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非佛即道 于 2012-11-13 02:36 编辑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 可是梦，怎会让人如陷入沼泽的鱼儿。
挣扎，却被无力淹没。
不。
我要说的，是对生的渴望，强烈得让人血脉膨胀。
“嗯！”
肋下伤口剧烈的疼痛使我哼出声来。左脸压在碎石上带来的尖锐触感，耳边渐渐清晰的欢呼声，随着逐渐返回大脑的模糊意识，我的心脏猛的一窒！
“我还活着？”
大口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顾不得腊月的寒风对肺部的强烈刺激，从未有过对生的美好，如此心怀感激。不对！
“原来你们也会渴望生存。”
声音浑厚低沉，略带沙哑，却字珠恢弘，隐含一股桀骜之势，必是常年征战，统领万军之人；走路下盘极稳，每一步的距离就如标尺般精准，落地轻重如一，呼吸如吐海纳川，悠远绵长；必是已达璞境的内家高手。世上符合如此特征之人，只有他！
猜到此人身份，我猛吸一口气想要起身，才发现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剧烈的疼痛使我一阵昏眩，心中暗道可惜。
羿有些愕然的看着眼前趴地上的黑衣女子，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在察觉自己身份后，她居然还挣扎着想要动手。
羿皱了皱眉，刚才的一战极为血腥，面对百余血卫，此女子战至最后，四肢被废，喉骨亦被捏碎，甚至在倒下前依旧被她暴起击杀三名血卫，不得不让羿略感惊讶。若不是最后一瞬从其仅遗的右眼中察觉到一丝对世的眷念，只怕羿早已在愤怒之下将其彻底击杀。
“你就是‘孽’最后的八魁，呲狼？”
我不奇怪他知道我的身份，北汉的情报网极其强大， 甚至在南楚宫中都有不少耳目，何况由江湖义士自发组织的抗汉部众’孽‘。此次策划整整一年的伏袭失败，必定是……咳，还是算了……
“孤很好奇，”羿扫了一眼剧烈咳嗽的女子，继续说道，”‘孽’上至八大首领‘魁’，下至刀手‘狂众’，都是选自流民孤儿、无依无靠之人中的天赋极佳者，自入‘孽’之后，就须服用“嗜殇蛊”四十九日，彻底消情除欲，只存一念—“灭汉”。”羿的声音愈发冰冷，听着身后将士传来的欢呼声，不由暗自庆幸。‘孽’在北汉可止小儿夜啼，多年来无数次以残忍手段进行的暗杀给北汉军民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此次不知付出了多少军士的生命才将’孽‘众彻底覆灭。回望眼前翻滚的长江和对岸零星的南楚灯火，不知怎地，羿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不是应如属下那般的轻松。“行如云，战如虎。仅凭这一点，我北汉男儿自愧不如。”羿摇摇头，甩开恼人的杂绪，瞥着地上的女子，一如之前的冰冷“可相比你们而言，我们更像是人。”
‘人’？我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扯动胸口又是一阵咳嗽。他蹲下身子，我能感觉到如刀子般目光的凝视。“于是孤很好奇，一个拥有情感，对世间存有眷念的‘孽’，身份肯定不一般，”他伸手撩开遮住我右眼被血浸湿的长发，使我能够看到他的面孔。那是一张并不很英俊的面孔，却刚毅、威猛的线条，勾勒出一股傲视天下的王者气质。尤其那对眸子，在夜里时不时闪过一缕精芒。睿智，而不失沉炼。如果说他刚上位时的灭蜀之举向世人宣告一把绝世之剑已经出鞘，那么十年前‘平辽七策’的成功和十年来的休养生息则表示此人已经学会利藏势敛，仅偶尔闪过的寒光就使我觉得他远比过去更可怕！想到此处，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颓意。
“孤从未抓到过活着的‘孽’，因为他们不求‘生’，而你不同，”他的眼角泛起一丝冷嘲，“你有所留恋，才使得你生的本能如此强大，否则军医可没本事保住你的性命。”他捏起我的下巴，将脸凑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浓郁青梅酒味。战前行酒令，阵上奋杀敌。我尝试抬了下右手的指头，食指有反应！这是一个好机会。
鹤蜂针寸余长，发丝粗细，针头涂有’冰荷露’，无色无味无毒，遇酒则会变成剧毒之物，’孽’均将其藏于十指之中，使用时用秘法逼出，指头轻沾酒水或微刺饮酒之人，以行暗杀之事。我大胆地与他对视，暗运秘法，只待片刻即可将针逼出，如此距离，以目前残余的功力也足以刺入他的肌肤。
“那么现在告诉孤，‘天道’是否在蓬莱？你只需说实话，孤保证你所留恋之事的周全。”热气喷在我脸上，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眼神毫无波澜，心中却猛地一震，指中的鹤蜂险些跌落，他知道’天道’！如何知道！？莫非是……不可能！此事知道的不过凡几，即便八魁中，也仅我一人知晓……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啪”的一声，我的食指碎掉了。不理睬我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站起身来，负起双手淡淡道：“武学之境，先天为尊。’天道’三十年前已是先天，可那时他已步不惑。而孤不才，十年前已入此境。”闻言我心中狂震，三十岁的先天，数百年都未曾一见的奇才！“不过’天道’向来算无遗策，其所学所闻之博，无论军事韬略，天文地理，孤远不能及。当世能在二十年来让孤西不敢敲荆襄门户，东不愿踏足余杭者，唯有’天道’！” 一位当世枭雄，口中赞美的却是一直隐于江湖之下，运用个人势力抗衡整个北汉的百年奇才，从他的言语中听不出任何仇恨或气怨，而是充满了无奈与惺惺相惜。
或许，他们本应把酒言欢笑啖天下，可惜命运弄人，一位是北汉霸王，一位却是南楚旧臣。
迷离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与师父对话的 <云竹轩>。 “玉儿，你虽是我爱徒，却也要以大局为重。此行虽险，有你骊师兄在大辽陪都接应，他为八魁’呲狼’，行事果断沉稳，必能保你母子周全。只是汉王亲征，领兵三十万，合邝原张宁五十万步骑，号称百万大军，已于半月前破下宣城，这大辽灭亡也只是数年之内的事了。” “什么！”我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宣城不是有冯远冯将军吗？怎么会……” “你放心，月前我已手令骏羽见机行事，相必已经将你夫君带离宣城。” 骏羽师兄行事果决，擅隐匿行踪，听得有他陪在夫君左右，我心中稍定，却也无法消除忧虑。
‘天道’看着从未失态的玉儿如此这般，心中微叹，捻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盘中央，顿时白子首尾相衔，成盘龙之势。此局已活，无继续的必要，’天道’轻袖一拂，黑白子皆化粉尘飘散“北汉势大，合围宣城；又是谋定而发，北汉数年丰收，辎重粮草充沛。冯将军虽为当世名将，又极为擅守，不料北汉以黑油破辽河之冻，放水淹城，冯将军见据不可守，领兵突围，被斩杀于宣城北门，哎，可怜三十万宣城军民百姓，因北汉此次北征实行坚壁清野，而无一幸免。”说到此处，已是黯然泪下。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调整心绪“师父不必神殇，玉儿此去定以大局为重。玉儿认为，大辽幅员辽阔，未必没有反击的机会，何况我们还有……”
“宣城乃大辽咽喉，”师父摆摆手，打断我的话道“宣城一破，北汉军便如鱼入大海，大辽再无一重城可守。”’天道’微微后仰，卧入椅中，左手扶额，右手轻抚玉儿头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珍貅盟虽已是北汉最大商盟，可近年来为师已逐步放弃对它的掌控，一来大辽势急，我已抽出八魁中的三魁北去援辽，只你景师兄留守汉都洛阳；二来加盟珍貅盟的都是平常商人，无江湖势力，虽然将珍貅盟的资产从北汉移走可以对北汉造成打击，可此举也会使得许多平常人家家破人亡，实非为师建盟之初的意愿，此事不提也罢。”’天道’眼睛微阖，仿佛将要睡去一般，“北汉此行大辽，必从徐州、蜀中抽调兵力。若我南楚得一名将，于襄阳插旗呐喊，做出北渡迹象，北汉历来重防襄阳，此举必定吸引北汉守军注意，暗抽荆襄军士西经蜀道进蜀中，取萌霞关；东集余杭义士联合水军北上直取徐州，引北汉北征军回救，则大辽之困可破也，此水军可顺势逆流而上，协襄阳军渡江，则数十年后我南楚昔年武帝北上之计不再是梦。哎，只可惜我南楚奸相当朝，国主年幼，而楚人羸弱，不喜争斗，北汉此次遣使联姻，又免去南楚三年朝贡，轻而易举便省去后患，此乃天意？抑或北汉大统之势不可挡……”’天道’话音愈发微弱，玉儿便知师父已是困极睡去，轻手将被褥给’天道’搭上，轻声退下收拾细软北上不提。
只是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离开’云竹轩’之后，师父微张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剑芒，身前的钢铸棋盘应声断成两截，自言道“羿啊，虽然你使计迫使老夫放弃‘孽’，但还是希望你能手下留人……”说罢又是沉沉睡去。 “怎么，或是’天道’已然仙去？”羿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女子，他并非存心激怒她，只是他感受到此人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而自己又急于得知’天道’的下落，虽难免知音难觅，孤老一生的境地，可若是不除此人，不与之一战，却又将是人生憾事，正思索间，四周忽地传来一道飘渺的声音：”汉王，如此胁迫一个即将逝去与夫君团聚的弱女子，却又是英雄所为？” 羿闻言浑身一紧，身上寒毛炸起，听得属下大呼”陛下小心！” 羿猛地转过身子，只见一须眉皆长的白发道人，双目微阖，身着青碧长衫，足登木屐，飘行于树梢之上，齐腰长发用尺余绸巾随意束起，随风纷扬，如落凡仙人，宽大的袖袍中一只如玉手臂凝成剑指，在黑夜中泛着柔和的白光，直指汉王而去。 “哈哈！’天道’！若非知晓此女乃你亲生孩儿，孤岂会竭尽精力布下此局引你现身！来得好！”话音刚落，羿已将气势提至最高，只见他双脚猛跺大地，如离弦利箭，如猛虎出笼，迎着’天道’疾射而去，凝力而发的双拳卷起层层气浪，直捣黄龙。 朦胧着，我仿佛听到师父悲恸的呼唤，在光与力的交织中，身体变得好轻，宛若再次踏入梦境，师父音容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划过……
“为师在江边拾到你时，这块手帕就盖在你身上，上绣有一鱼，想必是你生母之物，为师便取谐音唤你作玉儿罢……”
“你虽为我养女，为师却也依你之意免去你药王的‘嗜殇蛊’，家不可无法，此例一破，我们父女之情已尽。”
“庭飞此人虽忠贞不渝，足智多谋，是为良才。只可惜身为辽将，当今辽主昏庸无度，贪恋美色，此人必不得重用。嫁与他注定多舛命途，天涯一方。玉儿，你可考虑清楚？”
“玉儿，为师知你私用禁令是想要报弑夫亡子之仇，但此次伏杀凶险万分，汉王耳目众多必已有所察觉。为师此生无求，但求你暂且放下，一切有为师替你做主！”
…………
……
是啊，‘孽’本不应有的对生的渴望，只因不孝女辜负您太多，如今幸得遗面，此生虽憾，却也只得先去了，师父保重……
“人皆道鱼者，为渔者生，却焉知鱼之意？
百姓为鱼，食糠泥而清江河；朝纲为渔，啖民膏而漠苍生。”
一位青衣老者放下手札，惆然望向窗外晨雾微散的竹海，思绪泛泛，但觉衣角微动，低头看去，只见一粉衣女娃，一手拽着老者青衫，一手搅着自己的辫花，小嘴微嘟，一脸的委屈“师父最讨厌了，每次看书总是忘记答应玉儿的事儿。”大大的双眼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老者闻言一愣，顿时哈哈大笑，“好好，走，师父这就带玉儿骑马去。”
女娃顿时破涕为笑，拉着老者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屋外走去。
清风拂过，微凉秋意将手札带至最末一页，八个苍劲却似蕴有无数悲叹的大字跃然纸上：
人为鱼者，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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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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