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狼狈的雨 一 “闺女,看看你妈收拾好了没有?叫她快一些,我们早一刻出发,别误了明天乘车。”父亲一直站在门外屋檐下,沉沉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 “知道了,爹。”女儿乖巧地应了一声,回了里屋。 片刻功夫,母女两人各提了一只小木箱出来。母亲顾不得擦汗,又到门后找出扁担,一边用担绳绑缚木箱,一边叹气:“我把藤箱换掉了,这天气怕是要下雨。” 父亲转过头,几步跨过来,接过行李挑在肩头掂了掂,说了句:“行,够牢。”然后回头看看女儿:“还磨蹭什么呢?该赶路了。” 女儿愣了一下,转头叫:“妈,我了,你在家多保重。” 母亲一下子红了眼睛:“闺女,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一定要小心。闲了给你爹写个信,报个平安。” “嗯,我记得呢。”女儿背起自己的小背囊,走到父亲身边。 “等等,”母亲奔到角落,就着昏黄的油灯光晕,摸出两件蓑衣递过来,“恐怕要下雨,伞是打不住的,带上这个。” 女儿接过蓑衣,张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只低了头跟着父亲走出门去。 母亲目送二人消失在夜幕中,回身吹灭油灯。屋内屋外一同沉入黑夜。 二 夜太黑,路上没有风景。 风忽然大了起来。父女俩还没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已经夹杂着几片被吹离树枝的叶子,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爹,穿上蓑衣再走吧。”女儿拉住父亲的担子。 “嗯。”生性沉默寡言的父亲手脚麻利地卸下担子,披上蓑衣,再挑起行李,几乎没浪费一点时间。 女儿也裹上蓑衣,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这场雨酝酿了一天,一发便不可收拾。只眨眼的功夫,雨点已经连成了线,瓢泼似地浇下来。跟着一道亮光闪过天际,雷声滚滚而至。 雷雨交加的夜里,泥泞的山路上,只有两个东倒西歪、狼狈不堪的身影。 蓑衣挡不住倾盆大雨,父女俩浑身都被浇了个透湿。待他们一步一跌地赶到小站台,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站台不远处有一座破木棚,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依然挺立。四周没有住户,没有车辆,没有候车的乘客,没有灯光只有雷电、风雨。 躲进破木棚,父亲不顾浑身泥泞,放下行李就去摸木箱盖口,但觉盖口缝隙严实,未曾漏水,方才松了口气。 天际的闪电衬得女儿的面色尤为苍白,除了她紧紧抱在胸前的包裹,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在滴水。她捋一把睫毛上的雨水,甩干手摸出一个馍,递给父亲:“爹,累了吧,吃一个填填肚子。” 父亲不由分说,一把将她的手推回去:“你留着路上吃。” 女儿迟疑片刻,重新将烧饼收入了包裹。 父女俩解下蓑衣,在破木棚里等待渡船。 雷声渐渐弱了,风雨渐渐停歇。第一班也是在这个站台停靠的唯一一路长途车到来的时候,二人身上的衣服都已捂得半干。 在船头灯光的映照下,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车来了,快上去吧,应该赶得及去学校了。” 女儿登上车,恋恋不舍地挥手。父亲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清客车尾灯闪动的微弱黄光,才返程回家。 三 女儿拎着行李到达学校,非常刻苦地学习。五年后,留校任教。 又五年,浩劫来临。女儿寄回一封家书:我一片红心向太阳。自此日起,与你断绝一切关系。 十年,不长,女儿刚在外地成婚。十年,不短,女儿已在外地成婚。 当女儿回家探亲时,母亲抹着眼睛拉住她,唠唠叨叨地说这许多年开心或不开心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的婚姻、她的家庭。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常回来走走。 此后每逢节假日,女儿必定回家。每次见她回来,父母都笑逐颜开。 女儿闲来也接父母去住。母亲晕车,也不喜欢出门,只去过一次。父亲去过三次,女儿陪他游玩了各个风景点。后来,父亲说年纪大了,走不动,就不再出门。 两人守在家里,逐渐老去。平时种几分田、养两口猪,自得其乐。 父母亲携手走过七十个春秋,双双离世,寿九十五。 遗体告别式上,女儿泪如雨下: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四 女儿是父亲抱养来的孩子。生父母特别想要个男孩,第三胎得偿所愿。在那个生计艰难的年代,三个孩子所需甚多。生父母合计再三,留下年长的姐姐,将一岁零三个月的她送了人。数年后,生父母家境好转,忽生悔意,过来接她回去。父亲并不善言辞,见对方执意如此,含泪同意。过得数月,听闻女儿回去后负责给全家人洗衣做饭,形同仆役,备受冷落,父亲立刻寻上门去,接她回家,从此做了一辈子父女。十五岁那年,她考上了外地的学校。学校不远,翻过山,车程六小时。只是,因为那年暴雨引发泥石流,堵住了出山的路,入学通知书送到她家的时候,离开学报到的最后期限,仅剩一天。 很多年后,赶路不再依赖步行,环山公路直通家门,女儿还记得:那一场雨下了五个多小时,他们在风雨中走了大约四个小时,走了十几里的路,翻过几个山坡,摔了无数交,虽狼狈不堪,但没有错过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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