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雪
楔子
冷冽的寒风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孔不入地钻进镇东头的一栋空旷的宅院,宅子占地很广,一个已经歪曲的牌匾上书“裴府”两个大字,可以想象原来也是显赫一时的人家,但门环处剥落的红漆以及挂在上面被风一吹就猎猎作响的两个纸灯笼却将落魄暴露得一览无遗。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窥见院子里一丛丛窜高的杂草。
这本是寂静的夜,就连野狗都惧冷躲在了可以遮风的屋檐下,镇子里的人更是早已安歇了,也许梦里还会看到第二天的冰雪融化春回大地。
裴府大厅的灯却始终没有熄灭,一点昏黄的烛火在墨色的夜空里愈发惨淡。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了起来,不多时就见一人一马从夜空中穿进来,“吁”地一声停在裴府门口,马背上人黑衣黑裤,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大门,再反手合上,一盏茶功夫后才又从里面出来翻身上马,疾驶去往来时的方向。
蹄声渐远,门内忽然传出一个颤巍巍的苍老笑声,夹杂着低低的咳嗽,然后灯灭,绿水镇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
一
当傍晚的最后一缕夕阳坠入群山的夹缝中,暮色渐渐笼罩了绿水镇上空,女人们将晾在衣竿上晒好的衣裳收回屋去,就着一盏摇晃的油灯将它们分类整整叠好,拣出需要缝补的挑上几针。远处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女人们就会惊惶地跳起来,侧起耳朵听劳作回来男人的脚步声,再急急收拾了手边的物件,汲好水摆上热在锅里的饭菜。一天一天,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镇子不大,因一弯好水而得名,全镇人饮水洗衣都直接从河边取水。各户人家里都有田地,种了稻谷蔬菜,也能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打交道。除了多年前出过一个姓裴的将军,整个绿水镇也实在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事迹。
从镇子中央立的大牌坊出发,绕过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就是街口卖杂货的老李家,再往北走,翻过小路尽头那座云雾缭绕的山,据说就是落桑城了。镇子里唯一的老夫子在学生下学后,常去旁边张大麻子开的小酒铺坐坐,叫上几碗烧酒,配一碟茴香豆,“咯蹦咯蹦”能嚼上半个时辰。醉眼惺忪的时候,就把酒碗往桌上猛地一放,长吁一口气,声调抑扬顿挫,周围的小孩子一见这个光景,就知道有故事听了,纷纷从家里头搬出小凳子,绕着他围成一团,听那个他讲过无数次,却始终让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故事。
是很久很久以前,具体多久,却连孟夫子自己都已记不清了,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镇子上的老人在饭后聚在一起叨叨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反常的天气,然后摇头晃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得出结论:天现异象,必有大乱。
孟夫子那时候还不是夫子,道旁倚着门楣闲聊的老人见他走过,都会扯起嘴角笑笑唤一声“孟家小子”,他嘟囔着含含糊糊应了,待走过几步觉得众人的眼光仍牢牢黏在他后背上,就会清咳两声,挺起后背拣最近的转角走过去,离了那些整日无事只爱道道东家长西家短的目光,再恨恨地转过头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使劲瞪两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暗暗念着,那一天会是怎样呢?他却没好好想过,只知道它总要是和现在不一样的,至少不会让他耷拉着头在那堆人里近乎落荒而逃。
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且突然。
二
大年二十九,雪还是没停下,孟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娘亲李氏已挪动着小脚尖在灶房里忙碌了,锅里热气腾腾的,一派欣欣向荣的过年景象。
裹上棉袄踱到门边,踌躇两下,待要回屋再套上一件背心,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哑的咳嗽,以及悉悉索索的动静,跨出去的脚步又硬生生抽了回来。侧过脸,不期然看见李氏投过来的忧心忡忡的眼光,见他转过来又急急收回去,假装盯着锅里熬着的鸡汤。
“他娘,我烟斗又被你搁哪儿了?”屋里的人提高了嗓音唤道。
李氏一怔,手里的汤勺几乎要拿不稳掉在地上,孟生看在眼里,忽然又觉得娘亲的小心翼翼实在可怜得紧,忙装作低头系扣子。
“娘,我去看看虎子。”匆匆打了声招呼,也不等回应就拔腿往镇东边走去。出了门往左拐,路上积雪已经被行人印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间或夹杂着开成三瓣花的狗足迹,排列成无章的图形。
孟生的目的地是一座荒废了的破庙,据说是十年前镇子上的裴老将军为积功德修的,一时之间也香火鼎盛,但这座庙落成第二年,那老爷子就患了大病,四处延请大夫还是一病不治。那以后镇上又多了一种传言,说这庙冲了太岁,不详,从此就人烟稀少,到后来,竟成了野狗的落脚处。
虎子就是其中一只。孟生遇见它的时候它正病恹恹的,翻着肚皮躺在路上,几个小孩子正围着它拿棍子戳,孟生路过,忽生不忍,觉得这狗眼睛里极力忍耐的神色和自己很像,便喝走了他们,那以后还三不五时从自家揣点东西出来给它吃。几天后它病好了,孟生细细打量它,更觉得它不一般——全身黑毛,不沾染一点儿杂色,站起来虎虎生威,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意味。
“虎子——”这功夫孟生已走到破庙门口,扬声叫道,四周却依然寂寂的,那道黑色的矫健身影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迎上来。
庙门半开着,稀稀落落挂着几道蛛网,孟生迈步走进去,四处打量,蓦地“呀”的一下惊叫出声,本该没有人来的庙里竟然卧着一黑色人影,裸露在外的皮肤已全身乌黑,在他身旁,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杂着几撮黑色的毛,孟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虎子身上的,他这才后知后觉反身跑了出去。
隔壁李二在以后两天一直跟人说的就是孟生,从他垂头丧气逃出家门再到一脸失魂落魄回来,李二将这个反差好好分析了下,然后断定,一定是孟家小子和他老子又杠上了。听的人一听这个结论,就摆出一脸恍然大悟,“哦……”的一声,音调拉得长长的,再彼此对视,给一个会心的微笑。
三
大年初一的绿水镇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而且是两个极为出色的陌生人。他们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镇上的平静,家家户户阖上门后,总免不了议论几句,然后发出啧啧的感叹。
一袭白衫,青矍的男子,见人总是淡淡的微笑,温文有礼,以及身边伴着的红裳女子,眉梢高吊,神采飞扬。一眼望去便知是不同性格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也是倾城的风姿,与这破落的小镇分外不搭。
“薇云,我们这次出来多久了?”
“怎么?韦大公子可是不习惯这闭塞人间,想念你的花街秦馆了?”那叫薇云的女子眼波一转,似笑非笑。
“薇云,别胡闹了,你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韦誉侧过脸,不搭理她的挑衅,将眼光投向道旁的屋檐。
孟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拐角冒出来的,一脸失魂落魄,一头撞在了白衣男子的身上,他只以为自己要跌到了,却忽然感觉腰间一股轻柔的力道托住了他,待站稳了脚跟再抬头,一眼就望见了韦誉微微蹙起的眉,忽听得“嗤”的一声,侧脸,红衫女子的笑眼里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那个笑容,仿佛瞬间照亮了脚下的皑皑白雪,孟生只觉得四周明媚得晃眼,什么都看不清了。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孟生变成了孟夫子,念念不忘的就是那绽放在燕薇云嘴角的花朵,茶余饭后说起,都久久不能将接下来发生的事接下去。
——
后来呢?直到毛头小孩追着问。
后来……
后来的故事,不过是穷乡僻壤的小子遇见了惊为天人的女子,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的卑微,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她知道,只要她高兴了,他便似能忘了现实的一切,随她触摸天堂,哪怕她终究要随着另一个人离开,曾经来过,也是值得他挂在嘴边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记忆。
那是仙女。咂了咂嘴,孟夫子习惯性地用这一句话挑起后面的话头。
是啊,仙女。那么多年以后,他眯起眼睛,都仿佛还能看见那张鲜艳的容颜,嘴角撇出骄傲的弧度,手里的软鞭霍霍舞着,划破沉寂的夜空。
燕薇云一声轻笑便让孟生心甘情愿做了他们的向导,鞍前马后,甚至没有丝毫杂念,只知看着她笑,他便都好。
韦誉对这一切也都不理会,在旁淡淡站着,偶尔见燕薇云做得过分了便微微蹙起眉,却不说话。
孟家小子与这二人忽然走得亲近的新闻又一下子传遍了整个绿水镇,甚至连李氏在晚间吃饭的时候都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句,孟生也不理会,只低了头猛扒饭。
四
一条软鞭,松松地搭在手腕上,依旧是绯红的衣裙,腰间别着一串精致的铃铛,碰撞间发出轻轻的脆响,燕薇云盯着破庙里那摊干涸的血迹,脸色却倏忽郑重起来。韦誉轻叹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上前蹲下用手指刮了刮地面,沉声道:“至少三天了。”
地上的黑衣人俯卧在地,早已僵硬了,韦誉将他翻了个身,发现胸口一个小孔,正中心脏,伤口处还有暗红色的血渍。
燕薇云脸色一僵,点头道:“我们来迟了。这个人,是暗门弟子?”
韦誉剥下黑衣人腰间的一块小木牌,不用仔细分辨,光凭手上的触感就知道,这正是暗门中人的身份凭证,他的脸色暗沉了几分,将木牌收入自己怀中:“孟生,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的?”
孟生听见问话抬头,见二人脸色凝重,气氛沉闷,只好把两天前出来找虎子才撞见这人躺在这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心下却暗悔,不该因燕薇云问最近镇子上有没有反常事情时,一时口快将破庙中的发现说了出来,事实上,他巴不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隐隐有预感,他的平静生活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破庙显然已经多年未有人来过,到处结满了破网,燕薇云伸手掸了掸,就扬出一阵尘土,忍不住咳了几声,却听到韦誉“咦?”了一声。
原来那黑衣人的右手攥着拳,韦誉使力,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已经发黑的手指上,正泛出蓝莹莹的光,又美丽又诡异。
“这是……龙梵族果真再次出现了么?”燕薇云瞥到那抹蓝光,大骇,一句问话脱口而出。
“看来是的。只有龙梵人,才会有蓝色的皮肤。定时这人临死前挣扎,不小心抓到了凶手,你看,”顿了一顿,指着那人的指甲缝,那里面竟生生塞着一块肉,也是蓝色的角质皮肤,“我们的情报无误,龙梵族时隔十年后再次现世,必有所图。”
燕薇云的脸色一霎间又白了几分,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喉咙干涩得紧。
韦誉站起身往外走去,轻声道:“走罢,回落桑城。”
燕薇云回过神,跟上前去,但见北风呼啸,四顾萧条,也不知这场雪几时才能停下来。
五
落桑城说是城,其实也只是一座略大些的镇子,因紧邻洛水,占了地利,逐渐发展成一个小贸易市场。在城中行走,总能看见金发蓝瞳的多利亚商人来来往往,跟他们做生意,可以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包括一些消息。
洛桑城北,是一片逼仄的民宅,屋子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中间只留了窄窄的过道,仅容二人并肩而行,连马车都进不来。
这时候,整条道上都是没有人的,新年是一年到头难得的闲时,忙了一整年的人们都缩在自家里,热炕热菜热枕头,实在无须外出受风雪之苦。
韦誉与燕薇云一路走过来,家家户户的门是紧闭的,路上积雪似化未化,混合着泥土,流出一道道乌黑的水线。因是新年,家家户户都糊了红纸,挂了灯笼,却被雪水打湿,湿淋淋地黏在黑色的房脊上,衬出一片惨红。
民宅尽头,却有一栋小栋小楼,大门洞开,隐约可以瞧见一盏烛火在风中飘摇。燕薇云几乎要担心下一阵风来,那火就要灭了,却只见它挣扎几下,黑了一霎,又窜了起来。
韦誉将一袋金子“叮”的一声掷到柜台上,柜台后的老掌柜本已是昏昏欲睡,听到声响,睁开一双浑浊的老眼,倒出金子细细数了一遍,才推出一张小笺,又抬了抬下巴示意柜台上有笔墨。
韦誉提起笔,沉思半晌,缓缓写了“龙梵”两个字。最后一笔一顿,在纸上晕出一个大墨点。
老掌柜接过小笺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声,也不理会两人,转身上楼去了。
燕薇云一直看着他们不说话,从踏进这座楼开始,她就觉得似乎暗处藏匿了无数双眼睛,在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见人上楼了,才长吁一口气,轻轻扯了扯韦誉的衣角:“韦誉,我们会有收获么?”
韦誉伸出手指扣了扣桌面,语声清冽:“会的。这片大陆上,就不会有千机楼不知道的消息,”顿了一顿,又接了一句,“而且,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燕薇云咬了咬牙,不再说话,抬头望向室内东北角那座小楼梯。那里通向二楼,正是千机楼储存消息的所在,可惜从来没有人能上去过——谁也不能保证上去后,还能全身退出来。你永远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机关杀器。
永远不要小觑多利亚人的智慧。在他们的商船铺满中州的时候,他们的触角就已经渗透进了每一片土地。
老掌柜很快就下楼了,甩给他们一卷纸,又回到柜台后打起盹来。韦誉欠了欠身,拉起燕薇云离开。
六
纸上统共没有几个字。韦誉细细看过,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它,纸很薄,很快就烧没了,连灰都没余下几缕。
燕薇云默默地看着他处理好一切,一声不吭。只脸色愈发苍白,被鲜红的衣裙一衬,更是惊心动魄。
千机楼从来不会令出得起金子的人失望。寥寥数字,已道尽其中关窍。
——
绿水镇东,裴府。
那座府邸他们上次也注意过,是镇子上最气派的建筑,却年久失修,并没有人居住。孟生在带他们去破庙的时候,还路过了那座宅子。当时孟生的说法是什么来着?对了,是已逝镇国大将军裴灭龙的府邸,他曾是绿水镇的传奇,从小地方一路流血流汗,冲锋杀敌,立下赫赫军功,可惜,在告老还乡一年后,就因病去世,高门大院就此落败。
却想不到裴府竟与突然出现的龙梵族有关联。
燕薇云顺了顺腕间的软鞭,低声问道:“我们要报给主上请求支援么?”她口中的主上是暗门之主,而暗门,是大夏的隐形卫队,世世代代护卫当朝天子的安危,也会在特殊时期受命处理某些特殊任务。譬如此次,暗门接到消息,有龙梵人在这个边陲小镇出现,他们二人才过来调查。
韦誉侧头瞥了她一眼,忽而笑道:“不用。人多打草惊蛇。况且,有我在,自然会挡在你前头,你怕什么?”
燕薇云狠狠瞪了他一眼:“韦大公子要给我挡箭,真是我天大的福气。倾城楼里的千雁姑娘知道了,怕不要跟我拼命吧?”
韦誉眸光一闪,笑意更盛:“怎么,不痛快了?”
燕薇云凤目一挑,想要再说下去,又知道口舌之争自己一定会落了下风,只好闭口不言,脸却憋得绯红,心中的忐忑倒消了大半。韦誉见状,又是轻笑出声:“走吧,回绿水镇。待此间事了,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不是惦记天一居很久了么?”
“我要吃翡翠豆腐、龙须凤爪、蜜酿蝤蛑、柳浪闻莺、推纱望月、阳关三叠、百鸟朝凤……哦,还有桂花糕!”
“撑不死你!好好好,都随你。”
话声渐远,地下两行脚印歪歪扭扭向前,延伸进看不见的远方。
七
到达绿水镇时正是暮色四合,家家屋顶冒出炊烟,隐约还能闻见饭菜的香味,惹得燕薇云使劲抽了抽鼻子,韦誉假装没听见,偏过头去:“走吧,先去找孟生,他地头熟,说不定还有些别的收获。”
孟生的家在镇子西北,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以两人的脚力,没几步就到了。
李氏应门出来的时候明显怔了一怔,才将他们让进门,又搓着手回身叫孟生:“有客人到了。”
里头孟生掀帘出来,看是他们,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以为二人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却没想到还能有一日,在自家院子里瞧见那道红裳身影。
韦誉开口,含笑打了招呼,正欲切入正题,屋内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李氏颠着小脚就往里冲:“他爹,你怎么了?”
隐约听见乒乒乓乓倒水的声音,一句嘶哑的“没事儿”,咳嗽声逐渐低了下去。
孟生脸色一变,往屋里瞧了两眼,咬了咬嘴唇,反身拉着二人往外走去。
外头寒风更是凛冽,门一开就迎面兜来,孟生紧了紧身上的小夹袄,几步走到背风处。
韦誉正在忖思该怎样开口,燕薇云已经出声了:“喂,你上次说的那个镇国大将军是什么来头?”
孟生侧目偷偷瞟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目光又匆匆别开去,只是脸涨得通红:“那个,那个,你说的是裴将军?他早都过世啦,我想想,距离现在,约莫都已经快十年了,不对,是九年,那时候我才八岁,裴将军是我们镇里头的大人物,全镇的人都去吊唁了的。”迟疑了一会儿,才又说,“他们都说裴将军有个儿子,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他长什么样,连将军去世都没出现,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儿子?”
“是的,他们家的事,大伙儿背地里都悄悄说起过的,裴将军的儿子据说很早就离家出走了,那时候将军回来,也只有一个老仆人跟着他。我娘还经常去他们家做工呢。”
韦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往东望去,风雪凄迷,哪里又能看得见那栋高门大院。
八
绿水镇正东头是裴府,再往东出了镇不足一里,就是那座庙宇了。
三人在裴府正门口停下了脚步。韦誉止住了燕薇云要往里冲的脚步,抬头细细打量起这座荒废的府邸。
牌匾已经歪歪扭扭了,发出“咯吱”的声音,似乎下一阵风过就要掉下来,门环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两个红灯笼悬在梁上摇摇欲坠。
他缓缓步上台阶,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庭院里是没过人膝的野草,堂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韦誉摸了摸腰间缠着的软剑,回头低声道:“薇云,你和孟生在外边等我。”
燕薇云挑了挑眉:“既然都来了,我当然要跟你进去,孟生你先回去吧”
韦誉定定地看着她,燕薇云也不闪避,迎着他的目光扬了扬已握在手心的长鞭,终于,他低叹一声,拉过她的手:“那就走吧。”
他们走得很慢,没有回头,所以没有发现孟生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时候失落的眼神,当然,也没看见本来没有人的街道上,一条人影飞速闪过,落到了院外那株老松树上。
屋子里很暗,走得近了,韦誉能勉强看见厅内的摆设:一架屏风隔开了大厅南北两段,一张大方桌立在正中,桌上还有一盏油灯,他掏出火折子点上,才发现整个屋子里怪异的地方——整个大厅,竟然干干净净没有灰尘,连油灯都是蹭亮的,可是,这分明已经是九年没有人居住的废宅!
韦誉心一凉,握住燕薇云的手就要往外撤,一声低哑的笑声忽然在暗处响起。
“怎么?来了又想走?”
燕薇云手腕一翻,长鞭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哑的笑声未歇,眨眼间已换了个方位,长鞭落了空。
一颗夜明珠抛至空中,整间屋子霎时亮如白昼,韦誉二人一眼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一身蓝色布衣,裸露在外的皮肤色泽淡蓝,金黄色的瞳孔,鹰钩鼻嵌在布满沟壑的脸上,是龙梵族人无疑。
“我暗门弟子是你杀的?”韦誉沉声喝道。
“哼,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多管闲事,自然该死!放心,你们也快了,哈哈哈哈哈!”蓝衣人长声笑道。说话间,他手一挥,两排弓手已齐刷刷出现在房梁上,弓NU拉开,箭尖也闪烁出淡蓝色光泽,竟是淬了毒的。
韦誉心一沉,向身侧燕薇云使了个颜色,她会意,飞身上了右边横梁,长鞭一甩,卷住了一个弓手的脑袋,几乎是同一时间,韦誉纵身向左,长剑直取最近的那个弓手。
弓是远程武器,二人这一番近身急攻,那群人反应不及,一瞬间已倒下去两个。蓝衣人见势飞身加入战团,一掌拍向燕薇云右肩。
燕薇云将身子一沉,避开攻势,长鞭扫向其余的弓手,又伤了两个,另一侧韦誉也已又伤了三人,长剑挽出一片剑网,直袭剩余四人。
蓝衣人又惊又怒,一双肉掌纷飞,罩住燕薇云半边身子,燕薇云飞身急退,足尖点地又跃上左梁,长鞭扫出,配合韦誉的长剑,瞬间击毙了四名弓手。
二人相视而笑,却听见蓝衣人冷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已将弓NU拉开,正对燕薇云心口。燕薇云一僵,长鞭松松坠了下来,身边韦誉地重重抽了一口气。
蓝衣人双手纹风不动,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意:“那么,游戏到此结束了。”
燕薇云的冷汗涔涔冒出来,却一动也不敢动,在这个人面前,她几乎一点逃脱的把我都没有。但见他右手缓缓松开,一支长箭破空射来。
她闭上了眼,如期听到长箭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嗤”的一声,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猛地睁开眼,却看见韦誉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跟前,伸出双臂努力护住她,长箭正插在他腰间,见她惊恐,还挤出一个颤巍巍的笑:“你看,我说了要挡在你前头的。天一居,只怕要晚些时候再去了。”
燕薇云拼命摇头,眼泪飞快地涌出眼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九
孟生没有回家去,他愣愣地蹲在裴府门外那个拐角。帮不上忙,他也不能丢下他们先走,至少,等下他们出来,可以邀请他们去家里坐一坐,喝一杯热茶,他想。
他们两人已经进去很久了,孟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想了想,他慢慢踱回大门口,往里面望去。
这一眼,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本来黑漆漆的屋子竟然亮堂起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韦誉身上染血的白衫,和燕薇云抱着他的红色身影,不由一声惊叫。
燕薇云还在哭,她已经不想去顾及别的了,什么龙梵人,什么险境,都不及她怀里那个人重要。
即使她从来都不想承认这一点,直到他张臂护住她的这一刻。
隐约听到门外一声惊叫,蓝衣人飞身出去,伸手欲抓正探头出来的孟生。
一把松针忽然斜地里飞出,直击蓝衣人的手指,他一惊,收手折身掠了回去。但听见院外的老松树上,一声咳嗽声低低响起。一道身影随即飘落,左手握着一个大烟斗,右手还攥着一把松针。
竟然是孟家老头。
孟生已经被吓傻了,愣愣地盯着孟老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孟老头却看都不看他,猛吸一口旱烟,吐出一个长烟圈,盯着蓝衣人喝道:“龙承先,你还不死心?”
龙承先一怔,复又一喜,低低笑道:“裴继?你总算出来了。早知道这小子就是你的软肋,我又何必找其他人?”
孟生又是一愣,裴继?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不是裴将军那个失踪的小儿子的名字么?怎么会,变成他的继父?
是的,继父,李氏带着年仅五岁的他改嫁给孟老头时,他已经懂事了,知道镇子里那些人背后是怎样指指点点的,那一句句“孟家小子”里满满都是取笑。
他真讨厌这个人,除了一天到晚抽烟咳嗽,好像不会干别的。可是,他怎么会是裴继?
孟老头掸了掸旱烟袋,沉声说道:“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天机锁早已被朝廷收走。”
龙承先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信?当年可是你的好爹爹领的兵,攻入我布兰梅朵,夺走了天机锁,十年已至,龙梵族至宝,断不能流落在外,你若不交出来,这里的人都别想活着出去!”语罢侧目看了孟生一眼,蓝瞳冰冷,孟生又是一瑟缩。
孟老头闻言哑声笑道:“你以为我爹怎么死的?不过是背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天机锁一早就被皇帝取走,我爹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愿保命,才告老还乡,可是那皇帝还是不放心,又给他下了毒,又几度派人来暗杀。哈哈,镇国大将军,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未说完,又是一阵凶猛的咳嗽,“信不信全在你,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龙承先紧紧盯着他,眸光闪烁,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缓缓道:“你确实没必要骗我,不过,裴氏一族既然只剩你,灭族之恨你就一并还了吧!”话音未落,已欺身直上,却只逼一旁的孟生。
孟生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僵在原地,孟老头大喝一声,直扑过来欲救人,却见龙承先一折身,人已飘到孟老头身后,一掌劈下。
孟老头跌出去几步,龙承先已退开三丈远:“不错,有情有义,你这便宜老爹倒也不错。”袖中划出一架弓NU,拉开弓弦对准倒地的孟老头,“我今日就成全了你。”
孟老头嘴角正溢出鲜血,闻言却笑了一笑:“龙承先,我这旱烟的味道好不好闻?可惜啊,就是不能妄动真气。”
龙承先脸色骤变,手中弓NU直直砸在地上,落进杂草堆里:“你,居然也给我下毒!”
“龙承先,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滥杀无辜。”孟老头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又吐出一大口血,只听孟生痛呼一声“爹!”,直扑上来。
孟老头扯出一个笑:“哎,儿子!”伸出颤巍巍的手往脸上撕,扯下一张ren pi mian ju,孟生抹了泪,紧紧握住他的手,只听到愈发虚弱的声音:“照顾好你娘,她啥都不知道。”
mian ju剥下,赫然是一张满面疤痕的脸。陈年的伤口没处理好,粉色的肉掀出来,异常可怖。孟生看着那张脸,低低嚎了出来。
十
孟生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百花盛开,红裳翩跹,他傻傻地藏在树后望着那道身影,忘了时间。然后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花海,携了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缱绻异常。他悄悄往后走,却看见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叼着旱烟袋,身子微微有点佝偻。他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哭,眼泪扑簌掉下来。
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灶房里还有李氏忙碌的声音,却少了以往他最厌恶的咳嗽声。
他偏过头,韦誉正躺在另一张榻上,像是睡着了,只是唇色乌青,整张脸透出一股子不吉利的雪白色。
窗子外的雪已经开始化了,春天不远,孟生却依然感觉彻骨的寒冷。
傍晚时分燕薇云也来了,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孟生才恍然发现,其实他们认识不过短短半月的光景,却像是把一生都经历完了。
燕薇云是来告别的。韦誉中的箭上淬了龙梵族的秘毒,虽然诡异,她总是不能这么放弃,只要有一丝的希望,还是要试一试。
“天涯海角,我总是要去找能解这毒的大夫。”燕薇云站起身,将尚在昏迷的韦誉负起,慢慢往外走去,“孟生,好好照顾你娘,娶房媳妇儿过日子吧。”
她已经走到了门框边沿,前面就是街道,浓浓的夜色铺天盖地。
“若是找不到呢?”孟生的话冲口而出。
是啊,若是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若说她没思量过这个问题,那是假的。虽然每每这个念头刚一冒头便被生生压了下去,却不防着愣小子直通通问了出来……
燕薇云顿脚,回头,微微一笑:“那我一定比他先死。”
笑容明快得看不出一丝犹疑彷徨,红色衣裙在风中猎猎飘舞。
孟生一呆,回过神时,燕薇云和韦誉早已不见人影,他慢慢走到她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前,蹲下身,手指放上去,似乎还有微热的余温。
这样也好,他想,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有始有终,有惊鸿一瞥的初见,也有轻如浮萍的离别。
后来呢?
——
后来,他再也没听到过关于燕薇云和韦誉的消息,也许他们还活着,也许……
应该是活着吧?在世人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孟夫子长叹一声,一口干尽杯中劣酒,为他的故事做了终结。
周围的小孩子一哄而散,去追寻新的游戏。
苍茫暮色逐渐笼罩了绿水镇,这一天,又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