨铮铮的大少爷,流露脆弱的表情。可是,小姐却微笑着静静承受了。无他,小姐比任何人都明白,假如她带着一身不凡武艺进入后宫,一旦被人觉察,等待她的,将不只是冷宫。
  如今,看着一手被她抚养长大的两个孩子,她的心里,可会浮现她少女时未能实现便已夭折的心愿?
  薄唇的男孩,才方练了没多久,额上已沁出细细一层汗珠。
  德妃逸出浅笑,轻轻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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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孝则,来嫂嫂这里。”
  男孩有些不情愿,可思及皇嫂为了救治他这副破败的躯体,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便不忍拂逆她。
  收招,他走到德妃跟前。
  “擦擦汗,免得着凉。”袖管里的锦帕递了出去,德妃疼惜地望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叔,这孩子生在宫闱,自幼失怙,又体弱多病,倘使没有她一直照顾,也许早就殁了。早年宫里头请到一位得道高僧,来替众皇子公主们看相,曾斩钉截铁地预言,孝则决活不过三十。
  她不知天命是否可以逆转,然而,她想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这孩子更多的爱护。
  “嫂嫂?”朱孝则低唤略微出神的德妃。
  “好了,今儿个早些用晚膳,早点儿休息,明日带你们上感业寺进香。”
  也许佛门清净地,可以让内心深处恼人的尘世纷争,得到暂时的平复。
  一顶青呢软轿,两个丫鬟,四个精壮侍卫,在清晨薄雾渐散时,来到感业寺外。
  教人大感意外的是,此时既非初一十五,亦非佛祖生辰,但感业寺的香火却格外鼎盛,香客如流,络绎不绝,寺外卖香烟火烛的小贩亦多过素日。
  “主子,今儿个人多得出奇,奴婢先过去打听打听,您先等等。”
  福江以眼色示意待卫小心戒备,自己先上前头探听。
  隔了一会儿,福江返回轿边。
  “主子,听说寺中来了一位西域神僧,正在寺中讲经传法,引来了许多信众。”福江隔着轿帘回报,“所以近日寺里人来人往,人员复杂。咱们是否改日再来?”
  “无妨。”德妃淡然否决。复杂么?再复杂,又如何复杂得过深宫大内?
  下得轿来,着玉色软烟罗镶银狐裘滚边长氅,头上戴着素纱软笠,露出祥云髻显示已婚身份的德妃,牵着两个干净俊美的小童,马上引来无数注视。
  有胆子略大的小贩,想上前兜售,可是瞥见他们身后面色沉肃眼光冷锐的大汉,便却步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主,看那大氅,看那上好的缎子面,看那两个小童颈子里挂着富贵长命锁,啧啧,随便一样的价,都够平头老百姓吃喝十好几年的了,他们可是没有赚她的钱的胆儿。
  反倒是两个小男孩,对山门前热闹的景象,十分好奇,转着眼睛,一边走,一边对糖葫芦、麦芽糖、面人儿之类的民间小玩意,露出孩童应有的喜色。
  “喜欢吗?”德妃低头问。小时,爹爹哥哥只需拿小糕点和小玩具,就可以将她哄得一展笑颜。
  两个小孩齐齐摇头。即使只得小小年纪,他们也深深省得,决不能对自己所喜爱的东西,流露太多在意的神色,否则,在那深广的宫墙之内,便会给人伤害他们的机会,被夺被毁,将是被他们喜爱的事物的下场。
  面纱后,德妃的美眸一暗,衣食无忧,权势通天又如何?自己的孩子,连最起码的渴望,都不敢说出口。
  “那就走罢。”她所能做的,只有尽量保护他们,让他们有一个相对完整平静的童年。
  进得寺中,果然善男信女众多,虔诚地跪拜上香许愿。
  德妃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在功德薄上写下朱门陈氏。
  大雄宝殿内人员众多,因香烟火烛之故,气味有些呛人,薄唇的男孩没过多久,便微微咳了起来。
  “孝则,不舒适吗?”德妃低头问跪在自己身侧的男孩。
  “是啊,十四叔,要不要到外头歇一会儿?”另一个男孩脸上也浮现担忧之色。
  “不碍的。”朱孝则轻轻摇头,他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
  德妃轻抚着他的额头,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孩子在后宫长大,却仍温良体贴;忧的是,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宫闱中,似他这样体弱,今后假如失去了依傍,要如何生存下去。
  “那,我叫福江领你到外头玩一会儿,可好?”德妃怜惜地问。
  “好。”朱孝则点头。他怕他呆得久了,咳得愈发厉害,教嫂嫂和小他一岁的侄儿允聪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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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待出了大雄宝殿,走得远了些,朱孝则才掩着唇,低低咳了起来。
  福江在一旁看了,心中焦虑,却束手无策。
  十四爷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多少太医名医来诊治过,无不摇头,只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的了,开了些滋补的方子,便再无他法。更有耿直的,断言十四爷活不过十八岁。为了这事,主子操碎了心。
  “十四叔?”孩童诧异又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
  他轻轻回头,有些意外,看见墨慎和如霆等太学里的同伴们。
  “你们怎么也出门了?”
  “太傅带我们来听西域神僧讲经布法来了。”
  他轻声咳嗽,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阿弥陀佛。”一声温朗佛号,一袭青衣袈裟,一个浓眉虎目的僧人,停在了他们跟前。
  福江戒备地挡在了朱孝则的前面。
  “女施主莫惊莫怕,贫僧只是闻听这位小施主的咳声,以为他是心经先天不足,但却疏于调治。家师精通药理,贫僧想,或恐能为小施主略解痼疾之苦。”
  福江将信将疑。九年了,天下名医,众口一词,只教十四爷好吃好喝,享受这短暂的十数年,现在竟有人说,可以医治,这,可是天方夜潭?
  “然则家师不见外客久矣,不知女施主可否放心叫小施主一人随同贫僧去家师的禅院?”
  “这……”福江迟疑。
  “无妨,这位师傅,我随你去。福江,你且等在这里。”朱孝则淡淡吩咐。
  他想赌一赌,这残躯,到了此时,还怕什么呢?
  “是。”福江只能如此应了。十四爷的心,她,又岂会不懂。
  而那几个小童,因为微服而来,不能太过张扬,只能顿足,却也无法执意跟上去。
  “小施主,请。”青衣僧人虎目微沉,在前领路。
  他将朱孝则领至一处禅院前,轻轻扣了几下门扉,然后自背后轻推了朱孝则一把,自己,却并没有一同进入禅院。
  朱孝则有浅淡的愕然,却被禅院内的景致吸引,摄去了心魂。
  禅院之中,种着一片药草,另一端,有一株参天古木,树下负手而立着一个白衣人,长发飞散,白衣如玉,修长飘逸。
  因他背对着他,朱孝则看不见白衣人的相貌,但,不知道为什么,白衣人身上散发出的悠远宁静的气息,却遥遥辐射过来,令他的心绪,不知不觉中放松平和。
  朱孝则静静站在禅院里,不想惊扰了那直似仙人般的身影。
  良久,那白衣人,缓缓、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时,朱孝则竟觉得无法呼吸,生怕他一个细微的动作,便会教白衣人如烟云般,消散于空气之中。
  那人,黑发微微卷曲,间中掺杂着几缕银丝,修眉朗目。一双眼瞳,竟是一片深幽无边的蓝,像是番邦进贡的极品蓝宝石,却比宝石更流光溢彩、澄澈幽邃。他的脸上,是祥和的表情,然而,又隐约透着况味不明的淡然。
  出家人么?
  不像呵。
  可是他深广的碧蓝眼光,望向自己时,又仿佛穿透了自己的这副凡尘俗子的身躯,直直望进了灵魂深处似的,让人觉得无所遁形。
  朱孝则呼吸一促,咳声又起,忍不住揪着前襟。
  他甚至不知道,白衣人是怎样移动的,仅仅是一眨眼的刹那,白衣人便已经闪身至他的面前。白袍宽大的衣袖内伸出修长干净的手,轻轻捏住他的手腕,以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他的腕脉上,清俊的眉眼间擦过浅浅的了然。
  “很辛劳罢。”白衣人淡淡说,以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官话。
  辛劳吗?朱孝则自问。不,他的苦,远比不上嫂嫂的苦。他早晚是要死的,可怜嫂嫂,这么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努力,想令他过安闲快活的日子,却始终徒劳无功。
  摇头,他予以否认。
  白衣人的蓝眸,颜色一深。
  还是个孩子呵,可是,已然如此坚韧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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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怎么忍心,就这样束手旁观?让这个身上沾染了你的气息的孩子,早早便如流星般,消失如你?即使,他沾染的、属于你的气息,只得那么微渺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
  白衣人垂下眼睫,掩去瞳孔深处幽还汹涌的潮汐。
  我既逆天而来,又岂在乎多做一桩几件?
  我在等你,或者,等一个同你一样,神形俱灭,化做万千星辰的碎片的结局罢?
  白衣人唇边泛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纹,睁开眼,润雅而松朗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有想守护的人么?拼尽性命也要他开心快活幸福的人,你有么?”
  朱孝则不闪不避地直望进白衣人深邃无比的眼底里去,然后坚定地点头。
  是的,他有。
  “那么,可愿意随老衲而去?”
  朱孝则一愣。随他去?出家当和尚么?他能放得下嫂嫂、冉惟,就这样同这白衣素服的男子而去么?
  “唉……”白衣人见他怔忪,却不回应,心下已是了然。佛度有缘人,他,却渡不了这个少年,“施主极具慧根,惜尘缘太重,执念太深,妄念成魔。既然施主无意同老衲而去,那么,同老衲做个约定罢。”
  白衣人淡然微笑。
  竟,直似天人。他的周身,隐隐如有莲花绽放,淡淡清香,刹那弥漫开来。
  俯身,白衣人将线条优雅深刻的面孔,凑进怔忪之中的男孩。
  “相逢便是有缘,而老衲同你……”风,拂过参天古木的树梢,传来“沙沙”细响,掩去了白衣人低低的轻语。
  只见男孩净白的面皮慢慢变红,少年老成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许多。
  这个约定,即便是年少如他,也深解其意。
  “这样,就可以了吗?”朱孝则将信将疑地问。
  可以吗?白衣人无法回答他,只从衣袖里摸出一件什物,放进他的手心,然后将他的手指合拢。
  “去罢,这里的东西,日后在紧急之时,可以取出一用。记得,若不到你我约定之期的半数时,皆不必开启。”
  朱孝则还想开口问些什么,禅院外却传来扰攘之声。
  而后,禅院的门被人强行推开。
  门外,是鬼一和福江。
  门后稍远处,是被大内侍卫护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墨慎等人。
  “十四爷。”福江鬼一看到小主人站在一名白衣如玉的男子身前,完好无损,皆暗暗长舒一口气。
  “阿弥陀佛,小施主心阳受损,日后少不得要为它吃苦。若想要安生度日,此去倒要长期吃斋茹素、少食油腻、清心寡欲的好。”白衣人将手,复又收回身后,再不言语。
  这样明显的送客之举,朱孝则怎么会不明白。
  渐渐的,捏紧手心里的什物,他返身走出禅院。
  身后,缓缓合上的门扉内,传来直似来自虚空的梵音。
  “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投身帝王家。三十功名尘与土,弗如青灯伴素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十四爷,您可吓死奴婢了!”福江忍不住轻声埋怨。
  墨慎等几个少年则在侍卫的护持下,好奇地往禅院渐渐闭合的门内张望。
  少年朱孝则眼帘微垂。“福江,你有想守护的人么?”
  福江一愣,然后点头。“奴婢自然是要守着主子和小主子的。”
  小小的朱孝则幽幽叹息,每个人都有想守护的人呵。
  所以……
  “走罢,莫教嫂嫂等得心焦了。”
  福江和鬼一跟在他身后,蓦然发现,他们的十四爷,似乎在瞬间,长大成熟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
  待走出禅院好远,朱孝则才想起,他竟然惑于白衣人出凡脱俗的气息,浑忘记问明他的身份姓名。
  恰有一名洒扫庭除的小沙弥执着一根铁柄扫帚自他们身边经过,一路清扫。
  朱孝则忙上前,轻轻一揖。
  “小师傅,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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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年龄与朱孝则相仿,却能将一柄重达数十斤的铁柄扫帚,挥扫自如、举重若轻的小沙弥,一张脸上有体力劳动后特有的红晕。
  见有人出声唤住他,小沙弥收住扫帚,将扫帚柄靠在胸侧,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相唤?”
  朱孝则敛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羡慕光线,提袖轻掩逸到唇边的咳嗽,有礼地问:
  “小师傅可晓得住在后头植满药草的禅院中的白衣人,是贵宝刹的哪一位高僧?”
  白衣人?小沙弥滴溜圆的大眼转了转,然后伸手拍了拍他光光的脑袋。
  “呵呵,施主问的莫不是菩提禅院?那里原本住着已经不见外客的本寺药僧上首无界师叔祖。但假如是白衣人,那一定是远自西域而来的神僧优罗难大师了。”
  说完,小沙弥眨了眨两只精灵的大眼,仿佛在无声地问:施主还有什么事?假如没有,我就要扫地去了。
  福江岂会看不明白?马上自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一小锭金元宝递上。“叨扰小师傅了。”
  小沙弥左右四顾,见无人注重,动作迅捷地将金元宝抄在手中,塞进怀里,同时还不忘吐吐舌头,“呵呵,贪财了,各位施主,好走。”
  言罢,他又重新执起铁柄扫帚,扫将起来。
  朱孝则望着小沙弥远去的身形,心中感慨万千。同样是弱冠垂髫之年,他是孱弱无助,人是健康独立,真是讽刺。
  一旋身,他继续前行,优罗难交给他的东西,越捏越紧。
  紧到,他的掌心感到灼热般的疼痛。
  紧到,他想将人生把握在自己手中。
  两个小小少年,此时背道而驰,谁也料不到,十年之后,他们将会在一场关乎生死的拼斗中重逢。彼时,他,已是大明朝曦宗天佑年间的寿王爷;而他,则是京畿迅雷营骠骑统领十万禁军副总教头。
  菩提禅院内,白衣散发的优罗难,轻轻将手抚上菩提树的树干。
  “你会笑我罢?笑我明知你灰飞烟灭,化成亿万星辰光线的碎屑,眨眼之间便散失在茫茫宇宙,却如何也不肯放弃找寻你的念头。我的执着,究竟是痴傻,还是深情不悔呢?”
  “阿弥陀佛,情深不寿,大师何必苦苦执着?”一个苍老却暖和的声音蓦地朗声道。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僧,穿着青裟芒鞋,出现在禅院之中。
  优罗难没有回头,只是微笑。
  “我若执着,当初就该随她化成亿万星芒,而不是如此徒劳地等待,生生世世。”
  “大师若能放下儿女私情,定能修成正果。”老僧仍不放弃,“以大师几世的修为,实在易如反掌。”
  优罗难闻言,唇边泛开一抹润雅如徐风的笑纹。
  修成正果?没有了你,修成正果之于我,又有什么意义?为了真身果位,我放弃了你,为此我悔了生生世世呵。即使,只得亿万分微渺的希望,我都要找到你,见你过得幸福。那样,我便幸福了。为了这个希望,我以放弃真身原神为交换条件,以消散成无数尘埃为结局,徘徊在人世。除了你,尘世之于我,亦不过是虚空。
  “唉,大师这又是何苦。”老僧叹息。
  “苦?无界大师,何为苦何为甜?境由心造,一切不过空里浮花梦里身。老衲甘之如饴,再苦也甜。”优罗难转过身,面对无界大师,“老衲循着这菩提树而来,虽未有斩获,也总算不枉此行。是时候离去了,有缘再会罢。”
  话音且消,他的身形,已去得远了。
  只余空气中,若有似无,隐约飘拂的莲花清香。
  徐淡,却经久不散。
  而命运的转轮,已不疾不徐地,向未知的时光深处,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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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云南,大理。
  福江指挥着一干追随着他们南来的忠心家仆,洒扫庭除,布置厅堂。
  看着粗细丫鬟、小厮杂役们忙碌地进进出出,福江的眼神渐渐迢遥,仿佛透过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忆起了久远之前的往事。
  那一年,她的小姐,不过才十六岁,正是青春正盛时候,那么无忧无虑,只晓得跟在几位少爷身后,上山下水,舞枪弄棍。一家子人都宠着她,由着她的性子,并不加以约束。
  犹记得,她第一次被带到小姐跟前,小姐正站在大园子中的一丛花树下。漂亮娇嫩的花瓣直似江南的春雨,轻柔绵密地飞坠而落,小姐就仿佛是不识人间烟火的小仙子,在花雨间嬉戏。
  有一刹那,她诚惶诚恐的心里擦过强烈的自卑与嫉妒,自卑自己的出身长相是如此的低微,复又妒恨老天爷不公,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给了这个投对了胎、生在江南首富杭州陈家的小女孩。
  小姐自漫天花雨里望了她一会儿,然后对带她进园子的嬷嬷说:
  “这位姐姐,根骨奇佳,跟在我后头伺候着,真正浪费。而且,她年纪也没长我几岁,让她看我玩而她只能在旁枯立,也是活受罪,你就带她去前头家塾里,同一班孩子读书识字,学习些健体防身的功夫,待将来学有所成,看她喜欢做什么,另行安排罢。”
  “这可万万使不得。她不过是想来当个使唤丫头,挣些银子贴补家用,哪能跟陈家家仆的孩子一起进书塾读书呢?”
  她抿紧了唇,不反驳,也不肯点头。娘为了弟弟,把她们几个姐妹,嫁的嫁,卖的卖,她,不过是身不由己。
  却只见小姐温朗一笑。
  “戚嬷嬷,无妨。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她的例银照发,将来她有了出息,还怕她不认这笔账?”
  一句话,改变了她的命运。
  是年,小姐十二岁,她十五岁。
  在书塾里,她熟悉了她前所未闻的世界,熟读四书五经,精研内外两家武功,结交同龄的小伙伴。也深深明白,小姐不是飞扬跋扈的富家千金,而是胸怀天下的女子。她渐渐由嫉妒变为敬重。
  直到,小姐十六岁。
  宫里来了一纸诏书,宣小姐进宫。封妃只是一个表相,内里的深意却是以小姐来钳制江南首富陈家的势力。
  小姐为了陈家上下百多人的性命,毅然应允,并自废一身不弱的武功。当小姐踏着虚弱的脚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铁骨铮铮的大少爷,竟忍不住当众红了眼圈。
  为小姐着想,陈家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上下疏通,拢络收买,只是要给小姐在宫中创造一个相对宽适的环境,不致受人闲气,护她周全。
  是故,当大少爷问可有人自愿进宫,照应料理小姐日常生活时,她,第一个站了出来。而后,是一队十二人的死士。为了小姐,死亦无悔。
  一转眼,三十多年已经过去。
  小姐早化成尘埃,埋在冰冷无情的皇宫陵寝之中。三皇子,被贬至金陵;而十四爷,抛去牵系,终要和所爱的女子,喜结连理了。
  夜晚的大理,月色如水,水色似玉。
  坐落在苍山洱海畔的一处古老宅院里,张灯结彩。一对新人,在布置简约喜庆的花厅行过古礼,在一众家仆的祝福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在静默了一会儿后,新郎执起搁在桌上的乌木秤杆,挑开新娘头上覆着大红色龙凤绣金喜帕,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竟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着。
  揭开喜帕,新娘淡雅妆容的素靥,迎上他灼热的脸。
  她眉目疏淡,唇色轻浅,清秀却并不漂亮。
  然看在他眼中,竟是天仙化人般的绝艳。
  两人静静注视不语,仿佛只是一眨眼,却又似永恒般漫长,由相见而相识进而相知相许,其中种种,恍如昨日。
  良久,他低低直如轻喃地唤她:
  “傩……”便再也不能移开视线,因她嫣然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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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刹那间,庭花纷坠,草长莺飞,风月无边的江南之夜,成了天上人间。他等这一刻,等了几乎一生一世。他什么也不想,只希望能共她做神仙眷属。
  她缓缓站起身来,上前,轻轻执起他的手。然后,紧紧的,十指交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狭长深邃的眼光,倏忽浓烈如酒。
  桌上一对大红龙凤喜烛碧波摇曳,光影飘忽,映得她两颊微红,人比花娇。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是么?
  红色袍袖一挥,光影俱灭,只得屋外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普照。
  屋外廊下,静静站着三人,虽不曾喜形于色,然眼底闪动的,皆是欢欣颜色。
  福江仰望夜空,在心中向早已故去多年的小姐祈祷,祈祷十四爷这份得来不易的悠闲恬淡和安逸幸福,能永远长久。
  鬼一和魉忠,则并肩而立。
  十四爷大喜之日,只是他们这一班旧部,喝了几杯喜酒。多年京城刀口舔血的生活,竟令他们一时无法适应这样轻松的日子。十二死士自动往新宅大院的各处巡视去了,他们,也自动留在新房左近,以策安全。
  “……啊,好痛……”
  “对不起……傩……对不起!”
  徐风中,隐约传来十四爷和新婚夫人的声音。
  “看限制片女主角个个表情欲仙欲死,我以为应该没太大问题,想不到第一次真的这么疼。”夫人低声控诉。
  “对不起,傩,我不知道你也会疼,我以为只有我会痛。”十四爷马上赔不是。
  “咦?你也会?你不知道我也会是什么意思?”
  沉默,漫长的沉默。
  隔了一会儿,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会罢?不会是我猜的那样罢?”
  “傩!”十四爷略恼的声音。
  “呵呵,难道竟被我猜中了?”夫人的声音里掺进了一些莫名的况味。
  “傩!”这次是恼羞兼具了。
  “啊,你是不是脸红了?”
  这次,十四爷沉默。
  “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呵,渊见。”夫人清柔暖和的低语,“倘使你功夫了得,撩拨得我全然忘记疼痛,我的第一次性经验不会这么糟。可是,我很兴奋,你我俱是童身,我痛,你也未见得好过我多少。很公平!处男处女不怎么美妙的初夜,多好。若以后我同你翻旧账,绝计不会有‘你过去阅女无数,是情场老手’云云这一罪状。”
  好长一段静寂无声之后,十四爷的笑声,清楚地传来。
  “呵呵,傩,我早知你与众不同惊世骇俗,但不知恁地,我却很是喜欢。我等来的,究竟不是平常女子。”
  “等?”夫人狐疑地问。
  “是啊,等。”十四爷温润淡雅一如美玉的声音,迢遥起来,“二十年前,在感业寺中,我初遇优罗难。他说,相逢自是有缘,他同我尘缘不浅,见我身受病苦,愿意指点我一条生路。他说,天命本不可违,然终有变数。他与我约定,若我能守住童子身二十年,待到约满之期,自会有度我之人出现。第一个十年,我仍年少,亦认真遵守那个约定,我希望可以身强体健,保护皇嫂共冉惟。然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宫闱惊变,皇嫂自请求死,被赐三尺白绫;冉惟百口莫辩,因陷被贬金陵,而我因伤在床,竟救他们不得,只觉二十年之约不过是一个西域僧人的信口胡言罢了。可是他赠我的丹药,究竟救了我。之后,皇后几次赠我美人,希望她们可以监视或左右我,我均以身体羸弱的借口,托辞自己不能人道,将她们闲置在府里。并不是刻意继续遵守第二个十年,只是不想碰皇后赐下的女子罢了。且,这皇家的血脉,我并不想延续下去,有冉惟,已经够了。所以,我只是等,等二十年之约到期,等优罗难口中所谓度我之人。我从未指望,度我之人,真正出现,因我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要为冉惟,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十四爷低回的讲述,震动了屋内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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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竟是这样。
  “我的双手,早已染满了鲜血,我的灵魂,早已污浊不堪,我的血脉,早已充斥了邪恶杀戮。傩,我以为我终将孑然一生,却不料,等来了你。”
  “不会的,渊见。除了我,你还有福江、鬼一、魉忠,还有十二骑死士,我们必不教你孤单。”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记住,我爱你,我们都爱你!”
  空气中,似布满了甜蜜喜悦的幸福气息,连天上的月,都似又圆满了一分。
  “傩,我亦爱你呵。”
  静静的,福江拭去脸颊上的泪。
  小姐,你若在天有灵,会欣然欢喜罢?
  双手左右一展,福江拉住鬼一、魉忠,纵身退出这一进院落,将十四爷和那来历成谜、言谈举止大异常人的新婚夫人优释傩,留在属于他们的幸福之夜里。
  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在风中,摇摆轻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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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坐在紫檀木胡床上,他闭着眼,聆听靡丽的乐声,在奢华广大的屋宇中,回荡成寂寥的旋律。
  是的,寂寥。
  人声鼎沸、莺声燕语、管弦笙箫,都不能化解他眼中的厌恶和血液中的虚寂。
  他的空虚寂寞,除了那个早已经化成尘埃的女子,再没有人读懂过。
  没有人,同她一般,温婉笑着,向他招手,叫他过去,共一班年龄相仿的孩童,坐在树荫花影下,就着一款清咽润喉的花草茶,吃江南才有的精致点心和甜酸可口的果脯。
  宫里头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爱到她那里去的。
  她也没有非凡偏宠哪一个,一视同仁地喜欢。
  其他嫔妃的孩子慑于他是皇后的儿子,不敢同他亲近,她总是笑着说,允聆是你们的兄弟,大家一起玩才热闹有趣啊。
  他经常自问,倘使,她不是父皇的妃子,那该有有好;又或者,他不是母后的儿子,而是她的儿子,那也是好的。
  然而,命运何其残酷。
  她是父皇的妃子,而他是母后的儿子。
  终其一生,即使死亡来临,他也无法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至死,也未能。
  所以,他是羡慕十四叔,嫉妒十四叔的。羡慕他可以由她一手抚养长大,享受宫中少有的天伦之乐;嫉妒他能时刻伴在她的身旁,朝夕相见。
  半眯起眼,瞥了瞥伴在他四周的侍妾美婢,他菲薄的唇边泛开似讥非讥的笑纹。这满屋玉人,又有几个,是不为他的身份,真心待他的?
  他哈哈大笑,笑却不及眼底。
  仰头饮下一杯酒,他挥手。
  “老五,我累了,叫他们都下去罢。”姬妾们眼中的惶恐,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肤色黝黑的侍卫轻轻击掌,一屋子乐伎伶人美女,悉数退了下去。
  他将头枕在臂弯内,是何时,他意识到自己注视她的眼神,再不是孩童天真的孺慕,而是男人深沉的爱恋的?她呢?她可曾察觉过他汹涌得几欲决堤而出的爱?
  “殿下,王公公求见。”侍卫老四进来禀报。
  他闭目颔首。
  “宣。”侍卫沉声说。
  未几,宫里来的太监一脸馅媚地走进来。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他半睁开狭长的眼,淡淡睇了一眼。“有什么事,你就快说罢。”
  “皇后娘娘吩咐奴才,给殿下送来几位美人,是宫中最好的舞姬。”太监堆起笑脸,传达皇后的旨意,“娘娘还说了,襄王爷的寿辰将至,听闻王爷热中风花雪月,殿下不妨送几位美人过去。”
  “母后设想得真是周到。”敛下眼睫,他淡然道。始终不能释怀的人,不只是他呵。即使她早已化成一抔黄土,母后仍耿耿于怀。
  挥挥手,他一脸困乏无趣地示意知道了。
  “奴才告退。”太监赶忙躬身退出,不敢多做片刻停留。
  他微微一笑。也许,他该亲自去看看,那个曾同他一起,在她温柔的注视下觉得幸福的男孩子——他的同胞兄弟。
  是时候了,不是么?
  “殿下,沈君徊来了。”侍卫老四走近他,附耳禀告。
  “叫他进来。”他半支起身子,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从门外,走进一个青衣简装的男子,生着一张娃娃脸,长得浓眉大眼。走到他榻前,男子抱拳,“末将参见殿下。”
  “免了。说罢,君徊,事情办得怎样?”
  “末将接到信报,证实在岭南往广东而去的山道上,发现了十四爷车驾的残骸,在山下还发现了几具尸骨。因为天气潮热,俱已腐烂,无法辨认。据末将调查,是为一股在往南去的商道上杀人越货的劫匪所为,末将已着两广总督带五千精兵将这一伙贼人悉数剿灭。”沈君徊据实以告。
  “都灭了么?哈哈、哈哈,好,灭得好。”他笑,眼神却愈显冷酷。
  他不在乎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牵连。
  他在乎的,只是她和她最关心的人罢了。
  “做得好,君徊。本宫应该怎么赏你呢?”他撑着腮,笑问。
  “这是末将应做的本分,也是末将唯一可以感谢当年王爷知遇之恩的方法。”
  “呵呵,好一个应做的本分。”这一次,他的笑,浅浅地在眼底荡漾,“告诉本宫,你现在是何官衔?”
  “回殿下,末将如今乃是从三品京畿迅雷营骠骑统领十万禁军副总教头。”
  从三品啊?“那好,本宫就升你为正三品京畿迅雷营骠骑统领十万禁军总教头。兵部的文书,待你回府,便会交至你的手中。”
  “谢殿下提拔。”沈君徊没有装腔作势推拒,欣然接受。
  “很好,本宫欲往金陵一行,此番,你就暗中随行罢。”
  “是。”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会与那个传说中天仙化人、月华如玉、凤凰无双的女子——月无情——相遇。他更不会知道,他将会在月无情身上,看到似她那般的冷静与漂亮。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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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生,夫人。”年逾花甲的管家有些惶恐。
  虽然三小姐是先生的继女,在家中一贯并不受重视,甚至是被冷落着的了。可是,她究竟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即使夫人平素看上去对三小姐十分冷淡,然而一听说女儿在地震中失踪,还是马上从巴黎赶回来了。连从小与三小姐面和心不和,并不亲厚,时时要搞些小动作欺负三小姐的少爷、小姐也一起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再具体地回忆一次。”罗瑞揽住妻子的肩膀,想将自己的体温与力量传递给妻子。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妻子,是深深爱着女儿的。她强自镇静的表情和眼底深沉的痛苦,揭示了她对女儿的在乎。
  一向喜欢对继妹冷嘲热讽的罗棠、罗裳此时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面色凝重。他们固然不喜欢继母带进门来的继妹,嫌她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总有无声的讥诮,恨不得把她欺负哭了才好。但是,失踪,却不是他们多乐见的。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音信杳无多日,始终是凶多吉少。
  “那晚因为发生了里氏四点八级地震,所以大家都是从睡梦中醒来匆忙往外逃,因此没有注重三小姐是不是跟我们一起逃出来了。等到地震平息,大家确定不会再有余震,才都回到屋子里来。这时候我们发现三小姐不在,我们原以为三小姐是躲在房间里的,进去一找却没有找到。又想三小姐可能是到同学家里去了。先生您也知道,三小姐没有手机……”管家顿了顿,看了看夫人,才继续往下说,“……而且三小姐从来也不喜欢麻烦我们,她一直是个体贴懂事的孩子。我们一时也没能联系上她,以为过一两天她在同学家玩腻了,自然就会回来的。可是,直到三小姐学校里组织补考,三小姐没有去参加,学校和三小姐的朋友还有话剧社都打电话来询问,我们才意识到,三小姐失踪了。”
  “距离地震那晚有几天了?”罗瑞眯眼。他知道继女在家中的地位微妙,他也知道儿子女儿对继女的态度不很友善。他不出面干涉,一是因为他爱妻子和自己的孩子,而且他相信傩傩自己能够妥善处理。然而,傩被轻忽至此,是他的责任,他的错。是他默许了这个家里的人将傩放在次要的位置上,不予重视。
  “五天。”管家讷讷地说。
  五天!罗瑞闭了闭眼,捏紧了拳。五天啊,直到继女失踪五天后,他们才因为学校的电话而警觉事态不妙,进而通知远在巴黎的他们,傩失踪了。
  “没有勒索电话、信件或者可疑人物等等吗?”假如是为了钱,那么傩还有一线生气。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所以……我们才会忽略了。”管家不是不自责的。
  “报警罢。”罗瑞当机立断,他不能想象继女这样一个单身女孩子,流落在外或者坏人手中五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不敢想象。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一直沉默的妻子,忽然轻声说,“叫大家都去休息罢,这几天的神经一直绷着,恐怕都累了。”
  “阿姨!”连罗棠、罗裳都跳了起来,即使继母真的不爱她自己的女儿,但她的这种态度也未免太教人心寒。
  “罗,我累了。”她仰起头,对丈夫说。
  看见妻子眼中隐隐闪动的泪光,罗瑞向大家暗暗摆了摆手,示意心中忐忑的众人先散了,然后搂着妻子,上楼。
  回到他们的卧室,罗瑞将妻子安置在沙发里,自己反身去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神色凄迷的妻子。
  “喝了它,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傩的事我会处理。”
  “不用。”
  “你疯了吗?她究竟是你的女儿。”罗瑞有些诧异,妻子明明那么悲伤,却又不近人情地冷静和淡漠。而十年来,她一直是这种态度对待傩的。
  “我没有疯,正因为没有疯,所以我才觉得痛苦。”她望着丈夫,“傩是我和先夫唯一的骨血,我本应爱她疼她呵护她至极的,可是,我没办法像我先生那样,明知道早晚要失去她,还那样微笑着疼宠她。我做不到!”
  罗瑞心疼地搂住妻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你这样的痛苦?”
  “先夫是一介文人,做些史料研究,私下里,他一直在研究他家历代留传下来的一份族谱。那份族谱最上面,有几行注解。”她温柔的声音此时是颤抖的。假如可以,她宁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可是,命中注定,她先失去了最爱的丈夫,进而又失去了不敢投入太多爱在她身上的女儿,“得遇域外神僧,言吾族必出一女,集优婆之慧,释伽之心,傩仪之威于一身,然亲缘短浅,亲人切记,毋以俗爱约之束之。二九芳龄不知所踪,实化境而去,亦毋念之恋之。余不已为然,故载之传世,以证其所言,虚也。”
  “难道,傩的名字,竟是源自于此的么?”罗瑞听懂了妻子背诵的这一段。
  “也不尽然。先夫觉得,人应当释放心中魔鬼,而不应让魔鬼住在心里。心魔不去,生活总是一片黯淡。后来,他偶然间找到优氏族人轻率忽略长久的族谱,两相印证,才发现我们的女儿,无意间,因应了祖先自域外神僧口中听得的预言。我先生并不相信,他说,假如预言是真的,他只会加倍爱护女儿,务必使她在有限的生命里觉得家人对她的爱和世界的美好。而我,是悲观主义者。假如,我们终有一日会失去她,那么,少爱她一些,等到失去她时,我已经不会那么痛。可是,为什么,我已经尽量尝试忽视她,却还是这么痛呢?”
  罗瑞叹息,然后紧紧抱住妻子颤抖的肩膀。
  室内,只余一片无声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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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幽幽向天边——两生
  “为什么?”
  森严的大殿上,光影摇曳,幽香浮动,一抹高大威仪的身形背向肃立在殿前的人,负手而立。垂手而立的白衣男子却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只是静静敛睫,一语不发。
  “为什么?”高大男子再次问,语气已然带有淡淡无奈,“以你前世累积的功德福泽,饮下孟婆汤,便可转世投胎去富贵人家,过完幸福顺邃的一生。为什么你打翻三盏孟婆汤,执意不肯抛开前世种种纠葛,了无牵挂转生去?”
  白衣男子的唇轻轻翕动,却仍然不语。
  “回答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恋恋不去?人生百年,不过一弹指,直似白驹过隙般短暂,何以苦苦执着?”高大男子转过身,面对白衣人。他有一张英武的面孔,未必英俊,然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散发出来。
  “阎君,这幽冥地府,森冷无间,你又为何甘愿执掌一方?”白衣男子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清冽如水,温雅如玉,淡淡的不卑不亢。
  高大威仪的男子闻言,浓眉拧了起来,眼神倏忽变得黯沉。
  良久,幽幽叹息传遍光影摇曳的殿堂。
  “说罢,你要如何?”多少年了?他也不记得了,执掌阎府,是为了等待那……太久了,久到,他竟忘了在等待什么,只是日复一日地守候着。
  “我要如何么?”白衣男子沉吟。是他动了执念,可他,不悔,“我想同她一道转生。”
  高大的阎君轻轻敲击戴着象征权力的宝石戒指的左手食指,锐眼微眯,“一道转生?你同她缘分浅薄,上一世你已然违反天命,强行涉入她的命运,来世,你仍执迷么?即使你与她一同转生,她亦非她,你仍……”阎君轻轻顿住,没有透露太多。
  “我知道。”白衣人润雅的声音里有百转千折的情绪,一闪而过,然后,归于无波的平静。
  为了见她一面,即使要他再一次逆天而行,他亦在所不惜。
  阎君无奈地挥手,“罢罢罢,由得你去罢。”
  “多谢阎君成全。”白衣碧蓝如洗的眸里流转过几似宇宙深广的幽光。
  他降生的那一天,霞光万丈,院内莲池里的极品香莲,在刹那间同时绽放。多年后,为他接生的稳婆,仍不时向人讲起,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珠光宝气的房中,忽然有瑞气千条伴随莲花的清香,弥漫开来,竟使得房中的无价珍宝,也相形失色。
  被请来为新生儿祈福的圣僧见了,马上向初脱离母体、哭声洪亮的他,渐渐拜了下去。
  “大师这是作甚?万万使不得啊!”他的父亲,一位土邦番王,大惑不解地伸手,想托起这位来自那烂陀寺的圣僧。
  他的父亲是笃信佛教的,即使天竺已是佛教、印度教两分天下,父亲仍是虔诚的,所以父亲决不愿意折煞了来自佛教圣城那烂陀寺里的圣僧。
  “迦腻色迦啊,贫僧竟有幸,迎来了迦腻色迦。”圣僧以手摩顶,表示尊敬。
  “大师何出此言?”他的父亲望着被奶母抱在怀中,双目微闭的婴孩,心间不是不诧异的。
  小小的婴儿,有一头浓密卷曲的发,天庭饱满,直眉长目高鼻丰唇,脸蛋圆润,裹在丝绸襁褓之中,微微垂目,竟隐隐生出一股庄重宝相来。
  “番王,贵公子,虽是凡胎,然却并非俗子,有佛光宝相,莲花清香,实乃大乘佛临世。”
  他的父亲听了,面露喜色。神佛临世,降生在他的家中,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领土,得到了神佛的保佑呢?
  “番王可否将贵公子交予贫僧?贫僧想将名王请回寺中,细心抚养。”
  他父亲闻言,浓密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
  “圣僧此言何意?”他甫出生的次子,王妃连抱都没抱过,圣僧竟说要带走?他虽虔诚向佛,却也无意教儿子仿效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开悟成佛。
  “红尘俗世,牵绊太多,公子若在浊世长至成年,身上佛性必定渐消渐失,再想悟道圆满,得证果位,将会难上加难。”圣僧是有所顾虑的,迦腻色迦,佛教的护法明王,如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又怎会堕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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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父亲勃然大怒。
  “圣僧此言差矣,他既生为本王的儿子,即使是大乘佛临世,去留亦应由他自己选择。”
  圣僧还欲再说些什么,恰在此时,远远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跑了过来,奔到番王身边。
  “父王,母妃生了个弟弟还是妹妹?”小男孩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头闪烁着喜悦的光线,“我已经预备好了。”
  “弟弟,你的母亲替你添了个小弟弟。”他的父亲慈蔼地摸了摸男孩的头。“优瑟罗,从今天开始起,你就是哥哥了,你要好好照顾他,要与他友爱,知道吗?”
  “嗯。”优瑟罗大力点头。他等待弟弟的出生,已经很久了。
  “那么,来见见你的小弟弟罢。”
  奶母弯下身来,将臂弯中的小婴儿给优瑟罗看。
  “弟弟。”优瑟罗好奇地用手指触摸婴儿紧握的小拳头。
  不料,小婴儿竟倏忽睁开眼来,握住了他的手指,露出一个微笑。
  “父王,弟弟笑了。”优瑟罗忍不住低呼,“弟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呢。”
  圣僧看了,长声叹息。
  来不及了呵,法王已经入了红尘,牵绊加身,能不能重归无色界,要看他的造化了。
  “阿弥陀佛,番王,贫僧言尽于此,他日若番王遇不能解之事,就将贵公子送来那烂陀寺罢。”
  “来人,送圣僧。”他的父亲,这样说。
  从小,他便是一个聪颖绝伦的孩子,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父王请来的教习先生,经常夸奖他,说他实乃神童也。
  他的父亲十分以他为傲,母亲爱他如至宝,兄长更是对他爱护有加。
  这样的他,生活不可谓不快乐。
  只是,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隅,仿佛缺失了什么,深深觉得空虚。他总在寻找,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他只知道,假如他不将之找到,他的人生,永远也不会完满。
  他只能在人海中,寻寻复寻寻。
  直到,他成人礼的那一日。
  豪华雅致的精舍之内,他坐在青玉砌成的大浴池之内,斋戒沐浴。
  他已经在精舍之内,独自呆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只进素食,以祈祷神佛保佑。
  “我要进来了。”门外,传来兄长优瑟罗的声音,暖和润雅。
  “请进。”他的声音,与兄长相似,只是他的略低沉一些。
  身材修长挺拔的优瑟罗,捧着一只金托盘走了进来。
  “听说为你沐浴薰香蒸油穿衣的侍女都被你赶了出来。”优瑟罗微笑着走到青玉浴池边,俯身对浸泡在牛乳中的他调侃,“我优瑟罗的弟弟,在成人礼这一天,竟然连侍女都不让近身,传了出去,岂不是要教人笑话?”
  他只是笑弯了一双碧蓝如洗的眼,也不言语。
  “唉。”优瑟罗长声叹息,可是一双紫罗兰色的眼里,却也笑意盈然,“以你这样的性格,怎么能讨得异性的欢心,进而爱上你呢?就要成亲的人了啊,还这般的不识情趣。”
  成亲?他俊朗的眉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蹙。
  优瑟罗在浴池边蹲下身,捧起他的一头长发,浸在黄金盏的香膏里。这是沐浴斋戒三日里最重要的一项仪式,焚香沐浴浸膏,以求达到身心内外的洁净,最最接近出生时的状态,然后由年高德勋的圣僧为他诵经祈福。
  仪式完成后,即意味着,他已成人。
  “真羡慕你的这一头长发,比之女子,也不遑多让,不晓得你的新娘会不会觉得自愧弗如?”优瑟罗继续打趣弟弟。
  “哥哥。”优罗难自浴池内站起身来,雪白的牛乳自他橄榄色的皮肤上纷纷滴落。一头浸满了香膏的长发,垂坠在修长坚定的腿侧,形成魅惑的风景,“我还不打算成亲。”
  他的心,至今被紧紧锁在心房之中,不曾为任何一个女子而悸动过。
  “不打算?”人前一贯优雅稳重的优瑟罗忍不住怪叫。他们这些王爵公侯子弟,对女色一事,经常很小时便已省得了,十二三岁初尝情欲滋味的也是极度之平常的。十六岁结婚生子更是惯例。他这个弟弟,也太异数了些罢?出生至今,不近女色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结婚都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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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的,不打算。”他任兄长将他的全身涂满芬芳的油膏,然后在腰间缠上干净的纯白棉布。
  优瑟罗后退一步,注视着弟弟长而微微卷曲的头发及优雅挺拔的身形,由衷地发出赞叹。
  “邻邦的尼雅公主倘使见了你,一定为你神魂颠倒。”
  他只是微笑,神魂颠倒?他从来无意教任何女性为他茶饭不思。
  “走罢。”他越过兄长,昂首向外行去。
  他的成人仪式,在一团混乱中匆匆结束。
  当他玉树临风直似神人下凡般出现在参加仪式的众多达官贵人之前时,他的父亲眼中有嘉许自豪颜色。他的次子,被高尚大德的圣僧指为大乘佛临世,如今在他的呵护之下,长大成人,怎不教人欣慰?
  他父亲治下的臣子,邻邦的王族,都向他的父亲恭贺,恭喜他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
  父亲拉住他的手,引他走到一位穿金红色丝绸纱丽的碧眼少女跟前。
  “阿难,来,熟悉一下尼雅公主。她是婆罗门王的小公主,我已经同婆罗门王约定,待你成人,便替你俩完婚。她很快就是你的妻子了。来来来,同她好好聊天。”
  他不是不错愕的,然却只是润雅微笑,然后点头。
  尼雅公主为他这样和风似的笑脸红了芙蓉面。
  等父亲满足地踱了开去,他静静转头,注视身旁的尼雅公主。
  她拥有一头乌黑长发,间中杂有一缕缕金发,蓬松柔软,如云如雾,一双水汪汪的碧眼仿佛会说话,欲语还羞。
  他会为她动心,进而爱上她,同她完婚,厮守一生么?
  他扪心自问,得到否定的答案。
  “尼雅公主,请恕我不能遵从父母之命,择期同你完婚。”
  “为什么?”尼雅公主错愕不已。且不说她的父王是这个国家最优秀高等的种姓婆罗门氏之王,他的父王不过是小小一个土邦番王,单就美貌而言,十三岁的她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她父王治下的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多少人希望可以通过娶她而平步青云,而他,竟然毫不考虑地拒绝了。这之于她,不啻为一种莫大的欺侮。
  “我没有当着父王回绝,是希望由公主你提出退婚,如此对公主而言,所造成的伤害会减至最低。”他望着少女莲花一般娇嫩漂亮的俏脸,温言道。
  “我要知道为什么?”尼雅公主执意要知道原因。
  他渐渐叹息,骄傲的公主呵。
  “不爱,是故不娶。”
  尼雅公主闻言,顿足而去,挂在她身上的环佩金饰,互相碰撞。
  未几,便传来婆罗门王怫然不悦的怒吼,转而不顾他父亲的挽留绝裾而去。来宾一见情形不妙,亦纷纷找借口离去。
  整个仪式到此,就这样不欢而散。
  他的父亲脸色铁青,他的母亲噤若寒蝉,他的兄长不知所措。
  “回你的房间,直到你觉悟你所犯下的错才可以出来。”他的父亲低声咆啸。他为他最爱的儿子安排了人生最坦荡的青云之路,他却不领情,这令他何其愤怒与伤心。
  他没有反驳,静静退回属于自己的天地。
  “请番王将王子交予老衲,王子与父母兄弟尘缘已尽,如今该去了。”那烂陀寺派了讲经堂的圣僧来接引他。
  “本王一心向佛,却从来无意左右子女。倘若吾儿有心,自然会去往贵寺,无须大师前来接引;倘若他无心,即使他真是神佛转世,本王也不会任由大师将他带走。”
  圣僧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这莫非就是天意?
  “罢了,番王。世间事不可强求。老衲如此,番王亦如是。阿弥陀佛,来来即往往,往往复来来。两两总相随,生生亦不灭。”
  圣僧就这样吟着佛谒,缓缓离去。
  他的父亲怔忡良久,才深深长叹。
  也许,他是错了罢?
  也许,他需要同他那神人般的幺儿,促膝长谈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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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告诉父王,你为什么要拒绝尼雅公主?”他的父亲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与他面对面而坐。
  “父王,不是尼雅不好,也不是任何人不好,而是,她们不是儿臣心底里要寻觅的。”他据实回答。
  “那么你要寻觅什么?”他的父亲困惑地问。华衣美食,佣什三千,他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为什么他还觉得缺少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他微笑。
  “不知道?”他的父亲脸色不悦。
  “是的,父王,儿臣不知道。所以儿臣才想要找到这个困囿我心魂的问题的答案。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儿臣要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到了应该告诉儿子真相的时候了,他的父亲叹息。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先择罢。
  “你出生之时,倏忽霞光万丈……”他的父亲回忆道,神色迢遥悠远了起来,缓缓的,将往事自记忆深处提取出来,娓娓进述,“事情就是这样的。”
  两父子之间就此沉默下来。
  漫长的沉默,仿佛永无止境的沉默。
  他的父亲神情凝重,似在等待宣判。
  许久之后,他微笑,清亮温润如莲如玉,然后缓缓跪拜在父亲的面前。
  “父王,谢谢您告诉儿臣,解答了儿臣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
  “阿难,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的父亲望着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幺儿,心中百感杂陈。
  “因为,儿臣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抬头凝望父亲威严又不失慈爱的脸容,“儿臣一直遵循父王制定的人生路线,毫无阻碍地达成各个目标,可是儿臣只觉理所应当,无甚欣喜。如今,儿臣要去寻找儿臣心底缺失的那一隅了。”
  他的父亲闻言,一语不发,神色惨淡。天意,莫非这就是天意?无论如何,他也留不住这个神佛转世的儿子。
  “去罢。”他的父亲长声叹息。强求不来呵。
  他离开的那一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雨自苍茫天空瓢泼而下,将旱涸的土地激起阵阵黄褐色的烟雾,迷蒙而不可猜测,仿佛他未知的前路。
  他的父亲没有前来送他。他想,是他让父亲失望且伤心了罢。
  他的母亲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只是静静注视他,默默流泪。早在她甫一见到刚出生的幼儿时,做母亲的天性就让她本能地预感到,这个儿子,不是她所能左右牵绊的孩子,他有他的道路,她只能祈祷祝福。
  他的哥哥优瑟罗一贯润雅的笑脸敛去,余下的是沉潜的严厉,并递给他一包金币。
  “这是给你做路费用的,无论你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样的神人,你一定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兄弟,我们永远会等你回来。”
  他微笑着接下,然后再一次行跪拜之礼。
  此去,天边海角,不知归期。
  之后,他踏上了漫漫不知前路的寻觅之旅。
  每一处、每一时、每一人,让他有熟悉的感觉,他便会停下来,驻足,观察,相处。可是每一次,他都是再一次地失望与失落。
  没有一处一时一人,是可以填补他内心虚空的。
  没有!
  他只能不停地行走,寻找。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摩揭陀国境内的那烂陀寺山门前。
  远远的,是苍莽青葱的灵鹫山。
  眼前的,是壮丽崇高的那烂陀寺。
  他原应该欣喜的,他来了,他可以将长久的虚空弥补了。
  可是,他望着森林水池之中,花树青莲之间的寺庙,心底却隐隐生出痛彻骨髓的刺痛来,烟一般弥漫,无法遏止。
  蓦地,那烂陀寺山门洞开,一群僧人排列两旁,一位须眉皆白却又精神矍铄的老者,缓缓踱了出来,向他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Kaniska,名王,汝终于归来。”
  他心间又是一恸。
  迦腻色迦。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让他痛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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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罢,孩子,皈依我佛,佛祖会为你指点迷津。”
  是这样么?佛会令他不再缺失心灵的一角么?
  为什么他这样不确定?
  “我佛慈悲,法王,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他渐渐浅叹,回头才是岸呵。多少人因此回了头,却错失了一生之中最最珍贵的东西?
  他倏忽暗暗一惊。
  他的心里,怎么可以对万乘无上的佛产生这样的疑问。
  挥去心间萌生的疑问,他,留了下来。
  寺中经师、法师,武僧、药僧,轮流授业。
  他天资聪明,在此更是一一显露。
  无论是大乘宗兼中观派、瑜伽行派及密宗,或是小乘宗、耆那教派胜论、数论,四吠陀,亦或是学习因明、声明、术数医方明等各种知识,他都能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没有多久,他已经是寺中聪明第一的僧人了。
  然而,他始终觉得,心中那角,愈来愈虚空寂寞,他找不到办法排解。
  “这一世,他聪慧未减,佛性亦不曾消磨,听游方僧人说,他是拒绝了婚事后出走前来,可见红尘俗世也并没有使他沾惹情事。想必今次他不会再同女子纠缠,险些不能修成正果。且前世那女子……”
  “师兄,既然如此,您又何苦烦恼?名王既来了,应是下了决心,一切前尘,不过梦幻泡影,名王是不会再追究的了。”
  他静静躺在青莲池中,漂在水上,仰面望天。
  不意,竟听见这样的对话。
  他们,知道他的前世,知道一切因果,也知道他无法忘记却又如何也想不起的过往。但是,他们统统向他隐瞒。
  不是不失望的。
  原来,他们接纳他,教育他,只是想隐瞒他。
  他的苦恼,方丈是看出来的。
  可是,方丈只是微笑,不语。
  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
  直至,一位耆那教长老,游方到了寺中。
  初相见时,他正坐在那烂陀寺举世闻名的菩提树下,手里捧着一卷贝叶经,心思,却去得极其悠远。
  他的手轻轻抚摩贝树叶面上的以针刺的小孔洞排列的经文,指尖微微刺凸的感觉,仿佛他心间的痛,微小而奇妙。倘是一不小心,就会扩大成无可修复的空洞。
  “孩子,你有心事,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倏忽,一管苍老暗哑却布满了力量的声音,渐渐响起。
  他去得遥远的思绪被这管声音拉了回来。
  他抬头,循声望去。
  一名白衣老者,发色如雪,肤色深褐,赤足芒鞋,衣袂在灼热蒸腾的暑气中无风自动,渐渐翻飞。似神人临世,一双眼精光内敛,却又清亮明净,让人无故地愿意相信。
  他微笑,点头默认。
  “那么,随老衲来罢。老衲愿为你解开长久困惑你神思的疑团,然后,是去是留,是梦是醒,一切因果业报,皆由你定夺。”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那烂陀寺的方丈没有尝试挽留他,只是轻声叹息。
  时也命也。
  一分都是天命,不可违逆。
  他们已尽了力。
  他随白衣老者,去了南方卡纳塔克邦的耆那教圣地。
  老者是耆那教白衣派持戒至尚长老阿卡摩伽。
  “老衲不能直接告诉你答案,你只能自己依靠力量去追寻,但老衲可以给你力量。”阿卡摩伽笑语吟吟。
  这孩子,是带了夙愿而来的。
  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已是命理之外的福运。
  他往后的奔波清苦流离,早已注定。
  他所能做的,只是给这孩子力量,让他能撑过每一次坎坷,每一次失望,每一次……
  他从此,在阿卡摩伽的指导下,精研大乘宗、小乘宗、密宗的一切经文典藉,以他的资质,三年,修得了他心通,可是,将近十年,天眼也未能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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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1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老师阿卡摩伽在一个沉闷燠热的夏日傍晚,把他召到了床边。他更苍老了,人亦清瘦见骨,可是眼神始终澄净如初。
  “阿难,他细听我说。”阿卡摩伽握住他的手,合在掌心里。
  他望着老师青筋毕露的手,静静聆训。
  “世间事知难行易,且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即使出家人如你我,也不能免俗,经常自苦。
  “其实以你的资质,稍加点拨,不难顿悟,因证圆满,得报果位。可是你有心事,我有私心。为师原指望时间久了,你能忘记你许下的愿,年轻人少有恒心常性,或者你会放开前缘,从此一心向佛,不问前世。”
  “可是你许的愿,有地藏王菩萨的加持,执念甚深,乃至于即使你自己已不记得了,你的心却始终记得。
  “所以为师施加在你身上的锁心咒,在为师圆寂之时,便会失效,你天眼将开。为师不指望你救天下苍生,为师只盼你能救一人,一人即是苍生,倘使你连自己也救不得,又何以救苍生?
  “是故,为师如今将去,传至尚长老之位于你。从今往后,路,要靠你自己走了,我的孩子。”
  他听了,不曾愤怒,也未着恼,只是反手握住阿卡摩伽的手掌。
  “徒弟谨记师傅教诲。”
  是夜,他与一众师兄弟守在师傅阿卡摩伽榻旁,为师傅护法。
  黎明前,阿卡摩伽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溘然圆寂。
  彼时的一刹那,他只觉神思一片空明,过去与未来,及至今现在,无不在脑海。
  也就在这一夜,三十二岁的他,白发丛生。
  前世,他并不是一个平常男子。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战功赫赫的王者,他是贵霜王朝的第一代王。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王朝的建立,亦然。
  是建筑在无数追随他的战士与敌对军民的鲜血之上。
  当他巩固了权利之后,他开始寻求心灵上的安宁。皈依并大力推广佛教,血腥的征战给人民带来了深远的伤害,而宗教信仰则令他的臣民得以重拾内心的平和。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潜心向佛,乐善好施,造福积德,赢得一片交口称赞和人民的爱戴。他以为在有生之年,他人生余下的全部意义,就是因证果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不料,他遇见了她。一切来得那么忽然,让他措手不及。
  她是漂亮的,外表沉静,内心狂野,像一头优雅的印度豹。
  她是异国来的使臣的女儿,是异教徒,是他致力教化的对象。
  他在夏日的青莲池畔,与她对坐,向她讲解佛教典藉的奥义。
  她只是睁大清澄圆亮的眼,好奇地聆听,却总是大不以为然。
  之于她,生命就是随心所欲,游山历水,可口美食,俊俏男子,到老去的一日,不带一丝追悔地沉眠地下。
  “你不追求永生?”他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永生?”她笑着反问,“倘使我这一生每时每刻都过得充实无悔,那便够了。永生,于我何用?”
  他望着她芙蓉般娇嫩漂亮的脸庞,无可奈何,只能叹息。
  “做我的王后罢,同我一起治理国家,接受人民的礼拜。”他执起她的手。她的手并不细腻滑嫩,因为她喜欢练剑舞刀,也同家人一起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始终,她不是一个娇惯的女子。
  她听了,有片刻错愕怔忡,而后朗声笑着拒绝。
  “不不不!你是伟大的贵霜王朝的迦腻色迦,而我只是一个番邦使臣的粗野无礼的女儿。你宫中的繁文缛节不适合我,你大力推行的宗教更不适合我。我没办法当一个雍荣华贵却终生困囿在后宫里的女子。陛下还是找一个更适合的女子为后罢。”
  他被她断然直拒的随性给惹怒。一气之下,幽禁了她。
  “直到你想通透了,肯嫁给我为止。”他这样对热爱自由一如生命的她说。
  那一夜,他梦见了地藏王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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