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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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 第三期“暮色之下”: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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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9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暮辞 于 2023-3-30 08:42 编辑

心鬼

一、意外来电

触目可及的白色刺痛了郑广生的眼睛,面对递过来的纸和笔,他只觉得手似有千斤的重量,无论如何也握不住笔,在那张轻飘飘的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隔着白色的墙,他感觉自己听到了房间内的声响,那是医护人员仍然没有放弃,还在施救的声音。作为一名出色的心胸外科医生,郑广生很清楚,此时此刻继续抢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从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女儿郑嘉。她才刚过三十,人生的花样年华刚刚开始,怎么就突发心脏病了?

环顾四周,郑广生看到老伴申爱萍和女婿方仁相互搀扶,齐刷刷把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目光之中有万般不舍和哀恳,仿佛在对他说,只要他不签字,郑嘉就还活着。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多年医生的经验,让郑广生拿起笔,机械地在纸上签字。申爱萍看到丈夫放下笔,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伤心地哭起来。也许是太过伤心,只听得她没哭几声,整个人就向后栽倒。

方仁忙扶住申爱萍,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没什么大碍,才冲着郑广生摆摆手示意。随即,他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问:“爸,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眼中燃着希望,声音却压得很低。

他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他的岳父,还是恩师。他的家庭不算富裕,考入医学院后,一直靠勤工俭学维持学业,郑广生知道以后,帮了他不少忙。在他研究生毕业之后,也因郑广生的关系,进到桦城最好的三甲医院——桦城第二人民医院。这些年,无论在学术上,还是生活上,他都把郑广生当成了最强有力的依靠。

郑广生摇摇头:“大方,先送你妈回家休息,我留下来陪陪嘉嘉。”

方仁似乎不忍心留下郑广生一个人,迟疑着不肯走,却在郑广生的坚持下,搀着申爱萍离去。

主治医生和郑广生是老朋友,叹着气说:“老郑,节哀顺变。”

郑广生握着主治医生的手:“老刘,你帮我个忙。”说着,他压低声音,凑在主治医生耳边,说了几句。

主治医生连忙点头:“老郑,这点小事你放心,我绝不向任何人说起。”

“拜托了。”郑广生一脸郑重,目送主治医生回到急救室,才拿出手机走到僻静角落,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疲倦却不失清澈的男声:“郑老师,你亲自打电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小方,你在桦城有没有信得过的鉴定科朋友,如果没有,我就亲自跑一趟桐城。”郑广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有的,老师你是要做什么检测,需要对外保密?”小方的声音很困惑。

郑广生声音发颤,以极慢的语调说:“嘉嘉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可是,你知道的,嘉嘉从小身体好得不得了,怎么可能得心脏病。我想要检查她的血液样本,这事你来办,对谁都不要提起。”

“什么?”小方的声音听起来难以置信,沉默片刻,他立即说,“老师你别急,我立刻过去桦城。”

听到小方的话,郑广生紧绷着的心终于松了一丝气,含着泪挂断电话。

而电话那端的小方——方之桓,顾不得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才刚回到家准备休息,立刻刷开手机网页订了最近一班飞桦城的机票,又打电话去单位请了一星期的假,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直奔机场。


二、温馨往事

飞机之上,方之桓闭眼靠着椅背,趁机想要休息片刻,却觉得脑子乱哄哄的,怎么也睡不着。

大学时代那些被刻意埋藏的往事,又一幕幕在脑中清晰浮现:

他和方仁同一年考进桦城大学医学部,虽然专业有所不同,却分在了同一个宿舍,又都姓方,更是加入了同一个社团——篮球社。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比别人更多几分亲近。可那时候,他们的家境都不是太好,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一学期下来,也只是点头之交。

他们真正成为好朋友,是因为郑嘉的出现。那是一年一度的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桦城大学作为种子队,男队终于从千年老二登上了冠军领奖台,而已经蝉联两届冠军的女队,却意外止步半决赛,这让身为女队绝对主力的郑嘉十分不服气。

连续观察了几天男队训练之后,郑嘉向队中主力发起一对一挑战,结果却不如人意,以几分之差落败。比赛结束,她气得把篮球重重砸向地面,以此发泄心中的火气。

可没料到,篮球从地面弹起,竟直接飞向场外观看比赛的人群。眼看那球就要击中方之桓,他一个闪身避开篮球,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方仁。

这让郑嘉和他都很尴尬,反倒是方仁很快起身,冲他们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为了表示歉意,郑嘉执意请两人吃饭,这就是三人缘分的开始。

吃饭时,郑嘉将这些天观察所得详细告知他和方仁——虽然他们才是初学者,但是身体条件不错,他虽然偏瘦,对抗能力不足,但弹跳好,以后可以勤练投篮,把命中率提上去,就是很好的得分型前锋;而方仁体型健硕,在卡位上有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如果能专门练习篮板下抢球和防守技术,就会成为一名非常好的防守型前锋。

他和方仁不过加入篮球队才两三个月,之前也没有接触过篮球,对于郑嘉说的,基本就是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郑嘉看他们听得一脸茫然,心中的那股劲一下就上来了,匆匆吃了几口饭,就等着他们吃完,迫不及待把他们拉到了篮球场。

球场上,郑嘉一边讲解,一边做着示范,直到他们都明白了,才终于满意地说:“刚才那一顿饭吃得不尽兴,走,我请你们再吃一顿!”

这么一个假小子似的女孩,是他和方仁之间的粘合剂,让他们的篮球技术飞速提升,人也越来越熟,短短几个月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当然,好朋友也包括郑嘉在内。

郑嘉是桦城本地人,没有在学校住,他和方仁在她几次盛情邀请之下,去了她家做客,却惊喜地发现,给他们上课的郑广仁老师,是她的父亲,这让他们就更加亲近起来。

他不太记得这份亲近什么时候起了变化,也许是一次次在球场上肆意的奔跑;也许是他们在郑家吃过饭,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总之,当他意识到,对郑嘉的感情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和期盼时,方仁和郑嘉已经公开了恋情。

大家都说方仁郑嘉是天作之合,包括郑广仁也越看越满意,这让他很失落。可是,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

郑嘉是急脾气,难免会因为一些小事和方仁吵架,每当这时,他就成了和事佬。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他看着两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他才和他们告别。

那时,郑嘉早已毕业,进入桦城方圆集团工作,方仁在郑广仁的推荐下,考取了桦城大学心胸外科研究生。他并没有接受郑家父女的建议,留下与方仁一起读研,而是考研到了千里之外的桐城,学了法医。

郑嘉一再挽留过,说他们三个人,不能就这么散了。这话让他的心泛起了涟漪。他们夫妻或者不在意,婚后与他继续保持密切往来,可他不想这样下去。虽然他放弃了和方仁竞争郑嘉,但他内心深处,郑嘉一直都在。想要彻底忘记,这一段还未说出口就已夭折的感情,最好的办法是换个新的环境。

此后,身在桐城的他刻意让自己保持忙碌,对于郑嘉和方仁频繁发来的讯息,只是淡淡回应。渐渐地,他们也再没来讯息。


三、旧友重逢

方之桓重重叹了口气,在播音员甜美语音的提示下,系好安全带,准备降落。

拖着行李箱走在宽敞的机场大厅,方之桓有些恍惚。几年前,他从这里离开,郑嘉和方仁都来送他,而今他回来,那时送他的人却不能再来。

熟悉的旋律响起,这让刚想到郑嘉的方之桓心中一痛。他逃离桦城,刻意与过往一切保持距离,唯一保留下来的,是手机铃声。

郑嘉喜欢篮球,国内篮球联赛一场不落,还特别喜欢篮球动漫。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动漫插曲,在她的带领下,他们三人都用这首歌做了手机铃声。这些年,他有无数次想换掉铃声,却在手指按上删除键的那一刻,再也下不去手。铃声仿佛成了他与从前仅有的联系,尽管他想要遗忘,到底也割舍不下。

铃声还在响,方之桓看向手机屏幕,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他几乎握不住手机。深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电话却在他要按下接听键时断了。

方之桓思索着,要不要回电话过去,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打电话的那个人——方仁。就在这时,电话又再响起,该来的始终会来,他愣了片刻,终于接通电话。

“站着不要动!”方仁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方之桓诧异地停住脚步,片刻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提示对方已关机,原来你已经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方之桓有些困惑,方仁怎么就知道他的行踪,难道是郑广生告诉了他?

方仁神情黯然:“不管这些年我们怎么疏远,嘉嘉的葬礼,你总该来。即便我找不到你,爸的电话你肯定会接。我是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也是碰巧了,我刚送走研讨会的专家,就看到了你。”

方之桓勉强一笑。亲耳听方仁说起郑嘉,他的心像是中了一击重拳,又是一阵疼痛。过了一会,他才缓过劲,收起已经僵在嘴角的笑:“确实是老师通知我来的,你说的没错,我不可能错过送嘉嘉姐最后一程的机会。”

“走,带你去家里。”方仁接过方之桓的行李箱,像大学时常做的一样,勾着他的肩膀,并排向机场外走去。

***

刷开房门,方之桓径直走向铺着白床单的酒店大床,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并没有跟方仁回家,坚持住到酒店,并且以累了为由,拒绝方仁给他接风的提议。待送走方仁,他立刻联系郑广生,拿到郑嘉的血液样本,又赶去桦城鉴定中心,托熟人加紧检测,才又转回酒店。

算上在桐城的工作时间,方之桓已经接近四十八小时没有休息,照常理来说,他躺上床,很快就能睡着。可大半个小时过去,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翻身起来,从行李箱中翻出药盒,吃了一颗安眠药。

在药物的作用下,方之桓总算睡着。但这一觉也睡得不安稳,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个漫长夏季:无尽的黑暗、冰凉酥麻的触感、不绝于耳的哒哒声。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尽所有力气去呼吸,胸口却还是像有块大石头压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方之桓从梦魇中叫醒。在看清来电人后,他的手指习惯性地在手机屏幕上停了几秒,才点下接听键。

“你睡醒了没有,醒了我去接你一起吃饭。”方仁的话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生疏。

方之桓本想拒绝,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方仁的一如既往,可一想到去世的郑嘉,他又迫切想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过得如何,是不是还会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尽管这么做,根本就不能改变什么。可是,要是她一直都很幸福,那这份突如其来的死亡,会让他不那么难受。

“半小时后,酒店大堂见。”方之桓沉默片刻,终于说,“我们也该好好聊一聊。”

***

方仁踩着油门,一路超速到了桦城大学东门,找了地方停车,就指着东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问:“还记得这地方吗?”

这片街正处于几所大学交汇的中心地带,从早上到深夜都异常热闹,那时候,他们三人最喜欢来这里吃东西,几乎所有的店都被吃了个遍。方之桓的嘴角因回忆而浮出一抹笑容,随即,又因现实的残酷倏地隐去:“哪能忘呢,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嘉嘉走后,我只要有时间就过来,在这走走坐坐,就好像她还在。”方仁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痛苦,“小方啊,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我们一起或者能找出治疗嘉嘉的办法。”

方之桓蓦地一怔,尖锐的痛感随即从胸中泛起,快速向四肢百骸蔓延,让他差一点站不住。他不得不承认,方仁的话,也许是对的。带着这份难以言说的心情,他脚步虚浮地随着方仁进了一家餐馆。

才一进去,方之桓就发现这是他们曾经最常去的一家,倒不是因为东西好吃,而是一件发生在他身上难以启齿的事。


四、告别仪式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一天,他们练习完篮球,郑嘉带他俩过来,极力推荐这里的烤肉很特别,绝对值得常来。

等菜上来,他们正吃得开心,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掉进了衣领。片刻后,一阵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扯开衣服,抽搐一般不停跳动,并大声惊叫起来:“谁来快来打死它!”

时值饭点,店里坐满了桦城各大高校的学生,他这么一闹,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他却感觉不到周围异样的目光,郑嘉和方仁也第一次见他那样,一时竟忘记做出反应,只是呆坐一旁,看他着了魔似的继续跳着、叫着,驱赶那只早已经被他吓跑的蜘蛛。

店里的学生逐渐骚动起来,有人甚至拿出手机开始拍照片和视频,郑嘉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招呼方仁帮忙制住他,一面扒开人群,想带着他们从后门离开。

然而,他已然陷入疯狂,方仁根本制止不了,反被他推开,撞到烤肉炉上。郑嘉见状,就想要扑上去,方仁赶忙拉住她,摇着头,示意她不要去。

郑嘉神情焦急,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时方仁忽然朝着人群鞠了一躬,说:“请大家删掉照片视频,不要再拍摄了,此时此刻,如果他是你们的亲人或朋友,你们还会猎奇一般,拿着手机拍摄吗?我请你们离开,要是他平静下来,看到身边有这么多人围观,他会受不了的。”

这番话说得恳切,围观的人逐渐散了,店员们也好心地关好店门,退到后厨,偌大的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捡起被扯出一条大口子的T恤,穿回身上,随即就像被抽干力气似的,颓然坐倒在地。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那掉落在身上的小东西唤醒了可怕的记忆,恐惧掠夺了他的身体,让他无力反抗。

你为什么会如此失控?郑嘉默默地看着他,把冲到喉头的疑问硬生生咽下。方仁走到他身旁,拍怕他的肩膀:“兄弟,要是可以,我们就回去了。”

他缓缓点头。

此后,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他却经常拉着郑嘉和方仁来这里,一进门就涌上来的巨大羞耻感,能时刻提醒他,不可以再出现同样的情况。而他确实没有再失控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换了另一种沉默的方式来宣泄恐惧:他刻意留了指甲,如果在公共场合再遇到那些小东西,他只会一动不动,攥紧拳头,借由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感来麻痹自己。

***

“一到这里你就有些失神啊。”方仁一边卷起袖子烤肉,一边挑起话头闲聊。

方之桓盯着方仁手臂上的一处疤痕,那是当时他撞在烤炉上留下的:“我竟然没发现,这伤疤如此明显。”

方仁笑着夹了一块烤肉给方之桓:“我又不是女生,有点疤没什么关系。就是嘉嘉时不时笑话我,说这是你留给我的永恒印记,要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你。”

“你们经常聊到我?”方之桓心中涌上一丝愧疚。这些年,他为了自己好过一些,对旧日朋友实在太过冷漠。

“那肯定的。”方仁的笑容更浓,眼睛也格外闪亮,“刚开始,我和嘉嘉还是经常吵架,一吵起来,都不约而同想起你,感慨要是你还在身边就好了。后来,我们慢慢磨合,再也不吵架,就一起回忆我们共处的时光。”

“对不起,你们发来的讯息,我都忙得忘了回复。”方之桓有些狼狈地说着谎言,低声道歉。他本来想问的问题,已经从方仁的话中知道了答案。他们能够不再吵架,郑嘉就一定是幸福的。

这么想着,方之桓举起酒杯:“来,喝酒!”

方仁利落地和方之桓碰了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一切都在不言中。

***

清晨,方之桓在欢快的鸟鸣声中醒来。这间酒店虽然规模不大,但背靠桦城公园又相当清静。这两日,他几乎都呆在酒店房中,等待鉴定中心的结果。

郑广生交给他血液样本后,就没再联系他。方之桓知道,他和他一样,也在等着结果。方仁又约他吃过一次饭,还是他们常去的那片街,选了郑嘉最喜欢的一间店。

席间,方仁一直絮叨着他们之间的琐事,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到后来,竟失声痛哭起来,惹得他也绷不住,陪他哭了一场。

两个大男人痛哭流涕的场面多少有些震撼,好在方仁选了个包间,才不至于和当年一样,引来一群人围观。

方之桓翻起身,快速洗漱,打开衣柜,郑重地将昨天从洗衣店取回的黑色西装穿上,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的位置。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郑嘉的遗体告别仪式,九点整,将在桦城殡仪馆松柏厅举行。

乘车到达松柏厅,方之桓一眼就看到郑嘉的照片,挂在一圈围成心形的白玫瑰中间,巧笑嫣然,好像随时都能跳出来。照片前方,她的遗体也被鲜花簇拥,静静躺着。

方仁站在一旁,神情哀伤望着郑嘉,仿佛要将她的样子永远留在脑中。

方之桓走上前,看着郑嘉,许多往事一起涌上。那些鲜活的,抑或模糊的,让他的心揪成一团。曾经他认为,远离桦城,经过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就可以以老友的身份,平静且毫无怨悔地和他们见面。可他不得不接受,人世无常,他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

泪水忽地盈满眼眶,方之桓强忍悲伤,压低声音问方仁:“时间快到了,老师和师母呢?”

“妈哭得太伤心了,爸扶她到后面休息一会。”方仁也压低声音回答。

方之桓做了个手势,向方仁示意他进去叫人,就走向厅后的休息间。


五、发现端倪

通往休息间的走廊很长,没等方之桓走到,手机就震动起来。接通电话,他的面色瞬间转为苍白,并加快脚步向前走。

电话是鉴定中心的朋友打来,告诉方之桓检验结果:送检的血液样本有问题,似乎有某种毒素。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方之桓匆忙的脚步声回荡,催生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终于,方之桓到了休息间,推开房门,第一句话就说:“老师,出结果了。”

郑广生正在安慰申爱萍,一听这话蓦地抬头,直勾勾盯着方之桓,随即,他向申爱萍招呼一声,拉着方之桓到房门外,问:“检测出了什么?”

“不是很确定,只是查出似乎有某种毒素。”方之桓神色凝重,“嘉嘉姐的心脏病是怎么回事?”

“嘉嘉不可能有心脏病。”郑广生急促地说,“她是我的女儿,我就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心脏方面的问题,不然她也不可能从小打篮球。”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惊疑不定地看向方之桓,继续说:“前些年,嘉嘉是发过几次病,有一次还非常严重,差点没抢救过来。我和大方想尽办法,怎么也找不到原因,但自从去年发病后,大方给她做了详细检查,重新制定治疗方案,快半年的时间,她还没发过病。难道这一次,是又一次发病了,还是说,这次发病因为某种毒素造成?”

郑广生这番话是矛盾的,但方之桓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个父亲,不可能希望自己的女儿有病,可事实上,郑嘉确实有过心脏发病,并且送医抢救的历史,那她的死,确实有可能是突发心脏病。

是心脏病,还是毒杀?方之桓也在心中问着自己。可是,到底是谁呢?

“时间快到了,我们去送嘉嘉。”郑广生到底年长许多,阅历丰富,很快镇定下来,“小方,你先去,我去叫你师母。”

方之桓点点头,快步回到厅中。

宾客们都已到齐,司仪也站在话筒前,提醒来宾在仪式开始前,将手机调到静音模式,保持灵堂的肃静。郑广生扶着申爱萍走出来,走到家属区站定。

简短的默哀、告别结束后,郑广生走到殡仪馆工作人员面前,低声说了几句,才又走回来送别来宾。

待来宾都离去,郑广生冲方之桓和方仁招招手,让他们站到他面前:“大方,对不起。”

方仁愣了一下,随即问:“爸,你这是在说什么?”

郑广生缓缓说:“嘉嘉突然去世,我悄悄叫了小方来,让他做个血液样本检测,这件事我没告诉你。现在的检测结果,她体内有某种毒素,但是不确定是什么。”

方仁恍然明白,郑广生如此做法,摆明了对他不信任。如今,他坦诚相告,应该是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郑广生接着吩咐方之桓:“小方,你负责检验,一定要仔细查,不要有半点遗漏的地方。”

方之桓明白,再检验一次,就一定要找出是什么毒,这样才能更好地缉凶。方仁点头同意:“爸,我支持你的决定。小方,你一定要把嘉嘉的死因查清楚,这样才能让她含笑九泉。”

商议已定,方之桓立刻着手联系桦城鉴定中心,说明情况,约好了尸检的时间。

***

方之桓延长了请假,一头扎进鉴定中心,在经过几天超负荷运转后,终于得出详细的尸检报告。他知道郑广生一定等得很焦急,出了实验室,就立刻打电话过去:“老师,检测结果,嘉嘉姐体内的毒是蓖麻毒素,她是中毒。”

郑广生立刻说:“谢谢你,小方。我得去报警,为嘉嘉讨回公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你大概也猜到了,最初我怀疑谁。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幸不幸福,嘉嘉和大方的婚姻,并不如他们展示出那样,恩爱甜蜜,是外人向往的模范夫妻。可我又觉得不会是大方,你和大方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专业上他青出于蓝,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心胸外科的领军人物,我是真为他感到骄傲。”

方之桓吃惊不小。他过来桦城的这些日子,方仁可没在他面前有半点抱怨,他这是在隐瞒什么吗?正当他要再问详细些,手机提示来了新电话,他只得和郑广生说声再见,接通新的来电。

那端传来何凯夸张的抱怨:“方哥,你还要多久才回来,你再不回来可能就见不到我了!铁头给我安排那么活,还挑三拣四说我做得慢,我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哪能赶上他的要求。如果我死了,一定是被他虐死的……”

何凯还没说完,电话又响起嘟嘟声,显然是又有人打了过来。于是,方之桓安慰何凯几句,就挂断了。

“检测结果出来了吗?”这一次,是方仁来电,“到底什么毒,查出来没有?”

就在蓖麻毒素要说出口的那一刻,方之桓想到方仁的隐瞒,又把话咽回去。“案件由桦城警署负责调查,一切的结果都应该由他们来说,我没有权力告诉你。”他改了一套说辞。他想质问方仁,为什么在他面前也要隐瞒和郑嘉的婚姻状况,可是,他又不敢,唯恐方仁给他一个很坏的答案。

方仁赶忙道歉:“是我的错,太心急,没考虑到你的立场。”

“希望早一点真相大白。”方之桓轻声说。这一句话,既是说给方仁,也是说给自己。


六、大打出手

接到郑广生的报案,桦城警署立刻开始梳理郑嘉的社会关系,并且第一时间传唤方仁协助调查。

从警署出来,方仁显得很沮丧,他走到街边供路人休息的长椅边,颓然坐下。良久,他拿出手机打给方之桓:“是我害死了嘉嘉……”

“你说什么?”方之桓听得怒气上涌,没等方仁说完就打断。可是,他很快冷静下来,要是方仁真如他说的,害了郑嘉,此时肯定已经被羁押警署,无法打这通电话。

“你怎么害死了嘉嘉姐?”方之桓顺着话头问。

“是我蠢,听了嘉嘉的话。”方仁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至极,“一年前,嘉嘉收到了死亡威胁信,我提议报警,嘉嘉却不当回事,说什么以前也收到过这种威胁,那些人都只是写封恐吓信,发泄情绪而已。没有想到,这竟成了真的。”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报警!”至此,方之桓刚平息的怒火,又燃烧起来,“你说得没错,嘉嘉姐就是你害死的。”说完这句,他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没过多久,方之桓心中的火都还没散尽,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房门,赫然是方仁失魂落魄地站在外面。

“你打我吧,用力打,我真是个混蛋!”方仁一只手搭上方之桓的肩膀,一只手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看着方仁的样子,方之桓有些不忍,把他拽进屋内,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把事情详细说给我听听。”

方仁喝了口水,平复情绪:“嘉嘉任职的方圆集团,是桦城最大的集团公司,开展有多项业务,也涉及化工领域。半年前,方圆集团下属的前进化工被当地村民投诉,嘉嘉就被派去处理这件事。村民们觉得化工产业会污染他们的生活环境,要求前进化工搬离,可那是方圆集团花了大价钱开发的项目,也通过了环保署的检验,集团这边肯定不答应,于是双方就僵持下来。没过多久,嘉嘉就收到了恐吓信,上面写着,只要三个月内,前进化工不搬离,就要除掉嘉嘉来杀鸡儆猴。

“嘉嘉根本没当回事,更阻止我报警,说那样会耽误她工作。之后三个月,我过得提心吊胆,嘉嘉每天出门上班,都要提醒她注意安全,要是我休息,一定接送她上下班。三月后,我见没什么事情发生,就逐渐放松警惕,我想,嘉嘉大概也是如此,才会……”

方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逐渐低到无声,头也垂了下去。

“你怎么不早说!”方之桓揪住方仁的衣领,“如果你早说出来,也许现在已经抓到了凶手!要是因为这些耽搁的时间,再也抓不到凶手,你怎么对得起嘉嘉姐!”

方仁抬起头,眼神涣散地望着方之桓。他的嘴角不停抽动,像是有话要说,可终究没说出来。他想辩解,郑嘉离世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冲击,今天要不是警署的人仔细盘查,他根本想不到这件事。可他也清楚,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借口。于是,他抡起拳头,狠狠打在方之桓脸上。

方之桓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进行还击。两人撕打起来,你来我往,谁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酒店房间本就狭小,禁不住他们如此折腾,桌上的小物件洒了一地不说,就连房间中隔断浴室的玻璃墙,也承受不住方之桓撞过去的力道,刹那间碎裂。

没了玻璃墙的依靠,方之桓趔趄两步,整个人栽倒在碎玻璃上。

这时,清洁客房的保洁阿姨正巧路过,听到门里响动,立刻通知了酒店保安。待保安过赶过来,打开房门就看到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靠墙喘着粗气,一个坐在地上,掌心插了好几片碎玻璃。

保安二话不说打了电话报警,两个警员很快前来,将方仁和方之桓带上警车,准备带回警署问话。

上了车,一个女警员拿出医药包,帮方之桓处理伤口。方之桓一言不发,任由她摆弄,到时方仁先开口:“对不起,我不该先动手。”

“我也有错,不该直接还手。”方之桓也软下来。

女警员将纱布打结,完成包扎的最后一步,教训两人:“这会开始认错,打架之前怎么不想清楚?”

方仁赶紧说:“我们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进警署?”

女警员看他们鼻青脸肿,又知道认错,不觉爱心泛滥,和同来的搭档商量一下,放两人下车。临走,还把头探出窗外,说:“快去医院看看,以后可别再打架了。”

方仁和方之桓一起向女警员道谢,随即转过头来,互相对视着。他们看到对方狼狈的模样,不觉都苦笑起来。

“去我家里上点药?”方仁询问。

“都是皮外伤,不去。”方之桓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七、警署听审

回到酒店,方之桓先到前台做了赔偿,又再换了一间房,才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铁头,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方之桓直奔主题,“我在桦城,有一件案子想要跟进,你知道桦城警署什么人可以帮我?”

老铁生气地咆哮:“方之桓,你要请假我准了,要延长请假我也准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们署没有案子吗,前两天出了个失踪案,灵异科一个警员前去调查,也失踪了,你竟然要在桦城帮别人破案!想都别想,没门!”

这大段话,老铁一气呵成,说完后,立刻挂了方之桓电话。等方之桓再打过去,发现他竟然关机了。

事已至此,方之桓也无可奈何,只能按捺下内心的焦急,静静等待。约方仁,请他吃个饭;登门看望郑广生和申爱萍,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

眼见假期已经所剩无几,方之桓不得不用手机翻看机票网站,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航班,能在桦城多留片刻也好。

突然,一条来自老铁的简讯让方之桓停止了搜索。讯息并不长,写着:破例再给你几天假,桦城警署我打过招呼,有消息会通知你去听审。

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方之桓根本不敢想,老铁有这么好心。可到了下午,他真的接到桦城警署来电,说已经抓到郑嘉一案的嫌犯,准备连夜审讯,让他六点之前赶到桦城五羊分署。

方之桓看看时间,赶紧叫外送,急匆匆吃过晚饭,乘车奔向五羊分署。到了地方,他刚说明来意,就有警员将他领到审讯室外。

“周岩。”单向透视玻璃前面站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看到方之桓后,做了个极其简单的自我介绍,就指指玻璃,“刘寒江,是离前进化工最近的刘家屯村民。”

审讯还没开始,里面就只有刘寒江一人,一脸木然地看向前方。方之桓仔细打量着,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他杀郑嘉的证据。

六点整,审讯正式开始,两个警员一前一后进入房间,在刘寒江前面坐下。按例询问过基本情况,其中一个瘦警员开始发问:“庆元一九九一年十月五日,你是否在前进化工厂门口,与方圆集团员工郑嘉起了冲突?”

刘寒江没有说话,另一个胖警员用电脑调出厂区门口的监控。画面中,刘寒江纠集一群村民,情绪激动地堵住郑嘉去路。

证据面前,刘寒江无法抵赖,只能承认:“是。”

“你是否给郑嘉发出死亡威胁信,扬言要杀了她?”瘦警员继续问。

刘寒江本能地想要否认,却在瘦警员犀利目光的注视下,瑟缩抖了一下,又再沉默起来。

瘦警员严厉地说:“抓你来,我们肯定有证据,你写给受害人的信,受害人丈夫已经提供给我们,我们可以立刻进行笔迹鉴定。”

刘寒江额头爆出细密的汗珠,他只觉得,瘦警员的眼睛像一把锋利的刀,能刺穿他所有的伪装。当汗珠逐渐汇聚变大,顺着脸颊流淌下去,他终于承受不了那种压迫,大声叫起来:“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怎么杀的?”

“下毒。我约她出来谈判,在她的咖啡里下了毒。”

“什么毒?”

“蓖麻子的毒,我听说这种毒尸检也查不出来,就找兄弟介绍了一个药贩子。”

……

方之桓握紧拳头,前些天被玻璃划出的伤口,被他捏得又沁出血迹。可是,手上这点痛感,远不及他心中的痛。凶手抓到了,郑嘉却不会因此活过来,这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一点补偿,让他们可以好受一些。

这么想着,方之桓拿出手机,分别给郑广生和方仁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凶手已经落网,并且向他们辞行。

夜幕幽蓝,城市的霓虹灯像顽皮的孩子,不停地眨眼。方之桓穿行在喧嚣的马路上,却清晰地听到手机的提示音:你有一封新的电子邮件。

打开邮箱,只看了开头一行,方之桓就感到天旋地转,手机“啪”地一声,坠落地上。


八、亡者归来

那是郑嘉的一封长信:

我了解爸爸,也了解你,一旦我死去,爸爸一定会联系你,让你来找出我死亡的原因。

可是我不了解我的丈夫。

我多么怀念大学的时光,我们三个人是多么快乐,还有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也那么甜蜜,一点点小事都和对方分享,有趣的,一起笑;无聊的,又一起吐槽。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们甚至不必言语,就已经知晓对方的想法。

我喜欢上了咖啡,他就抽出时间去学。学成之后,他反复比较,挑选最好的新鲜咖啡豆,从烘焙到研磨、冲泡,都亲自动手。他称这是爱的咖啡,一点不为过,我能喝出其中浓浓的爱。

这样的日子大约并不太长,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我说不上来。我和他经常吵架,大学恋爱时就如此,那时有你的调解,我们就没觉得有什么,反正有你。也许就是太过依赖你,一旦你远走他乡,我们就无所适从。

记不清我们婚后吵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让背道而驰的我们越行越远。这不是最煎熬的,在外人面前,我们仍然要维持恩爱夫妻的角色,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不想伤害到我的父母。他是一个多么令爸爸骄傲的学生,又是一个多么令妈妈骄傲的女婿,学术出众,孝顺父母,最关键的是,他把我宠成了公主。

是曾经,不是现在。我也许只是在怀念过去,不肯自拔,而不是像我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不想伤害父母。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他怎么可以一面扮演着完美丈夫,一面去和别的女人亲热!每次闻着他身上廉价呛鼻的香水味,我就忍不住和他争吵,彼此伤害得体无完肤。

你可能不能理解,既然如此,何不放手,给对方自由,也给自己一条更加宽阔的路。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提出离婚,有多眷恋往日的时光,就有多憎恨现在的生活。

他也如此,无论怎么争吵、背叛,也绝口不提离婚。他越来越沉默,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除了吵架,再没有别的话题。

我变得越来越敏感,他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都能很快察觉。唯一不变的,是他为我冲咖啡的习惯,同样的制作方法,却尝不出爱的味道。

没有爱,多了死亡的气息。这么说你是不是会笑我疑神疑鬼,可我知道那是真的。我突然就患了心脏病。最初,我以为就是身体出了状况,直到我的病被他治愈。我告诉自己,这是他对我还有爱,可没过多久,我就在他的书柜底层,发现了他遗忘在那的麻醉剂。

我虽然没有学医,身边却有最好的医生,麻醉剂可以干什么,再清楚不过。

我明明可以离开,离开这个已经生出罪恶念头的男人,可我的心,却相信了一个事实,距离我心脏病被治愈,已经快半年,是他放弃了。

我的婚姻或许还没有糟糕透顶,只要我控制住自己,不再和他争吵,爱是可以回来的。

PS:这封信我设置了定时发送,超过半个月我没有登录邮箱,就会自动发给你。你看到邮件时,相信我已经不在人世。

我真想再回去去桦大的篮球场看看,但我不敢,你代替我去吧。

永别了,爱一旦逝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

方之桓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郑嘉,那一个篮球场上活力四射、永远充满朝气的女孩,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话。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希望,去相信那个对她起了杀心,并且付之行动的男人。

凶手抓到了,立刻来桦大篮球场,我在那等你。

方之桓一字一顿打下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传讯息给方仁。

他胸中有太多无处宣泄的愤怒,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想听到方仁的声音。


九、法网恢恢

桦城大学的篮球场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因为夜深,少了在球场上奔跑的人。方仁来得比方之桓预计时间要早,看来他并没有睡觉。

“凶手是谁?”方仁的脸在夜色下,显得很不真切。

方之桓以为,见到方仁的那一刻,他会冲上前,狠狠揍他一顿。可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他悲哀地发现一个事实:

他恨方仁歹毒,对最亲的妻子可以痛下杀手

他也恨郑嘉执迷,她可以解脱,与方仁一刀两断,她却选择继续。

他更恨的是自己。恨他成全朋友的退让、远走他乡的懦弱,以及只顾自己,断绝了与他们之间联系的自私。

郑嘉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以为你忘了,根本就进不来桦大。”方之桓以一句没头脑的话,回答方仁。

“怎么可能。”方仁见方之桓答非所问,也不着急再问,接着他的话说,“大门不通,但是小山坡后面的那段矮墙,是我们半夜翻过那么多次的地方。”

“在这块球场上,我想问你,你还爱郑嘉吗?”方之桓问得郑重。

“当然爱!”方仁回答得毫不犹豫。

“爱,你竟然还敢说这个字。”方之桓鄙夷地看着方仁,冷笑,“我以为,在这里我能听你一句实话。”说着,他点开手机,将郑嘉发给他的邮件,转发给了方仁:“你自己看。我给你两个选择,明天一早,去五羊分署投案自首,或者,我报案,让警署的人抓你进去。”

丢下这句话,方之桓头也不回走了。

夜越来越深,天空中,既没有月,也没有星。

***

天刚蒙蒙亮,方仁就走进五羊分署,对值班警员伸出双手:“我投案。”

随后的审讯异常顺利,方仁承认,因与妻子郑嘉长期吵架,企图以麻醉剂造成她有心脏病,从而达到杀害她的目的。但是,他对郑嘉还有感情,一年前打消了杀妻的念头。

从头到尾,方之桓都在隔壁听审,方仁能主动投案,让他的心稍微好受了些。

“周组长,谢谢你。”方之桓向一旁的周岩伸出手,“以后你要是到桐城来,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非但是你,老铁那我也得狠狠吃他一顿。”周岩不客气地说,随即,他又转了话头,“方仁的供述我们还要查证,刘寒江交待出的那个药贩子,我们也在追捕。一条人命,因为他卖的毒药,就这么去了。这三个人,一个也跑不掉,都会受到他们该有的惩罚。”

“那就有劳周组长,有结果通知我一声,这两天我就得回桐城了。”

“一定。”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个月后,方之桓再次到了桦城。

郁郁葱葱的冬青植遍山坡,方之桓搀扶着郑广生,走向墓园深处新立的一座碑。知道方仁做出的那些事,郑广生一下子像老了十岁,这件事,他还不敢告诉老伴申爱萍,怕她接受不了。

“嘉嘉,是我瞎了眼,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他的蛇蝎心肠。”看着墓碑上郑嘉的照片,郑广生老泪纵横。

方之桓的思绪飞回到两天前。他接到周岩的电话,得知了血淋淋的真相。

方仁真是机关算尽。从他得知,郑嘉收到了死亡威胁信,就想到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杀人计划,根本就不用他动手,有人就会替他完成。所以,他停止继续使用麻醉剂,假装治好了郑嘉。

暗地里,他找了私探,查出寄威胁信的是刘寒江,并一直保持对他的跟踪。刘寒江什么时候给郑嘉下毒,找的谁买的什么药,他都一清二楚。他算着日子,等待郑嘉毒发身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点事也没有。

等不及的他,利用所学知识,自己制出同一种毒药——蓖麻毒素,加在郑嘉的咖啡中,看着她喝下去。

他热络地请他吃饭,去他们以前常去的餐馆,还有和他大打出手,都只是为了掩饰。篮球场的谈话之后,他主动投案,既不是看了郑嘉的邮件,良心发现;也不是害怕他去告发,仅仅因为自首可以轻判。他什么都算计好了,按照他的计划,他只是蓄意杀人未遂,加上自首,要不了两年就能出来。

可他万万想不到,那个落网的药贩子,交待了一件事,让他所有计划都成为泡影。

“刘寒江一开口就管我要蓖麻子毒,我哪里有那东西,于是就想,不如给他点假药糊弄过去,我拿了钱到外地躲一段时间。毕竟是一条人命,能不害就不害了。”药贩子如此说。

真是讽刺。一个素不相识的药贩子尚有恻隐之心,他却可以不念一丝往日情分。

他在口供里说:“嘉嘉喝那杯咖啡时,和我们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我亲手给她做了手工咖啡,对坐在沙发上。窗外一轮明月照着她的脸,一瞬间,我看到眼底闪过的绝望,我那时就想,她大概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有冲动,想要阻止她喝,可我烦透了和她吵闹的日子。我需要一个温柔可爱、小鸟依人的妻子,妮妮是。我要给妮妮名正言顺的名分,离婚是不可能的,我还要倚仗她爸爸的人脉继续往上爬,她只能死。她终于喝了,仰头,一口气喝光。”

一个人,竟然能恶毒到这样的地步。方之桓的耳边似乎又响起方仁的嘶吼,他要求见他,他没答应,于是,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录一份音,寄给他。

方仁在录音里只是重复一段话:“方之桓,你才是杀嘉嘉的凶手。当初,我和嘉嘉给你发那么讯息,你哪怕是回我们一条,我们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方之桓甩甩头,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握住郑广生的手,轻声说:“老师,你要保重身体。”

郑广生拍拍方之桓的手,掏出纸巾想要擦掉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

微风温柔吹拂,方之桓扶着郑广生,沿来时的路,缓慢前行。

再悲痛的事,都会过去,时间是最有耐心的治疗师,可以抚平所有伤口。一如他曾经经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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