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十分温煦,照在小楼的翘脊上,泛着温润的色泽。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湛蓝色的布包,站在楼前踌躇,几次想踏进门坎,又几次退出来。三进三开的大厝建于五十多年前,下落后是四方的天井。一去五十年,回来已迟。九十二岁的阿熙眯着眼穿过天井看进厅堂和后轩,五十年的光阴如一列火车轰鸣着倏忽而过,电影胶片一般放映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而乡愁,竟让他彷徨失措,家门近在咫尺,双脚却不知何处落足。
“是……阿熙回来了?”
老人缓缓回头,一位与他约莫相仿年纪的老先生柱着一根竹杖立在身后喊他的小名。那根竹杖和主人一样,被岁月镀上一层铜光,与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有着置身世外的超然。身旁的助手想将阿熙老人的布包接过去,但被躲过了。他腾出一手来,颤颤地伸出去,握住对面同样激动的老人的一双手:“你莫说话,让我想想你是哪个。”“我不说我不说,你慢慢想,想出来我请你喝汽水。”那白发老人声音哽咽嘶哑,仿若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眼前的老人真的很老很老了,若他这个年纪,还能在故乡遇到年纪相仿的儿时伙伴,实属罕见。他摩挲着老人的双手,仔细打量着他。老人皮肤黝黑,虽然也是耄耋之年,皮肤却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那般松驰,只是发须满是霜雪,如冬晨霜后冷硬的麦茬。他急剧地眨动着浑浊的双眼,那是两口结冰的老井,只见岁月不见过往,他又更加用力地摩挲着他的手,仿若要摸出一个少年的骨相。猛地,他的眼中露出惊喜:“你是阿忠啊,阿忠啊……”“是我啊,阿熙阿熙。你尚记得我,尚记得我……”阿忠喜得热泪长流,不间断地用两只袖头擦泪。
“你可回来了,这房子,我为你保管了五十年了,该交还给你了。”阿忠单纯的笑容溢满全身。
是啊,五十年了,离家五十年,再归来,小楼依旧,主人却不是昨天的那个少年。阿熙老人十几岁便跟着父亲下南洋,父亲离世后,他才二十出头,但凭着一番闯劲,开了一间西服定制坊,硬是创下一份家业,娶妻生子。
老人是个厚道而实在的人,温文尔雅,凭着诚信本份,在南洋立足。他的小作坊生意越做越好,为人热情又大方,慢慢地,这个小作坊就成了异乡人的聚集地,他不仅给大家制作西服,还帮助大家捎带家乡的物质和经费,西服成了当地闻名遐迩的老字号。五十年前,带着攒下的一笔资金回乡盖下了这座小楼。
风里有月橘淡淡的清香送到跟前,远处,不知谁家的农田在焚烧稻草,那是久远而飘缈的气息,正是属于故乡的气息,是儿时祖父归家的气息。阿熙老人伸手想抓住什么,抓住的却是故友苍老的双手。他从回忆里醒来,歉意地对阿忠说,我这次是带着你的嫂子回来的。
阿忠诧异地看了看,并没见到一位能称为嫂子的合适女士左右相随。阿熙却不说话,牵着故友的手穿过天井,来到中堂的桌案前,缓缓将始终抱着不假人手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夫人相片。
五十年前,他与相片中的女士在这座小楼成婚,五十年后,他带着爱人魂归故里。最初,女主人也曾在这座小楼屋内屋外的洒扫收拾,喂鸡捕鸭,洗衣缝衫,淘米择菜,四月食青团,五月包粽子。每个角落都有女主人的生活气息。
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做一份事,一生只有一个故乡。
五十年的风雨飘摇之后,小楼的红砖依旧火红,而楼主的故事却罕有人知。唯有那些门窗、题匾以及栏杆和雕着的花草鱼兽记录过往。还有夜空里的明月,永恒地返照着尘世的盛衰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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