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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14]《七族幻想录》第一轮参评贴:《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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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6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日宴
马车停下的时候,白慕颜已醒来好半晌,车内暗沉沉的,看不大清楚原有的摆设,只隐约可以瞧见侧旁榻上摆着一壶茶,她睡前还喝过一口,这时候大约已经凉了;茶壶边半摊着一卷医书,也是未读完的,随意搭在那里。从帘外透进几缕薄薄的光线,交错投在案上。
这光景却让她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黄昏,没有挑灯的房间,冷却的茶,无人过问的书,似乎还有一个女子倚在窗前的寂寥背影,雾气腾腾绕着那道身影,很不真切。慕颜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方才那幕只是自己的幻觉,哪里又有什么女子。
车就在这时候停下了。小霜的脸从帘子外探进来,见她已睁着眼略微愣了下,又立马露出笑脸:“姐姐,你醒啦?”慕颜将视线移向小霜,她鬓角眉边已沾染了些尘土,眼睛却仍是闪亮的,给这昏暗的车厢平添了几分敞亮,不由微微一笑:“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姐姐,前边不远就是青州,咱们今晚住店歇一晚,明儿一早赶路,约莫傍晚就能赶到依兰山庄了。”
“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不必都来问我了。”慕颜抿了抿嘴,苍白的脸在昏暗中尤显突兀,眉目间亦透出掩饰不住的倦怠之色。小霜看她两秒,忽而顿脚恼道:“我就知道不该随你意这么着急赶路的,这下好了,你身子……”话音越落越轻,最后几个字随着慕颜闭上的双眼浅浅散逸在空气,尾音似极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慕颜双眼虽阖上,但小霜说的话一字不落全都听到了,如同一条断链的珠子,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砸在心尖,揪得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其实,她哪里又愿意出来。离山居虽然僻静,她本身却也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若不是师父秦川下了死命令,说他当年的救命恩人危在旦夕,青州之行势在必行,他自己又旧疾复发,她实实在在不愿出门。
从七岁到十七岁,离山居早已成为她的家,秦川和小霜,就是家人。至于亲生父母,早已面目模糊,每年一次的例行探望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白家早已另有娇儿娇女承欢膝下,又有几人还记得她?
慕颜扯起嘴角笑了笑,挑起帘子往外看去。暮春时节,四处都是雾蒙蒙的,像是随时要下雨,官道一侧的青山隐在雾中,安静得不动声色,只有马车车轱辘发出规律而枯燥的声响,给这一大片静物添了几分动静,
“依兰山庄……”,慕颜默想,这个名字实在不陌生,青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主人家姓上官,以往与秦川闲聊说起各地轶事时也听到过这个名词,却不想还与秦川有渊源,听闻上官家七公子病重,自己脱不开身竟遣了慕颜出来。
“青州一行,你或许会有些际遇。慕颜,你大了,也该四处走走才是。”这是临行前夜秦川说的话,彼时他站在廊外,月光正好,从他身后洒下,打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剪影。语毕他抬了抬手臂,似乎想像小时候一样揉揉她的头发,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那是月圆之夜,可是分明还有无数的星光坠落,落在青衫男子的眼里,许是眸光太盛,慕颜有一瞬间竟看不清秦川的神色,怔了半晌,方才缓缓点头,轻声道:“你放心。”
千言万语,竟也只出来这三个字。
依兰山庄确实很大,这是慕颜的第一印象。
抵达时已是家家灯火,马车刚停在大门口,早有候着的小轿把她与小霜二人接了进去,不知拐过了多少角门回廊,轿子总算停了,有脆生生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便是白姑娘么?内院已到,夫人正在厅内候着呢。”
慕颜下得轿来,见是一明艳少女,轻轻颔首:“有劳。”小霜早已上前扶住她。
少女偏头打量她,忽地嘻嘻一笑:“白姑娘长得真好。”不待慕颜反应,又敛了颜色,“请跟我来。”
慕颜拍了拍小霜的手,正巧看见那丫头瞪大了眼打量周围景色,眼珠子滴溜溜转得飞快,不由轻声失笑:“走罢。”
上官夫人明显有些年纪了,平日里保养得再好,也挡不住岁月侵蚀,眼角皱纹细且密,笑起来颇有几分贵妇人的仪态。
明艳少女径自上前,扬声笑道:“姨母,白姑娘到了,您可算能安心了罢?”
上官夫人瞥了她一眼,笑骂:“婉宁,你又淘气了。还不快给白姑娘上茶?”又从座上迎下来,执了慕颜的手缓声道:“白姑娘一路辛苦,犬子这次全托付给姑娘了。”
慕颜行了礼,也不坐下,轻声道:“师父所命,慕颜定然全力以赴,不知七公子在哪里?我先去瞧瞧。”
上官夫人眼圈红了一红,语声艰涩:“少庭在幽竹院,这两天情况越发不好了,总是昏昏沉沉的,还说胡话,慕颜,我这么叫你可好?你是秦公子的弟子,定然是有办法的。”
慕颜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上官夫人又发了话。“婉宁,你带慕颜去你七哥那里。慕颜,幽竹院旁边风荷苑已收拾出来了,你二人就住那里可好?也就近照应。”
“全凭夫人安排。”
叫婉宁的少女在前边引路,慕颜扶了小霜的手跟去,这次却没有多久,便听到一声“到了。”
只见眼前一道月门,穿过去,迎面便是一片幽篁,碧叶深深,细小的光影被均匀筛落洒下,慕颜只觉有习习凉风迎面而来,让疲累的脑子都清醒许多。竹林深处,几条小道蜿蜒其中,隐约可见一处吊角飞檐,却不闻人语,寂寂无声。
不由脚下一顿。
“七哥喜静,最爱竹,平日里总爱在亭子里看书,”婉宁回头看着慕颜,眼睛一眨也不眨,“白姑娘,七哥,会好的吧?”
慕颜的心莫名酸了几个刹那,正要想出些宽慰的话来说,婉宁已变出一张笑脸:“白姑娘,我们瞧七哥去,他肯定闷坏了。”语毕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似乎方才那片刻的惆怅悲伤都只是慕颜的错觉。
慕颜无声地叹了口气,举步跟上。
七公子躺在榻上,似是正在沉睡,有人进来也没有半点儿反应,倒是旁边伺候的小厮行了个礼无声退了出去。
室内掌了灯,光线很好,慕颜一眼就看到了他,双目紧闭,唇色苍白,整个脸庞泛出一股诡异的青紫色,心口只上,却另有一团黑气,萦绕不去。
慕颜一骇,急退两步。
小霜急忙扶住她。
“白姑娘,怎么了?你可瞧出什么?”婉宁一慌,冲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勒得她生疼。
“这是魅。”
魅,借怨念而生,可栖居人体噬其心神,宿体百日衰竭而亡,而魅重生。
慕颜只在书中瞧见过这种物种,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只魅,活生生栖在上官少庭的身体里,吞食他的魂魄,蚕食他的精神,以如此张牙舞爪的态度出现。
七公子已卧病两月有余。距离百日之期,已不算太远,她并没有很多时间。
仔细讲这些年所学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那只怪物栖居已久,要根除难免伤害七公子,除非它心甘情愿退出。但是,它虽盘踞在此,却并不伤害其他人,可见只是针对七公子一人,其中说不准还有什么冤孽,一只怨气如此深重的魅如何愿意放弃?慕颜举起手指揉了揉眼角,颇有几分为难。
要是秦川在就好了。她低低叹息,他总是无所不能的,不像她,满肚子理念,真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愣是一筹莫展,半天都想不出法子。
还是婉宁体贴,瞧见她的动作,轻声问道:“白姑娘赶路累了罢?今日已晚,不如好好休息一宿,七哥的事,都已经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么一刻。”
慕颜点点头,只觉脑袋钝痛不已,像是要炸开一样,有几个声音在撕扯,她仔细分辨,却什么也听不见,像是一场幻觉。
风荷苑就在幽竹院东侧,有一道角门互通,倒是方便至极,慕颜二人慢慢往回走,也几步就到了。早有下人将晚膳送了上来,菜色丰盛,显然是将她们当做了贵客,在饮食上绝没有半点亏待。
小霜给她布好了菜,坐在桌子一侧支了肘瞧她,又拿了一根筷子轻敲青瓷碗:“姐姐,天大的事,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不然回去后,秦师父定要剥了我的皮不可。”
一身黄衫的女孩子坐在灯下,眸光水亮,连撅起的嘴角都分外鲜活。
慕颜忽然想起她初到离山居的光景。
据说她自小便身子不好,年龄大些更是成日精神不济,毫无一般小女孩儿的活泼,也诊过许多大夫,都说是先天不足气血亏损,只开几味补血的方子。药是吃下去了,人却不见好。直到她七岁那年,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把小命生生折损,恰好一个道士路过,留下几丸药并一句话:“女娃儿冤孽深重,执念过深,必得远离亲朋静心休养,方能求得半生安稳。”白家父母自是万般不舍,却在看见慕颜服下药竟奇迹般回转后忍痛改变了注意,将她送进离山居。
离山居是一座医馆,也是道馆。那道士临走前画了张地图留给白父,还有一块暗绿色玉佩,嘱咐他依图前往并以玉佩为信,自然会有人收留慕颜。
那年,白慕颜七岁,辞家孤身而来,小霜六岁,站在秦川身后探头看新来的小姐姐,脑袋上的羊角辫一跳一跳,离奇地安抚了慕颜初次离家的恐慌。
秦川是离山居的现任主人,年纪轻轻的男子,已长得颇有神采,却显得不易接近,倒是面团似的小霜打量她片刻。蓦地冲出来拽住她的衣角,泪珠子一串串往下落,却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慕颜有半刻的手足无措,然后她伸出小短手,试着抱了抱小霜。
然后小丫头哭得更加厉害,终于语无伦次地蹦出一句:“姐姐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站在一旁的秦川若有所思,却只扣了扣手指,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团子的说道:“你们倒是有缘,就在一起作伴吧。”
一锤定音。
如此光阴荏苒,竟已十年。
这是一片冰雪高原。
皑皑白雪覆盖了山丘原本的模样,四周都是一片白色,除了远处一块突起的高崖,黑色的岩石立在白色的冰雪中,嶙峋狰狞。
偶尔风过,卷起细碎的雪末,给这个苍白无声的世界添了一分动静。
月光冰冷,洒在她脸上,照出一张毫无生机的脸,大大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似乎此刻行走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慢慢地向那块高崖走去,每一步都显得很吃力,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愈往高处,风雪愈加生猛,咆哮着扑面而来,刮得她的脸生疼。
她终于走到了那片高崖上。
山风呼啸席卷,卷起她大红色的衣袂,似非人间。
“代珊——”一个凄厉的声音蓦地传来,她一震,想要转身,却被风雪迷了视线,只能徒劳无力地抓着心口的衣襟,干瘦苍白的指尖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白慕颜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依然是风荷苑内的软榻,并没有冰天雪地,可她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疼痛,好像梦中那个女子的悲伤绝望她全部都能感同身受,痛苦得简直无法呼吸。
外室亮着灯,小霜还没睡,听见动静适时挑帘进来,看见她脸色难看,探手一摸,掌心湿濡,额头却滚烫,立时扶她坐起来,拧了毛巾为她擦汗,又倒了杯茶来,然后便不言不语,只握着她的左手。慕颜心下感激,喝下一口茶,勉强冲她一笑,这才略微回过神。
这样的梦境其实已不是第一次做了,在离山居跟随秦川学习术法后,每逢月圆,晚间就有影影绰绰的梦境,白的雪,红的血,混成一团,却都是碎片,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代珊,她想,这就是那个红衣女子的名字了,却不知道她经历过些什么,又为何要频频入她的梦。
再度躺下已是三更,拗不过小霜的坚持,也不忍她陪着熬夜,勉强躺下,慕颜以为自己会整夜无眠,却到底是赶路疲乏,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却是一片旷野,四周荒无人烟,不知从哪里传出许多声音。
“代珊,你放心,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姐姐,姐夫明天就要娶你了,你是不是高兴得睡不着了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承先,我今日真是欢喜极了。”
然后是喜宴红烛,突然窜出的刀剑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桌椅碎裂,不知是谁的鲜血率先涌了出来,整个世界一片殷红。
“崔代珊,你以为你是谁?”穿着大红喜袍的男子面目模糊,说的话却像寒冰一样,每个字都锋利无比。
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像是诅咒一样,绵绵不绝,不曾停歇。
场景转换,慕颜终于看到自己站在一片高崖上,整个世界覆盖了厚厚的冰雪,白得晶莹剔透,她却一身单薄红裳,袖子被风刮得几乎要飘起来,裙角猎猎作响。
然后她伸开双臂,背对高崖仰躺了下去。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脸上冰凉,不知是雪是泪,她只感到彻骨的寒冷。
“伟大的婺女之神啊,以我血肉为祭,令龙承先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她听到自己最后的声音,冷得不含一丝温度。
“姐姐——”然后有凄厉的叫声隐约传来,她想睁开眼,却被风雪挡住了视线,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层涛浪。
梦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慕颜猛地睁开眼,只看见小霜一脸焦虑,抓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没有山崖,没有红衣女子,自己依然好端端躺在风荷苑。
“小霜,我好像,做噩梦了。”
“是啊,姐姐,只是梦。“小霜扑在她怀里,身躯颤抖。
幽竹院还是昨日那番光景,七公子躺在榻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慕颜遣散了所有人,小霜焚了一炉安神香也退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室内昏暗了几分。
“醒来!”半晌,慕颜开口喝了一声,她的身前,只有一个昏迷的病人,但是她知道她会得到回应。
果然,一直昏迷的七公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神还有些呆滞,血红的眼珠让他清瘦的脸庞更添几分阴森。
“是你叫醒我?”榻上的人几乎没做什么动作,已经轻飘飘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带了一股诡异的喑哑,像是多年不用的机器生锈后发出的摩擦声。
“你不该在这里。”慕颜盯着他的眼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你从哪里来,就应该回到哪里去。”
“回去?不!我会变成上官少庭,享有他这一世的一切,而他只能魂魄不存!”
一瞬间风起云涌,浓重的怨气铺天盖地散开来,黑气四散,绕着床榻桌椅门窗飞速旋转,再回到“七公子”的身体,渐渐隐匿不见。
慕颜有片刻喘不过气,惊退了一步,半晌才平息过来,伸出右手比出一个手势:“那么,我只能出手了……”
“呵呵,你真的不记得了,代珊?”魅忽然低低笑出声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他是谁,你真的要救他吗?你应该恨不得他永不超生才对……”
这个名字突然冒出来,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慕颜的心神。昨夜的梦境再度回放,那个红裳女子叫什么来着?代珊,没错,是代珊,可是,白慕颜怎么会是崔代珊!
慕颜觉得脑子像是要被炸开,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画面滚成一个圆球飞快旋转,同时有一股力道拼命将她整个人都往圆球里拽,又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内等待喷薄而出。片刻功夫,竟已出了一声冷汗,终于,她大叫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睁开眼已是黄昏,她躺在风荷苑内,小霜守在床边假寐,见她醒来,猛然扑过来,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涨红了眼眶。
慕颜只轻轻一笑,拍了拍小霜的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七公子怎样了?”
“七公子清醒了一阵,又睡过去了。那会儿我在外边听见动静,冲进去时姐姐已经倒在地上,姐姐,你怎么了?”
其实慕颜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好像陷入了一个诡异的迷雾森林里,分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是她一点都不知道。
不,也许她已经有了一丝预感,距离真相明明只剩一层薄薄的纸,她却害怕极了,不敢戳破它。似乎隔着这层纸,她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依然只是白慕颜,拥有秦川小霜两个亲人的白慕颜。
也许,这就是临行前秦川所说的际遇?可是,若是这样惊心动魄的际遇,她宁愿没有。
出山半月有余,从来没有一刻,她如此怀念离山居的一切,还有那个永远不用声色却成竹在胸的青衫男子。
“小霜,我想出去走走。你要陪我么?”
“自然,姐姐去哪,我就去哪。”黄衫女子仰着脸,认真的神情像一朵初开的花,“姐姐,不管怎样,小霜总是会陪着你的。”
慕颜眨了眨眼,笑容平静:“是,我知道。”
风荷苑外是一片曲折回廊,回廊尽头,便是一处碧水,五月黄昏,菡萏轻颤,烟雨里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进其中。
慕颜立在池边,往西望去,还能看见竹影绰绰,三尺围墙并不能挡住它们的纤弱枝叶,那是幽竹院。
至于东面……慕颜转身,缓步向东走去,小霜也一句话不说,紧跟其后,只在遇着石子的时候伸出扶一把她。
路的尽头果然有一栋小楼,显然已经有些年月了,陈旧得与这整座庄园毫不相称,却不知为何没有拆掉或者修葺。
慕颜站在小楼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楼有两层,楼下一把大黑锁已生了锈,慕颜信步走上了窄窄的梯子去往二层,许是太久没人来,脚刚踏上去,梯子就发出了喑哑的断响,慕颜顿了顿,又继续往上走去。
顶上却还有一层楼下,在远处看被挡住了没有发现。阁楼的门是用一条链子拴住的,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慕颜信手一推,门竟开了。
她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去。
小霜在她身后脸色变幻了几次,也终于跟了上去。
阁楼昏暗,却依然能辨出并没有什么摆设,连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张黑檀木的桌子,摆在小窗口,几张椅子胡乱散开,地板上有一个火盆,黑漆漆的,里面不知烧过什么东西,想来早都风化了。
整个阁楼都呈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颓败之势,唯一突兀的,大概是桌子上一面古色古香的菱花镜。
慕颜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慢慢靠近桌子,拿起了那面镜子。
镜面落了许多灰尘,她伸手轻轻拂去,然后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照旧是一袭白衣,清淡的眉目,却有一点朱砂缀于额间,殷红似血,
有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菱花镜上,它忽然闪烁出刺目的光芒,慕颜不能承受这种闪亮,闭了闭眼。
像是一出缓慢的默剧,她清清楚楚看到镜中的自己变了一番模样,凤目星眸,眉峰高挑,一身红裳映得漫天晚霞都失色。
她一惊,手上握不住,菱花镜“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碎了,每一个碎片里还都映着一个红衣女子。
是崔代珊。
“姐姐……”小霜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我大概看到了自己,”慕颜有些清醒,又有些迷惑,她回过头看小霜,“那么,小霜,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么?”
“姐姐,我本来希望你一直不要醒来的……”小霜似是突然间褪去了天真娇俏的外壳,变得伤感而脆弱,“可是到依兰山庄的第一天,我看见了七公子,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会醒来,会想起来那些不开心的事,他们毕竟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是谁?”慕颜怔怔地问,虽然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喑哑的笑声忽然响起,慕颜回头,看到本来应该在沉睡的七公子在阁楼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他们,是龙承先和上官少庭,你的仇人。你是崔代珊。”那只魅忽然又笑起来,“而我,就是你的怨念啊……你以全身血肉为引,灵魂永堕为代价,呼唤婺女大神,令龙承先世世代代受噬心之痛,这是你的诅咒,你都忘了么?”
像是云破日出,冥冥中有一道光剖开她的身体,将她一劈为二,一个是白慕颜,一个是崔代珊,隔着一条叫做轮回的河流两两相望。
她终于完整地看到了自己。
崔代珊遇见龙承先的场景,颇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她站在望舒岩上发呆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几个兵士在挥着长鞭殴打一个人,距离太远,她并不能看见那个人的相貌,只隐约看见他被鞭子抽在身上却一直挺直的脊梁。
她拍了拍手,抓起一把雪末扔了过去,兵士们被惊走,她跃到跟前,方看见了他的全貌。
眼睛很大,瞳孔是剔透的金黄色,像上好的琉璃,鼻梁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奇特的是皮肤,泛出荧荧的蓝光,整个人好像就是一个发光体。
并不是多英俊的人,她却偏偏在那一刻听到了心动的声音,情窦初开,仿佛有无数的小花在心底次第盛开。
“喂,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她仰起脸对他笑,不知世事的脸上风光正好。
他明显一愣,上上下下打量她半天,一言不发,她却丝毫不觉,扯着他已经裂缝的衣袖说:“我叫崔代珊,你呢?”
“你姓崔?”
“是呀,你呢?”
“龙承先。”
初遇其实并不多么惊心动魄,对初尝情爱的她来说,却是最高贵最不能亵渎的遇见,可以拆成无数个小单元慢慢体会,尽管身边的他似乎总有些漫不经心。
她黏着他,给她讲自己的父亲崔大统领崔既,和年方十二的妹妹代霜,事无巨细地将自己成长的每一个细节拿出来分享,他多是沉默地听,偶尔冲她温和地笑,亲吻她的脸颊。
那个时刻,代珊的脸比她身上的红衣裳还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艳。
于是整个冬天,婺女星的人全都知道了,他们最威猛无敌的崔大统领的长女有了恋人,大统领爱女之心人尽皆知,不忍违逆她的每一个细小心愿,竟也接受了毫无根基的外来人做女婿,甚至约定了来年开春就嫁娶。
崔代珊最终等来了那个让她无比幸福又无比绝望的春天。
彼时天色正好,她端坐在洞房等待她的良人,龙承先还在大厅敬酒,灯影绰绰下,她能隐约听到觥筹交错的声响。
代霜陪在她身边,像所有舍不得长姐出嫁的小妹妹一样,想笑,却有眼泪,她说:“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含笑点头,欢喜得快要飞起来。
然后她就听到了兵刃的声音,伴随着惊恐的呼喊。她的心剧烈跳起来,飞扑出门,只看到父亲倒下的身影。龙承先一身红袍,站在高堂上,一字一句地说:“龙梵族的债,你们都该还了。”脚下鲜血成河。
龙梵族所居的布罗梅朵,她曾经从父亲那里听说过,是她的族人铁蹄踏过的领土。但她从来不知道,以为可以执手一生的人,只是忍辱负重的少族长,余生所愿只是将仇人手刃。
她一步步走到喜堂,蹲身扶起父亲的身躯,努力抹去他脸上的斑斑血迹,抬头的罅隙里,恰好看见龙承先手里寒刃如光。
“为什么?”那时候的崔代珊多傻,最终都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拼命向龙承先要一个答案。
但是他站在光影里一字一顿地说:“崔代珊,你以为你是谁?”声音清楚,却连面目都模糊。
从天堂地狱,原来不过一眨眼的光景。
她大恸,奔上望舒岩,月色清浅,星光错落,早春的天气,却有漫天大雪纷纷而下。
分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清脆而残忍。
她抬起手,用全身力气,念出最刻骨的诅咒:
——
伟大的婺女之神啊,以我血肉为祭,令龙承先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前世今生,一场轮回一场梦。
白慕颜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真的想要就此长睡不醒,却总是听到一个破碎的声音在唤她“姐姐”,一声一声,催人肠断。
“姐姐,我真的,找了你好久啊。你不要丢下我了好不好……”黄衫女子伏在她床前,面色凄惶,大滴的泪珠滚落,
慕颜心酸极了,却到底只能伸出手努力地抱住她,像她们这一世第一次见面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勒住与她血脉相依的亲人。
在她睡着的七天七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上官府的七公子到底去世了,却是自行了断的,据说最后的时候,他嘴里喃喃念叨的是“代珊”,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宿体已死,魅未成形,他也消散于这个世界。上官阖府挂上了白帷,婉宁在幽竹院住下了。
慕颜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半天,然后召来小霜默默离开。
并没有跟人辞行。
这一趟出门,明明不足一月,她却像是经历了一生,爱恨情仇里走一遭,竟无比怀念离山居里清淡的日子,她想,回去以后,一定要跟秦川说一句她想说了很久的话,要问问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行不行,她真的累了。
崔代珊最终也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她至死都不敢相信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执意等待良人一句交代,最终却只看见喜宴高堂,剑破红裳,血染新妆。
慕颜伸出手指捂着心口,好像还能感觉到那时候撕裂的痛楚,整颗心像是都要炸开来,鲜红的血汨汨流出,染得她的视线都一片通红,却到底渐渐平息了下来。
崔代珊的一生过于平顺,所以遭到背叛就天崩地裂,恨不得同归于尽。
爱如飞蛾扑火,于是她粉身碎骨。
龙承先未必不爱她,可总有些东西,要凌驾于小情小爱上,只看个人如何选择。
他放弃她的时候,以为自己不过放弃了一个女人,所以出手毁掉她的时候毫不留情,然后百年光阴倏忽而过,他站在高高的望舒岩上,却忽然想起当年的少女,雪肤红裳,美丽惊人。
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遇见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
好在她不是也不会是崔代珊,慕颜想。
那些破碎的梦境虽然痛楚不堪,醒来却也就好了。人这辈子,总要碰到一些人一些事,让你流血流泪,教你怎么挺直脊梁书写成长。
白慕颜这一世颇多流离,已经懂得用豁达的心看待那一幕幕情仇纠葛,虽然想起来依然心痛得厉害,却尝试着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长在错误的环境里,又在错误的时候相遇。龙承先固然负了崔代珊,却也用整个余生做了补偿。
爱或者恨,都要过去,都会过去。
并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值得念念不忘。
何况已经两世轮回。崔代珊和龙承先都已死在时光的洪崖里,尸骨无存。
慕颜是掌灯时分才回来的。
小霜被她先打发回了离山居,她本来不愿意,慕颜再三坚持,只道自己想要慢慢散心,一定会回去,方才说服了她。
拐进那条熟悉的山谷,鼻端闻见了熟悉的草药香,一颗心方缓缓定下来。前方的屋顶上正冒出几缕炊烟,想是小霜已备好晚膳待她回来罢?思及此处,她心口一暖,连日来的疲倦都消掉了大半。
举起手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正待举步向前,那扇本来虚掩着的门却在此时“吱”的一声打开了。
慕颜抬首,一道清绝身影正移门微微含笑,笑容缱绻温和。
她浑身一震,想笑,却不知怎的眼角莫名酸涩,然而心到底是安定了了下来。屋内烛火仍在闪烁,落在那人身后,说不出的契合。隐约间,仿佛还有饭菜的香味飘出来。
“你……”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那厢便接上了。
“你回来了。”
跋山涉水,原来等的不过这么一句话,有人掌了灯等你归家,好叫这两世流离不用继续。
慕颜终于痛痛快快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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