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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4-04]紫陌第二届花式风云《七族幻想录》第四轮参评贴:与谁相伴与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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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19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与谁相伴与谁归》
  
  太宗仁穆皇后燕氏,英国公辰长女也。太祖闻后慧美,召辰谓曰:“朕与卿,布衣交也。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卿有令女,其以朕子配焉。”辰顿首谢。永定五年,册为宁王妃,从王之籓。
  
  ——《秦史·后妃传》
  
  永定五年,二月初九
  
  洞房之内鎏金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高照,烛光照处,尽是流光溢彩的种种锦缎丝绸,珠翠明珰。皇家婚仪繁琐,却没有民间闹洞房的喧闹,仪程行完,下人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一对新人对面而坐。
  
  礼服早换了去,只剩下一身中衣,京城传说中镇守塞北杀神一般的宁王景皓轩此刻看上去也只是个方及弱冠的青年,他皮肤被塞外风霜磨砺成浅褐色,眉目也不甚出众,身形却是好看的,宽肩窄腰,挺拔修长。景皓轩看着对面的新娘,轻轻叹了口气——才不过十四岁的小女孩,身量还未长足,当此洞房之夜却毫不羞怯,此刻正用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打量自己。她的眼睛生得极美,又大又亮,眼角微微飞起,顾盼间光华流转明媚天成,想来假以时日,定能出落成一位绝色佳人。
  
  燕薇云,开国元勋英国公燕辰的嫡长女,容貌出色,家世清华,其实父皇并没有亏待自己,可是,他并不喜欢。
  
  他喜欢的是年少时惊鸿一瞥见到的白衣少女,静静地坐在柳荫中读书,晨光映在她的面容上泛出柔柔的光华,随后仿佛是发现了自己,站起身来微施一礼,动作优雅万方,却让他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去。
  
  后来他知道,那是柳少傅的女儿柳雨旋,早被帝后看做太子妃的人选。是的,将来的皇后既不能选功勋之女,以免外戚把持朝廷,又不能选寒门小户女儿,以免丢了皇家体统。一个太子少傅家的女儿,书香门第,家教端严,又能显示皇家对文人的优容之心,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于是,再见时,她已是他的嫂嫂,戴着九翬四凤冠,穿深青色金云凤文翟衣,周匝十六位宫人搀扶着,远远看去,华贵的冠服下的女子脸色苍白憔悴,再不复那个柳荫下纯净如水的模样。
  
  而他,父皇为他指了英国公的长女,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英国公战功彪炳,宁朔边境上二十万守军大半曾是他麾下儿郎,若自己想要顺顺当当做这个宁王,接下北边的防御之责来,肯定是要英国公相助的。
  
  所以,军国大事当先,喜不喜欢这样的事情,真的不那么重要了,而此刻盘桓在他胸口的难抑之气说到底只是“不甘心”三个字。
  
  “王妃,你年纪还小,我托嬷嬷禀告了皇后娘娘,我们的合卺礼等你及笄之后再行。”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就歇在外间。边境上多不平靖,明日我就动身去宁州了,你歇息整理几日,也在下月起身吧!宁州的王府已经建好了,约莫现在花匠已经在移植草木了,你有什么喜欢的花草,跟我说,我便吩咐他们先种些,待你来了就成气候了。”
  
  “海棠。”少女清清琅琅的声音。
  
  景皓轩愣了一愣,他原就是随便找些话说,免得两人对坐尴尬,可这丫头竟然径直说了要求。
  
  “最好是西府海棠,现下是二月初,王爷快马到宁州报花匠栽了,到我四五月份到的时候,正是开花的时候。都说海棠无香,可西府海棠既有香味,姿态又美,到春日花开似锦,真是又富贵又雅致。花开的时候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片云霞,细细看又觉得每一瓣都深浅不同,虽然比不上牡丹富贵,却……”少女索性说了起来,字字都如敲在玉盘里的珠子,又快又急,可说到最后,她猛然间静了下来,侧过头去,抿了唇不再说话,许久才道:“王爷,你并不喜欢我,对不对?”
  
  十四岁的女孩子,心思细密又敏感,正如含苞的海棠花,便是一阵风雨也受不住的。偏偏又骄傲的很,纵然是难受也不愿被旁人看在眼里,她转过脸来,两颊微红,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景皓轩,眼前的男子眉目修长,鼻梁英挺,纵然是坐在那里也仿佛是一只充满力量的豹子,她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很喜欢你。”
  
  然后,她微微仰了仰脖颈,嘴角上翘弯出弧度:“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我的。因为只有我,才是那个能和你并骑驰骋的女子。”
  
  永定五年,四月廿一日
  
  自大夏覆灭之后,巫扈族巨狼骑兵南下,席卷半壁江山,之后中州各诸侯国分崩离析,战火延绵了二百余年,直至本朝皇帝奋起于淮右,以布衣之身,问鼎天下。而后三路大军直取宁朔,将巫扈族赶出了他们徘徊百年的朔北宁州两地。至此,玉玦族人终于重新夺回了大夏的版图。
  
  四海平靖之后,皇帝分封诸子镇守边境,而最为倚重的便是宁王景皓轩。景皓轩的母妃据说有着巫扈族的血统,所以他自幼在骑射之上天资颇高,十二岁上在“怀州之变”中就曾经带着七八名卫士,杀掉数十反贼。之后随皇帝东征西讨,不及弱冠就立下赫赫战功。
  
  “阿姐,姐夫是不是很帅啊?”“阿姐,姐夫的力气是不是很大?”“阿姐,姐夫……”  
  想起自己幼弟燕松云说起景皓轩来那种陶醉和景仰,燕薇云不自觉地皱了眉头。她一路远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她母亲早亡,父亲忙于军务,只她与弟弟相依为命,可如今她要随景皓轩去宁州就藩,不得不和弟弟分离。
  
  因为要带着各类家什和仆从,这一路稀稀拉拉走了一个月才进入宁州境内,过了前方的宿宁镇不多远就是宁州城了。
  
  “怎么了?”看到周遭军士们神色慌张地骑马穿行,燕薇云问负责随护自己的侍卫。
  
  “前方传来军情,巫扈族前些日子攻击宁州城败退,有部分散兵游窜入附近山谷,前哨发现了巫扈族的小支骑兵留下的痕迹。”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前队阵阵马嘶,紧接着随风飘过来的尽是腥臊的味道,“是冰原巨狼!”“巨狼?”“巫扈人?”“狼!”接连不断地惊呼此起彼伏,一时间人叫马嘶乱做一团,虽然有押运的军士和王府侍卫,但多半是没有上过战阵的人,哪里曾见过巫扈人,光听到这名字就瘫软了一半。
  
  这是一支大约百余骑巨狼骑兵构成的战队,在十数丈外的山坡上列成一列。巨狼体型壮硕足比战马大出一圈,毛发虬结或灰或白,口中丛生的獠牙森然可怖。随着号令,它们一一压低了身子做出冲刺的准备,黄褐色的眼睛里闪着莹莹的绿光,仿佛眼前这支千人队已成了它们的猎物。
  
  狼的低吼声与身上的腥骚气顺风而下,驮马们或惊叫嘶鸣或四肢瘫软,早已动弹不得,战马也只是在主人的约束下勉力自持。巨狼骑兵是巫扈族最可怕的战力,凡是靠骑兵与它们作战,还未到近前,寻常战马就已经吓瘫了。索幸冰原巨狼繁殖不易,又生性喜冷怕热,难以深入中州腹地,只是以小规模战队的方式在宁朔边境肆虐,如这样百余骑的规模也是少见。
  
  随着一声令下,狼群如同灰白色的潮水般席卷而下,速度快如鬼魅,护卫的队伍中偶尔有弓手射出几支稀稀拉拉的箭,而巨狼则毫不留情地用利爪剖开了人们的大腿和胸膛,咬断他们的喉咙。鲜血泼洒在大地上,惨叫声直达云端,原本平直的官道转瞬间已成修罗场。
  
  燕薇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她的心头凉飕飕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她裹在其中。给她拉车的都是百里挑一的战马,可此时也吓得瘫软了,景皓轩留下的数十铁卫此时看到情势已经无法逆转,都围拢了过来。侍卫长侧了身子问:“王妃,您会骑马吗?”
  
  燕薇云将身上珠玉琳琅的织锦外衣抛去,只剩下短襦长裙,一托车辕,翻身跃上马背。饶是见惯好手的侍卫长也不由暗暗赞一句王妃身手。她这边刚刚握住马缰,那边一只巨狼不知从何处跃上了马车顶棚,轰地一声就踏碎了车厢。
  
  紧接着,七八只巨狼从四面围了上来,巨狼身上的巫扈人已分明看出燕薇云的身份不俗,眯了眼睛,将她周围的十余铁骑一同包围了起来。
  
  等到景皓轩带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景象。四月的宁朔高原,春意渐浓,黑土地面上探出一寸余高的鲜绿色草尖儿。小草被马匹,巨狼践踏零落入泥泞的地面,人和牲畜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卧着,一些没有被抢走的财物散落在地上,青瓷花瓶打破了,瓷片埋在泥土里。战马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山坡向下徘徊,一蹄踏下去,踩出的蹄印里甚至会渗出来一湾黑色的血。
  
  “王爷,那边好像还有活人!”前方的探子来报。
  
  循着巨狼的低吼声,景皓轩领着人转过山坡,就看到遍地的死尸中,有十余狼骑围绕着一小伙人。那是四个仅剩的铁卫簇拥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女站在的黑色巨岩上,四周都是倒伏的狼尸马尸,少女原本华丽的装束此时已被血污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发髻纷乱,脸色惨白,唯有一双眼睛晶澈明亮,静静地盯着面前跃跃欲试要冲上来的狼骑。而她手中持一只精巧的弩机,机括上箭簇闪着寒光,只要围着的狼骑异动,定会从她手上领到封喉一箭。
  
  一只狼终于按捺不住,露出森森白牙,扑了上去!少女手中弩机一星寒光一闪没入狼的咽喉,巨狼扑势不减,紧接着四铁卫一人凌空出刀,破开狼腹,腥臭的狼血直洒落一身,另一人则直取狼颈上的骑士,狼骑士见状避开,而其后另一名铁卫的刀又到了!
  
  寒光闪过,狼尸重重落在地上,而那狼骑士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腔血从颈子上喷出来,向前扑几步,倒在地上。
  
  其余的狼骑见伙伴惨死,有人喊一句巫扈语,一时众人都要围攻上来。少女凄然一笑,却依旧将弩机端起,四铁卫也将刀横在胸前,做死战之意。眼见得他们要死在狼骑血口之下,景皓轩弯弓一箭射落当先的一名,纵马上前,身后众人也都围了上去杀退了狼骑。
  
  那几名铁卫一见是景皓轩,慌忙下跪称罪,只有燕薇云手持着劲弩站在那里。她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
  
  景皓轩上去握住她的手,才觉得触手处一片冰凉,她抬眼瞧着他,咬了唇,低声道:“王爷,我,我走不了了。”话不及说完,整个人愈发不能自制地抖了起来,本就是十几岁的少女,再如何硬气,这时也是后怕的不得了了。却偏偏又是傲气的女孩子,纵然是两腿颤抖一步也迈不动,却又不愿意在景皓轩的部下面前服软,叫他们看轻了自己。她说完这句话,一双眸子中尽是泪水,盈盈如月,半是害怕又半是羞怯。景皓轩看着她此时又怕又羞的模样,与方才身处群狼之中的果敢淡定判若两人,手中握着她的柔荑,一时觉得塞外春风度玉门,但听得杨柳羌笛,白云远上。
  
  他朗声大笑,将她打横抱在怀中,“既然这样,就委屈王妃与孤共乘一骑!”
  
  燕薇云在景皓轩的马上,身上满是血污,蓬头垢面,不知哪里受了伤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无处不痛,面对狼骑时硬生生被压下去的惊惧此刻全都浮上来,满心里都是慌乱,可当她握着景皓轩的手时就渐渐镇定了。景皓轩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低下头用微有胡茬的下颌蹭了蹭她的面颊,她的脸一时烧了起来。
  
  “马上就要进城了。”他柔声说。
  
  景皓轩说完这句话,怀里一直痛得蜷缩着的女孩子勉力直起身来,她牙缝里嘶嘶抽着冷气,可依旧仰起秀美的下颌,对着满城臣民微微含笑。对于久经战乱的边关百姓而言,他们要的是能带给他们平安生活的首领,而不是恐惧与流言。很快宁王妃被巨狼袭击的消息就会在城内漫延,而纵然她今日满身血污,她也要用镇静骄傲的眼神告诉所有的臣民,今日的一战是大秦胜了。
  
  景皓轩想起了新婚那日她说的话,“只有我,才是那个能与你并骑驰骋的女子”,他不禁莞尔,将揽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这个小丫头,分明还是一支秀韧的花苞,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披着霞光绽放了。
  
  永定五年,五月初十
  
  宁州气候寒冷,过了端阳节院内的海棠花才打出了几个花苞,粉粉红红衬在柳荫的绿意下煞是好看。燕薇云坐在廊下看小丫头打五色络子,百无聊赖。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转头看正对上景皓轩含着笑意的眼睛。
  
  自从那日遇袭归来,她也不过见过景皓轩三五次面,每次不过说上,寥寥数语,既不亲昵也不生疏,到仿佛是相识很久的老友。“王妃身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吗?我有东西送你。”
  
  随着他七转八转,看到的竟然是马厩中两匹神骏。黑色的是那日他骑的那匹,而白色的个头稍矮一些,却也是四蹄矫健修长,神骏昂扬。燕薇云用手掌轻抚马的鼻梁,它欢欢喜喜地打个响鼻。
  
  “喜欢吗?”景皓轩转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头,男子的气息充满了力量。燕薇云点点头,翻身上马:“王爷是要与我比试骑术?”
  
  “要试试吗?”景皓轩朗声大笑。
  
  一黑一白双骑奔出城门,放眼望去尽是宁朔原上的广阔天地,风流云散,鸿雁斜行。双骑并地而行,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驰骋了一两个时辰,景皓轩勒住缰绳,马驻足在一高坡之上,燕薇云赶了上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她望向坡下谷底,正看到一块黑色巨石,忽然明白这是她遇袭之处。
  
  “对不起。”景皓轩沉默了半响终于开口,“薇云,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帝都,自己跑来宁州。这些天我想了许久,后怕不已。想着若是你就那么死了,我就错过了你。”
  
  燕薇云一时怔住,她踢了踢脚下的碎石,那石砾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其实,我知道,那时你一颗心都在柳姐姐身上。”她说起来,仿佛一时也生了气,将腮帮子鼓了起来,大声说,“我也不该瞒你,我自七岁起就很喜欢你,知道你喜欢柳姐姐我很是妒忌!是我叫父亲去找皇帝赐婚,是我算计了你!”
  
  景皓轩被她说的话怔住了,这个丫头宛如一只伶俐的小兽,一双眸子黑琉璃似的明亮,稚气未脱的容颜让人忍不住心里都柔软了起来。他伸手弹在她的额头上,“好啊好啊,女诸葛,算计了本王的姻缘!”
  
  燕薇云捂了额头,翻手用马鞭抽在他的肩上,“我说了我的秘密,你也要讲个秘密给我听。父亲说了,夫妻之间要同心同意才好!”
  
  一时间收不住了,两人一人一个秘密说了出来,年幼时的顽劣,少年时的叛逆,拉拉杂杂说了,笑得东倒西歪。燕薇云忽停下了大笑,将手放在景皓轩的掌中,垂了眼睑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有事情想问我,是不是?”
  
  “你想问我,为何那日我杀伤的狼骑后来剖腹看时,都是内脏在瞬间被冻成了冰,是不是?”
  
  景皓轩一时静默了,他是想要问她,其实他也猜到些许。只是他不知从何问起,才带着她来到这里,只是没想到她慧黠如此,径直问了出来。他轻握住她的手,笑意晏晏:“只知王妃聪慧,不想还是女法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娘原本姓玉。”她说的淡然,却叫景皓轩吃惊不已。
  
  玉姓是玉玦皇族的姓氏,皇族中人拥有最纯净的神性血统,他们对于法术有着惊人的学习天赋,他们是神在人间的使者。而自从大夏覆亡,昔日的皇族血统成了最不详最可怕的血统,诸侯们一方面疯狂的想要得到法术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派出刺客和杀手去刺杀拥有这力量的人。百年动乱,玉姓人几乎被残杀殆尽,数十年来已不闻有活着的皇族人。
  
  “或许,我和松云是最后两个流着玉氏血统的人了。”
  
  永定十二年十一月,沉疴已久的皇太子薨逝,皇帝心痛不已,否决了诸臣进言的“国赖长君”之说,立年仅八岁的皇太子的长子为皇太孙。
  
  永定十三年正月,皇帝驾崩。皇太孙即位,柳氏为太后。次年,改元永嘉。
  
  永嘉二年正月,年幼的皇帝从帝都发出了他下令削藩的旨意,当先的就是宁王。一个月后,皇帝在朝堂上向众臣出示了那只由宁州城快马送来的紫檀木盒,昂贵华丽的墨色丝绒上安静地放着宣旨钦差的头颅。朝堂上群情激愤,誓死抗击宁王。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本都潜藏在海面之下,若一旦非要针锋相对的那天,大家无非是坐在桌前将自己毕生积攒的一手牌尽力打出去。那瞬间的生死,大半倒是决定于之前数年,数十年的积累。
  
  当皇帝与宁王握着自己手中的牌走上牌桌,堆砌在赌桌上的是全副江山和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
  
  永嘉二年三月,皇帝派出了由威国公统帅的二十万大军分左中右三路攻取宁朔二州。
  
  永嘉二年五月,威国公于白河滩殉国,二十万大军覆灭。
  
  永嘉二年六月,宁王铁骑南下,连取青铜、白银涧、未水、路阳四关,直逼帝都。
  
  永嘉二年八月,年轻的英国公燕松云召集勤王义士,起兵五万,驰援帝都。他也是在皇帝发出勤王令后唯一一位赶到了帝都的公侯。皇帝即日册封其为英王,随后命其总领兵事,与宁王决战。死战一月,帝都城外血流浮杵。
  
  永嘉二年九月初三,忠勇侯邢翼趁乱打开了帝都的西城门,帝都陷落。宰相乐正弼挟皇帝紧闭未央宫门,纵火自*焚。英王燕松云领死士巷战殉国,王妃沈氏闻知,举家殉难。
  
  永嘉二年,九月初十。
  
  “王爷,王妃她不愿见您。”
  
  景皓轩充耳不闻,径直推开殿门。偌大的英国公府如今只剩了梁上燕子,墙角硕鼠,那日英王妃遣散众仆从后,将拌了毒药的蜜水给一对儿女喝下,然后悬梁自尽。等到景皓轩的亲卫赶到的时候,只救下来了燕松云的小女儿一条性命。听闻附近住着的人说,这七日之中,英国公府夜夜冤魂幽咽,盘旋不止。
  
  幽暗的殿阁内,素衣女子背对着门口静静站着,堂风掠起她的宽大衣衫,翩然若飞。
  
  “薇云。”他低声唤她,声音里满是歉疚。
  
  “我十四岁离开这府邸,十年不曾回来。我出嫁时,父亲还活着,松云只有十岁,他那时最崇拜的人就是燕王殿下。皇帝下了赐婚旨意,他到比我来得还要欢喜。我归宁那天,你已经去了宁州,我一个人回来,松云缠着我问这问那,想知道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那时,我只与你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哪里知道什么,便扯了好多谎话哄他。没想到,如今,我与你做了十年夫妻,却还说不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低低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褪了颜色的旧日故事。说着,她回过头来,竟然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意凉薄,好似锋利的冰碴,划破了景皓轩的心头。
  
  “薇云,你要想想……”
  
  “王爷,你好计算!你不想留他性命,却又怕我恳求你让你为难,索性下手杀了,等我知道了,死无对证。我再如何伤心,再如何难过,却也不过一段时间就过去了,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要俯首听命,全天下的命运系在你的掌指之间,我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与你琴瑟好合,做天下臣民表率,母仪万方!”
  
  她的一双眼睛秾丽幽深,里面仿佛亮着一盏琉璃的灯。面前这个男人,英俊挺拔,不怒自威,即使是站在那里不说话,身上也散发着让人敬畏的气息。她自七岁起就喜欢他,为了能与他并肩而行,她缠着父亲教她骑术,偷偷去读兵书,忍着疼痛一次次挽弓搭箭,她求父亲为了她求皇上赐婚,即使新婚之夜被冷遇她也不曾抱怨……只是如今,站在面前的男人却让她觉得可怕,她仿佛是站在悬崖上看着脚下的深渊。
  
  男人抿了唇不再说话。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剔透聪慧他从未小觑。
  
  “我十四岁那年嫁给你,我说我很喜欢你,你从不问是为什么?”她眉角轻扬,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惊异于自己竟然如此冷静,那声音似乎不是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怀州之变时,父亲随先皇在攻打平州,没想到后方起火,驻守怀州的卢戾反了。那时松云只有三岁,我七岁,母亲将我们从将军府的侧门推出来,自己回去抵挡攻入的叛军。我抱着松云在路上跑呀跑呀,却被后面追来的叛军截住了。后来有个少年领着几个亲卫,杀了那几个追我的士兵,我那时就记住了他的样貌。”
  
  “母亲在选择赴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痛苦,她只跟我说要好好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百年来玉玦皇族生存不易,所以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玉玦皇族出生之后,用他的血祭下的第一个法术便是回镜之咒。”
  
  看见景皓轩脸上露出诧异悔恨之色,燕薇云冷笑,她抬起手臂用手指在这个大殿的四处空指,仿佛看到了当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这样,当这个皇族人死的时候,法术会启动,将他死前所看到的一起记录下来,传给这世上所有的所有的玉玦皇族中人,好叫他们为他复仇。”
  
  说罢,她用双臂将自己紧紧的箍住,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一片片碎落在地上。她一字字地说:“你打错了算盘,输的离谱!”
  
  “皓轩,你以为杀了松云,留下他的女儿,等他女儿长大,嫁给我们的儿子。这样,他们的后代就是唯一拥有纯净玉玦皇族血统的人,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神之子的身份临世,可以重现当年大夏的辉煌。”
  
  “可惜,可惜,我与松云的女儿将夜夜噩梦,每日每夜都是你杀掉他们时的景象。你,你叫我与她,怎么不恨?”
  
  她摊开掌心,幽兰的冰锋距离手掌一寸远缓缓凝结,瞬间结成尺长的匕首,映得她眉目生寒。她反手抛接,将匕首握在掌中,衣袂声动,已欺近景皓轩身畔。景皓轩不躲不避,闭目等那寒冰的匕首刺下!
  
  “薇云。”他唤她,语气里满是歉疚和温柔。
  
  他拿准了她不会杀她,就如同他拿准了自己无法恨他!
  
  十年夫妻,那些耳鬓厮磨,那些言笑晏晏,那些执手相看,那些并骑驰骋!便成了他赌博的本钱!他一向是个好赌徒,一向是好计算!原来她心心念念,喜怒哀乐,都在他计算之间!
  
  冰锋划破了肌肤,鲜血沿着脸颊汩汩而下。
  
  燕薇云落在地上,她终是刺偏了,冰锋自他的额角一直划到耳畔,看似鲜血淋漓,却没半分碍事。她脸色惨白,声音嘶哑几近失声:“景皓轩!景皓轩!”
  
  “你将松云的女儿紫菱抱来给我,我要养她长大。自此后,我们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永嘉二年,十月初六
  
  景皓轩站在帝都最高的敛风阁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切——那天晚上,宫中的大火烧了一夜,直到今天整个帝都还笼在一片薄薄的烟尘中。站在这里远远往去,尽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屋脊上精美的小兽一尊一尊地排列过去,在秋日的晨光里闪着金色的光。再往远处看去,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切了,青灰色的烟尘里,千年的古都如同一个芳华不再的女人的素颜,她仿佛已经惯看世事,挂着一抹促狭的笑意,将自己的倦怠呈现给一切想要征服她的人。
  
  在景皓轩的记忆中,这座城是繁华的,精巧的,如同梦幻般令人着迷的。少年时打马穿行其间,洛河两岸柳浪莺啼,春暖坞中桃花如烟,紫菱坊里笑语嫣然,保福寺中古柏森森,还有东市看不尽的繁华市井,西市里想不到的异国奇珍……而如今,自己可以坐拥这一切的时候,他却从这座城市的脸上只看到了倦怠两个字。
  
  就如同,就如同当他领兵跨入万寿宫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穿着全套的太后服仪,却喝得烂醉如泥。
  
  “回王爷的话,太后娘娘这一个多月来都是这样,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到底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即使面对他这杀人的麻的恶魔也回答的进退有度。景皓轩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酒壶,看着面前烂醉的女人。
  
  身边的侍从传达了景皓轩的意思,他图谋十年,兴兵数十万,绝不是甘于做一个摄政王的,他要堂堂正正的坐在乾明大殿的九龙金椅上,他要每个人对他俯首叩拜,山呼万岁,他要做这锦绣江山的唯一主人。所以,他自是不能允许什么太后在宫中的,他需要柳雨旋自请出宫为尼,或者是,死。
  
  “太后愿意自请出家为尼。”那女官干脆地替柳雨旋做了决定。
  
  景皓轩赞赏地望了那女官一眼,便转身往外走。正此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苍白的手指衬着玄色的战袍愈发显得枯瘦,他回头望过去,只看见柳太后一双黑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如果,如果我当年嫁给了你,是不是会不一样?”
  
  四周一时静寂下来,景皓轩看着她的眉眼,这眉目宛如浮在纸上的水墨影子,眉眼依稀是当年模样,可他却也记不清了,原来他年少的记忆中那个笼在光晕中的白衣少女早已看不清容颜,而那婉然一笑的姿态却怎么也无法和眼前的女人重合起来。
  
  那名女官疾步趋上,淡淡地说:“太后醉了,需要休息了。”景皓轩顺势自柳雨旋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垂下眼帘笑道:“太后醉了,扶她去休息吧。”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晚上,红烛高照,芙蓉香帐,那个一团稚气的少女仰起秀气纤细的脖颈说:“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我的。因为只有我,才是那个能和你并骑驰骋的女子。”
  
  永明七年,四月十二
  
  整个永明七年的春天都过的缓慢而平静,起居注上无非是些后妃饮宴赏花,王子们读书游猎的琐事。忽到了三月末,一场倒春寒突然袭击了帝都,好些宫人都病倒了,索性太医院早备下了方子和药材,几副汤药过去,似乎也都好了起来,只听说幽闭在坤宁宫的那位本也只是风寒,不知怎么一下子病势延绵成了不起之势。
  
  帝后不和早就不是新闻了,自皇帝登基起,皇后就将自己幽闭在坤宁宫中,再不相见,而皇帝这些年来也并不踏入中宫一步。于是几位太医也并没有奏报,等到拖到病势沉重时,才报到了皇帝那里。没想到,竟然惹得龙颜大怒,一连杖杀了七八个侍候的宫女,又处置了十几位太医,将雪山上的雪莲雪参,海外贡来的奇珍灵药流水似得送进去。可饶是如此,坤宁宫中进进出出的太医们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常年关闭的坤宁宫侧门外种了一片海棠花树,四月正是海棠开的烟霞似锦的时节。小女官紫菱从门外经过,忽看见那门口经年无人打扫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子。她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那人身上的悲伤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洞,好似要把一切都卷进去。那人华贵的锦袍下身形消瘦的厉害,兀自仰着头,望着天空,一双充血红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想要从苍穹上窥破些什么。
  
  她有些迷茫的看着他,不知是该离开,还是上前询问他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坤宁宫中想起隐隐约约的哭声,她慌了神,不禁自己喃喃道:“难道是皇后娘娘薨了?”说罢,她便转身往外跑。
  
  可她刚转过身就听到背后的男人自胸臆间迸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那声音如同一把钝锯自她的心头划过,空涩涩的疼痛,无边无际,不可捉摸。她回头望向那里,只看见漫天烟霞般的海棠花树下,一个男人失声痛哭。
  
  江山寂寞,与谁相伴于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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