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拾柒 于 2013-3-30 19:02 编辑
引子:
面对乱世天下,君等会作何选择? 是争夺是回避? 还是随着大流结束短暂的一生? 然而历史总在这里。 它的走向从不改变。
上篇 一 淌过这条极薄的溪涧,便是登上终南山的山道。寒梅止了步子,仰头朝上望去,只见晨雾在疏落的林间浮动,如一幅轻纱,隔开了山岩的生硬,将树木轻柔地包裹起来。再往上去,山脊已被云海隔断,天色一丝也没有透出来,恍惚间,此山仿若登天之阶。 她轻轻抹了抹脸颊上凝结的雾水,唇边升起一丝笑意。 倒像个神仙地方呢。 循着山路拾阶而上,沿途鸟鸣清脆,偶有山风轻掠林涛,景色错落绿意渐浓,虽是怡人,但几个时辰的连续行进,已让寒梅有了几分倦意,再无一丝初入山道的新鲜。而盘桓在心中忐忑的猜测,更让她焦躁起来:若是他并不在这里…… 不会的,不会的啊。似是能够甩掉烦恼般,她猛地摇了摇头。 是啊,他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二 天下之大,有些人却只能在这里。 暮色渐至,寒梅几近绝望的心,终于在看到一间粗陋的竹屋后缓缓地落了下来。无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不是她要找的人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夜将不会露宿林中,独自对抗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从那扇未掩的小窗看去,屋内有摇曳的烛火投映的跳动光线,寒梅屏住呼吸听了听,却没有一星半点的人语声。她只好提了提微薄的胆气,轻轻敲了敲那扇竹门。 门内有片刻的寂静,然后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响。寒梅不禁倒退了几步,却见门吱呀地打开,门内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脸没在光线的阴影中看得并不真切,但寒梅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这个男人一定有双鹰一样的眼睛。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 “你是何人?” 男人的声音如石块般,透出冷硬的气息。寒梅好半天才压下了惊惧,答道:“我……自晋阳来终南山寻找兄长,眼见夜色已至,却迷了山路,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想遥见此处竹屋,便前来碰个运气。虽知礼数不容……但眼下实乃无处容身,不知侠士可否行个方便,借一方屋檐予我暂避一宿?” “敢问令兄姓名?” “寒山。” 男人沉默了半晌,方侧过身做出邀请的姿态,寒梅此时才看清他竟是身着残破的戎装,火光下双瞳投映的视线,如刀一般刮着她的脸庞。 “终于还是来了。” 三 有些人和事,无论等或不等,总会到来。 寒梅吃了些干粮,眼前的茶杯已续了三次,屋外才传来脚步声。隐约地听去似乎有秘密的交谈,然而再去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间或的虫鸣蛙叫。 推门而入的,并不是那个男人,却是一个女子。女子仅着青灰色的布袍,发辫简单地束起,通身没有半点饰物妆点,脸容也是极素的,但神态变换间却有一种沉静自然,如自云层中缓慢走出的明月。 “寒梅姑娘,我是墨芷澜。”她说。“山路崎岖,姑娘来访不易。令兄虽为我故交,但他并未来过此处,姑娘许是听错了消息。” 墨芷澜!寒梅的心猛地一缩,这个名字在当年是多少汉人战士心中的烙印,它曾经如一个胜利和自由的象征,让中原的三十万大军有了肩并肩战斗的勇气。 虽然,它亦未敌过世间的阴谋与离间…… 来不及感叹命运造化,寒梅的思绪已被那句兄长不在此处打乱。她略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竟是没了方寸,礼节尽失。忙站起身,半跪下去,“将军,请恕民女失礼。只是民女已失去兄长的消息多年,此行原以为必可以找到他,但听将军所言,心中大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芷澜亦是愣了愣,上前扶起寒梅,微微笑道:“我如今已是一介草民,何来失礼之有?还恳请寒梅姑娘莫再行此大礼。姑娘寻兄心切,想必一路多有艰险,此刻听闻他不在此处,一定是失望至极。只是姑娘还需自制,切莫因伤怀过度而伤了身子。” 寒梅勉强定了定心神,方道:“家兄离开晋阳之前,曾多次在书信中提及昔日少主,此人不是将军您又是说何人?他出行本为替主上高欢提亲,向阴山而去,一走却是三年,半点音信也无,我思前想后,料他必是投将军而来,但为何他并不在此处?当年家兄在将军帐下,就曾多次听他提及您的智勇,还望将军为民女指点其中缘故,否则民女当真是全无章法,不知今后该往何处去了。” 墨芷澜扶寒梅到木椅上安坐,细细问明了情况,沉思了片刻,又将她引入内室,劝其宽心,早些下榻,一切繁杂留至明日再议。 许是一路艰辛劳累,寒梅卧下不久便已睡意渐浓,她在模糊中问:“刚才那位侠士可是容行风?想不到当年威名震天的人,竟是位略有微疾的英雄呢……” 四 略有微疾…… 墨芷澜的目光扫过容行风那条微跛的腿,那是当年他们一同闯过高欢所部下的七重杀阵时受的重创。容行风浴血御敌,带着心灰意冷的她杀出重围,最终避至终南山上。 如今,二人在竹屋外对坐。中间燃着火堆,柴是湿的,烧得噼啪作响。他们都沉默着,享受着这安宁的时刻。 月亮后半夜才会升起,星子密密麻麻地排列开去,整个苍穹都闪烁着暗暗的银光。火光迷了半面视角,墨芷澜干脆背过身去,在黑暗中仰头看着天际。 “芷澜,你该回去了。”容行风的声音依然如山岩般沉稳,却尽量地轻下去,显得低沉萦绕,有种暗藏的温柔。 “你还是固执的穿着军装。”墨芷澜没有回头,“这么多年,都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了,快丢掉吧。” “我一直穿着战衣,便是想着有一天,你还想去打那天下……” “什么天下!不是说好隐居的吗?!”墨芷澜猛地回过头,打断了他的话。 火光中,容行风看到墨芷澜的眼睛,一如少女时清亮坚定,他一瞬间记起过去,他们相遇的年代。 那时候,墨芷澜会在帝都的市井巷道,骑着烈马,追逐年少的欢乐与梦想的雏形,也会在夜月高悬时,捡一方屋檐独坐,默想童年的流离与命运的迷惘。她偶尔会哼起轻盈的小调,或者捉弄一下周围妄想过分接近她的少年。在她的身上,有着如火焰一样源源不绝的暖意,又有一抹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抹去的哀戚。一个接着一个,渐渐有许多人,都围绕着她。不仅是她尊贵的身份,也不单是大家渴望自由与平等的心,而是自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无形力量,将一群相似的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所以,他又如何能够留得住天生要去飞翔的她。 “是,但我从未说过要隐居到何时。今日那女子,虽自称是寒山之妹,却也不得不防其中的诡诈。此山险峻清幽,但若真是有心人寻来,也并非万安之地。” “行风,你变了。”墨芷澜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寒山是曾经和我们并肩战斗的兄弟,他的妹妹,你为何也要如此提防?” “呵,少主。”容行风略微提高了声音。“寒山之妹,当初还只是个半大的女孩儿,如今时隔多年,她亦有许多变化,怎可凭她几句言语就断定身份属实?且说寒山兄弟,历来是心思缜密,怎会留下书信不明不白就失踪三年?其妹自小柔弱,他必不会安排她冒千里之险来此地寻亲,恐怕是背后有高人谋划。” 墨芷澜沉默了许久,道:“我是不会随任何人走的。如今的天下,已与我再无干系,任谁再耍诡计又能如何?” “怕只怕,此事并非你所不欲便能如愿的。天下事一起,就如滚滚江海,又有几人能够不入其中。” 五 面对天下,有些人是身在其中挣扎的草芥,有些人是置身事外清醒的智者,还有一些人,却是拈子布局的高明棋师。 寒梅清晨醒来,发现竹屋内外已没了人影,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旭日缓缓升了起来,竹屋边的山崖下雾气缠绕,如云絮般轻轻流动,远方的景致已看不清了,但寒梅还是呆呆地看着山下随风响动的林海的方向。 “吾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寒梅回过头,只见一位佝偻的银发老者正慢慢走入竹屋,须臾,他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连说,“不见了,都不见了,这天下要大乱了!” 中篇 一 公元523年,北魏爆发了六镇之乱,国力大衰。南朝趁机出兵北伐,再加上各地军阀群雄并起,南北朝进入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一时间,饿殍遍野,流民四窜,天下陷入血与火的动荡之中。 邺城下的二十万大军,组成了数十个方阵,战士们穿着青灰色的铠甲,汗水顺着铠甲的缝隙一滴一滴淌了下来,骑兵身边的战马打着响鼻,马蹄轻轻地踩踏着,扬起矮矮的橙黄色的烟尘。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北魏的士兵,然而城门上的战将尔朱荣没有发出任何休息的指令,他们只能默默地忍耐着。 “都督,可否结束今日的操练?”一名步兵校尉在尔朱荣的身边小心地询问。 “为何?”尔朱荣淡淡地问。 “天气炎热,已有多名兵士不抵烈阳,脱水而倒。近日皆是如此操练,只怕他们耐受不住,半月后出征有误。” 步兵校尉见他不怒,进而小心地解释道。 “哼!战场上变化难测,若是一战三日三夜,莫说这点日头,只怕不食不眠亦为常事,今日不练,来日终将变成他人刀下的亡魂。”尔朱荣说罢,竟走下了城楼。 他来到方阵的最前列,头盔上彩色的缨络是他至高权力和身份的象征。目光可及的兵士们有微微的骚动,很快又平息了。尔朱荣将手中的一把木棒举起,厉声道:“三年前邺城之战,七千骑兵独挡三十万反众,不仅是格斗技巧与冲锋阵型占优,更重要的是每个人求胜的欲望所致!尔等当年有许多人经历过那场对决,很清楚吾手中这把木棒为何物,它是力量和战术的最好证明!昨日吾兵寡尚且无畏,今日面对南人,尔等又当如何?!” “杀尽南人,还我北魏!”一位兵士不知觉间喊出这句话,四周的兵士跟着也喊了出来,瞬间这八个字如潮水般扩散开去,直至数十个方阵都有了统一的声音。一时呼声震天,绵延数里。 公元529年到530年,尔朱荣联合高欢,宇文泰,以及北方大大小小的部族,近百万的军队,斗志满满地对抗南朝北伐的大军,却在七千南军前,如摧枯拉朽般迅速败亡。 这是另一个重大的转折时期,是南北两朝在建国多年后第一次正面交锋。并且南朝军在将帅陈庆之的带领下,又一次为南北朝的历史上,写下新的以少胜多的战斗篇章。 历史上短短的几笔,掩盖了多少勇士的尸骨。两个在战火和血泪中前进的帝国,托着新的勇士,一次又一次碰撞出耀眼的光芒。 二 北方的平原,风一起便尘烟飞扬,然而在这个星夜,却是一丝风都没有。一位白袍老者命人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周围每隔一丈便布下一名童子,十二个童子以火堆为中心,围成了一个正圆。 初夏的夜空,星如落子,在明月的照耀下略显暗淡。老者神情肃穆,面向一直朝东,围绕着篝火举剑挥舞,口中无声地念诵着什么。远远看去,就像神灵的使者,在等待天神的启示。 与南朝军一战大败后,尔朱荣率领残部退守邺城。因陈庆之在距此不远的郎城虎视眈眈,外加花费了数年心血集中于手下的北方部落在战场上溃如散沙,尔朱荣心里积郁着一把暗火无处发泄。 食官见他多日饮食不佳,便挑了南稻熬了米粥,配着清淡小菜助其送食,却不想尔朱荣看到米粥,蓦地掀翻了矮桌,命手下几名亲兵将食官当面杖毙。 高欢听闻此事,忙丢下正在求天问卜的祭师,快马回到城中尔朱荣的宿处。尚未进屋,便听到室内打砸的声响,高欢踏入房内正看到尔朱荣用一把胡人的马刀劈砍桌椅,显然气火正旺。他支开了亲兵随从,坐在房中的一隅,看着尔朱荣将一把黄桃木椅劈得木屑嶙峋后终于停下手,一时间,静默弥散开来。随后,噗的一声,尔朱荣将手中的马刀扎入木椅中。 “胜败乃兵家常事,都督莫为一时失利过于焦躁。”高欢虽不喜眼前粗暴的契胡莽夫,却也仰止他邺城之战的威名,故而还是出言相慰。 “无尽的军马,归顺的部族,予我又有多大意义?此次出战最教我心惊的,是那天下无敌的神物竟已无半分作用……”尔朱荣在高欢探寻的眼神中猛地止了话头。他沉默了一瞬,便披上薄衣,牵马向城外而去。 绿意斑驳的平原上,祭师还在篝火边不断地挥舞着长剑,对着东方的星辰跪拜。尔朱荣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起家乡丰硕的草场和肥美的牛羊,不觉已过去了大半夜。当启明星缓缓升起时,苍老的祭师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对着东方匍匐下去,双臂向前伸展,整个人用最虔诚的姿势接受着神启。 “都督,天神已降下神谕,陈庆之虽勇,然锐气终有尽时。三日后天降大雨,连降五日,待到第六日,便是都督决胜南人之时。” 三 大雨已连下了三日三夜。 “到此为止了吗?”陈庆之看着乌云低垂的阴郁天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郎城中最出名的玉轩书斋,藏满了各色的古书。陈庆之自从入了此城,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即便是一路连下三十二城,高奏凯歌,陈庆之却始终没有露出任何喜色。一年前梁王萧衍派兵七千助北海王元颢攻打北魏,名为扶正储君,实为试探北魏军力。他做为统帅深知其中利害,虽一路北上御敌,七千兵权却始终握在自己手里。元颢也并不昏聩,虽令陈庆之为前部将军,但要点之城均派自己的亲信驻守,其中的防范之意也异常明显。 这场南北结盟攻打北魏的战役,一直建立在相互利用与防备之上,即便目前连胜,只怕仅一战,即可让前役功亏一篑。 而这连日的大雨,大约就是失败的征兆。 元颢自从四月攻克洛阳后,便入城称王立储,广设豪宴,日夜笙歌。不满一月已沉溺后宫,骄奢淫纵,不理国事。大臣们反复劝谏,进言此时国基未稳,北有尔朱荣随时卷土重来,南有梁王萧衍虎踞黄河以南,过早享乐只怕国寿将尽。但后宫中的莺歌燕舞麻痹了曾经野心勃勃的元颢,臣子只得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鄙夷已久的南将陈庆之身上。 陈庆之背负着重重压力,却只是日日在玉轩书斋中消磨时光。六月的雨季,雨带绵长,整个黄河南北均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之中。陈庆之静观两日,终于连夜冒雨入了洛阳城,但当夜即归,第二日清晨,再次来到书斋。 所有人都明白,最后一个希望已于昨夜破灭。 而他们却不知道,这短暂的王朝,将在这场豪雨停止后,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中。 四 第三次冲锋终于攻破了洛阳北城的城门,尔朱荣率领的两千精锐骑兵如一支重矛,插入了洛阳的咽喉,并在城中重新结起阵型,一路直入王宫。 士兵们杀戮正盛,沿途不分敌兵百姓,尽皆屠尽,妇孺幼儿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鲜血浸满了城中的石板路。尔朱荣骑着战马,踩踏着无尽的尸骨,自北魏国君封侯招降五年后,又一次夺回了胜利之神的眷顾。 他在夕阳的余晖中走向即将属于他的王朝。 北朝的天下,再次一统。 五 “将军败了。” 面前的棋盘,黑子如一道长龙,将白子紧紧环抱在怀中,却在即将收拢利爪时,陷入了白子的陷阱,瞬间摧枯拉朽般败下阵来。 陈庆之看着对手,微微笑道,“棋败尚可重来,兵败又当如何?” 那人一声冷笑,放下手中的残局,“从战国到如今,兵败之将无数,前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有楚霸王项羽引颈自刎,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陈庆之闻言,亦搁下手中棋子,走到窗边。雨依旧如瓢泼般下着,空气里满是院子里被打落的月季的清香。他想了很久,才说道,“妙心,你终究还是没有放下当年的失败,即便如此,这个天下,已与当年不同了。绝不是你,或我,或任何人能够去改变的。真正的英雄,是不畏一切的狂热之人。你有皇族的荣辱,我有军人的忠义,而当世的其他豪杰,亦有种种进退间的犹疑。能让这个乱世平息的人,也许还在战火中成长,或者匍匐在天神的脚下尚未出世……” “我闻将军之意,是打算不战自降,班师回朝?”妙心女侠墨芷澜依旧冷笑不止。 “古人言:‘尽人事,听天命’。我虽洞悉世事玄机,却也难以脱世而行。此仗必打,却也必败。我请你来,一为感谢你不计前嫌,送来攻克北人机关的神物,才让尔朱荣百万雄兵溃如沙堡。二是想请二位助我南渡,我已备好行装。” “助将军南渡?那将军的兵马……” “天下战事,犹如棋局。不备后路,看似不畏生死,却只配称作勇将。子云行军打仗二十余年,自认忠勇虽为上品,谋略却更是难得。多少人只顾生前名却不谋身后事,我自诩儒将,必不走勇将的愚路,在此处坠马而亡,留一具白骨给天下评说。” 下篇 一 普贤寺的香火已断了三个月。 卯时,僧众们用过了斋饭,按惯例聚至讲经堂听主持说法。寺中主持方丈慧明一改往日闭目静坐姿态,装束也由简单僧袍变为厚重袈裟。僧众们见此情形皆是暗道不妙,果然不出一刻,慧明大师接过小沙弥整理好的布包,对众人道:“南无阿弥陀佛。诸位佛门弟子,当今乱世,北魏王朝覆灭,又分东西两朝,连年征战,众生皆沦于战火之苦。我佛慈悲,不愿看天下人受此苦难,故而昨夜托梦于老衲,命我往红尘中去普度众生。” 话音刚落,僧众议论纷纷。一僧倏地立起,言道:“大师此去,何日可还?” 慧明一愣,道:“度化世人,讲求的乃是一个缘字,归期无定。” “大师曾讲经说法,道,‘红尘皆为化相,世人亦为化相,幻化无穷是为幻境。’若世人红尘皆为幻境,不知方丈究竟要去度化何人?” 僧众们止了议论,静听二人辩法。 慧明看着这位刚入寺不久的僧人,身形宽大,肤色黝黑,目光坚毅,便答,“红尘虽为幻境,但世人却是活物,故而度之。如今你皈依我佛,便是佛祖的度化之道。云云众生,还有千万如你一般渴望脱俗之人,佛祖慈悲,遣老衲前去搭救。”声音虽不大,但字字铿锵,落地仍有余音。 那僧人听闻,面色却并不像其他僧众叹服称颂,只是沉默地坐回蒲团上,众人尽皆散去,他亦坐在原处一动未动。 “将军既悟不出佛理,长居于此又有何益?”待到堂中只余二人,慧明才开口询问。 “我半生戎马,见惯生死伦常,亦知佛家修身即为修心,修心方可悟道,本已入境,却闻大师今日要往那红尘中去。大师可知,乱世因由,便是从佛家开始?” 慧明听闻,面容一黯。那僧人接着说道:“寺中香火已绝,即知乱世已至峰顶。佛陀原为普度众生而来,不想被世人弄得遍地金身,广受香火,本行善事却积出恶名。我观大师神色,应深明其中道理。此行再入俗尘,可是名为度化,实为保身之举?” 慧明神色青灰,站起身关了讲经堂偏门。又回到殿内长跪于佛像面前,道,“我修行礼佛多年,尤念肉身,畏惧死亡,是为六根不净。还请佛祖慈悲,放我还俗,来日必供上香为报……” 僧人闻言,哈哈大笑,当即脱下僧袍,踏过门槛离堂而去。 二 “世人惧死,实为常情,只因心中皆有牵挂。” 密林小道上,三人御马而行。墨芷澜听闻陈庆之几月来在普贤寺所见,知其又生感念,只得出言相慰。 陈庆之却道:“你二人一路相随,不过是恐我泄露神兵利器,为祸天下苍生。” 墨芷澜容行风闻言勒停了马,面面相觑。容行风会意,出声言道,“我们并非不信将军品德,只是这乱世之中,野心之徒遍地皆是,待将军四面楚歌之时,品德亦有何用?” “那便在此处除掉子云。”陈庆之从马背上跃下,身上除却一件薄衣再无任何披挡之物。“久闻容少侠少年之时便有武将声名,弓马尤其娴熟。死于君手,未有遗憾!” 墨芷澜亦下了马,到陈庆之面前道,“三年前我离开终南山,便发过一愿,绝不为这乱世再添苦难。用此神物助将军北伐,也只是借将军之手,结束北魏乱世。如今尔朱荣胁天子以令诸侯,虽为恶行,但四海皆已臣服于天子脚下,战乱已止。我不过是把自己曾经拨乱的天下复原罢了。” 陈庆之深深看着这个年轻的前朝皇女,此刻她已脱下曾经重重压迫着她的使命感,声音中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盈。 “当年邺城一战,我便已听闻将军威名。而北伐时在将军帐下,亲见将军一月内连克北魏数城,骁勇非常,很是敬佩。若在当年,将军与我同谋,就不会……唉,不再提了。”说罢,墨芷澜神色间浮起几分黯然。 “妙心也并非一无所获,人生在世,不过得一间屋、一壶酒、几名挚友。至于其他的,皆是烦恼,你又何必惋惜。” “子云将军说的是,我叹来叹去的,不过是女子的一点痴念。说与将军,也只是劝将军千万以善为念,切不要再让此物纵横世间。” “妙心尽可放心,另外还请二位再随我走一段,有个人,已在前方久候二位。”陈庆之说罢,翻身上马,向密林尽处而去。 三 酒肆里,一位黑衣人已等候许久。 这间酒肆正设在驿站旁,来客混杂,他本不会太显眼。但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来去去,他仍在原处,这让忙得焦头烂额的小二哥也不得不对他关注起来。 酒壶已换了五次,他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身边一把古朴的长剑,透出森冷地寒意。 所有人都猜测,这是摆下的一个杀局。 然而当墨芷澜踏入酒肆时,小二哥突然感到黑衣人放下了所有冷硬,变得柔和起来。待到黑衣人揭下斗笠,墨芷澜不禁惊呼,“寒山!” 四人围桌而坐。容行风饮尽杯中烈酒,道,“寒山兄弟一别七年,怎到了子云将军帐下?” 寒山答:“高欢并非明主,我又何必栖身他处。但除妙心以外英豪,寒山皆无意追随。” 陈庆之闻言朗声笑言:“寒山兄弟莫再提此事了,教子云何以自容啊。” 几人又进数杯。 “此处向南,道路会一分为二,向东南方去是往江陵,往西南方去是往成都。几位虽无意再战天下,却不宜再居山野。子云还请诸位随我去江陵,城中正有一处私宅,可保君等半世衣食。” “不敢劳烦将军,寒山早有安排,蜀中舍下虽不及将军府邸,倒也图个山险路遥,正好避此乱世。” “寒山兄弟说得甚是,如此眼界,教子云叹服。” 墨芷澜却奇道:“寒山并非蜀中人士,何来居处?” 陈庆之笑道:“妙心有所不知,此次北伐,多亏寒山兄弟自川蜀带来唐门书信,木人机关才得以完全破解。” 墨芷澜听闻,与容行风交换眼色,道:“木人机关破解图,乃终南山上与我们同居的癫狂老者所作,经将军反复锻造试炼已近完美,此刻怎又提到唐门书信才可破解?” 寒山笑答:“妙心有所不知,机关并非兵器,但凡上阵迎敌,事后便会改造,以防再战时被敌军所破。木人机关,最初形似木棒,看似粗陋不堪,却内藏数十机关,近身出击可千般变化,攻其万般不备。后经改造,已似人形,结阵而走,所向披靡,无物可挡。你所持的破解图,乃是人形机关雏形破截图。如今战场上的木人神兵,已被改造得玲珑精致,唐门不愿此物沦为野心者的工具,才书此信托付于我,助子云将军北伐。” “原来如此。未料到寒山交游如此广阔,连唐家堡那般出世之辈,亦肯托要事于你。” “非也非也。妙心一走,高欢便派我出行。名为替高欢提亲,实则去蜀中替他寻找机关图纸。蜀道艰险,唐门亦十分隐秘,一去便是五年,待我再回中原,听闻高欢已被尔朱荣重用,所率兵卒皆归尔朱荣营下,十分气恼,誓不再为高欢所用。正遇南梁招兵北伐,便入了子云将军帐下,借此机会了却唐门所托。” “寒山兄弟依旧如当年一般稳妥周全,行风敬你一杯。” 四 往前是两条岔路。 “妙心,容少侠,寒山兄弟,就在此处分别吧。”陈庆之勒停马。“天下之大,再见即是缘分,若是不见,还望各位珍重。” 面对离别,三人亦感无言,只一句“将军珍重”,便止了送行。陈庆之随即拍马,取道江陵而去。 余下三人,皆为旧友。分别多年后再次相见,诸多感叹涌上心头,墨芷澜不禁落下泪来,行风寒山见状,虽觉无措,却也感同身受,无言以慰,只得御马缓步一前一后陪她往成都方向而行。 越往西去,林木渐密,亦不见几多人烟。三人皆无要事,便如出游般徐徐而行。又因心中欢喜,沿路交谈不绝,言至妙处,便会纵马在山道上相互追逐。一时间,三位名震天下的英雄儿女,仿若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然而欢纵却不长久,不多时,忧色又重归墨芷澜的眉间。容行风见状,亦是沉默下来。寒山观二人神色,似有重重心事,便叙叙问起前情,初闻神兵时,寒山有几分热切,但又闻墨芷澜对此物的忧虑,不觉皱起眉宇。 暮色渐至,三人寻了乡间野店暂住一宿。饭毕,寒山来到墨芷澜房中,随身抱着一个极小的木箱。寒山见她面露疑色,便打开木箱,其中一块叠放整齐的绢布。墨芷澜不解其中奥妙,静待寒山出言讲解。 “此物为木人十三变化图,分为制破两卷。唐家堡昔日将神兵变化尽皆绘下,却被一位名为唐轩意的墨宗弟子盗走制卷中三幅献给北魏国君,与唐轩意同门的师弟唐寂,不愿看到木人机关和唐轩意沦为政治工具,又恐北人得了机关灭了南梁,便北上刺杀北魏君主,行刺失败后生死不明,唐轩意也就此失踪。” “倒是个英雄般的故事。只是如今此图在你手中,若有奸人传扬,只怕不得安宁。” “知晓此物的,除却唐门一派,世间惟有你我二人。我予陈庆之的仅有克制那三幅机关的破解图,余下十幅,便是留给你。” “我要此物何用?” 寒山闻言面部泛起红潮,抱拳单膝跪地道:“七年前,邺城兵败只因军队庞大,人马混杂,许多杂编兵士貌合神离,一入战场只顾多割人头换取利禄功名。而尔朱荣统兵只言胜字不言个人功绩,与此相较我军焉能不败?可见行军打仗,兵不在广却在精,将不在勇却在智。妙心,你贵为前朝皇族公主,行军多年懂兵法知阵型,亦有统帅各路英雄的将才,总结前战胜败之势,再辅以木人神兵为助,天下何谈不归?寒山愿长伴左右,永不相离。还请少主切莫丢了夙愿,再言归隐!” 墨芷澜看着下跪的勇者,一路随陈庆之南渡的紧迫疲惫忽然一扫而空。时入深秋,窗外落枫被微风轻扫,寒意渐甚。她紧了紧衣物,道, “秋风冷冽,冬雪渐至。天下虽大,何处为家……” 五 山间野道上,两个女子并肩而行。沿途的烂漫春花吸引了她们的目光,采摘数朵编了项链手环,佩戴齐整临水而照,二人皆啼笑不止。 “芷澜阿姊,再讲讲你少年时在洛阳城的旧事。”寒梅邀墨芷澜坐下。 公元531年,两个女子在蜀中的某个小村落谈论往事,与此同时,尔朱荣被北魏傀儡帝王魏庄帝刺杀。 五月的晴日,云絮洁白厚重地拥于天际。二人倦乏,便躺倒在花丛中,墨芷澜看着天色,言道:“不知寒山是否顺利北渡,再过一月便是河汛。” “兄长再入中原,为的便是让你记挂。他自幼时就惯常猜测他人心事,当年高欢命我寻他,早些年就已被他料中,留下书信,‘若是将来有人命你寻兄,即刻前往,若寻着便罢,寻不着,便寻处幽谧之地暂避而居。终有一日,兄必来寻你。’果不其然,他刚走两年,便已成真。” “人人称他‘武诸葛’,并非虚名。” “却也巧合,在山上遇到的老者,正是唐家堡弟子,又是兄长的师父。他本想下山寻你和容大侠,却听闻我见过唐寂,便带我回了唐门,这才找到兄长。” “唐轩意……唐寂……都是当世的英豪。只可惜时光无情,英雄白头。” “你们这些痴人,只会迷恋英雄战事。如我这般,嫁个男人,织布耕锄,繁育儿女,才是圆满!”寒梅说罢便站起身来,朝路口奔去。 路口处的容行风,身着布衣,笑吟吟地递出手。 墨芷澜目送二人相携离去,突然听到空中一声清啼,举目望去,是一只山鹰,御风盘旋而舞,忽地双翅一振滑得远了,只余下一方晴空。 旧时代的英雄们纷纷谢幕。 而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