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4-02]紫陌第二届花式风云《七族幻想录》第四轮参评贴：借君江山，负我韶华。

七族幻想录

冷……真冷啊。
蟆拉珍和着月色，今日这十五的满园月色，将自己皙白玲珑的身段浸入江水之中。这夜色与春风是温柔的，如一杯佳人手中的陈年佳酿一般绵长美好。
可蟆拉珍的身体却异常的冷，仿若窒息。
待到感觉生命有虞，蟆拉珍才利用残存的意念想站起身来，“我还，不能死……”却是这样的厌恶生命。她咬紧因呛水与冰冷而有些颤抖的嘴唇，想结束这次近乎自虐的主动溺水。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蟆拉珍的手，在水中亦如此温暖而有力，仿佛能将这江水的寒冷驱散。
是谁？是谁打扰我在这寂静深夜中的独自挣扎？可又做了那温暖的俘虏，蟆拉珍恨不起这男人，却又为不能发生的意外而遗憾。
为什么……我总是要活下来，为什么，我不能死？蟆拉珍没有哭，她相信，一定只是江水挤进了她的双眼，细长如鬼魅的双眼……一定是。
“你是羿族人！”男子从水中将蟆拉珍的身体拎起，瘦弱的骨架如鸡子一般在风中打颤。“明明可以在水下呼吸却强行闭气，你不要命了么？”
“我不会水。”蟆拉珍不但丝毫未有感激意思，反而一双细眼充满讥诮，“没有家的羿族人，又何必爱惜生命。”
她指的失却的家，自然是那场经历了玉族人入侵而开始的颠沛流离。他也自然知道——没有人会不知道。那不止是一场入侵，更是一场压倒性的杀戮。那场杀伐中的幸存者历尽万苦才得以保留羿族人的一丝血脉，其中的苦痛自是无法言说。他们惨遭驱逐而离开丰饶的大陆，转而在海上展开一场没有结局与胜利的挣扎。他们为复仇而挣扎，他们为复仇而活！复仇浇灌他们的内心，开出恶毒黯淡的花朵，却不知怎得，终究成为了他们无法自拔的毒品。
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蓦地一痛，却只在面色上粉饰太平。“你是羿族后代，却又自断掌蹼，这样浸在水里实在危险。下次……下次不要再以身试险。”
蟆拉珍似是用心听了，因着侧着耳目；却又似全然不曾听见，因着神情冷漠。江畔的风景最是解意温柔，却也只徒增了心上与身子的寒冷。半晌，她直了身子，道了一句：“走了。”便径自向归途走去。
既然不曾死去……那么，终究要回去吧。蟆拉珍抱了细瘦的自己，一步一步，笑着。向归途走去。

在偶遇倔强女子的第二日，黎煊怎样都想象不到他竟以如此的方式，与她再次相见。
此地是玉族的宫殿，有着雕梁画栋的人世堂皇，却是男子许久不见的陌生。是啊，因着人世的太平，他实在已消闲了许久，他甚至要忘了自己尚且有这样一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永生背负着怎样的使命。
他是黎煊。是掌握玉族生死的将军。他有着永远脱不掉的铠甲与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
而今日，他来见玉族的王。在这富丽的皇宫当中。所谓的高高在上。
摆在他面前的茶还未冷，青青绿绿的透出香气。是上等的好茶，却不见他饮上一口。
“未知黎君驾到，有失远迎。”突然现身的男子抱拳一揖，却不似人间帝王般架子凶横。黎煊暗自忖度玉王堂皇相貌，似隐约有温存之色，竟不像是小小年纪便做出夷族生杀决定的精干首领。那曾是他所为之折服的野心，也许自上古的祖先而来，在体内无限生发而终究造成族灭悲剧。
想起蓬莱族子孙散尽，漂泊海上，黎煊便又是心中一痛。似乎在一个长久的时日之中，他都会用神族与他的那段交谈来安慰自己：他，是可以决定玉族行为与命运的人。但，却又不能真正一手决定。他的使命，只是需要他作为黎煊而背负，而守望。并无权利僭越与干涉。
于是说到底，便不如相信为一种天命，或许是神的旨意，或许不是。
思及此，黎煊又哂笑自己想得多了，便忙抱拳一揖，道：“今日黎煊前来一见，是与玉王有要事相商。”
“是，黎将军素来为人清雅淡泊，想来无事也未必肯赏脸寒舍。”这一句想必是讽刺又是称赞，玉问筠将每字每句都拿捏至恰到好处，其语言所体现出的老成手段似乎可将他人陡然自其温存印象中拖拽出来，却又不致心中阻塞。黎煊在心中暗自为玉问筠的风范折服，表面却不动声色道：“今日有些风传，魔王封印将会遭遇破除，三界又将面临惊天大战。”
玉问筠听得最后一句话时，眼中流露出讥诮笑容，恍然间神色又似有些许暧昧。其实这个消息他早已通晓，现在他只是等待黎煊找上门来，来讨自己一份挖苦。
果然，玉问筠只稍一回神，便道：“黎将军何时变得如何沉不住气？”
“早有准备，才不会打出败仗。”
“哦？”玉问筠饶有兴味地眯起双眼，似乎因正在进行的某一种回忆而感到愉快：“不知黎君此感，是否自玉羿一战得以生发？”
玉羿一战果然触到黎煊心中痛脚。也许击穿他内心的，并不止那一日的战火与杀伐，更有昨晚蓬莱夷族女子挣扎与痛苦的绝望眼神。那是他的罪……是他黎煊的罪……他无数次向神族忏悔自己不曾干涉玉族而酿成的过错，却只得到似曾相识的回答：“黎君，你做得很好。这是不信仰神族的最好下场，可以作为警戒。”那时黎煊真会觉得，原来神有时，也并不足够仁慈宽容。可是又有着许多罪孽无法偿还，又有着许多责任要经年背负。于是黎煊便在旅途中，将自己走成了路。走成了路上的石子，与山间的尘埃。
正陷入在昔日痛苦中的黎煊，连威武的铠甲上也染上了一层悲戚的光芒。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华美壮阔的金黄屏风之后，有一名娇媚的罗裙女子也捏紧了粉拳，陷入了昔日痛苦的回忆之中。
“玉王，黎煊，你们，都得死！”

夜色。
罗裙的女子已经褪下罗裙而改着藕荷色青丝衣物，此刻正沐浴在烛光之中，仿佛正在等待外出的情人回家。也仿佛怀揣着焦急，期待，而又羞涩的心情。
可这女子的目光，却透出一种淡淡的仇恨与忧愁，仿佛自己是一块待命在砧板上的鱼肉。
刀俎还未归来，却在远处传来若干嘈杂声音。
“阿珍，阿珍，我要我的阿珍，你们把她藏在哪儿了？”
女子蹙起水柳细眉，寻思着这男人想是又贪了杯。他贪杯后，总是想念自己的。她得哄他入睡，或者任他掠夺，这一晚才可安稳度过。
果然，男子不消一刻便跌撞到屋里，跌破了香烛锦榻的满室旖旎，却是一度有深情气息扑面而来。女子并不动，只是淡淡看他，不搀扶。亦不惊慌，更不搭话。
“阿珍，阿珍，”男子在酒意的天旋地转间，仿佛耗费了长途跋涉的气力才倒向榻上女子的身体，口中尤兀自喃喃：“黎煊叫我小心你，可我怎么能过没有你的生活？我玉问筠，是绝对不能舍弃蟆拉珍而独自生活的。”
蟆拉珍听了这话，心中一软。又一惊。女子都是爱听情话的，听到他人对自己的需要，自然心中充斥温暖……可她听到黎煊的告诫，却又无法心安……晚宴时分她确有出席，可也与昨日夜色中的衣着神态已展现出千般不同，怕是相识多年也不敢自信认出，他却认得如此精准。
黎煊此人，不如先除。蟆拉珍安抚着怀中酒醉的男子，抚摸他英俊棱刻的脸庞，心中眼中却陡然腾起一股杀意与算计。而旁侧的玉王，却在蟆拉珍所盯不到的暗处，微微眯着一双晶亮的双眸。

蟆拉珍下一次听说黎煊，便有些时日了。期间玉问筠仍旧日日向自己寝殿跑着，连同着他国进献的宝物，也一直堆满屋子。最野的还是室外榴花，芬芳妖娆，鲜红如血，只属于蟆拉珍自己。
蟆拉珍身为羿族，是粗手粗脚女子，脸庞并不美丽，但幸好魅惑妖娆。也靠心机手段，教玉问筠醉心痴迷。他给她绝宠，为她亲种榴花。她却若即若离。
有时蟆拉珍偶尔庭前失神，对玉问抱歉，对不起。蟆拉珍找上门来，并非为着与你相爱。不知玉问筠是否察觉她一心复仇，只是一味宠爱。
“希望你对我有所依靠。但，只是希望。不必强求。”他甚至是有些委曲求全的说过，蟆拉珍只笑，抚摸他脸庞，如抚摸孩童。“玉王，玉族帝王，怎可为一个女子劳心劳力。”
“便因你如此大度，我才更加疼惜你。让我保护你。”
蟆拉珍会收住声响，不语，只是深深望着。心中，不是没有过挣扎。她知道毁掉玉族并非他亲手为之——她感知到那是神意驱使。只要引诱他除掉黎煊，或许自己也可得到美满结局。可是……
“可是蟆拉珍从不求全。我们羿族的子孙，永不求全。”她尚且记得族人因记起侵略时面庞展现的痛苦恐惧之色。如一把利刃一次一次插在她心头之上。
那是伤痕，哪怕痊愈也仍然疼痛如新。
彼时玉问筠来到，拉了蟆拉珍的手：“阿珍，黎将再次来临。似乎妖界果有异动，意欲祸乱人间。”
蟆拉珍听见仇敌名讳，心中一冷，顿时万般杀气冲撞胸怀。却不动声色展现笑容：“玉王文韬武略，在这关键时刻，却恁地糊涂。”
玉问筠听得蟆拉珍冷言讥诮，心中坚信的祸乱之事似是突然化为子虚乌有。抑或荒唐谎言，便急切道：“阿珍点醒为夫。”
蟆拉珍一边小心计算说辞，边发问道：“它族可有骚乱异动？黎将是否多家走动以将此事广为圣听？”
玉问筠道：“骚动是不曾听说的。不过黎将似乎确实多处走动。”
蟆拉珍冷笑道：“便是了，黎将若真为玉族着想，便该知会玉王您，再由您昭告它族以示威严。现如今却全非如此，黎将本为玉族守护，却擅自越权，多族走动，想是要利用玉王慈悲正义以引起扫妖骚乱来陷玉族不义。”
玉问筠听罢，倏地一抖，似是在仔细品嚼黎煊动机，看来却毫无怀疑蟆拉珍之意。蟆拉珍见他似是将自己的言语全然听了进去，便暗自松一口气。也幸亏自身得到充足信任，不然还不知要如何在玉王心中洗脱自己。
半晌，玉问筠收住思绪，轻轻搂了蟆拉珍道：“阿珍，先睡。国家大事，自有为夫处理。”但那一夜的蟆拉珍，听到玉王的呼吸，竟是未眠的。她暗自不禁对玉问筠的爱恋与信任感到些许得意——女子都为自己得到的追求与承诺而充实自信与笑容。而她无疑是最为成功的一个，她赢取了万人之上的玉族帝王之心。而接下来，或许便可以借用玉王之手，轻易除掉黎煊。至于玉问筠，便不如日后相机行事。

自玉王宫殿归来，黎煊便常常想起当日水中深深浸透自己的女子与次日堂下深藏功名的女子。他为两者的极大转变感到惊诧与心痛。想是全族的颠沛而促使这般绝望而迅猛的内心成长。她看起来也不过少女年纪而已。
说到底，还是他的罪责。如果他当时勇于阻止玉族的侵略……
思及此，黎煊便又深深沉浸在对自己的苛责之中。或许，还有对蟆拉珍栖身于玉问筠身畔的安危担忧。那个女子的眼神如此特别，黎煊想起。似是满目温柔，暗中却隐含着无数杀机与绝望挣扎。似一口混沌水井，内中是一股复杂力量，与清澈眼眸毫无相关。却又让人内心如此思念……于是后来的往往，黎煊所担忧的她，竟多于玉族的走向与安危。
这件事玉问筠是否有所警觉？神族是否会以神意来插手这个小小夷族女子？女子的真正意图究竟为何？如果成功或者失败，女子的境地又该如何自处?
“是否已经为夷族女子着迷？”黎煊前往神族时，被其所出言语而吓了一跳。忙道：“不敢，黎煊只是为夷族与玉族关系担忧，如果女子出现不测，想是两族又得平添仇恨。”
“不如说，你是一心担心那女子的安危。或许，与两族的关系并不很大。”
黎煊又是一惊，似乎被窥穿内心一般窘迫，却又不能更多否认，只得道：“黎煊糊涂了。”
神族高高在上，笑容暧昧又隐晦，似是从中窥不到慈悲，口中言语却安抚之至，他向黎煊道：“你要相信玉王的能力，一定可以妥善安置这名女子。”
黎煊不知为何虽自神族处得到承诺，心中的担忧却反而一日多于一日。只是不好再次造访玉王，最近已是去的太多了。再是走动，恐怕真有干涉之嫌。黎煊使命记得自己的使命：是守护，而非干涉。却不知玉王的力量与内心日渐强大，自己的守护，还能维持几日光景。

蟆拉珍并未再次收到黎煊造访的消息，心中不免有些焦急。黎煊没有动作，进一步离间便生出许多难度，怕是无事提的多了，自己也未必能从玉王处脱得干系。
  而玉王却仿佛对黎煊凭空生出紧张，一旦族人稍有提起，便显得神色紧张。蟆拉珍虽不能确认是否与自己对黎煊的刻意诋毁有关。但玉王与黎煊生出嫌隙之事，似乎已是玉族有目共睹的事实。
于是这一日玉问筠在书房整理国事期间，蟆拉珍便大胆进往探视。虽说女子不应干政，但玉问筠却对蟆拉珍的殷勤欣喜若狂，拉了她的手，忙加温暖问候：“阿珍怎么来了，叫为夫心中陡生温暖。”
蟆拉珍宛然一笑，紧握住玉王双手，道：“玉王，臣妾只是对您突然思念。便来探视。是否会怪阿珍目无法纪？想是有时思念，也会犯错的。”
玉王道：“当然不会。我整日理这公文书案，心中烦闷。你来相陪，我会自信精神许多，也更加有保护玉族的内心力量。”
蟆拉珍听闻，假意安慰玉问筠道：“如此一来，阿珍也便不怕担上干政之名了。”暗中，却将双眼瞟向案头的如山公文。
公文堆叠的散落随意，想是不曾想有人造访，还未来得及有所整理。在横七竖八的文字当中，蟆拉珍左左右右地看到黎煊二字，竟然充斥了整个文案，便疑惑问道：“黎煊？玉王最近可是常为此人头疼？”
玉问筠心知她看到文书发问，想是已经跳入计划，便道：“是，朝中玉族对黎将干政一事多有不满。即便他的守护是神明意志，想也有些过了。正建议我用计陷害黎将，使他在神族之中无法自处。”
“用计陷害？”蟆拉珍并不为这样的计策感到新鲜，只是抓起案头的茶杯，饮上一口清纯碧螺春茶，似是由清晨露水冲泡，风味竟是特别。
玉王知晓蟆拉珍有该类习惯，喜欢随意抓起茶杯饮茶把玩，便早安置了茶杯在该处。对她的行为也不以为意，只是接着道：“黎将此人坦荡磊落，大概不屑用计对付他人，而用计整倒黎煊，似乎也并非我心中所愿。不知阿珍是和想法？”
蟆拉珍一直在等这最后一句，好对玉王计策推波助澜，便道：“用计陷害确实不算公平手段，但玉王要想，对付曾经放任一族族灭的男子来说，若要加以除掉，也并不忌惮用一些非常手段。”
玉王听到非常手段一词，在不经意处玩味一笑，道：“阿珍，你恨他？”
蟆拉珍转过头来，依然微笑无懈可击：“玉王何出此言？”
“回答为夫便是。”
“是。”蟆拉珍想着为玉王累积仇恨，便做了首肯。只是望见玉王的脸色。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便疑问：“玉王您……？”
玉王终于收起一副仁慈宠爱面目，转而细细眯起双眼，如那日酒醉深夜中的精光暴射：“你若恨黎煊，你便要死。虽然我也讨厌黎煊，但我更不能容许心心念念复仇的女子就睡在我的身侧。”
蟆拉珍大吃一惊，失手后退打翻茶杯，却见茶杯“嘶”的一声，在地上冒出一缕青烟，茶竟是被下了毒的！而平日小心如她，今日却因过度自信而完全没有察觉。随着胸口有憋闷感觉升起，她绝望道：“原来玉王你竟有如此野心。我一直以为当日只是黎煊怂恿而你受神意指使。长久以来，你都对我如此温存。”
“神意不过助我一臂之力而已。就算神意禁止，我也会将夷族赶至海上。而黎煊是当日最不情愿侵略夷族的人。”玉王见她已然发病，心中不是没有心疼，只是此刻的野心打败了一切，他竟有些疯狂地，想看着这名女子，代表夷族的女子，在他眼中迅速凋零。
“呵呵，”蟆拉珍苦笑一声，“阿珍竟如此自信天真，以为能将玉王玩弄鼓掌之中，转而又将好人冤枉成奸邪之人。阿珍真是愚蠢。”
玉王轻轻抚上蟆拉珍脸颊，复而又恢复原先仁慈表态：“今日你一死，它日眼中的玉问筠，还仍旧是一副温存形象。这份野心，谁看到，谁就得死。我本没想杀你，你却自己找上门来，让我坦露内心。”
“是啊，怪我太自信。”蟆拉珍嘲笑着自己，喘着气，面色已经死灰一般。
她，终究是失败了。不知是败给玉王的野心，还是败给自己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