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芳草若邻 于 2010-7-22 12:17 编辑
造梦人 没有一个濒死的人象她这样的美。 我在她脸上看到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也不是坦然或平静,竟是那么一点腼腆和羞怯。不说话时,她微低着头,眼神温顺的看着裙摆,那样子仿佛坐在对面的不是一个“造梦人”,而是一个初次约会的情人。 而她却实实在在将要死去。我所要做的,就是为她安排一场梦境,让她在这梦境里幸福的死去。我为岚国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编织梦境,人们叫我“造梦人木易筠”。 “你想好了吗? ”四月的春光照进来,房间里弥漫着静谧的安详。我不忍心打扰她的思索,而我却不能整个下午都这样的等待下去。 她忽然的抬头看我,清澈温润的眼光刚刚触碰到我的眼神,就迅速的转过头去,脸上添了一抹淡淡的嫣红,她的手紧张的握着裙摆。她的慌张让我不忍心,她在为她的人生做最后的思索,最后的,我又怎么忍心去催促。 “你慢慢想。”我尽量使我的语气和缓。 她却很久的没抬头,瘦消的肩膀微微的颤抖,几滴眼泪落在雪白的裙摆上。 很多前来定做梦境的人都会哭。这反而更让我觉得正常。我犹豫了一下,掏出怀里的方巾递过去。 “我想,和一个人在一起。”她又用她小鹿一样敏感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仍旧迅速的别开目光,象是怕我发现。 一瞬间我几乎被逗笑了,但我立即醒悟了周遭的环境以及我和她所处的位置,我在为一个将死的女孩子编织梦境,一个她走进再也无法回归的梦境。 “哦,那么,是谁呢?” “那个人,我从小就认识了!” 梅朵用手背抹掉了脸上的泪,开始思索,微微抬起头。我拿出笔,开始在竹简上记录。 “那应该是在暮春,不,是仲夏。岚国的野桑花开到深红的时候。他爬到树上,帮我去折花。” 梅朵的眼光看向窗外,仿佛她就此时正看着那满树的野桑花。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腰间的灵犀玉佩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晃到了我的眼,我抬着头微眯着眼睛看他,看他颤巍巍的折下一枝花,向我挥手,好看吗?梅朵?” 她回忆的时候很专注,似乎忘记了周遭的环境。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很亮,眼里荡漾的光芒竟有些透明。她完全的陷入回忆里去,没有察觉到我在看着她。 “后来呢?”我说。 “后来?后来我们就一起长大,一起去学堂念书。我很顽皮,总是趁先生不在拉他出去玩,他很用功他不肯,但最后总会妥协。于是我们一起跑出去。我们还约好了,长大了要一起去雪域看看,一起去!” “哦,你很顽皮?不是他很顽皮?” “不是,是我顽皮。” “哦,他——”我很想问:“他现在在哪?”可我知道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职业范围。 此时她手托着下巴,嘴巴嘟起来,脸上有了一丝惆怅。 “可是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就不能整天在一起了。于是我想,我想和他结婚,我想做他的新娘!对,就是这样!” 她脸上的惆怅又瞬间消失了,突然的欢喜起来。 这个女孩子的情绪变化的太快了,让我有点不适应。然而此时她的情绪完全放松下来,眼睛看着窗外,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其实窗外灿烂的阳光往往是我的主顾最不愿意见到的,他们更喜欢我拉下竹帘挡住那生机盎然的光芒。梅朵和他们似乎完全不一样,只是她依旧的不肯看向我。 “那后来你们结婚了?” “是,是啊!” “哦,那要把婚礼也写进去吗?怎样的婚礼?” “怎样的婚礼?”她皱眉了,好像被我的问题难住了。 “就是说,婚礼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连忙解释。 她摇头。 “不特别,就是寻常人家的婚礼,和别人一样的婚礼,很多很多的人,彩色的轿子,还有音乐,要拜天地,还要有人闹洞房。” 这时我几乎确定她是在幻想了,我的主顾订制的梦境几乎都掺着幻想的成分,这很正常。 “嗯,一个普通的婚礼,记下了。结婚之后呢?” “结婚后?我们就恩爱的生活在一起,我们生了几个小孩子,哦——”她顿了下,有点慌张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对自己明显的幻想情节有点抱歉,小声的补充:“小孩子当然,还没有生。” 我不看她,假装没发觉她的天马行空,我想这样她会放松些,我很迅速的在竹简上记下各种符号。 她果然很快的恢复到之前的自在,继续看向窗外。我不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片竹林,林间一条小径,弯弯曲曲。 我们的园子里也有一片竹林,他常常在竹林里练剑。我就做了点心去送给他吃,沿着一条迂回的小路,我挎着竹篮去找他。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忽然她看了我一眼,脸上的泪痕已经看不见,笑容轻灵的象个孩子,而我此时正看着她,我的笔忽然掉在了地上,我连忙弯下腰拣起来。 “嗯,就这些吧。我已经耽误你很久了是吗?” “不是,你随时想起什么,可以再来告诉我。” 她站起来,宽大的白裙使她看起来更加瘦消,她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眩晕,她闭上眼睛,一只手扶着额头,另只手向我挥了一个手势:“没关系,我没关系的。” 果然她很快睁开了眼,说她要走了。 “仪式的时候,那个人,我是说梦境里的那个人,他要来,在弥留的时候,你要能够一直看到他。”我说。 她愣了下,眼睛很无辜的眨了几下:“一定要看着他才行?可是,他来不了。” 我看到她脸上明显的失望,我连忙说:“一张画像也可以。” “画像也可以?”她思索了下,失望却似乎没有消退。她拎起裙摆,低着头缓缓走出了门。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耀眼的阳光里,只剩下微风小心翼翼的吹起门上的竹帘,发出若有似无的响声。 梅朵是万老爷家的侍女。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万老爷的临终法式上,她端着一个明显过重的紫金托盘站在我旁边。她将托盘吃力的举过头顶,眼睛却好奇的看着梦境升起时迷幻的蓝紫色,我听到她小声自语:“这颜色真好看。” 我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看到我看她,手上的托盘忽然摔了下来。我接住了那盘子。她感激的看着我,对我说谢谢。 后来我断续的知道梅朵原来不是岚国人,她是岚堂收养的孤儿,后来被万小姐收在身边做了侍女。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但我忽然很好奇梅朵梦境里的那个男孩子是谁。但根据我的职业规则,我却不能去打听这些。 我认真的描绘了梅朵梦境的每一个细节。整个五月我都沉浸在这个工作里。夏天就要来临的一个傍晚,万小姐沿着竹径跑来,要我去看梅朵。 我象往常一样拿起符咒和竹简,将他们揣在怀里,我发现我心跳的很厉害。这个发现让我吃惊,紧接着我的心竟有些疼痛。 路途有点远,要绕过竹林,再穿过镇上那条店铺林立的小街,我们都走得很急。 “那个人,他来了吗?” 万小姐不解的看向我:“谁?你说谁来?” “那,她该准备了画像吧?” 万小姐依旧不解:“谁的画像?梅朵她一直不肯说她要了怎样的梦境。” “是吗?”我继续加快脚步,“那是个对她很重要的人。是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一个男人。” 万小姐停住脚步,吃惊的看着我:“梅朵只有一个很多年前走失的哥哥,她再也没有别的亲近的人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啊!” 那是一座建在池塘上的小阁楼,阁楼很小。梅朵躺在床上,安静的象没有了气息。万小姐奔过去,拉住梅朵的手;“梅朵啊,你醒一醒。” 梅朵睁开眼,费力的转过头,她看到了我,眼里顿时泛起泪光,嘟起嘴好像很委屈。“你来了,可我还没有画像。” “是吗?那怎么办呢?”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看到她额头上的汗水,死亡的气息已经全然笼罩了她。 虽然生死的意义如此多折而没有答案,但我却早已能够坦然的面对,可现在,我竟无法面对将死的梅朵。我躲避着梅朵的眼光,从怀里拿出写好的竹简。我的手象结了冰一样麻木、寒冷。 火光燃起来,我将竹简和咒符投进火里,整个阁楼弥漫起蓝紫色的光焰,梦境来临的颜色。梅朵凝视着那团火焰一点一点将她围绕,轻声说“这颜色真好看。” 我走到床前,握住梅朵的手:“你看着我。” 我的手有些颤抖.梅朵用尽她最后的力气反握住了我的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忽然眯着饱含泪水的眼眸对我微笑了。 梅朵啊—— 梅朵将在她母亲的轻声呼唤里醒来,发现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国破家亡的一世只是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她舒一口气,窗外的阳光亮的耀眼,一个男孩子正在窗下小声喊她的名字:“梅朵,梅朵啊!” 接着他们会牵着手跑去摘那些灿漫的野桑花,一起逃学到后山捉蛐蛐;那后山一如我家乡的山,四季都荡漾着花香;他们会一起长大,在一所老宅里举行一个被人祝福的婚礼,亲人和邻里赞不绝口,夸耀着新娘的美貌;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住在那种满竹子的园子里,直到白发苍苍…… 10年春五月吧群杀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