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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淡淡如风

[武侠玄幻] 《修罗道》作者:步非烟(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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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陷阱

  废宅外有一棵大柳树,树瘿盘结,木已中空,枝叶仍然十分茂密,纷拂披垂。聂隐娘和柳毅在红娘的指点下,小心避开树下的陷阱,将荥阳公子的尸体倒挂起来。由于他身上已经沾染了剧毒,柳毅和聂隐娘都十分小心,在手上缠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布,尽力不去接触他的皮肤。
  尸体被高挂在树梢,墨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淌过头顶,滴落在树下的败叶上。他脸上神色狰狞,睁到极处的双眼几乎就要突出眼眶,看上去恐怖异常。
  红线将栓住他脚踝的绳索牢牢系在树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几人就在树阴下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暮色的到来。
  灼热的阳光从头顶缓缓下落,最终隐没在地平线下。一弯初月从群山中徐徐升起,又是一天过去了,月色下的修罗镇显得格外宁静。
  红娘倚在大树上,怔怔地望着荥阳公子开始腐败的尸体,脸上的笑容麻木而凄伤。
  昨天的月夜,他们也在此地度过。他费力挖开泥土,布置陷阱,而她在一旁仔细给采来的荆棘抹上毒药。大半夜过去,两人都累得疲乏不堪,就彼此依偎在柳树旁,在彼此的体温中,沉沉睡去。
  今天,她依旧依靠在这棵柳树下,他却成了倒悬在树梢的一具尸体。
  而杀他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宛如梦境,她又成了,那个在人世间,孤独流浪的女孩。
  再无亲人。
  红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因为,她怕自己一旦不笑,眼泪就会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越的笛声,宛如夜色中一缕袅袅水气,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渐渐散开,无处不在。
  谁家玉笛暗飞声。
  红娘似乎被这笛声感动,心绪更加哀伤,连她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已经凝固。月色宛如冰雪,碎了一地。
  她终究没能留住自己想要的梦境,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为遍地尘渣。多少年来,她用谎言,用欺骗,用心酸得不能再心酸的笑容,为自己构筑了一座水晶楼台,一心一意,不计回报地守护着它,然而,它碎的时候,竟是如此不留痕迹。
  笛声沉稳起伏,低回婉转,仿佛随着人的心一起缓缓搏动,突然一振,变得清越凄伤,声动九皋。
  她的梦境也随着他的生命一起破碎了,再也无法回头,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阳光下的晨露,随时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死了,那么她还要在这孤独的世间偷生多久呢?
  穿最好的衣,用最好的剑,即使做到了,又有谁知?到最后,岂非还是一具渐渐腐败的尸体?
  笛声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熟悉,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木然,轻轻唱道:“嵩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她猛然一惊,自己竟跟着笛声唱了起来,而唱的,骇然竟是荥阳公子的挽歌!
  红娘的目光不由向眼前那具尸体看过去,月光下,尸体双目怒睁,分外可怖,然而无论如何,他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人再也不会发出歌声!
  红娘心中一惊,内心深处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猛地回头去,用力推摇聂隐娘和柳毅,然而那两人竟在这时候睡着了,无论她怎么推,也不会醒来!
  红娘大惊,正要拔出惊神针,向聂隐娘和柳毅的后脑一刺,将他们唤醒,突然一阵凌厉的劲风向她袭来,她拿着惊神针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惊神针断为两截!
  两截断针仿佛被那道劲风吹得转变了方向,向红娘当面刺来,红娘大惊之下,翻掌欲挡,那两截断针突然加速,穿透了她的手掌,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胸口。
  红娘只觉胸前一麻,全身关节顿时不能活动。
  惊神针比聂隐娘的血影针更细、更轻,也更难操作,然而来人却在一瞬之间,远隔数丈,将惊神针截断、夺下,再刺入红娘的胸口,如此精准、凌厉的针法,就算聂隐娘也是弗如远甚!
  这样的针,只有一个人能施展出来。
  红娘愕然抬起头:“你是……”她的声音业已因为恐惧而颤抖。
  笛声停止。
  夜色寂寂,四下无人,只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这声音略显沙哑,但却极为好听,似乎出自女子。这声音听去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仿佛来自一处,又仿佛无处不在,却让人绝难分清它的方向。
  红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主……人?”
  那人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传说中生杀予夺,无所不能的主人,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红娘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下意识地向聂隐娘和柳毅望去。
  那声音淡淡道:“不必看了,他们被我的挽歌迷惑,要一个时辰才会醒转。你们的陷阱,只怕也没有发动的机会了。”
  红娘渐渐冷静下来,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突然怔怔笑道:“真不愧是传奇的缔造者,一曲挽歌,就将我们的计划化为乌有。”
  那声音淡淡道:“你们若早一些明白,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红娘摇头道:“不是我们不自量力,而是你赶尽杀绝,不给任何一点希望。”她略有些自嘲地道:“狗急跳墙,我们就算是你养的狗,也有咬人的一天。”
  那声音冷冷道:“你们不是狗,而是最伟大的刺客,将要永远流传的传奇。人生百年,终归虚无,我给了你们完美的开场,当然要给你们最完美的结局。死在沟壑田亩间不是你们的命运,也不是我的期望。”
  红娘低头笑道:“所以你要我们死在这里?可是绝大多数人,宁愿卑微地活着。”
  那声音道:“是的。但你不一样,无论有没有修罗镇的命令,你都想杀我。这是你加入传奇的真正目的。”
  红娘怔了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那声音冷笑道:“无论你如何掩饰,我都能从你眼睛深处看出仇恨。我收下你,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怎样复仇。”
  红娘的目光从惊愕逐渐转为无奈:“你看到了?”
  那声音道:“可惜看得不够。我不太明白,你应该恨你姐姐,为什么要冒着杀身之祸,来为她复仇?”
  红娘苦涩地笑了笑:“我也不明白。”她抬头望了望虚空中的冷月,轻轻道:“我恨她,但是我也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有种特殊的亲切,一种超越了骨肉的亲切,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我的血脉联系在一起……或许我最爱的人其实不是荥阳公子,而是她。”
  来人似乎早已料到这点,并不觉得吃惊,只是淡淡道:“想知道为什么?”
  红娘却是一怔:“你知道?”
  那声音也带上了笑意:“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答案。”
  红娘愕然望着眼前的夜色,只听那声音一字字道:“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姐姐。你和你姐姐其实是同一个人。”
  红娘全身一颤:“你……你说什么?”
  那声音笑道:“你叫红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年前,曾在广西府博白县受训。你本是我身边最早的传奇之一。只是五年前,你得了一场大病,病得丧失了神志。”
  红娘如遭电击,整个身体都僵直起来。
  那声音透空而下,似乎在轻轻念诵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越来越快。虚空中仿佛传来破碎的声音,似乎记忆中那扇尘封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豁然开启,透出里边重重的影像,但又始终如梦如幻,看不清究竟。
  她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她忍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身子猛地弯曲了下去。
  加入传奇的这一年来,这种剧痛不时缠绕着她。就在她每次想要想起往事的时候。
  那声音止住了念诵,淡淡道:“摄心咒我已经解开,但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记忆,我不妨慢慢提醒你。”
  “你记忆中的那个故事并没有大错,有一个骄横的姐姐,无意中被传奇选中,接受了数年艰苦的训练。为了躲避组织的追杀,她将自己的妹妹锁在了地下室中,整整十三年,直到她妹妹被另一个路过的传奇救走。然而……”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道:“你不是那个妹妹,而是姐姐。”
  她的声音不高,但似乎整个夜色都在那一瞬间破碎。
  红娘惊恐地抱住头,嘶声道:“不可能,你胡说!”
  那声音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痛苦,依旧淡淡道:“后来,你夺走了你妹妹的情郎,为了能和那个男人长相厮守,你又决心背叛组织。于是,你带上一种最恶毒的毒药,准备行刺我,也就是你的主人。”
  红娘脸色苍白如纸,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向下撕扯,似乎想让刺痛惊醒这场荒诞而恐怖的梦。然而,那些本被封印的梦境,如今却宛如打开了魔瓶的恶鬼,一个个张牙舞爪,向她扑了下来。
  那声音道:“你的行刺失败了,我本来想杀了你,但最终没有。因为,按照你的罪过,死对你实在是一种恩赐。”说到这里,那个平静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了些许起伏,仿佛也在为那场刺杀而怨怒,但这怨怒也只是一瞬间的涟漪,很快又已宛如止水:“于是,我找来了你的妹妹和荥阳公子。向你展示了本为你准备的二十一种酷刑,然后给了你一个选择——是将这些酷刑施加在荥阳公子、还是你妹妹身上。你必须亲手施刑,而后,我将放过你,和选剩下的那一个。”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透出讥诮的笑意:“最后你选择了牺牲你妹妹。”
  红娘的双手不住颤抖,冷汗淋漓而下,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恐怖的影像。
  那是一个宛如炼狱一般的夜晚。
  她将各种各样的刀、针、钩、烙铁一次次刺入她妹妹的身体。她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着,疯狂而凶残,宛如地狱中嗜血的恶鬼。她带血的双手在空中一次次挥舞,脸上也被溅起的鲜血染得绯红,最后,她脸上的疯狂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出奇的空明。
  她竟然对着血肉模糊的妹妹,轻轻微笑了,她越笑越大声,最后竟俯下身去,放声狂笑起来。一直笑得她全身抽搐,再也无法出声为止。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竟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她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这是属于她妹妹的表情。
  红娘的双眼睁得极大,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抽搐。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欣赏她的痛苦:“你妹妹身体太弱,就连第一道酷刑都经受不起,而你还是在她的尸体上完成了全部的刑罚。然后,你就变成了你妹妹,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成天笑个不止。”
  “这样的结局不是偶然,在我摄心术的催动下,你一定会疯,会以你妹妹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再加入传奇,找我报仇。同时被迷惑的还有荥阳公子,他也完全忘了你的角色。不过,对他而言,你们是谁都无所谓,你们姐妹中的哪一个,他都没有真正爱过。”
  红娘紧紧抱住头,身体不住颤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那人看着她,缓缓道:“觉得痛苦么?你妹妹当年比你痛苦一万倍。”
  红娘赫然抬头,盯着夜色深处,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焚化:“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杀她!”
  那人冷笑道:“我本来给了你选择,但你选择了情人,放弃了骨肉。”
  红娘咬牙切齿道:“这一切都是你逼我……”她咽喉剧烈抽搐,再也说不下去,眼角崩裂,鲜红的泪珠和着鲜血一起,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流淌。
  那人似乎隔着夜色,在欣赏她的表情:“为什么不笑了?你也觉得偷窃你妹妹的笑容可耻么?可怜她十三岁那年才学会了笑,十八岁那年就死在姐姐的酷刑中。你还记得你刺她杀她时,她用力叫你‘姐姐’么?”
  “住嘴!”红娘拼命地伸出手,一下下抓在自己的脸上,指甲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她抓得一下比一下用力,似乎只有肉体上的疼痛能让她稍微清醒。
  来人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着,看着她的举动。
  她清秀的面容,瞬间被自己抓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漓,看去恐怖之极。过了良久,红娘缓缓抬起那张浴血的脸,嘶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行刺你的时候,霍小玉就在你身边!我用的毒药是牵肌丹!你并没有躲过我的刺杀,决不应该活这么久的!”
  那人冷笑一声:“牵肌丹未必是天下最上乘的毒药,我将它传给你,就有克制它的方法。你的行刺手法虽然巧妙,但若不是霍小玉犯了一个无心之过,无异于帮你完成了刺杀,我根本不会中毒。”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受的苦,一定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这几个字冰冷异常,让红娘的心不禁一怔。
  夜风突然卷地而起,催动地上的落叶,搅天乱飞,红娘体内那两截断针宛如受了一道无形之力的牵引,噗地透体而出。
  那人似乎挥了挥手,半空中的断针顿时改变了方向,飕的一闪,就隐没在满天银光中。
  红娘只觉双眼一阵剧痛,大团血光顿时将整个视野充满,她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伸手捂住脸,鲜血从她苍白的指缝中不断涌出,将她的衣袖洇湿。
  那两截断针已经彻底刺瞎了她的双眼!
  痛楚和恐惧宛如两柄尖刀,在轻轻刮削着她的骨髓,她浑身颤抖,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脚步,似乎轻轻踏在败叶之上,来人正缓缓向她走来。她在离红娘三尺处立定身形,衣袂窸窣作响,仿佛正在解开挂在树上的绳索。
  她淡淡道:“荥阳公子本是公卿巨族,上京赶考之时,留恋倡家。后被倡女李娃与老鸨联手欺骗,资财荡尽,流落长安,只得以替人唱挽歌为生。一日被父亲发现,以为羞辱门楣,以马鞭鞭之数百,几乎丧命。之后公子褴褛策杖,四处乞食,偶然路过李娃门前,李娃感念旧情,将他收留,最后又助他考取功名。”
  那人微微一笑:“我时常在想,这个故事如果拦腰截断,让这位翩翩公子,贫病交加,死于市井,而李娃依旧迎来送往,直到花败柳残……这将是一个何等凄婉的传奇,只可惜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把整个故事变得庸俗不堪。所以,我一定要重写结局,让这位风流公子满身伤痕,死在淤泥粪土之中。”
  她似乎向下挥了挥手,红娘只觉地面一阵猛烈震动,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呛鼻的烟尘飞起,那人也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的这个陷阱,虽然未必完全贴合我的设想,但也算差强人意了。”
  她轻轻挽起树上的绳索,望着满是污物的陷阱深处,突然一松手。砰的一声闷响,荥阳公子倒悬在树梢的尸体重重跌下。
  陷阱底部布着无数带毒的荆棘,纷纷扎入他的身体,本已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溢出。来人手上一紧,那具尸体又被她高高拉起,然后再次抛下。反复几次,荥阳公子身上皮肉褴褛,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看去真与鞭捶至死相似。
  幸好,红娘已经看不到了。
  过了好久,来人终于将手放开,任不成人形的尸体与那截绳索一起坠入土坑,淡淡道:“现在轮到你了。”
  她摊开双手,一张卷起的布囊打开,里边排着大大小小的匕首、铁钩、钳子,在月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
  “这是当年你用过的刑具。那二十一种酷刑,想必你都还记得。”
  那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一手提起布囊,缓缓向红娘走来。
  月色更盛,宛如霜雪,四周夜风呜咽,将两人身后那棵枯柳吹得摇曳不止,无数纷垂的柳条宛如墓地上的鬼影,在苍白的月色中不住跳动,似乎在迎接这场血腥的盛宴。
  红娘睁大的双眼顿时变成灰色,她想挣扎,但全身却一动也不能动,甚至她的喉咙也渐渐嘶哑,再也无法呼喊出声……
  大地,被渗出的鲜血沾染,显出猩红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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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拷红

  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倾泻在聂隐娘和柳毅脸上,两人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渐渐苏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
  荥阳公子的尸体落在陷阱中,刺满了荆棘,身上还覆盖着种种污物。
  尸体全身布满荆棘的痕迹,宛如被带刺的长鞭狠狠抽打过,已经看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那时方是初秋,艳阳高照,经过两天的时间,尸体已开始腐败,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红娘,就跪在陷阱旁边。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聂隐娘认得,这根绳索本来是用来拴住荥阳公子的尸体,现在却被绑在了红娘身上。
  相比荥阳公子而言,红娘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她身上布满了重重伤痕,连血肉骨骼都仿佛要脱离了身体,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刑罚。
  聂隐娘不忍再看,将脸转开:“这就是主人想要的结尾?”
  柳毅也叹息一声:“唐传奇《莺莺传》中,并没有‘拷红’的情节,这本是《西厢记》中的故事。”
  《莺莺传》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但它的盛名,只怕更多的不是来自传奇本身,而是后来元人改编的杂剧《西厢记》。《莺莺传》讲述书生张生借宿普救寺,遇到少女崔莺莺的故事。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只恨家规礼法,不能相亲。幸得莺莺的贴身丫鬟红娘,从中穿针引线,传情递书。最终两人得尝所愿,私订终身。然而,这个传奇的结尾却非常无奈,张生上京赶考,一去不回。莺莺苦等数年,只得另嫁他人。
  这本来不过是一个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也不知发生了多少。若不是后来王实甫的改编,这个故事只怕不会如此脍炙人口。在王改写的《西厢记》中,莺莺和张生的情事败露,老夫人拷打红娘,逼问事情真相。而红娘一面承受拷打,一面据理力争,终于为张生和莺莺争得一份婚约。最后张生高中及第,迎娶莺莺,皆大欢喜。
  然而,在主人改编的结局中,红娘是死在老夫人的酷刑之下了。
  为了她的小姐、她的公子,被活活酷刑至死。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红娘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双眼已被惊神针刺透,变成两个高高肿胀的血窟,嘴唇几乎被自己完全咬碎,可以想见,她曾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的刑罚。
  红娘的整张脸都已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在满面血污中,聂隐娘似乎看到,她破碎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这本是属于她妹妹的微笑。
  不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解脱的希望终于挣脱了肉体的痛苦,姗姗来迟时,她是否清楚了,自己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聂隐娘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猝然合眼,不忍再看。
  柳毅却上前几步,拾起一根柳枝,在红娘周围散落的血肉碎块中仔细拨弄着,似乎要寻找什么。
  聂隐娘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
  柳毅并不答话,还在全心搜索,过了一会,他转过身,面露喜色道:“就是这个。”他握在手中的,正好是一块扇形的皮肤。
  他脸上的欣喜让聂隐娘有些怒意,大声道:“我们已经看过了她的刺青!”
  柳毅并不在意她的语气,摇头道:“这张刺青不是红娘的。”
  聂隐娘一怔:“是谁的?”
  柳毅道:“霍小玉。”
  聂隐娘一惊,不禁上前两步,将柳毅手中那块刺青夺下。高堂华屋中,一个少女牵着一位男子衣袖,满脸哀绝之情,美丽而憔悴的双唇微微张开,仿佛还述说着他的薄幸,自己的痴情。
  这分明是《霍小玉传》中,小玉痛斥李生的场景。
  聂隐娘的心更加沉重——主人还是赶在霍王府完全爆炸之前,将霍小玉身上的刺青剥下,然后,故意丢弃在他们眼前。
  她知道他们在寻找那枚隐藏的刺青,索性替他们完成。因为她知道,无论刺青凑齐与否,他们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这是蔑视,也是挑衅。
  荥阳公子和红娘的尸体满是血污,横陈在盛极的阳光下。这本应属于黑暗的地狱变相,如今却如此招摇地展示在阳光中。
  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最后还是被她利用,如今,十二传奇中仅存的只有三个。
  柳毅,聂隐娘,红线。
  还有谁能阻止主人?还有谁能逃脱这场修罗绝杀?
  聂隐娘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真实的绝望,再没有丝毫余地。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站立不住,轻轻依靠在身后的柳树上,她的手指在柳树上划出道道深痕,表情却无比木然。
  “放弃吧,我们输了。”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眸子却黯淡如灰,浑然不似初见时,那个杀人于谈笑间的聂隐娘。
  十三年前,那个疯狂的血夜,她没有放弃;多年来,那无休无止的刺杀,她没有放弃;修罗镇,谢小娥装满炸药的画舫,任氏神出鬼没的五行阵,霍小玉炼狱般的地宫,主人对红娘惨绝人寰的酷刑……她没有放弃。
  而今,在初生的朝阳中,她竟只能靠在冰冷的柳树上,如此失魂落魄,无所依赖。
  原来她,也有放弃的时刻。
  柳毅看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涌起了怜爱。
  此刻的聂隐娘,脱去了重重防卫的甲,也就脱去了执着,脱去了坚韧。
  这一刻,她显得如此纯粹——纯粹的绝望,纯粹的柔弱。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强大伙伴,而只是一个在恐惧前战栗的女子,一个需要守护的女子。
  朝阳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点点金色,绝望、悲伤,却恰恰让她的容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柳毅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他赤足站在被朝露浸湿的泥土上,默然无语。
  他不是不失望,不是不恐惧,也甚至能感到一阵阵虚脱感从脚下升腾而上,让他不禁想要躺在这片浓密的树阴下,听天由命。
  但是他不能。
  他只有咬着牙让自己站得更直。
  因为,如今只有他能给聂隐娘信心,只有他,能支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说在这场莫名的屠杀中,他有了最大的收获,那就是,他感到自己不再孤身一人,而有了关怀的人,有了守护的力量!
  不再是伙伴,而是心底深处,那最小、却也是最重的涟漪。
  那一点,难以言说的牵挂。
  所以,无论前途多么灰暗、绝望,他也不能倒下。
  柳毅聚集起力量,拿出其他十枚刺青,在地上铺开。
  图案更加完整,然而那枚隐藏的刺青依旧缺失了最后一块,看不出最后的归属——图案中那怀春的女子身旁,站着的到底是谁?这片精致华美的刺青,又到底属于谁的传奇?
  柳毅叹息了一声,将所有刺青收起,对聂隐娘道:“走吧。”
  聂隐娘抬起头,木然望着正午的太阳,神情有些恍惚:“去哪里?”
  柳毅道:“找最后一枚刺青。”
  聂隐娘一怔:“红线?”
  柳毅看着远方,笑容有些苦涩:“是她。”
  聂隐娘的声音陡然一厉:“不行!她会杀了你!”
  柳毅道:“可惜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聂隐娘促声道:“我知道!”声音高厉,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绝望让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她死死抓住柳毅的手,结气吞声,一时竟说不下去。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是,我更不愿意你去送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次如此无助:“答应我,不要把我独自留在修罗镇上,独自去面对主人……”
  柳毅的目光和她交接在一起,渐渐地,那一点涟漪也化作了波澜。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我答应你。”
  温暖从两人的掌心,缓缓散开,渗入彼此的血脉。
  红线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并不太难找,因为修罗镇实在不大。
  柳毅和聂隐娘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鹿头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
  依旧是文龙宝剑,乌蛮高髻,依旧紫衣飘飞,冷如冰雪。
  她身后,是一片赤红的枫树林,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远处一轮夕阳反照,将整个江面染得赤红,满天枫叶落霞中,一人高的芦苇随风起伏,点染出一派浓浓的秋色。
  而她的一身紫衣,却在这片赤红的秋色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醒目。
  柳毅和聂隐娘携手向红线走来,两人在离她三丈远处停住了脚步。
  三丈,已经是两人能自保的最近距离。
  红线略略侧目,看了两人一眼,却仍然一动不动。
  柳毅松开聂隐娘的手,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而后独自上前几步:“你在?”
  红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柳毅望着她,她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复原,整个人就如手中的长剑一般,光华璀璨,完美无缺。
  柳毅的笑容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苦涩:“上一剑之后,我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我现在只是以另一位传奇的身份,来请你和我们合作。”
  锵的一声轻响,是红线在缓缓拔剑。
  柳毅道:“你可以杀了我们,但我们已经是仅剩的传奇,杀了我们之后,主人就会杀你——按照传奇的结局。”
  红线冷眼望着江上的残阳,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冰冷的剑光反照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肌肤几欲透明。
  柳毅道:“我知道你喜欢和高手对决,那么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去对抗主人?”
  嘶,剑身缓缓抽出鞘外。
  柳毅一字字道:“不必欺骗自己,你手中的宝剑,更渴望的是主人的血!”
  红线长剑出鞘,唰的一声轻响,满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极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开,聂隐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宝剑已然架在了柳毅脖子上。
  剑光将柳毅的脸照得苍白,但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红线的眼睛。
  湖光波影中,他的眼睛依旧如此清澈,一如多年前,那观剑海边的少年。
  多年之前的暮风,也是这样撩起彼此的长发,那风中的血腥之气,也依旧挥之不去。
  红线紫色的眸子宛如猫眼一般,在夕阳下渐渐变幻着,冰冷的长剑就横亘在两人中间,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线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撤,嘶声道:“赢,我加入;输,你就死。”
  她永远都不善言辞,最简洁的字句,表达了她所有的意思。
  她要的,是一场迟来的对决。
  赢了她,她就加入刺杀主人的行列,输了,柳毅就得死。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用力摇着柳毅的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别答应她,别和她比,你赢不了的!”
  柳毅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聂隐娘,而对红线道:“在岸上,胜负已定,你强于我。然而,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对决?”
  红线注视了他片刻,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好。”话音甫落,她的身形突然高高跃起,半空中裙裾飞扬,宛如盛开了一朵紫色的花。江面水波澹荡,那朵紫色花朵瞬间没入秋水深处。
  柳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瑟瑟的江面,轻轻将聂隐娘放在他肩头的手拿开,而后头也不回地跃入水中。
  他没有去看聂隐娘的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去看了,就再也没有了入水的勇气。
  江上的涟漪渐渐变小,最终归于寂静,夕阳横斜秋江之上,照出半江芦苇,满天萧索。
  聂隐娘跪在江边,双手撑着地上的碎石,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在暮风中凌空乱舞,遮挡住她的视线。四周涛声荡漾,每一下都宛如拍击在她的心上。
  枫叶乱舞,玉露凋伤,聂隐娘的目光紧紧盯住江面,然而,四周的一切却静得让她窒息。
  这一场生死之决,到底谁胜谁负?
  若柳毅胜了,他们的联手,也未必能从主人手中争取到一线生机;若柳毅败了,那她将会被抛在这个以杀戮为名的小镇上,独自面对疯狂的红线,以及更为疯狂的主人!
  聂隐娘赫然抬头——她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突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前冲了几步。
  冰冷的江水没上了她的膝盖,让她略略冷静下来。
  水性不佳的她此刻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累赘还是累赘。聂隐娘颓然走了回去,在岸上抱膝坐下。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用。
  冰冷的湖水,漫过两人的双眼。
  红线沉身湖底,凌虚立于一蓬巨大的水草上,长剑斜引,妖艳的剑华就在水下结起朵朵紫云。
  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轻轻飘举,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大群七色的游鱼被她的杀气所激,纷纷惊避,在水下搅开一团团缤纷花雨。
  她静静注视着柳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按照惯例,她在自己绝杀的一剑前,会给对手一个出手的机会。
  柳毅屏气凝神,悠然打开双手,在胸前引开半个弧圆。
  水光闪耀,他满头长发徐徐散开,一袭白衣净如冰雪,氤氲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开去,仿佛瞬间就已照亮整个湖底。
  他的容貌,渐渐变得高华清绝,不容睇视!
  洞庭柳毅。
  或许,只有这渺渺的水波深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这是一场幽湖水仙与龙宫王子的对决!
  红线眸中的紫光渐渐内敛,直到凝为一线,再也化不开去。
  突然,她手中的紫云动了。
  剑华划破层层秋波,卷起一柱巨大的龙卷,向柳毅恶扑而下!
  整个湖底,宛如被炽热的长剑煮沸,四周水族发出无声的哀鸣,惊避逃散,却也不免被卷入龙卷中,撕成碎片的命运!
  柳毅凝视呼啸而来的龙卷,脸色平静异常,他眼中神光一动,却没有拔出珊瑚枝御敌,而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
  这一挥并不重,连他身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动荡了一下,又回归平静。
  红线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他的动作不仅毫无招式可言,甚至完全没有带上内力,仿佛真的只是用手在水中,随意画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些大小不同的圆圈渐渐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来。
  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七彩的波光,却显得如此清澈,仿佛要将一切的杂质过滤,直回到尘封多年的回忆中去。
  红线一怔。
  海波,孤岛,那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
  一道七彩的剑光,一蓬猩红的鲜血,一片七彩的翠羽……
  随即,她稳如磐石的剑尖,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轰的一声巨响,龙卷在水下爆开!
  秋风呜咽,秋江萧索。
  突然,水波一阵澹荡,一条白色的人影冲天而起。
  柳毅!
  聂隐娘惊愕中有些恍惚,她一手握拳,堵在自己唇间,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
  然后。
  她立刻冲了上去。
  柳毅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勉强聚起那个熟悉的微笑,再次伸出手,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刹那,柳毅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
  而后,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苍白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落,再也握不住。
  聂隐娘身子一颤,满脸喜色顿时化为惊容,她用力扶起柳毅,急道:“你怎么了!”
  柳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几乎毫无血色,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
  聂隐娘心中升起深沉的恐惧:
  这种神色她已见得太多——分明就是垂死之色。
  “不!”聂隐娘猛地抱住他,正要将内力强行灌入柳毅体内。
  他的身体却剧烈一颤,然后整个僵硬下去!
  聂隐娘愕然低头,却发现一柄长剑从他身体中穿透出来,带血的剑尖微颤,刚好划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柳毅身后,站着的是全身濡湿的红线。
  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宛如恶魔噬血后的快意!
  聂隐娘觉得眼前的世界整个变得血红,她仿佛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高厉之极的长啸,双掌连推,不由分说地向红线击去。
  唰的一声,红线将宝剑从柳毅体内掣出,大团血花在江上盛开,那带血的剑身在聂隐娘胸前轻轻一弹,聂隐娘顿时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碎石上。
  聂隐娘还想爬起来,胸口却剧烈一痛,呕出一口鲜血,再也动弹不了。
  剑尖垂下,鲜血顺着宝剑的龙文,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红线一步步走过聂隐娘身边:“我一天只杀一人。”
  嘶哑的声音与暮色一起,发出令人心碎的共振。
  她再也不看聂隐娘一眼,扬长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清醒过来,她一步一挪,来到柳毅身前。那一剑透体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生机。
  柳毅早已气息全无,连身体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温。
  聂隐娘怆然倒地,过了好一会才惊呼出声,仿佛刚刚看到了最不可思议,也不堪思议的事!
  这迟来的惊呼如此凄厉,一旁大群水鸟腾着翅膀飞起,洒落满天白羽,宛如一朵朵飘零的花。
  白羽落了聂隐娘满头满身,她用力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当她放下手,一切如旧,唯有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已变得赤红。
  她踉跄着退开几步,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惶然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气。片刻,却又冲上前去,拼命摇着他的肩。
  然而,那具冰冷的身体沉重得让人心痛,大片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似乎要将她的心也一同凝固。
  聂隐娘双腿一软,跌倒下去。
  碎石乱响,她的双膝顿时洇出殷红的血。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爬起来,小心地将他的身体抱起,再轻轻地枕在自己身上。
  她一面小心地扶着他的脸,一面颤抖着解开针囊,下意识地将一根根血影针插入他的穴道。
  她的目光空洞无比,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
  每一针,她都插得如此用力,希望能看到他手指的一点颤动。
  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颤动。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徒劳。
  聂隐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僵硬,难以刺入。
  长针弯折如弓,绷到最紧!
  突然,聂隐娘回手,将长长的血影针刺入了自己的身体。鲜血激出,她的动作几乎疯狂,手臂、膝盖、胸前都是斑斑血痕,却仍不停手。
  直到,啪的一声,长针断为两截。
  断针顺着她的身体滑落,跌入尘埃。
  聂隐娘两手空空,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她仰头望着暮阳,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急剧变幻,但笑声和眼泪最终都被她生生咽下。
  又过了好久,聂隐娘颓然松手,伏在柳毅身上,全身抽搐着。
  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不再忍耐,好好哭一场,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扑倒在一个男人怀中哭泣。
  虽然他已经死去。但那即将逝去的体温,依然透出淡淡的温暖。
  她爱他。
  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一个伙伴,而是她心爱的男子。
  唯一。
  二十三年刺杀岁月中,唯一走进他生命的男子。
  如同阴暗阁楼中偶尔透入的阳光,虽然惊鸿一瞥,但也已驱散了楼中郁积多年的黑暗与寂寞。
  “我是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笑容犹在耳边,但那道阳光又已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她注视着他,神志清晰得有些残忍,她明白,她那最初与最后的爱正在化为烟尘,永不再来。
  为什么,偏偏哭不出眼泪?
  她惨然一笑,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夕阳将他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长发披散,随风飘扬在斑驳的光影中,他的脸苍白如纸,却沾上了点点血痕,宛如开在雪地上的寒梅。
  洞庭柳毅,那个在修罗镇中与她生死与共的白衣少年……
  回忆中,他那温婉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冷却。一切却已经终结。
  她颤抖着,死死抱住柳毅,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碎石滩上,任呜咽的夜风将她的心一点点吹得冰冷。
  暮风幽咽,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那僵硬的身体。
  于是,她仿佛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她在枫树林边缘寻了一块略高的地方,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将柳毅放了进去。她拾了一些落枫,盖在柳毅身上,枫叶越盖越厚,但她手中那一捧泥土,却捧起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
  那个传奇中替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那个曾抱着布娃娃,赤足站在自己门前的白衣少年,最终,也是自己手捧一抔黄土,掩了,葬了,罢了……
  土堆越砌越高,终于完成了这个草草坟茔。
  直到这时,聂隐娘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下就不可收拾。她扑倒在坟头,恸声大哭,似乎连自己的心都要呕出。她纤纤十指,就在自己刚刚埋好的坟头不断挖掘着,刻出道道深痕,仿佛要将逝者从黄泉之国再度唤醒。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她竟然在枫林中睡去。
  月色如雪。
  哀怨的笛声再度响起,聂隐娘却没有了丝毫知觉。
  一个黑色的影子,如暗夜幽灵一般,出现在月光下。
  影子走过聂隐娘身旁,微微驻足片刻,突然一扬手,那丘刚刚砌成的坟茔顿时从中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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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步非烟

  一道绯红的光芒倏地亮起,冷电般从坟底射出,向那条黑影迎面击来!那条黑影似乎微微一怔,如飞花落雪般飘起,避开了红光的迎击。影子仿佛毫无重量,在林中飘飞。就在这时,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地横插上来,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
  血影针。
  无双无对的血影针。
  聂隐娘站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脸上也看不出些许悲伤,有的只是冷静、决绝和一击必得的自信。
  她的对面,站着柳毅。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然而他还没有死,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
  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竟然凭空折转,向树林上方拔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破空劈下!
  满天剑光结成无数朵紫莲,在枫林上空盛开。剑气催逼,满天红叶乱落如雨,那一剑是如此简单,没有分毫变化,但从天到地,草木土石,万物众生,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红线。
  红线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与掌中的剑华互相辉映,从上而下,向黑影凌空扑下!
  剑光斑驳中,黑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黑影衣袖抬起,仿佛扬起了一件极其柔软之物,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了上去。
  红线剑光催动,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来。
  无论那人手中握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绝对不能!
  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经刺入了那物之中,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那物柔软之极,但却从中传来一股阴柔之极,却又浩荡之极的内力,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不能再进半分。
  这样的阻挡,在她剑法大成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争胜之心。红线手腕一沉,内力催动,全身真气逼压而上,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
  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来越盛,和她恰好抗衡。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剑身缓缓弯曲,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全力刺出,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
  就在此刻,柳毅的珊瑚光与聂隐娘的血影针也追随而上。
  那条黑影袍袖翻飞,一手抵挡红线的剑,一手向珊瑚光与血影针抓去,黑影腹背受敌,略一分神,红线剑气趁机恶扑而下!
  四周龙吟不绝,彩光陆离,红叶翻飞,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猛地爆散!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为尘芥,散了满地。连满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又被夜风重新聚拢。
  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力量完全震开,摔倒在碎叶中。
  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向后退了三丈,才站定身形。她长剑卓然高举,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只剩下一张空皮,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再也看不清楚。
  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驻,她并没有看娃娃上的人像,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
  一个布娃娃,竟然挡住了她那宛如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聂隐娘、柳毅也是一脸惊愕,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
  “是你?”聂隐娘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惊呼出声。
  红线无坚不摧的剑气,终究没有完全落空,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露出了黑影本来的面貌。
  黑纱下,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骇然正是他们在修罗镇上初见的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她打量着三人,目光是如此苍老,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
  然而,她的脸看去却极为年幼,仿佛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比聂隐娘初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
  柳毅捂住胸前的伤口,淡淡笑道:“谁能想到,流浪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他摇了摇头,又道:“那所谓你亡父——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槐树下繁华一梦,终不过是蚁穴幻境,这正是传奇的结局。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必定是你。我们本该就此怀疑的,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我们一时竟没有想到。等我们明白过来,想去查看尸体,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女孩淡淡微笑:“裴航,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辜负了我的期望。”
  聂隐娘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你的做派,应该只是暗中帮助昆仑奴完成杀局,没有直接出面才对。南柯太守或许根本没有见过你的本来面貌,那么,最初客栈老板所说‘父女来小镇寻亲’那番话,也是假的了?”
  那女孩笑道:“他只不过是收了我的银子,背熟那段话而已。可惜他背得实在太熟,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老板在惊慌下的应变能力,让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手,终结他蹩脚的絮叨……好在,裴航并没有看出来。其实,这个游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你们太沉浸其中,无法看透罢了。”
  聂隐娘和柳毅回想起来到修罗镇的日子,种种蛛丝马迹一起涌上心头,一次次解开谜底的机缘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都被他们无心放过。如今,他们终于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价却如此惨痛!
  柳毅一时无语,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错了开头,就再也不能错过结局。”他注视着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们应该叫你师父、传奇主人,或者……步非烟?”
  说着,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结而成的图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烟传》。步非烟,本是河南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妾室,后来因为爱上书生赵象,被武公业发觉,鞭挞至死。刺青上画的,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属于昆仑奴,而是属于赵象。”
  柳毅摇了摇头:“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题下了这一首诗,我也很难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来是出自《非烟传》。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选它?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那个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
  几人一时无语。
  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却不过是一个她随手选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就算得知《非烟传》的内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来的面貌——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然而一个游戏,就已经足以让他们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怀疑、妒忌、出卖,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决心、勇气、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极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许,历史上那一道道无法解答的谜题,一个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也不过是神祇们,偶然选定的游戏罢了。
  只是,人类是如此自扰,甘愿付出千万年的苦思。
  主人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红线、聂隐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传奇,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轻轻理着散发,道:“这一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被笛声催眠。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当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俩假作昏睡,目的是想从你对红娘的话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赞道:“很好。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来的吧。”她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于是甘愿牺牲自己,引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心能这么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睁睁地看着她承受一整夜酷刑。”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然,也有些愤怒:“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心却一直迷惑着……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觉,所以才反复地嘱咐我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你施刑,但我还是没有。因为我若这么做了,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辜负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视着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来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没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来决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得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决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来。
  烈火岛,听起来多么酷热难当,实际上却长年冰雪笼罩。
  十年前,月光大盛,万里寒光从积雪中腾腾反照,和漆黑的海波一起轻轻摇曳。
  十数米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从海岸上伸展出去,一个紫衣女孩跪在崖边积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都染上一层皓白。
  她的身体宛如石像一般,坚硬、执着。
  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她又受罚了。”
  师兄师姐们暗自摇头:“她握剑的姿势总是不对。”
  师父鄙夷地说,这样握剑,出剑的一瞬间,剑尖会不经意地倾斜,这样下去,永远成不了一流剑客。
  每到这时,紫衣女孩只紧紧闭起薄唇,不争辩,却也不改正。
  于是,她常常彻夜跪在积雪中,望着远方的海波。没有人知道,她幼小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幕和海波都蓝得发黑,唯有一轮孤月,突兀地挂在天幕中,几只惊起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长鸣。
  这景象并不美丽,却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另一个跪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孩,正偷偷向这边看来。
  他就是以后的柳毅,也被师父处罚了,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是故意打碎了师父配好的毒药,因为他很好奇,这小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海边,到底在干些什么。
  难道说,夜晚的思过崖上,能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所以她才如此倔强,甘愿一次次受罚?
  月已中天,凛冽的寒风让小柳毅全身颤抖,饥饿、疲倦交替袭来,他拥起薄薄的衣衫,心底不由有些后悔。
  在自己小小的木板床上美梦该多好,何况明天又要接受残酷的训练——每人必须游到数里外的琉璃岛下找回一颗鸽蛋大的蚌珠。
  那片海域里有八脚巨章、有白鲨、有各种各样的海底巨怪。
  彻夜未眠,明天难保会神志恍惚。而一点点恍惚,都可能意味着受伤、死亡。
  烈火岛上,死亡是最常见的事,他们每月都能看到死去的同伴被扔到海里。
  他冒了巨大的危险,来思过崖上探察,结果紫衣女孩却只是静静地跪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他不禁十分失望。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对那女孩子讲话:“你为什么经常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冰雪下,紫衣女孩似乎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柳毅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师父满脸怒容地站在面前。
  这句话给柳毅带来了灾难。
  罚跪的时候,是绝对不许交谈的。因此,受罚的期限延长到了一个月。
  一月中,柳毅渐渐学会了以跪着的姿态睡觉,然而也有被寒风吹醒,百无聊赖的时候。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和紫衣女孩讲话。
  他在雪地上写字。
  一开始,他还是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写满了,等着紫衣女孩回答,可紫衣女孩只是冷冷看着他,柳毅没办法,只得擦掉又写。
  到后来,他发现女孩似乎根本不回应,就不由写得越来越潦草起来。他心中忍不住骂道,难道这丫头是石头,是哑巴,还是根本不识字?
  再到后来,他就只是一个一个地画圈了。
  反正只是为了解闷,反正只是写给自己看……
  主人冷冷的声音,将柳毅从回忆拖回了现实:“她看懂了?”
  “是的,”柳毅点头微笑道:“其实——”他的声音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其实,她一直都懂。”
  他的目光投向主人:“然后我按照计划,和红线决斗,再装了三个时辰的死人。按照刺青,我应该是被水中蛟龙所杀,因此,我断定你会出现,来将我的尸体搬到霍王府的蛟龙潭,重新摆放一次。”
  主人微笑道:“不错,然而别说装死,就连王仙客的龟息术也骗不了我的眼睛,聂隐娘用针刺你穴道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决不容你们作假。想必你还服下了什么断绝气息的药物罢?”
  柳毅道:“正是红娘的还情丹。”
  主人望着江水,微笑道:“果然。若是一月前,这样的伎俩根本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但是如今,牵肌丹已经开始损伤我的心智和精力。”她脸上露出一些倦意:“我真的是太执着,执着于要将每一个结局,都写得那么完美,其实,早点完卷也好,因为我实在太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发髻中抽出一柄短剑,缓缓拉伸出去,直到成为一汪三尺秋波,在她手中不住流动。
  她回头对红线微笑道:“十年前,我传你剑法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逼我用剑的人。”
  唰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长剑流水一般展开,月光缓缓从剑上流淌而过,仿佛得到了月色的滋润,长剑铿然一声龙吟,绽放出妖夜白莲般的灿烂光华。
  “此剑名为‘天河’。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曾以之对决魔教教主,一战之后,被我尘封至今。”她淡淡笑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要用它来终结这篇我亲手写下的传奇。”
  她话音甫落,手中长剑突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她手中腾起,游龙般直冲天际,而后再如星河倒垂,卷起万点银光,一路崩泻而下!
  银光如水花飞溅,将周围卷舞的红叶片片洞穿。四周寒风嘶啸,真宛如置身一川巨大的瀑布下,连身形都要被卷袭而至的水气吹倒!
  红线注视着那道剑光,眼中的紫光逐渐燃烧,最终变得灼热!
  这是一个绝顶的剑术高手,在看到另一位绝顶高手时才有的神情。
  这是赞叹,是激赏,是欣慰,也是不屈居人下的傲慢!
  红线双手握住长剑,身形高高跃起,全力向那垂落的星河劈去!
  天河激荡,红线的衣衫都被溅起的银光撕裂,但她手中的长剑依旧稳如磐石——就算面前真的是九天之上垂落的星河,她也要将它完全劈开!
  主人只手握剑,静立在狂风中,棕黄的碎发被猎猎吹起,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分毫变化,淡淡道:“这一招名唤‘卷舞天下’,是你十五岁那年,我亲手传给你的。你能将它练到这个程度,已经远甚我所想。”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而,你还是胜不了我。”手腕微沉,天河剑微微一震,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出,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红线只觉胸口劲气一滞,长剑竟被生生逼开。
  红线怒叱一声,足尖在枫叶上稍一借力,身形折转,由上而下,向天河剑再度扑来!
  唰的一声轻响,主人剑势斜带,天河剑顿时化为流水一般,柔软之极,却也灵动之极,从红线的剑身上轻轻抹过,两剑相接,激出满天火花,向红线肋下的空档袭去。
  红线狠狠咬牙,也不顾剑招上处于劣势,劲气全力催逼,升腾火花瞬间就被她的劲气吹灭,周围的落枫更是朵朵爆散,就连主人握剑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
  主人赞道:“这一招‘叶落洞庭’,本是阴柔之极的剑招,但你化柔为钢,在劣势下强行施力,让对手剩下的变化不能施展,其中的进益,已突破了我的传授。”
  红线咬牙不答,眼中紫光更盛,突然纵身而上,避开天河剑的笼罩,向主人头顶劈下。
  主人看着她,淡淡一笑,手上突然放开,天河剑竟宛如会自己流动一般,整个铺散开来,化为一道光轮,护卫在她头顶,红线剑势已经用老,却决不变招,依旧是全力压下!
  主人微笑道:“十五年前,我一共只传了你三招剑法,‘飞龙引’是最后一招,也是你最强的一招。三招虽少,却已经足够,想必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逼你出这一招罢。然而……”她脸上笑容一冷,眼中透出凌厉冷光,她突然伸手,往轮转光轮中一点,那团飞速旋转的光轮瞬间还原为一柄长剑,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噗的一声闷响,还原后的天河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再收回。
  长空血乱,红线闷哼一声,向后退开七步,却仍然无法立定身形,她一声怒叱,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龙吟大作,长剑深深插入泥土,她倚着剑身,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枫落如雨。
  鲜血从她手掌中淌下,将文龙宝剑染上缕缕血痕。
  她右手拇指,竟然已被主人齐根切断。
  主人淡淡地将刚才的话补完:“然而……从今而后,你再也不能用剑。这是对你背叛我的惩罚。”
  红线凝视着文龙剑上的鲜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落叶乱舞,一片片堆到她的身上,她依旧一动不动。
  主人看着她,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剑已经是你的灵魂,或许,我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一位剑客。”
  “我终究还是爱你们的……”她将手中天河剑徐徐举起。
  “还是给你解脱罢。”
  剑尖微斜,银光从她腕底徐徐倾泻,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
  红线的紫眸抬起,但却已失去了方才的神光。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那缕血痕蜿蜒而下,埋入泥土。
  在一个不能用剑的剑客眼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一切,都不过是死亡前的虚无。
  〖《南柯太守传》传奇本事
  东平淳于棼是位好酒尚气的游侠之士,他家里有一株大古槐,枝干修长,青阴数亩。淳于棼生日之时,与群友在树下畅饮,不觉沉醉。友人都走了后,他独自在槐树下醉卧,恍恍惚惚之间,就见两个紫衣人来,说是槐安国国王王有请。淳于棼就跟着两人出门,进入了大槐洞中。淳于棼觉得有些惊异,但是也没敢问。只见洞中也有山川、风候、草木、道路,只是跟人间有些不同。又走了十几里,来到了城中,进了皇宫,拜见了槐安国国王,国王将次女金枝公主瑶芳赏给他为妻,夫妻恩爱极深,淳于棼也就忘了本来,在槐安国住了下来。
  后来在公主的建议下,淳于棼官拜南柯太守,广行仁政,百姓拥戴。国王大喜,更加官进爵。夫妻共生了五男二女,儿子都授了高官,女儿都嫁入王族,一时荣耀显赫,冠绝当时。后来公主染疾身亡,淳于棼广为交结,有些功高震主的嫌疑。国王有些忌惮他造反,就免除了他的侍卫,禁止他结交清客。淳于棼有些怨念,王后就对他说:“你离家太久了,还是回去吧。”
  于是淳于棼就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就见先前两位紫衣人又来送他出了槐洞。二人突然大呼,淳于棼惊醒,只见自己仍卧在槐树之下,日尚未斜。
  淳于棼感到蹊跷,就按照记忆寻找槐安国,发现庭院里的槐树下有一个蚂蚁窝,洞里有泥土堆成的宫殿、城池等等,这才恍然大悟,梦中所见到的槐安国,其实就是一个蚁穴;而槐树南边的树枝,就是他当太守的南柯郡。
  淳于棼想起梦里南柯的一切,觉得人世无常,所谓的富贵功名实在很容易消失,于是不久就皈依佛门了。
  非烟案:此章虽名《步非烟》,但主人所书传奇与唐人《非烟传》毫无关系,故不列《非烟传》译文,而附《南柯太守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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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传奇

  剑光就要自她头顶刺落,突然聂隐娘一声轻叱:“开始!”
  一颗青色的丹药从她掌中飞出,越过飞舞的枫叶,堪堪落在红线眼前,红线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间,就已恢复了犀利的神采,她受伤的右手一拨,长剑已被交到左手,而后凌空抽下!
  满天紫花再次盛开,争先恐后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大团锦绣。
  第四剑,自她的左手呼啸而出!
  这一剑绝非主人传授,而是真正属于红线——只属于她!
  然而,她的目标不是主人的天河剑,而是那枚丹药。
  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响,那枚丹药被她长剑劈中,瞬间化为尘芥,剑气催动下,无数青色的微粒瞬息散开,悄然绽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弥散得无处不在。
  主人的脸色立刻惨变!她顾不得迎击红线顺势而下的剑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还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气瞬间化为一道寒冰,随着她的血脉游走,她全身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一起剧烈抽搐,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收缩!
  这种痛苦瞬间而来,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么高的内力,也完全无法阻挡!
  主人全身剧烈颤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这时,红线那一剑携着满天异香,向她凌空斩下!
  就在这一刻,聂隐娘的血影针、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时出手!两人的招式与红线那一剑配合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虽然是第一次出手,却仿佛训练了无数次。
  出手后,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虚脱,因为这一击已经倾注了他们的全力,再也没有下一击了。
  三股劲气合为一体,将地上血红的枫叶如数带起,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裂天崩一般在枫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轰天裂地地压下!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这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这是再无退路的一击!
  若这样他们都还胜不了主人,他们就只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叶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龙卷仿佛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整个吹起,四周的时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团龙卷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团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四周的枫叶、树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星月隐没,整个树林宛如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要被狂风吹到天地尽头。
  聂隐娘、柳毅被高高抛起,重重跌入泥土中。两人全身关节仿佛都被震碎,呕出几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来。
  夜风吹起满天碎屑,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碎枫终于散尽,两人向树林中心望去。
  红线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枫树上,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已将她的大半个身子染红。
  她的眼中,却透着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旧半跪在落叶堆中,天河剑已然折断,抛弃在一旁的泥土里。文龙剑却从她肋下刺入,将她的身子整个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缩,双手却紧紧握住文龙剑剑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双手上。
  主人徐徐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却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声轻响,她竟将文龙剑从体内徐徐掣出,她每一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然而她却毫不在意。
  “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寒毛倒竖,然而更加森然的却是她嘶哑的笑声:“很好,很好,你们竟然连天狐内丹都找到了……”
  聂隐娘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大口喘息着,望着主人怆然笑道:“不是我们,是任氏。”
  “那天夜里,你折磨红娘至死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个字:天狐内丹。”聂隐娘喘息了一阵,抬头看了看阴云后的明月,低声笑道:“云梦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暂时克制牵肌丹的药物,然而这种药物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内丹的香气混合,就会起到相反的功效——它会让牵肌丹的毒性在瞬间发作,而且比平时还要厉害数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面咳嗽,一面接口道:“天狐内丹,本来是天下难寻的灵药,需要千头灵狐的精魂炼制,若真的要找,休说区区一个修罗小镇,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寻来。然而,连你也没有想到的是,知道牵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红娘,还有任氏。”
  说着,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任氏在初见我们的时候,说她有做荆轲刺杀秦王的把握,而最后她临死时,交给了我们一粒丹药。我不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想,或者她所说的把握,也就是云梦沉香的克星?”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冷风让她胸前的伤口更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断续着道:“再加上,任氏一直与灵狐为伍,所以我们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经练成了天狐内丹。因此,我们真正的赌注,一半是红线,一半是这枚内丹……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
  主人点了点头,嘶声轻笑,一面缓缓将长剑掣出,道:“很好,红娘、任氏、红线、聂隐娘、柳毅,这些传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参与了这场刺杀我的行动。”
  大团鲜血从她胸口涌出,将她娇小的身体整个染红,聂隐娘一时竟无以相对。
  无论如何,是她从尘世的杀戮中将他们救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然后又将他们塑造为天下无双的传奇。
  她是他们的恩人、师父、主人。
  然而,红线的文龙宝剑,任氏的天狐内丹,红娘的牵肌毒药,她的针,柳毅的智谋,都被用在了这场刺杀她的行动中!
  这不仅是以下克上的刺杀,也是对多年抚育之恩、授业之情的斩断!
  聂隐娘心中不由有些发涩,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是你要杀我们,我们不过自保……”
  主人摇头道:“我不杀你们,你们也迟早会叛变。没有人,喜欢昼夜颠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没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阳光。”
  “你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厉声道:“那又为什么……”她的话刚说了一半,伤口一阵抽痛,几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柳毅从一旁扶住她,两人一起踉跄着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红线身边坐下。
  聂隐娘撕下一幅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
  伤口是如此之深,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急剧的失血,让红线的脸色几乎透明,她的神志渐渐模糊,额头沁出一阵冷汗,濡湿了那一排细密书写着的太乙神名。
  濒临昏迷,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渐渐合上,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仍然让人不忍睇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这就是红线。
  一个强大无匹的杀戮机器,一个执着而孤高的少女,却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岛,冰雪,海风,无尽杀戮的童年……
  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
  有时候,少年时不灭的记忆,是如此温暖,却也是如此残酷,一开始没有走入的人,便永远不再有机会走入。
  柳毅,这个在修罗镇中和她生死与共的男子,竟为了保护他心中那段记忆,曾向她施展杀手。
  难道,这不过因为,他们的相遇,比她晚了一点么?
  难道,相见恨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想到这里,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来。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
  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红线,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后……
  聂隐娘心中一惊,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种恶念赶出脑海。
  她虽然不喜欢红线,甚至盼望她能离开自己和柳毅,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决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为,她也是他们的伙伴。
  ——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她深吸一口气,让纷杂的思绪消失在夜风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纯粹起来。
  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淡淡道:“刚才,你对我用了摄心术么?”
  主人微笑道:“是。不过,摄心术唤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声音微沉:“你想她死。”
  聂隐娘断然摇头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人望着空中的冷月,轻笑道:“生死无常,这些无谓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样对我们,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主人低下头,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摇头:“你错了,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她一时气结,咳嗽了几声,又笑道:“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传奇,我深深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就算红娘,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聂隐娘摇了摇头,胸口禁不住一阵起伏:“爱?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一个不留,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霍小玉、红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
  主人默默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怆然:“红娘,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我不想这样对他……”
  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涩得发苦:“然而,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
  聂隐娘看着她,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也荡起了深深涟漪,仿佛秋天寂静的深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微风振起。
  聂隐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怔道:“难道,你也爱着霍小玉?”
  主人摇了摇头,良久不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每当想起来,都会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许属于主人的这段回忆,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与共的。
  然而,她最终凄然笑道:“我说过,我是传奇的主人,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聂隐娘一时无语。一时间,霍小玉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浮上眼前,他对主人的爱意是如此执着,至死不休,可主人对他呢?如果也真的是爱,那这份爱是多么残忍。她摧毁了他的身体,然后将他抛弃在荒山大殿中,任他在孤独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最后一次短暂的相见,面纱后的她依旧是如此冷静、残忍,剥下了他的刺青。
  这难道就是她的爱?
  聂隐娘不禁叹息了一声,久久不能出言。
  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地道:“你们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自负天赐奇才,聪明绝顶。奇门遁甲,诗词书画,剑法内功,只要到我手中,无一不在短短数年内,臻于一流境界……然而,你们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么?”
  聂隐娘有些迟疑,正如霍小玉所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传奇,然而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如此慷慨,给了她如此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名动江湖……你们羡慕我么?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换,一生供奉,一个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骨肉,去一点点偿还的债。”
  她的目光渐渐从柳毅、聂隐娘脸上扫过:“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我给了你们不见天日的童年。当别的孩子在父母怀中玩耍、哭泣的时候,你们却要擦干眼泪,扎起伤口,完成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刺杀。然而,如果在我小时候,谁能给我和弟弟一碗饭吃、一袭破衣避寒、几片碎瓦栖身,我一定愿意为他去杀人,哪怕,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聂隐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个弟弟,他一定是世间最聪明、最美丽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压在箱底的绣缎,虽然被岁月褪去了色泽,都要看不出底色,但还是一针一脚,密密麻麻,宛如绣在人的心上。
  聂隐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缓缓道:“我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做官的亲戚家教书,讨一份生计。不久,那亲戚卷入了一场谋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父母也被斩首,我和弟弟因为年幼,仅罚没为奴。被辗转转卖的日子里,五岁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苦涩:“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痛不欲生。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聂隐娘禁不住道:“传奇?”
  主人点了点头:“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地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我真希望,能永远陪他讲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抽搐后,他死里逃生,但声音和听觉却都永远失去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故事了。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他总是看着我表演,然后痴痴地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陆离,仙来神往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描绘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得到片刻安宁。”
  主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苦涩一点点爬上她的眉心:“然而,传奇能缓解他的痛苦,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他终于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地清醒过来,用小手围成圈,端到嘴边,比划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哄他入睡后,带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疑惑地道:“你想要抢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为了抢来金银,而是为了给弥留之际的弟弟带回一个月饼。我埋伏在城中最繁华的万花巷牌楼下,鼓起勇气,向最华丽的马车冲了过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败,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脚踢得几乎失去知觉时,马车的主人却卷起了帘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画院西麓画院的首席画师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并告诉我我是一个绘画的天才。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买下了那个娃娃,并愿意收我为徒。我没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给的钱,买下了城中所有最贵的月饼,奔回我们栖身的那个山洞。”
  “我回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聂隐娘不禁一震:“怎么会这样……”
  主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头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才平息下来,轻声道:“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没有,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两天后,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仙游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地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夜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维妙维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继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在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骤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聂隐娘身子一颤,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却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
  聂隐娘一怔:“裴铏?”似乎想起了什么。
  裴铏,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将目光投向远方:“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时的那位天才一样创造经典——他给了我这一切,不过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传奇……”聂隐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一切只因为……”主人的笑容有些苦涩:“司职艺术的神明就是我最大的读者。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恩赐。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从我手中,到底会创造出怎样的传奇。所以,他纵容我,保护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如此尊贵、享尽繁华……”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有些怆然,一丝丝散入秋风,仿佛也沦入悲伤的回忆中去了。
  只有月光,流水般漫过大地。
  是的,司职艺术的神明是如此慷慨,给予他选定者天分、财富、地位……
  然而,决不是慷慨到不求回报。
  他是如此辎铢必较,将给予你的每一笔财富,都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另一端,则要用你的作品来供奉。
  他给的越重,天平那边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放上去,最后直到每一分血,每一块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
  其实,每一个偶然拥有天分的孩子,都承诺了一个交易。你接过神明手中的糖果,然后就成了他的奴隶,从此呕心沥血,永远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生为天才的第一天起,就与艺术之神结下了不可违背的契约。你将永远在分娩般的剧痛中挣扎,供奉出自己最后一滴血。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止步不前,更不能重复自己的创造。
  因为,你只是神明的宠妃。小心翼翼伴随着那强大、暴虐、善变的君王。当你还能取悦他时,他会给你无尽的宠爱,可以让你权重天下,门楣生辉,但一旦有一天,你才思枯竭,那就重蹈妃子们色衰爱驰的命运,他会收回曾赐给你的一切,让你重新成为一文不值的泥土。
  甚至,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奉献出全部,他会夺走你的亲人,你的爱人,让你孤独地留在世间,永远只做他的妃子,只做他的奴隶。
  这就是他想要的供奉。
  聂隐娘的心中不禁有点恻然,抬头望向主人。
  主人孩子般的脸庞上露出一片纯净的笑意:“我早知如此,但却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命运。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供奉的,决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了唐人旧作的传奇……于是,我在一夜之间,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画卷,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我要用更深沉的笔来写。”
  聂隐娘的心中一震,她已经隐约明白了,这篇传奇将以怎样残忍的方式诞生。
  主人的声音依旧淡然:“为此,我创造了传奇,创造了你们。修罗镇就是我的画布,我的力量就是画笔,而你们,就是我笔下那栩栩如生的人物。”
  她望着浑圆的皓月,声音中流露出淡淡的苍凉:“为了这场供奉,我无意中将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后又刻意地,将霍小玉、将我自己、将我最心爱的传奇们奉献上去。我宛如传说中那献祭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啼哭,都让我痛断肝肠。但是……”
  她的声音低到极处,却陡然一凛:“但是我不后悔。”
  “这篇汇聚了十二传奇人物的全新长卷,将以步非烟的名字命名,从而在世间万古流传。它将超越唐人的《非烟传》,成为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她静静地望着聂隐娘和柳毅,面色平静如水,一字字道:“这就是我一心一意描画的,第十三篇传奇。”
  聂隐娘怔了怔,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原来第十三篇叫做《步非烟》的传奇,并不是唐人写的《非烟传》,而是我们在修罗镇上演出的故事。”
  主人淡淡笑道:“不错,这才是以我为名的传奇,才是只属于我的传奇。这也是我为神明献上的最珍贵的祭品、生命的供奉。”
  她深深地看了柳毅、聂隐娘和红线一眼:“你们和我的生命,我们的人生,这就是一部最好的传奇。前人没有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聂隐娘与柳毅深吸一口气,他们听出了话中的疯狂、残刻,却无法否认她的话。
  主人平静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缕苦涩:“但是,你们的传奇刚刚上演到鼎盛年华,我的生命却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作为创造了你们的我,不忍心让你们孤独地留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让你们走向结局。”
  她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却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般纯净:“最完美的,传奇的结局。”
  聂隐娘、柳毅被她的笑容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让你们来到修罗小镇,按照我希望的结局死去。我创造了你们,又毁灭你们,这就是传奇的写法,也是创作者的特权。”她仰头望着如霜的月色,一字字道:“从此,这以我命名的传说,将会在人间代代流传,成为不可复写的经典。”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是,你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么?即便存在,为了完成这虚无飘渺的祭祀,你就要让我们全部死去?”
  主人回头看着她,冷冷道:“在神明眼中,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一万倍。为了这个伟大的传奇没有遗憾,为了让艺术的神明得到欢愉,献出你们短暂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惜?”
  聂隐娘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
  主人摇头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而一部完美的传奇却会万古流传。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同意我的看法。”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这一生中,曾见过不少执着的人。有人执着于权力,有人执着于金钱,就在传奇中,王仙客执于亲情,谢小娥执于仇恨,霍小玉执于爱……他们都将所执的人和物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不惜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守护。然而,他们那无所不能的主人,却执着于一个虚无飘渺的传奇,一个会流传千古的故事,不惜抛弃她锦衣玉食、叱咤风云的生活。这却是聂隐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所谓传奇、所谓艺术,真的也能让人执着如是么?聂隐娘也不禁有些迷茫起来。
  就在这时,柳毅从身后握住聂隐娘和红线的手,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们会一起走出修罗镇,至于这部万古流传的传奇,还是留给你慢慢写去吧。”
  主人突然抬起头,她体内的长剑已被她完全掣出,轻轻握在手中。只见她看着三人,眼光有些讥诮:“你真的以为,我会任由你们改写我的结尾么?”
  她向着三人冷冷一笑,这一笑,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你忘了,我是传奇的缔造者,只有我才能决定传奇的结尾……”
  她仰头望着月空,嘶哑的声音也变得空灵:“全灭的结尾,你们喜欢么?”
  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着两人一起躲开,然而已经晚了!
  紫气暴涨,她手中的长剑突然轮转开来,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得越来越紧,而另一股灼热的气流,也在这封闭的空间中不住膨胀,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
  聂隐娘、柳毅、红线眼睁睁地看着这团气流将空间涨满,嘶咬冲突,却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或许,让最后的传奇和它的缔造者一起,同归于尽,化为尘埃,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紫光团结,空气越崩越紧,耀眼的剑光中,柳毅突然发现,主人的剑华中间并非完全严密,或许是由于牵肌丹的作用,或许是她胸前那道透体而过的伤痕,长剑每舞一周都会出现一道极小的空隙。然而,这个空隙稍纵即逝,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险通过。
  红线、聂隐娘、还有自己,笃定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突破剑气的包围。
  这一线生的机会,竟然是那么残酷,让谁冒险一试,冲出包围;又让谁和谁,最后面对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柳毅心头同时涌起千头万绪,难以决断。
  在人生的赌局中,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任周围如何喧嚣,他总能冷眼旁观,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计算,计算最大的几率,计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场赌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谁去谁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没有了去算的勇气。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边的两位女子。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铺天盖地的剑光,眸子睁得极大,她的心中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不甘,还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一类人,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放弃。
  在这充满杀戮的修罗镇上,正是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坚信,让两人一步步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红线的脸上却透出冰冷的微笑,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宝剑呼啸而来,她的眼中,第一次褪去了对杀戮的狂热,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几年的刺杀生涯,孤独寂寞,阴冷昏暗,夺去的是被杀者的生命,同时,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得宛如铁石。
  厌恶、疲惫,将他们的灵魂腐蚀得枯槁不已,最终也将沉沉死去。为了让自己能活得更像一个人,他们不得不给自己找出一些梦想,一些慰藉。
  或许她对杀戮的沉醉也不过是一种慰藉,只有一次次,将冰冷的剑锋刺入对方的胸口,那种热血的弥散腥味,血流奔涌的声音,才能掩盖她心底深处的疲倦。
  如今,红线终于抛开了她的长剑,让那颗铁石般的心灵整个松开,她注视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剑,眼中又渐渐凝起一抹幽静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颗星辰。她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她要用自己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这是最后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个孤独的小岛上,持剑站在他对面的紫衣少女,满身伤痕,半面浴血,眼中也曾闪耀过这样的神光。
  身上那道为她而刻画下的剑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剑气满天,将柳毅强行从回忆中惊醒,时间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剑气透空传来,柳毅甚至能感到,这并不像杀人的剑气,而宛如一首故事结尾处的歌谣,没有愤怒,也没有癫狂,却带着空明的解脱,让你忍不住在它的拥抱下,沉沉安眠。
  在这千钧一发中,柳毅突然向聂隐娘腰上一推!
  他将她向那道剑气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后回过头,紧紧把红线护在怀里……
  红线第一次没有抗拒,而只是默默凝视他的双眼。
  柳毅脸上掠过欣慰的笑,从胸前取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包裹,轻轻托在手上。
  这个包裹,在修罗镇的土穴中,聂隐娘曾看到过一次。为了这个包裹,两个信任的伙伴几乎兵戎相见。
  而今,它被托在苍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柳毅的手停滞在半空,低头喘息,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刚才,为了将聂隐娘推出主人的剑气包围,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全身的筋脉,也被凌厉剑气挫伤。
  鲜血,从他眼中、口中不断渗出,让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怕。
  他的动作虚弱无力,但他的笑容却依旧如同海边的朝阳,给人无比的温暖。就在这笑容中,他颤抖着将那包裹层层解开。
  柳毅轻轻笑道:“你赢了,我们终于还是没能一起离开这杀戮之地。”
  这是一片缤纷的翠羽。
  翠色已有几分凋零,看上去已经过了许多年头。但每一丝羽络都完整无缺,看出它是怎样被珍惜,被呵护来着。
  他将这片翠羽一点点托向红线。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风中摇曳,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开去……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赌约。
  海边的孤崖上,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长跪雪中。
  柳毅低头在雪地上喋喋不休地画着圈,突然,一只冻僵的海鸟坠落下来,几乎砸到他的头。
  柳毅捧起海鸟,这只海鸟的左翼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鲜血将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红色。
  柳毅大惊小怪地跳了起来,想到师父可能就窥测在旁,又赶紧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画着圈儿问对面的紫衣女孩:“怎么办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柳毅皱着眉头,在海鸟身上按了几下,人体穴道的课程,三天前刚刚学过,可是鸟的呢?
  他迟疑了片刻,找不到别的方法,只好将海鸟放入胸口处。
  鸟身宛如一块冻了三天三夜的冰,紧贴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将小鸟丢开。
  好容易缓过气,柳毅一抬头,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弯起。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紫衣女孩发现柳毅在看她,脸一板,又恢复了冰霜之容。
  柳毅却久久怔住了。
  没想到她也会笑,更没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会如此纯净,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过的微风。
  恍惚中,胸前海鸟的身体渐渐也不那么冷了。
  后来,师父特许他暂时离开思过崖,替他去海底采摘珊瑚枝,他悄悄将还未痊愈的海鸟放到了紫衣女孩脚下。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小鸟已经被她捧在胸前了……
  三天后,那只重新变得翠色欲滴的海鸟,徐徐展开双翼,从紫衣女孩指间飞去。
  女孩目送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际。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紫色双眸中神光跃动,似乎那月色下,泛起点点波澜的幽潭。
  那点涟漪,包含着怎样的羡慕与企盼。虽然稍纵即逝,却已深深镌刻在柳毅心中。
  原来,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
  我们一定要得到自由。
  年幼的柳毅望着荒凉的孤岛,不禁默默地想。
  一只翠羽打着圈儿,从空中坠下,仿佛那重获新生的海鸟,在自由的空气中写下一行无形的文字,那是它对两人的感恩和祝愿。
  一年后,一场惨烈的训练。
  对决的,骇然正是近年来纵横东海的日本浪人。
  敌人神出鬼没,一丛灌木,一方泥土,一棵枯木,都随时会化为雪亮的长刀!
  热血溅入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刺出的剑却不能停止!
  紫衣女孩也不知杀了多少个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剑一样,都快被人的骨肉生生磨钝。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长剑刺入敌人的眉心,血与脑髓混合成粉红的色泽,溅到她的脸上。这样的场景本已见过多次,但她不知为何,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身子一凛,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她身后的那块石头突然变幻,化为一柄冰冷的利刃,向她横劈而下。
  紫衣女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却没有回剑抵挡。
  那一瞬间,柳毅什么也没有想,几乎本能地甩开自己眼前的敌人,扑了上去。大团的血花在风中飞散,宛如满天落雪,散盖了紫衣女孩全身。
  他为她挡住了这一剑。
  他苏醒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她正在替他包扎伤口。
  她包扎的方式也迥异于老师的传授,极为粗糙,毫无章法,但却实用。
  她冷冷地说,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看着她死去。
  柳毅看着她冰冷的双眼,说不出理由。
  是的,这样的生活,一场接着一场刺杀,鲜血成海,尸骨堆积,宛如漫长而可怕的梦魇,却是永无苏醒的可能。
  这海中的孤岛,断绝了一切出路,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只不过一片修罗道场,不过是疯狂杀戮的炼狱。
  在炼狱中,没有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
  柳毅咬了咬失血的双唇,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她。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片翠羽。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
  三年后,在最后刺杀的对决前,两人再度见面了。
  两人都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刺客。
  差的只是这最后的考验。
  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后刺杀的规则——这些一同生活了数年的伙伴,必须杀死彼此,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片杀戮之地。
  两人相对,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毅咬牙说:“不要因为我救过你,而对我手下留情。”
  “如果最后非要对决,我希望,那是公平的对决。”
  女孩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她身后,那枚翠羽在空中打着旋儿,轻轻飘落。
  她也留下了一个赌约:
  “我也打赌,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
  枫林落血,剑光流转。
  天河剑辉煌无匹的光华中,柳毅轻轻咳血,将手中的翠羽举起,微微苦笑:“你赢了,我们不能一起离开……”
  他的声音变得沉着、坚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一起留下。”
  他望着她,一字字道:“我们会自由地在一起,永远。”
  “这是我们的传奇,再没有人能改变……”
  红线的眼中也涌起了鳞鳞波光,她终于伸出手去,想接过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
  这是多年前,那受伤的小生灵的祝福。
  是自由的祝福。
  也是爱的祝福。
  这祝福的力量,让传奇中人挣脱了书页的束缚,一个个变得立体鲜活,有了自己的命运;这力量,让传奇的撰写者,再也无法决定他们的结局!
  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冠以传奇之名的符号,而是真正的人。
  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迸发出连神明都要退避的光辉。
  ——传奇,第一次因人而设。
  因人而伟大。
  翠羽还没来得及交到她的手中,砰的一声巨响,那蓬紫光终于完全炸开!
  无数棵枫树轰然倒地,血红的枫叶满天乱舞,将飞溅的血迹掩盖得无影无踪。
  大地震荡,山峦嘶吼,摇曳的紫光中,聂隐娘最后看见,柳毅将红线搂在怀中,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两人的身影猛地一晃,已被紫光吞没。
  聂隐娘惊呼一声,想要折转身去,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炸袭来,将她震得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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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尾声
  第二天,绚烂的朝阳依旧升起。
  聂隐娘独自站在云雾山栈道上,遥望还沉浸在睡梦中的修罗镇。
  晨风吹开她的乱发,透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有的只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云霞变化,绯红的光彩宛如薄纱般披在她的肩头,却让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凄伤。
  柳毅和红线,最终在传奇中,执手而去;主人也完成了她最伟大的作品,而她呢?
  她得到了自由,却自由得一无所有。
  数日修罗镇之行,如入炼狱,最后不过两手空空。
  修罗众生,有天之福,无天之德,执于杀戮,无尽轮回……
  或许,真的有一天,这个修罗镇的故事能成为一篇完美的传奇,在人间万世流传罢。
  只是。
  有谁还记得,这传奇中人?
  她扬起头,将血影针从栈道上撒下。冰冷的银针宛如细雨,纷纷扬扬,坠入层层云蔼中,渐渐没了踪迹。
  冰冷的银光在深谷中回旋,坠落,第一次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只是这美丽,就如偶然绽放的优昙,方开已灭,再不会有。
  聂隐娘终于向栈道外走去,再也不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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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传奇簿册
  传奇之一
  姓名:南柯太守
  出自:《南柯太守》
  武器:不明
  特长:不明
  名卷归属:昆仑奴
  死亡时间:第一日
  死亡地点:修罗镇西槐树林
  死亡方式:昆仑奴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二
  姓名:裴航
  出自:《传奇·裴航》
  武器:无
  特长:天鹰爪
  名卷归属:任氏
  死亡时间:第二日午夜
  死亡地点:修罗镇阁楼
  死亡方式:聂隐娘所杀
  刺青:死于捣药石臼之下
  传奇之三
  姓名:王仙客
  出自:《无双传》
  武器:无双剑
  特长:龟息术
  名卷归属:柳毅
  死亡时间:第三日傍晚
  死亡地点:鹿头江
  死亡方式:谢小娥所杀
  刺青:被古押衙一剑砍下头颅
  传奇之四
  姓名:任氏
  出自:《任氏传》
  武器:九节鞭
  特长:五行遁甲
  名卷归属:聂隐娘
  死亡时间:第三日夜晚
  死亡地点:狐仙庙
  死亡方式:红线所杀
  刺青:化身为狐,皮毛尽褪,被鬣狗嘶咬至死
  传奇之五
  姓名:霍小玉
  出自:《霍小玉传》
  武器:无
  特长:机关
  名卷归属:谢小娥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霍王府
  死亡方式:自杀
  刺青:一见情人,恸绝而亡
  传奇之六
  姓名:谢小娥
  出自:《谢小娥传》
  武器:匕首
  特长:无
  名卷归属:王仙客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机关蛟湖
  死亡方式:机关蛟所杀
  刺青:被逼投水而死
  传奇之七
  姓名:昆仑奴
  出自:《昆仑奴》
  武器:布袋
  特长:无
  名卷归属:红线
  死亡时间:第四日清晨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荥阳公子、红娘联手所杀
  刺青:逾墙时被羽箭钉死在墙
  传奇之八
  姓名:荥阳公子
  出自:《李娃传》
  武器:袖箭
  特长:挽歌、摄心术
  名卷归属:南柯太守
  死亡时间:第四日正午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红娘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九
  姓名:红娘
  出自:《莺莺传》
  武器:袖箭
  特长:毒药
  名卷归属:霍小玉
  死亡时间:第四日午夜
  死亡地点:古宅外柳树下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被主人酷刑拷打至死
  传奇之十
  姓名:柳毅
  出自:《柳毅传书》
  武器:无
  特长:水性
  名卷归属:红娘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水中蛟龙所杀。
  传奇之十一
  姓名:红线
  出自:《红线传》
  武器:文龙剑
  特长:剑法
  名卷归属:荥阳公子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十二
  姓名:聂隐娘
  出自:《聂隐娘》
  武器:血影针
  特长:易容术
  名卷归属:裴航
  死亡地点:幸存
  ……
  传奇之十三
  姓名:步非烟(传奇主人)
  出自:《非烟传》
  武器:天河剑
  特长:所有
  名卷归属:无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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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篇 供奉

  我选择步非烟做我的名字,不是喜欢唐传奇中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一个人,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父亲是一个落第举子,善良、谨慎,还有一点迂腐。由于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做教书先生。那位亲戚的官做得很大,对我们一家也以礼相待,我和弟弟不仅衣食无忧,还能陪着公子小姐念书、习字,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本来我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度过。没想到,我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做官的亲戚,不知为何卷入了一场造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恰好在九族之列。
  二百口人,斩首那一天,整个法场都被鲜血染红,死不瞑目的头颅堆积如山,而我父母的也在其中。我和弟弟因为年幼,逃脱了死罪,仅被罚没为奴。
  至今我的手臂上,仍留着那个奴字的绯红烙印。多年以后,我学会了无数种方法,可以清除这个印记,但我没有。甚至,无论日后我有了多么尊崇的地位,我都从不在人前掩饰这个烙印。因为这个和弟弟一模一样的烙印,就是那段岁月给我留下的唯一纪念。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和弟弟相拥哭泣的日子。
  我们数度被辗转转卖,到了一个武官府中。我每天都要从凌晨劳作到深夜,饱受责打,到晚上,连哭泣都没有力气,若不是为了弟弟,我想我早就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是不能扔下他,让他独自留在这个荒凉的世上,我发誓我要保护他到最后一刻。
  然而,到了冬天,五岁的弟弟却一病不起了。他全身热得发烫,一会昏迷,一会清醒。在他偶然醒来的时候,他死死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姐姐,带我回家……”
  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和他躲入山林,过了整整一年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日子。
  为了给他治病,我像神龙尝百草一样,尝遍了山中每一种草药,有几次,我全身火热,腹痛如绞,独自躺在山涧。我望着无限高远的天幕,一次次祈祷上苍能放我逃出生天。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惧怕自己死在弟弟前面。
  感谢上苍,我最终活了下来,而弟弟的病虽仍不时发作,却也熬过了他六岁的生日。
  冬天,大雪封山,我把身上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盖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在山洞深处整夜颤抖。山中野果都枯萎了,我便爬到山下,去农户地里偷没有收完的萝卜。为了那几个冻裂的萝卜,我数次被恶犬追咬,还有一次被猎兽夹夹住,几乎断了脚腕……
  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地活了下来。然而,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却越发孱弱了。他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不断脱落,每一次替他梳头,我的手中都会落下好大一把。对医术已略有所知的我明白,我留不住他多久了。于是我一面暗中流泪,一面将这些头发一根根搜集起来,埋在洞口的大树下。
  我悲伤地感到,我正在一点点将他埋葬。
  山中的湿气让他原本光洁的皮肤长满了癣疥,我从夹衣中掏出那一点可怜的棉絮,沾上草药为他一点点清洗……他每一次,都哭着对我说:“姐姐,痛。”
  他的每一声哭泣都将我的心重新撕开,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第二年夏天,他的寒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看着他清秀的面容一次次被病痛扭曲,看着他白皙的肌肤一天天变成灰噩色,看着他丰腴的手臂一天天变得枯瘦,我痛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我猛地抱起他,发疯似地在山涧中狂奔。我心中甚至隐隐希望,脚下哪一块碎石突然崩塌,就这样让我和他一起跌落山崖,就这样永远脱离病痛、贫苦的折磨,就这样粉身碎骨,血肉相融,再不分开……
  当我抱着他,站在悬崖上,朝阳将我们俩的身体照得透亮,我望着绚烂的朝霞,深深跪了下去,向渺不可知的神明祈祷,用我一万次的死,换他一次的生。
  一阵山风吹过,他混沌的眸子突然清明起来,他对我说:“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么?”
  这是他昏迷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惊喜万分,以为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将他从鬼门关放回,继续陪伴我。后来我才知道,或者那一次,他已经死去了。上苍再赐给他接下来的日子,不过是要借他之口,告诉我今后的使命……
  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病痛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地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
  他最喜爱其中十三篇传奇,《裴航》、《聂隐娘》、《红线传》、《任氏传》、《谢小娥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李娃传》、《无双传》、《莺莺传》、《柳毅传》、《昆仑奴》、《非烟传》。
  他反复听着这些传奇,一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对我说,其实他喜欢的传奇只有前十二篇,《非烟传》的名字很好,内容却不喜欢,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唐代,让那篇传奇的作者将它重写一次。
  我笑了,对他说,弟弟,有一天,我会为你把它重写一次的……
  他每次听到我这么说,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弟弟那时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样动人。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惶恐地发现,一场高烧之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说不出了。病痛残忍地将他唯一舒解痛苦的渠道也生生堵塞!
  他苏醒后,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没有痛苦,却满是希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救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六岁男孩,强忍着成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将生的希望交给了他唯一的姐姐。他希望、他信任、他期待我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还想听我的故事,虽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我没有想来年冬天会怎样,因为我知道,他已等不到冬天!
  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演完一篇,我就将白布上的木炭洗掉,画上另一篇传奇中的角色。
  他总是看着我表演,然后痴痴地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那光怪陆离、仙来神往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
  为此,我由衷感谢写下这些传奇的人们。
  在我心中,你们比创造了一切物质文明的人更加伟大。
  我本愿意,为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传奇。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呈现出猫眼一样透明的色泽,宛如两颗坠入凡尘的宝石。
  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让我痛彻心肺。
  我知道,他连最后的视力也要渐渐失去了。
  命运是如此残忍,它并不一次夺走我最爱的人,而是将他刀刀割裂,再一点点从我怀中偷走。
  它已夺走了他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丰腴的手臂,还要夺走他的耳朵,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我紧紧抱着还不知就里的弟弟,眼泪不住滚落。
  我不再指责命运。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夹伤我的那枚夹子,然后将它仔细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里,我都在远离弟弟的山中打磨这柄匕首,磨得极薄,极快。
  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太痛苦。
  为此,我要亲手杀死他。
  我宁愿承受杀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让病痛将我美丽、聪颖的弟弟,变为一块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的石头,却还要悲哀地在人世间承受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将匕首藏在身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从昏迷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变成了半透明,宛如两块通透的琉璃。他的神志渐渐清醒,竟牵动嘴角,对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铿然落地。
  我不能杀死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也是我最亲的弟弟。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声之时,他艰难地举起了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勉强笑着,将那个虚空的圆递到了嘴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静静漫过洞口的山石。碧蓝天幕上,一轮银盘般的圆月流光泻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墙划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轮银白的圆月,一面将月饼递到对方唇边。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红的脸,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我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于是,哄他入睡后,两年来,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浓的时候,我赶到了五方城中。五方城人声寂灭,唯有万花巷里依旧灯火通明。我走向其中最高、最华丽的楼宇。数十辆香车宝马停在楼下,是我曾暌违多年的繁华。几个护院睡眼惺忪,在楼下巡视着。
  我衣衫褴褛,十足像个乞丐。但我乞讨的不是钱,而只是几块恩客吃剩下的月饼。他们听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抢,二是洗干净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过那也得先买身像样的行头。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怀里的匕首,最终却没有动手,而是听话地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抢。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过往的客人。我心里并不内疚,因为来万花巷的,决不是好人。何况,为了弟弟临终的心愿,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阵尘埃扬起,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从夜色深处驰来。每一匹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龙,迥非先前楼下那些俗马可比。
  我知道,车中的人贵比王侯,决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给了我秘魔般的勇气,我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只可惜,勇气与力量是两回事。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脚踢起来。拳头雨点般落下,我拼命护住脸,因为我不知道弟弟还剩下多少视力,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面血污的脸。
  厮打中,我胸前一个还未来得及画完的布娃娃滚了出来,落入尘埃中。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时候,车帘开了。
  车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对我说:“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有些讶然,我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文、清俊的男子。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人淡淡笑道:“画得很好,你愿意把它卖给我么?”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来画不仅仅能疗伤,还能换钱。
  我有些忐忑地问,你给我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月饼么?
  他笑了,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里所有的月饼都买下来。”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当然知道这锭银子的价值,当时不禁目瞪口呆——随手涂抹上去的一个布娃娃,竟然能值这么多钱?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买你的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丹青之术的天才,只要略加训练,你的画将不止十倍于现在的价值。”
  他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给我银子,赶紧伸了过去,没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如果我想过上最尊贵的生活,就去西麓画院学画,这枚印章就是我入门的凭据。
  而后,他和他的马车绝尘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有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敲响了溢香斋糕点店的大门。
  老板本来很为我深夜打扰生气,但看见我手上的银子,也有了笑容。待他看见我手上的印章时,不禁惊呼出声。
  我从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画院是西麓画院,西麓画院最有名的画师非衣,便是这枚印章的主人。公卿将相,无不以堂中悬挂他的画为荣。而非衣绝少为人作画,所以每一幅出世,众人必万金以求。
  非衣画师虽不趋附权贵,但却风流俊爽,每年都会踏足红尘,为新任花魁作画一幅。而他此来五方城,是为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晋花魁秋鸾姑娘写真,却正巧被我撞见。
  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兴趣听下去。我只急着将最贵的月饼装满了背包,并向老板租了一匹马,赶回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山洞。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
  只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清冷的月华下,我死死搂住他幼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却哭不出声。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满了泥土,可见在最后的一刻,他是多么痛苦地挣扎过。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仿佛这为我们遮蔽了风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锁,他要用最后的力气逃离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时候,能够再看到姐姐,看到我为他描绘的传奇的画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
  命运,如此残忍,竟不容我见他最后一面。
  或许我不应该责怪这命运。
  天下之大,轮回之广,它至少让弟弟来到了我身边,陪我度过了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它至少让我们在山林中苟延残喘,让我独自照顾、拥有了他整整两年;它最后也没有完全夺去弟弟的视力,他走的时候,还睁着双眼望向空中的圆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画给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传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然后跪在他坟前,不吃,不喝,不动,两天两夜。
  不知为何,这两天两夜中,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然后,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峦,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会画出最美的传奇,让你心爱的故事演下去。否则,我就随你去那个渊薮,用我白骨化成的灵魂继续讲给你听。
  我风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并不在院中,据说他仙游五岳去了。凭着手背上那块精心保存的模糊红印,我顺利进入了画院。
  我明白,画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心底轻视我,因为我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无心交了好运的小乞丐。我能读懂大家眼中的轻蔑,却并没有立即在人前展现我的画技,而是虚心学习一切绘画的技法,并每夜练习到清晨。
  三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画技已经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恰逢画院三百年诞辰庆典,画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墙壁粉刷一新,他们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画师,为这百年画院共同创作一幅长卷,作为镇院之宝,万古流传。但他们苦苦等待,谁也不敢动笔,因为他们还妄想等到仙游五岳的非衣画师归来,为这长卷点染上第一笔。
  他们没有等来非衣画师。事实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传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们等来的,是我。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图画组成的长卷——十二篇唐人传奇。
  那是弟弟最心爱的十二篇传奇,我亲手绘制的传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击中般,愣在庭中。人们从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声雷动,到热泪盈眶。我就这样一举成名。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地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此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地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以后,能有画师模仿我滴蜡的伎俩;甚至,他还能模仿到我的笔墨技艺,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为,每一次,我都将人物当成传奇中人来画。
  我为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唐传奇,所以才能洗去她们的俗尘,而带上传奇的色彩,所以,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我渐渐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之后,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银椁,奇珍异宝,陪葬无数。
  我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对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树大招风,我奢侈、张扬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几乎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天罗教长老爱女是我疯狂的崇拜者。她瞒着父亲,远赴千里来到画院,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那时极不愿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在房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却百口莫辩。
  女孩被虐杀致死,手段之残忍,早已犯了众怒。天罗教出动了几乎所有高手,七日内要取我人头。为了活命,我只能抛弃优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绝迹的武林高手很快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再次被逼到了悬崖上。
  我记得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来到的那个悬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结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为,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在云雾的对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华、苦难、快乐都已结束。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我从厚厚的藤萝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幸运的邂逅了另一个传奇。
  山谷中空无一人,似乎百年没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石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唐时剑仙的衣冠冢。里边留下了一柄剑、几卷书。
  剑名天河。书名传奇。
  我不知道这位剑仙姓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遗物上都刻着一个“铏”字。
  我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画,在月光下习剑。
  第七年中秋,我的剑终于能一如其名,天河般从山谷中倒悬而下。
  于是,我劈开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二度获得了新生,从蜚声天下的画师,变为了武功盖世的剑客。
  于是我再度拥有了财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后,我以天河剑对决天罗教教主。虽然只是平手收场,但天下已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还是邀我决战。我并不想杀他,但是我手中的剑感到了他绝望的杀意,于是剑化长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他坚信我就是凶手,宁愿拼死一战,也不容仇人逍遥法外。
  我将长剑从他体内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对女儿的爱。
  若有人杀了我的弟弟,我也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的,无论我是拿着天河剑的绝顶高手,还是当年那个怀揣生锈匕首的小女孩。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突然感到,我杀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是心中最后一点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呕吐。从那之后,我再不愿与人决战。江湖中人总是力强者尊,杀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谁又知道,这杀戮后边的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对自己的自责与对弟弟的无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阁楼,成天烂醉如泥,无法作画,也无法练剑。
  然而,命运之神是无法纵容我这样消磨自己的。因为它交给我的使命,我还远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来自玄玑谷的请帖。玄玑谷,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机关制造流派,玄玑谷主人,则是天下唯一的机关术大师。
  谷主说,他看到了多年前我为歌帆绘制的写真,折服于我的画技,只是当年的歌帆远非天下绝顶的美人,我用绝顶的画技去描摹了这样一位庸脂俗粉,实在让人遗憾。而玄玑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绝顶美人,希望我能去为她作画,让她的美貌与我的画技一样,流传千古。
  那时候的我,却因为终日醉酒,连画笔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终还是挣扎着收拾行装,去传说中的玄玑谷见这位绝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对每一个画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体虽然已被美酒侵蚀,但我的心还荡漾着画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玑谷的大殿内,无数华服美人在我身旁来回穿梭侍奉,每一个都艳丽绝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们都不是真人,只是机关人偶。
  我对传说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玑谷主邀我入内室。他坐在我对面,脸上戴着一方木质面具。墨色的大氅让他显得庄重、威严,但面具后的目光却是如此温和,宛如流水一般,让我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我们彼此注视了良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天才和天才之间才有的对视。
  午夜的月色流水一般从我们之间淌过,宛如一条静默的河流。
  良久,他轻轻摘下面具,微笑着说:“所谓这玄玑谷第一美人,就是我。”
  我一怔,是的,不一定要女子,才可称天下第一美人。
  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容貌。
  我几乎惊讶得昏倒在大殿上。
  诚然,他非常美秀。然而,并不是他的美丽让我震撼,而是因为,他长得竟如此像我的弟弟。
  那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没有死去,而是逃过了死神的追捕,在某个阴冷的山谷中,成长起来,如今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却又恶作剧般地作弄他姐姐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我曾亲眼看见他死去。也曾亲手将他埋葬。
  七年前,我将他重新安葬。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天下无双的画师、万人尊崇的名士就瘫倒在污秽的泥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一块块拾起他幼小的骸骨……
  七年了,那冰冷的感觉还在指间。
  这时,他对我微笑了:“不知道这样的容貌能否打动你,为我作画?”
  我紧紧咬住嘴唇,让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去,我低声道:“再没有另一张脸更值得我动笔了。你应该感谢上苍,赐给你这样的面容。”
  他淡淡笑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上苍,是他赐给了我们才华、财富、力量、荣耀,一切的一切。他可以轻易成就我们,也就可以轻易毁灭我们。越站在颠峰上的人越该敬畏,难道不是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本是一类人。
  他又笑了:“动笔之前我们能否打一个赌——用你的画,和我的人偶。看到底谁的作品,更接近天地奥义,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双无对的天才。”
  我看着他,提起了兴趣:“赌注呢?”
  他笑了:“赌注就是你、我。输的那一个,要拜对方为师,终生做他的奴仆。”
  我一时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注视着着我,一字字道:“真正的天才只有一个,其他的人,应该放弃自己的一切,辅佐他完成最伟大的作品,难道不是么?”
  我冷笑起来:“这是很好的理由,但我从你眼中,看出了别的原因。”我轻声道:“不要骗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他注视着我,清澈的目光宛如秋夜月光,似乎要将我整个人看穿。
  他缓缓点头,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叫珊儿,美丽可爱,聪慧绝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但她十五岁那一年,却崇拜上一个画师。于是,她偷偷离开了家,独行千里,去寻找这个画师……她死在这个画师的房中,死状惨不忍睹。”
  我的目光也冰冷下去:“你也相信我是凶手?”
  他缓缓摇头:“我不相信一切传言,也不会相信你的辩解。我只相信你的作品。作为一个完美机关的缔造者,我必须诚于我的机关,同样,你也必须诚于你的画笔。”
  他温婉的容色一肃:“因此,我要看的,是你的画。”
  “在我的注目下,若你心中有丝毫愧疚,就绝对赢不了我。你若输了,我就立即逆转整个大殿枢纽,一起玉石俱焚,为她复仇。这里的每一处机关都能牵动无数炸药,即便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不再说话,只轻轻摊开手,邀请我加入这场豪赌。
  我点了点头。没有人能拒绝这场赌约,正如没有人能拒绝命运。
  我试图拿起眼前的笔,但长时间的酗酒已经破坏了我手腕的感觉,我握笔的手在不住颤抖,墨迹点点滴下,晕染了宣纸。
  他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我不堪自责,扔开画笔,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不能示弱,因为我问心无愧。
  我一把打翻桌上的茶杯,然后用手指蘸着水渍,在桌上点染起来。
  他默默看着我画完,良久无语。
  大殿中月色寂静,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如此清晰。
  最终,是他的长叹打破寂静,他说:“我输了,我拿不出可以与你媲美的人偶。”
  我的脸上看不出分毫胜利的喜悦,只是冷冷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结果了,对么?”
  他又一次笑了,这次的笑容显得极为轻松:“是的,我其实本不相信,那些绝世的画作能出自一个凶犯之手,你落笔的那刻,不过是证明了我的推想。”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那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明月般动人的笑意:“你相信么,昨夜,我梦见珊儿,她告诉我,我此生的意义,就在于供奉。她说她的供奉还未开始,就结束了,她托我将她的生命进行下去。我本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但当看到你之后,我恍然而悟了。”他顿了顿,一字字道:“因为你就是传奇,我要将对神明的敬意,和珊儿那未完的爱意,一起供奉给你。”
  我看着他,他的话是如此决绝,不容商议。我不禁一时无语。
  他却站了起来,向我摊开双手:“所以,我才邀你来到这里。我知道你不愿意与人相处,这个谷中,除了我以外,只有木偶,它们能任你役使,但却永远不会打搅你。你可以用你一切的精力,自由描画你的传奇。”
  ——传奇。
  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些破碎的片断突然在脑海中贯穿起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这一生,难道不是太过顺利了么?
  当我贫困潦倒的时候,非衣画师为我送来了金钱;当我被人追杀的时候,那以铏为名的剑仙给我留下了绝顶武功;当我因自责、寂寞、思念而陷入绝境的时候,命运,又给我送来了让我与世隔绝的玄玑谷,和一个长得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男子,陪伴我,帮助我!
  命运给予了我这么多,那它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它要我为它做什么?
  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一个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裴铏,是唐人,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而得名。
  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他给了我一切,不过是引诱我出卖自己的糖果,他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我无心接过他的糖果,承诺了一个交易。而后就成了他的奴隶,永远呕心沥血,不惜一次次承受分娩般的剧痛,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这就是他要的供奉。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而是我订下的,不可逃离的契约。
  于是,我尊重了神谕,和玄玑谷主人一起居住在谷中。玄玑谷中整整一年的静思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创造的,决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唐人旧作的传奇。
  于是,终于有一天,我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传奇,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
  我要用更重的笔来写。
  我创造了一个刺客组织,它的名字,就叫做传奇。
  传奇由十二位刺客组成,每一位,都以传奇中人为名。
  王仙客、红线、聂隐娘……那位玄玑谷的主人,也是我第一个弟子,被命名为霍小玉。
  而我自己,叫做步非烟。
  我选用这个名字的原因,不是喜欢唐人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我弟弟,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精心培养着我的传奇们,一如多年前在白纸上精心描摹、设定着每一个人物的形象、衣饰。直到他们都成为天下最优秀的刺客。
  我知道,将他们都绘入一部长卷中,演出一幕超越十二名篇的传奇,这就是我的使命。
  十年来,我一遍遍思考着属于他们的结局。
  我将玄玑谷地界渐渐扩大,变为一个小镇。然后在镇中种上了五色桃林,修起了山神庙,我为每一个传奇,准备好他们独特的道具。
  那是一卷卷珠玉锦绣的传奇,那是一幅幅巧夺天工的画卷,那是一曲曲哀感顽艳的悲歌。
  但我迟迟不肯动手,因为那些结局太过惨烈,我不愿意让他们——那些我心爱的孩子们,走上这供奉的祭坛。
  又或者,我在玄玑谷中生活的日子太过逍遥,我宁愿沉醉在这庸常的幸福中。
  我拥有了传奇,也找回了心爱的弟弟。虽然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他全心全意地陪伴我,照料我,再也不会离开。
  我心中暗自希望,这个结局能来得更晚一点。
  然而,神明却已经等不及了。
  它迫不及待,要收获他的供奉,要看到传奇的结局。
  于是,有一天,我亲手培育的一位传奇,为了自由而行刺我。
  她的名字叫做红娘。
  而她的毒药,将借那个和我弟弟一样的男子,刺入我的体内。
  红娘将牵肌丹的七种成分,分别放入深山中七处泉眼中。
  当时,我修炼服食之术,于是霍小玉为我造了一组特殊的偶人,她们以七仙女为外形,身后有羽翼,能在深山峻谷中自由飞翔。
  七仙女每日分别从这七道泉眼中打一碗水,煮成一壶香茶。他说,只有这样,泉水甘苦五味才能调和到完美无缺的地步。
  这是他拜我为师后少有的,炫耀自己才能的机会。
  七种泉水,每一种都是无毒的,就算混合在一起,也要按照独特的顺序,才能化为毒药,而且分量微乎其微,就算小玉偶尔为我尝药,也是察觉不出的。所以,三月之后,我才发现,我已经中毒。
  牵肌丹之毒,天下决无解法。从那日起,我全身肌肉将逐渐收缩,直到还原成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然后暴血而死。
  红娘的潜心刺杀,却在霍小玉的无心之过中,突破了我所有的防线。让我的身体,在剧痛中渐渐收缩,总有一天,将我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并没有特别的愤怒,也没有特别的悲伤。我知道,这是神明对我的提醒。
  提醒我将传奇的结局提前上演。
  霍小玉,就是传奇的序幕。
  那一夜,我击断了他的脊柱,让他再也不能站立,再也不能离开。
  然后,我刺瞎了他的双眼。
  昏迷中,他浴血的脸依旧清俊无比,似乎还在无言地对我微笑着。我这样做,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逐渐萎缩的身躯。
  在他的心中,我永远是完美的传奇,无论我怎样对待他。
  我看着掌心的血痕,为自己的残忍颤栗。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要放弃这些关于传奇的幻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为他疗伤,然后照顾他一生,就像当年照顾我亲爱的弟弟一样。我会分享他的痛苦,会讲传奇的故事给他听,直到天荒地老。
  但当我抬起头,却看到了神明那雷霆般的怒吼。
  多年以前,也是在我的怀中,那个柔弱得宛如婴儿的男孩,也是先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再失聪,失明,直至失去生命。
  这一幕是何等类似。
  多年前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而现在,是霍小玉。
  多年前,也是在我的怀中,无情的病痛一点点夺走了他的四肢,他的双耳,他的眼睛。
  如今却是我,亲手将那具我至爱的躯体毁坏。
  难道这就是神谕?
  难道我始终不能拥有弟弟,而只能孤独地诉说传奇么?
  我仰天长啸,却再也无法住手,我像一个牵线偶人,被那万恶的神明控制,在我最心爱的人身上施展天下最残忍的刑罚。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用炭火哑了他的嗓子,将水银灌进了他的双耳。
  他更像弟弟了,昏迷着,辗转在我怀里的弟弟。
  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泪落如雨。
  为了那个可怕的契约,我无意中将我的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后我又刻意地将霍小玉,将我自己,将我最心爱的传奇们推到了祭台之上。
  但是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约,我的供奉。
  据说,所有的传奇都以人为名。
  而这篇汇聚了十二传奇人物的全新长卷,将以步非烟的名字,在世间万古流传。
  它将超越唐人的《非烟传》,成为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这是我一心一意描画的,第十三篇传奇。
  这就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约,我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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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0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传奇主人 百子献祭(代后记)

  《旧约》中,为了证明自己对上帝的爱,亚伯拉罕将独生子献上了祭台。这个故事启发了漫画家车田正美,将独子改为百子献祭。于是,城户光政得到神示后,将自己的一百位儿子献给了女神。之后这一百名披上战甲的少年,便为了人世的美与爱,在天空大地海洋上浴血战斗。
  或者,永恒的美与爱,本身就需要我们,用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去向神明献祭。
  步非烟,这个与我同名的传奇主人,她并不是一个执掌一切的神明,而只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修行者。
  前代无法超越的艺术之峰,那永恒运转在俗世上空的爱与美就是她的神明。为了这个神明,她在世间虔诚地跋涉。她拥有的一切,那无与伦比的智慧与意志,也只是为了一次次追随着神的脚步。
  她以为,世间最美丽的传奇已在唐代被人写尽,无论她如何技老雕虫,都不可能超越前人那美的极致,于是,她不再用笔来书写传奇,而是用她的生命,用她一手造就的传奇。
  我知道,她并非一个无情的噬血者。每一位传奇都是她最好的作品,最心爱的孩子,她爱他们胜于爱自己。十年前,她从饥饿、杀戮中将他们救出,抚养他们长大,十年的训练与磨砺,让他们出类拔萃。
  然而,在某一天,她得到宛如来自神的旨谕,她要将他们献给上苍,以完成最美的作品,那是爱与美在俗世的象征——一篇由她写就的完美传奇,将在尘世中万古流传。
  于是,她将自己和所有的传奇献上了祭台。
  我无法判断亚伯拉罕看到爱子在祭台上挣扎时,会不会悲哀,我只知道,在《天剑伦》结束的时候,我曾为雪峰之颠的那一场紫衣蝶化伏卷哭泣,那一刻,我感到我将我的孩子连同自己的心一起放上了冰雪神坛。
  我知道,传奇主人在亲手毁灭自己的传奇时,她一定会落下伤心的眼泪,每一滴眼泪,都将化作一卷传奇。
  这些传奇,为了永恒的爱与美,将带着一个母亲或者一个作者的悲哀,在天地间流传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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