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闲的试杀

、夏小闲

圆月无缺，白玉盘一般悬于银汉中，清辉柔和恬淡。枫林早已红透，在月光中愈显静谧温暖。西风微拂，掠过林梢，惹出断断续续的几声野鸟鸣虫。

月不黑，风不高，既无潇潇雨，也非江上村，何来绿林豪客？

摸了摸怀里那十几两碎银子，看着眼前这株大枫树，小明忍不住抬起左肩蹭了蹭自己的脖子——不知道明天还能蹭到不。枫树上那个人，白色夜行衣，金色斗篷，长发用金银两色丝绦束成个髻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最大的那个树杈上，似乎没看见他。错不了，绝对是她。小明干脆摸了摸自己那颗快要搬家的脑袋。小妆的卦从没有算错过，自己怎么就不信呢？良辰美景遇见强盗已经够倒霉的了，偏偏这个强盗还叫金无彩。

勉强直了直腰，小明堆起十二万分的假笑冲着金无彩一抱拳：“这位大侠好雅兴，也来乘月访秋？”金无彩望着树梢的明月淡然道：“你有三条路。”小明认命的说：“第一条，我先出手，三招之内请您下树，便当我没遇见过您。”“第二条，我先出手，三招之内让你躲过了，留下金银，饶尔性命。”“第三条，倾囊而出，自行了断，赏我全尸。”金无彩这才低眉瞧了他一眼，仿佛在琢磨此人留下完整的皮囊会不会太难看。小明苦笑：“迄今为止，前两条路还无人走通过。”没走通的皆身首异处，管杀不管埋。金无彩嘴角微微上翘：“选吧。”小明问：“暗器能用么？”谁都知道金无彩不屑暗器。“能。”“小生愿请大侠下来喝酒，大侠意下如何？”金无彩大笑：“且看你多大酒量！”

小明说声“得罪”，只听“嗖嗖嗖”一阵乱响，袖箭飞镖铁莲子如雨点般向树上的金无彩压去。金无彩微露冷笑，懒懒的说了句“还不错”，右手抓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挥舞，金色旋云映着月光煞是好看。暗器“啪啪啪”往树下落。忽然“嘭——”的一声，林中登时弥漫浓呛的烟雾！景物朦胧，月色被遮得混混沌沌。与此同时，从金无彩所坐的那株枫树下朝四面八方射出去“嗖嗖”的声音，应当是小明将暗器乱发以混淆金无彩的耳朵。金无彩摇着头，分明辨出一大团物什闷闷的往南边飞去。她淡淡的说：“你不是第一个把树枝包在衣服里乱丢的蠢材。”言罢纵身向北。追了几棵树，金无彩忽然眉头一动，不对！侧耳听了听，浅笑的念了声“有趣”，回身往南边掠去。

烟雾微散，一株大枫树的低枝上歪钩着小明的青布斗篷，树下躺着一大根树枝。金无彩跃上树顶，隐隐望见一条人影向南面林边窜去，倒还挺快。林边横着个菜园，用竹篱笆圈着几畦菜地、一个小塘、一间竹棚。农夫回家去了，棚门半开着。金无彩不禁暗笑。枫林中好歹还有些树木，小明逃向这菜园子根本无处可遮——那竹棚空荡荡很不结实。想是慌不择路了。金无彩身形晃动，疾箭般穿过枫林射向菜园。只轻轻一跃，先一步挡在竹棚门口。

却听闷闷的“噗哧”一声，像是一根木料掉进了烂泥里。金无彩回头一看，不禁仰天狂笑！惊得树上园中乌鸦蛤蟆一阵扑腾。笑音渐落，兀自伸出左手接了会儿月光，金无彩立在竹篱上点点头。半晌，她终于撂下一句“有点小聪明”，飘然而去。

小明从坑沿内悄悄探出头来，四面窥探着外头的情形。明月当空，鸦雀渐宁，惟有菜园内的蛙声起伏。确定金无彩已经走了，他才抹了一把脸，狠狠的喘着粗气。

赌对了。喜欢淡色的女人都有洁癖，金无彩果然不杀粪坑里的人。

平日里小妆最喜欢在下午梳妆。午睡随便到什么时辰，醒了以后悠悠挑件淡色的衫子换上，亲自把纱帘挂上银钩，然后慢慢梳头，从镜中看小明鬼鬼祟祟的把脑袋探出后窗。

记不得是哪天了，小妆看着书耽搁了午睡，听见院外有响动，便挑开窗帘缝儿往外瞧。还没来及的看清楚，只听有人压着嗓门低吼：“要打架换个地方。这院子里有人睡午觉，吵了她我让你们永远喊不出来。”声音耳熟，是隔壁茶铺子的帐房小明。帘后的人心里一乐，抬眼再看他周围那几个对手……不禁低吟一声，扶住前额。逞强也不算算自己的斤两！小妆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午睡去了。不到两刻钟她便起来，忽然心血来潮让丫环把妆台挪了个位置。趁着这工夫小妆还到院子里悠悠的转了两圈。没什么有趣的，她回到屋里。正慢慢的梳头，忽然发现镜中的后窗台悄悄升起一小截青色头巾。头巾渐渐往上升，最终露出半个脑袋。哈？他脑袋还在啊！镜中的小妆嫣然一笑。

小妆是名满江湖的女神卜，专算出行吉凶，从未失手。虽说卦资高得令人叹为观止，且每天只算一例，排队约卦的人最少都得在一个月以后才能见到她。那些做大宗买卖的镖局、有紧急生意的商贾、以及押送银饷的官队，宁可往她下头的小丫环手中送大笔的插队银子，也必要先算卦了才肯上路。倘若算得不宜出行，哪怕耽误时辰丢掉生意，甚至血本无归，也不敢轻举妄动。凡冒险出行的，不是沉船，便是遇上盗匪，或者干脆凭空失踪。非但两手空空，一行人连性命都保不住。

是日清秋。院中池石清寒，桂菊雅淡，金黄的梧桐和银杏叶子散在廊前青翠的薜萝坡上。笼子里鹦鹉百灵一声不吭，自吃自的小米。小妆也懒懒的，照常睡了午觉起来梳头。镜子里，小明居然连脑袋带脖子一齐伸了出来！接着肩膀也举上，最后干脆趴在窗台上。

镜中的小明冲她招招手，再装没看见已经不行了。小妆转过身：“怎么不跑了？平日我还没回过头来你不是就溜了么？”小明嘻嘻一笑：“小妆姑娘，我要进京去赴春闱，今晚出发。”“哦，”小妆款款走了过去，“你以为我家后窗台是捷径，可以不排队？再说我的卜金你付得起吗？”小明摇头：“不是问卦。神京迢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来是告诉姑娘一声。小明寒窗十年，经纶满腹，此去必然高中！”小妆无聊的看着他：“与我何干？”小明仍是笑嘻嘻的：“明春衣锦还乡，小生必托良媒请小妆姑娘去当状元夫人！”

小妆隔着窗户盯着他，无喜无嗔。小明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端着一张笑脸，大气也不敢出，连风都不吹了。约摸有半盏茶工夫，小妆摇摇头：“近日不宜出行，尤其是晚上。”小明喘了口气，挤挤眼：“姑娘放心，我命好！”言罢“唰”的一声，踪迹不见！

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悄出现在小妆后头。半晌，看她还在发愣，长叹一口气：“人家走了。”小妆瞪了她一眼：“我在看那棵丹桂。”“罢了，”金无彩斜睨着她，“今晚我去试试这个什么小明。只要能从我手上逃出性命，便把你嫁给他。”“那我岂不是真的要当茶娘了？”小妆回眸倩然。“我说妆丫头，”金无彩扬起眉来，“你是信不过我呢还是太相信他？”小妆微笑的瞟着后窗台：“他别的能耐没有，逃跑的本事绝对一流。”

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