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2】八函书（上）

[参]乱世之狮

　　八函书（上）
　　
　　一
　　潭面迸裂。殷浩猛然探出头来，张大口剧烈的喘吸。他借着马灯的灯光手脚并用的爬上岸，一丝不挂，阴茎和阴囊在寒风中缩成小团。马上的人将灯光举起，啧啧赞叹，吹了声口哨。
　　“从天启城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果然奔放！”
　　“妈蛋。”
　　一件黑袍掷到他身上。殷浩连忙手忙脚乱的把自己裹起来。骑者挂上马灯，伸手将他拉上马背。
　　“哥们儿这回恐怕摊上大事了。”殷浩的声音颤抖，“缀着我的是很厉害的家伙。”
　　“再凶能凶过辰月鸟人？”骑者微晒：“这里是雷州营。天塌下来，也有雷老顶着。那家伙要是有本事单枪匹马趟平八千铁甲，我倒真想见识见识。发什么呆？靠紧点。不过你他妈要给颠硬了我就阉了你。”
　　“吕封臣！”殷浩气急败坏的说：“真后悔当年把小白托付给你！”
　　“嘘，家长里短的话，不妨留到以后……”吕封臣微微一笑，撮唇呼哨。四野里骤然响起惊雷般的马蹄声，马灯的光亮像点点繁星一样在夜色中浮起，数十匹全装惯束的烈马迅速聚拢。庞然大物在暗夜里除鼻息和蹄铁叩击草地之外毫无声音。“毕竟这些可是我的兵。”
　　
　　二
　　老人谢顶、塌肩、身材瘦小如孩童。披一顶老羊皮袄，趿拉着两只鞋。露在鞋外的脚后跟黑硬如铁。殷浩在扼要禀告的时候，老人两手插在袖里在大帐中踱来踱去。任谁一眼看来，都会以为已经更换书生服饰的殷浩或盔明甲亮的吕封臣才是大人物。然而数年之前正是这不起眼的糟老头子统领八千精甲突入殇阳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袭都城天启。刀光和血肉遮蔽葵花，城头王旗变幻。天下从此铭记雷虎雷奉德的威名。
　　“……所以我就赶忙逃走。说实话，没想到能活着回来。要不是当时幸好有几张水镜之盾在手边，还幸亏封臣的接应到的及时。”
　　“所以你是不凑巧看了一场不打码的真人秀就惹上了人命官司？”吕封臣道：“看起来天罗出动了第一等的杀手追你。上一次他们这么卖命是靠四公子出钱，而且报的是友情价。”
　　“不一定是天罗。”殷浩嗫嚅：“虽然我也觉得要是天罗很有成就感。但我了解天罗--呃，至少在史书上--的风格。我觉得天罗至少是坦荡的，他们行走在光与暗的边缘。不像是追我这些人，他们是绝对的暗。”
　　“操！”雷老道：“管他是什么光暗，到雷州营的地盘，就得守雷州营的规矩。”
　　“在这儿，雷老的话才是法律。”吕封臣补充道。
　　厚重的毡帘被揭开，一个少女低着头双手托着一大盘吃食走了进来。帐中肃杀之气顿时被一扫而空，连雷老望向少女的目光都温和许多。殷浩瞪着少女瞠目结舌：小白！
　　“白你个头！”雷老一巴掌拍上殷浩后脑：“牛肉面饼都堵不住你的嘴？赶紧把自己填饱，然后滚蛋！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有的是时间。老子可跟你们耗不起。”
　　
　　三
　　“村里的女孩儿都说，浩哥哥在天启成天花天酒地。”
　　“胡说！”殷浩脸红了：“我只是，只是读书。好不容易有进金匮石室的机会，哪有闲功夫想那些乱七八糟。都是那个曹吉士乱翻我的笔记，被我发现，我才跟上去。想不到就看到他和那位言师范搞在一起。再然后，言师范就杀了他！”
　　“一个成天坐在书室里编纂纲目的女人也能杀人？”
　　“谁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来得比我们都早。我们叫她师范，她是我们的老师之一。平时冷若冰霜。要不是……我还真不敢相信她是那么随便的人。再说，你也不能小看女人。史书上记载许多杰出的杀手都是女人。”
　　“可她为什么要杀那个家伙呢？”
　　“我离得远，听不到什么。”殷浩回想：“但想来多半跟我的笔记有些关系。”
　　“我不太明白……”
　　“几个月前，我发现了一批从学士府清出来的密档。说是密档，绝大多数都是守城时物品的清单。当时天启城被围了很久。这种清单多得数不过来，谁也不会拿它认真。但我在里边找到几页零星的记载。拼凑起来，可以大致看出是一场会议的记录。虽然并不完整，但我产生一个猜想。”
　　“嗯？”小白双手捧着下巴。
　　“古伦俄可能是不存在的！”
　　“明月在上！”小白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跳起：“可是，可是古伦俄是引发王朝内乱的大罪人啊！他一手操控杀戮一手操控阴谋，九州上的所有祸乱根源都能追溯到他！有人说他是代表谷玄在世间行走的魔鬼。他的每一呼吸都能酿成摧毁舟楫的风暴。”
　　“听上去这个古伦俄应该有八十丈高，而且有六只鼻孔。”殷浩道：“正因为此他才更可能是不存在的。因为这根本不是人。是的。九州中有夸父，有河洛、有羽族、有鲛人甚至可能有龙，但九州之中没有神明。至少在金匮石室的所有记录之中，没有。而无论夸父无论河洛无论羽族无论鲛人，连同你和我，只要在这片大地上生存行走，就不能不遵循它的规则。而这片大地不容许有超然之物。真正的古伦俄也许只是一个傀儡。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替这世界背负所有的恶名。这件事可能是你干的，那件事可能是我干的。但最后这一切都归结于古伦俄，而古伦俄则隐没在历史里，活下来的人全都手脚干净……”
　　“嘻嘻，果然听不懂呢！不过浩哥哥你变了好多！”
　　“那你呢？”殷浩望着小白，后者掩口打着呵欠。“还是会头疼吗？每天都犯困但总也睡不着？”
　　“人家最近好多了呢！”
　　悠长的号角声振地而起。殷浩下意识的直起身来：“不会吧？！”
　　
　　四
　　堑城四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木楼上一行行弓箭手拉满长弓，火光中蓝色的箭簇对准楼下。殷浩急匆匆的向楼上爬去，吕封臣正三步并作两步的抢下木楼，他一把揪住殷浩的衣襟：“你他喵的乱跑什么，现在是你的睡觉时间！”
　　“你起码得告诉我来的是谁吧。”殷浩叫苦：“王朝已经整整九年没有一兵一卒加诸雷州营了。我真不该回来。”
　　“不关你的事！”吕封臣严肃的用手指戳着殷浩胸膛，一字一句：“再说一遍，不，关，你，的，事！现在回去睡觉！就算你的鸡巴被潭水冻残废了，起码脑袋还在。”
　　“我只看一眼。”
　　“唉……”吕封臣哀叹：“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戳瞎，这样你连帝都也不必去了，金匮石室里所有书本都只能给你当擦屁股纸。”
　　四下里突然鸦雀无声。雷老一只手抓着羊皮袍子，大踏步的走过来。每只脚都有半个脚掌直接拖在地上。他仿佛压根没看到吕封臣和殷浩一般径直踏阶而上。殷浩赶忙跟了上去。吕封臣无奈的捂住眼睛。
　　火把照亮营门外数十丈的距离。在微光与黑暗的边界处停着八匹马。殷浩站在木楼上看不清马上骑者的面容，但能分别他们的形貌。那是一个老者，一个老妪，一个少年，一个少女，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女子，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八个人的鞍韂旁都看不到有兵器悬挂。赤手空拳。并没有风袭来，堑城上的火把焰光却同时开始战栗扭曲。地上的阴影开始抖动，幻化出无数狰狞斑斓的怪物。
　　“八御……”雷老低声说。殷浩从老人的脸孔中窥望出恐惧。
　　吕封臣皱了皱眉：“辰月？还是天罗？”
　　八人中的中年男子拍马而前。他开口说话，语声却如八人同说：雷将军！
　　“这里不欢迎你们！九年之前，雷某在天启城外封刀立誓。雷州营和周围百里十二座村庄，直属天宝皇帝统辖。除他之外，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是有这个约定。但不包括我们。”中年男子安详的说。
　　“我可没看到你们哪个长得跟皇帝陛下一模一样。”
　　“那是因为‘八御’向来不必守世间的规矩。”中年男子道：“我们是自成系统。你明白。九年之前，雷将军立下旷世功勋，也目睹了尸山血海。你在天启城下封刀，率领八千旧部携带你们搜罗到的三百四十二个孤儿回归雷州，建立雷州营，成立十二星霜垒。除天子令外别不听调。谁也管不到你，但我们例外。”
　　中年女子道：“我们追随终极邪恶而来。”
　　老者道：“只要你们尚承是王朝的一份子。”
　　女童道：就有义务配合。
　　少年道：我们绝不会使用武力。
　　老妪道：也没有武力。
　　少女道：我们存在的全部意义。
　　男童道：只不过是为了使这世界更加光辉而美好。
　　“闭嘴！”雷老冷喝：“不管你们放什么屁，什么他妈狗屁八御。这是老子的地盘！谁敢上前一步老子就砍了他！”
　　“纵容邪恶必会被邪恶所噬！”八人齐声说。“尚容我等发动八贤之策！”
　　“你敢！”雷老怒喝，他长手，纵身，从皮袍中拔出一把血迹淋漓的刀！刀辉一现之间便压下了月色。殷浩可以清晰的看到刀柄尾部镌刻的狗头。他看到雷老举起刀，火光和月色似乎瞬息间被刀所抽空。然而那光明不可直视的刀光突然湮灭，周围顿时黑暗。殷浩唯一清晰可见的是突出他胸口的一把锋利长剑，长剑上血珠连串坠落。一声凄厉的长嚎从木楼上响起。
　　吕封臣抬脚将殷浩踹倒，他的长剑从殷浩身体里抽出。
　　
　　五
　　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将殷浩惊醒。他睁开眼睛，一具血尸向他栽倒，从他身体里穿过。扑在街上。
　　殷浩震撼的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发现自己一无所见。
　　而后他认出自己的所在是天启城。然而整个城池满布火光。无数哭号惨叫在他的耳旁永无止歇。一个小童仓皇的跑出宅院，他的母亲在后边奋力挡着门，直到撑着门框的双手都被砍下。几个铁甲军士撞出门外乱刀齐下。年轻一些的雷老从门里缓缓走出，左手拎着一颗人头。小童恐惧到歇斯底里，已经完全失去奔跑能力，倒在街上不断颤抖。铁甲军士的乱刀向小童砍来，但雷老以长刀相架。一个老妪从马上下来，用男童的声音说：“还是下不了手？”
　　“我做得已经够多了。”雷老冷冷说道。
　　“那么很好，如你所愿。”
　　老妪俯下身，掌心贴上小童的后脑。小童战栗一下，失去意识。
　　小童茫然无措的站起身来，他的身躯迅速膨胀，化成手拎长剑仰天长啸的吕封臣。
　　殷浩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是的。”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吕封臣得回了这段记忆。雷老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不但他自己，所有被雷老抚养的分散在十二星霜垒中的三百四十二个孩子，都是他亲自屠戮后的遗孤！
　　殷浩向旁望去，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白？！
　　小白安静的站在他身边，笑容中满怀哀愁：“我原本以为他得回这段记忆之后会攻击雷虎，可他却攻击你！”
　　几个黑衣甲士赤手空拳的扑向木楼上的吕封臣，希望夺下他的剑。吕封臣嚎叫着将他们一一砍倒。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不信！”
　　“为什么……”殷浩喃喃问。
　　“因为八御说的没错。”小白低声说：“终极邪恶是真实存在的。”
　　“是谁？古伦俄？”
　　“是你！”小白向殷浩伸出手，殷浩吃惊的发现她柔腻的手深入原本是自己身体的位置，而后一本黑色的书渐渐从空间中现形。“我把它藏在你的心里。你只不过重新读取了它。”
　　“那是什么？”
　　“第三道历史！”小白道：“第一道历史留给史书，第二道历史留给传奇。第三道历史不可告人，唯有深藏。一旦现世，就是终极的邪恶。除非用漫长岁月来稀释，否则很少有人能接受它。世界将变成一切无序的疯狂。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向你解释那么多。我要赶紧把你拉回现世。八御要发动八贤之策了。”
　　“八贤之策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八御的轻轻触摸可以让一个孩童忘记心底的梦魇。八个八御的集体全力施为，可以将整整一座城池的记忆洗清。八贤之策过后，人们将忘记一切事，只记得八御希望我们记得的。”
　　“果然听不懂……不过小白你真的变了很多！”殷浩喃喃的说，发现自己的身躯逐渐从虚空中凝聚出来。
　　“你还不明白吗？”小白微笑，血泪从她的脸上滑落。她伸手抚摸着殷浩破碎的脸庞：“你不是早已洞穿了这一切？一个背负着天下恶名的傀儡，一个以秘术惑乱世间视线的人，存世时他号称最接近神。但当他被世界抛弃，鬼蜮尚且不容。所以他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傀儡中的傀儡。将她放置在八御最不注目的角落。当他的肉身在天启城中化为灰烬，他的思想在千里之外转世重生。是你唤醒了我啊，殷浩。我就是古伦俄！”
　　殷浩捧着头颅大声的惨叫。他的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