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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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转载] 寂灭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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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8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大上海像一个穿着华丽的民国少女一样,带着古典的优雅伫立在她的面前。抵达月台的时候,正是破晓时分,尚未透露曙光的天空是一片忧郁的灰蓝色,这种颜色令她在一刹那间哽咽。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还有依依侬侬陌生的语言,她突然明白她是既回不到过去也走不到未来。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出现在这里却不知道可以何去何从。

    在很久以后,她常常会在梦中回到初抵上海的那一天,透过梦魇她看到她的脸上凄怆的无助,那样的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长而细密的眼睫毛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孤独地颤栗,身边仍然是那一个带轮子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所有的一切。一部手提笔记本,几条旧棉布裙子,两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件简单的棉布衬衣。一张薄薄的花被子,---那一张被子就好像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东西,跟着她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只是为了寻找她想要的温暖。但是,好像在哪里都没有她想要的温暖。于是,她只好一再地离开。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陌生。逃也逃不过的梦魇。夜夜缠身。

    就像无数在大上海的繁华里面挣扎求存的人一样,她刚找到一个廉价的出租屋放下行李就必须马上开始工作。没有其它的选择。

    她写作。为数个在午夜播出的电台写稿,写出自己的文字,换上别人的名字,并以此换取她生活必需的东西。

    在别人读出她的文字的时候,她穿着清洁的棉布裙子趴在电脑前面呼哧呼哧地吃着泡面,然后把这一碗没有营养的泡面转化为一个个在键盘上敲击出来的文字,这些文字又可以换来一碗碗没有营养的泡面。如此循环。偶尔仰头,她感觉幸福的青鸟离她极遥远。在那一个瞬息之间,她心灰意冷。

    她租下的房子在城郊一个老胡同里。在过去了数十年的岁月里,这个地方也许也曾经有过极繁华的时期,这些老房子有一种颓败的高贵,像迟暮的美人。高高的屋顶,琉璃的飞檐,屋檐下面隐约可见曾经美伦美奂的图画,用细致的工笔描摹,气势磅礴,篇幅巨大。住下来的第二天,她向邻居借了一把竹梯子爬到屋檐下面看了一整天,连饭也没有吃。看完了属于自己的屋檐又去看别人的,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长发飞散,状如女鬼。她用一部老掉牙的相机拍了很多图片,保存在电脑里面,给了这些图片一个标签:姥姥的祖屋。

    莫晓的姥姥是一个老上海没落贵族的后裔,有年轻时候的相片为证。虽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那一个穿着清朝服饰撑着油伞笑脸如花的女子和满脸皱纹目光隐晦时时对身边一切动静像兔子一样警惕的姥姥联系在一起。

    现在这些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宽敞的院落分隔成几十间小单间,一个小单间就是一个临时的家。原来的主人也不知道更换了多少代,在这里长大的人离开了这个地方,在繁荣喧嚣的都市里落地生根。如今在这里住着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操各种不同的语言,偶尔有两家的主妇因若干小事争执不休,天南地北的两种语言彼此不相及地诅咒着对方。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只好从对方的表情里猜度那些噼哩叭啦的方言的意思,然后用一种更激烈的表达来反击。

    每到一个地方,莫晓都不大和别人亲近。长期孤独的写作使她已经失去了和他人沟通的本能。她的工作从夜幕降临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凌晨。中间只是起来去一下厕所,或者用一个大大的陶瓷杯子喝水。那杯子大得不像样,非常笨重。她要用双手才能把它棒起来放在嘴边,写作的时候她喝很多的水,好像喝下去的水可以用力地挤出来,在指尖变成一个个方块的文字。她不抽烟。也不喝酒。独自生活在黑夜里面,她仍然热爱洁净。所有颓废不洁的气味和习惯她都不沾染。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长发也梳理得整齐贴服。最难伺候的棉布衣服她也穿得干净烫贴。

    莫晓用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生活。很努力。

    但是莫晓写的文字却带着一种颓丧唯美的缺失。像一尾在一个小鱼缸里面转来转去的鱼。莫晓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地进化,进化成一条鱼。因为善忘,所以快乐。

    她在一个聊天室里注册了一个ID,名字叫晓晓鱼。

    灵感枯竭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悬浮着,看别人说话,听别人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杯子,喝水。

    屏幕一页不页地转换,很多人在兴味盎然地发言,莫晓盘腿坐着,洁白圆润的脚趾上没有一丝指甲油的痕迹。赤足,脚腕上缠着一条细细的脚链。走路的时候就会碎碎地轻响。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有时会很害怕一个空洞没有声音的空间,于是,莫晓的手腕上也戴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手链。一扬手,有像风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写字的时候响,走路的时候响,喝水的时候也响。莫晓的世界就有了声音。

    没有人知道莫晓为什么要独自远走他方,辗转地来到这个城市。

    而莫晓自己也刻意地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淡忘。就好像她曾经在其他地方停留过一样只当是一种偶然。

    可是,在夜凉如水的时候,突然而至的思念无法遏止,悄然无声地泛滥成灾,把她淹没。她没有办法写下一个文字。

    莫晓把所有的电灯熄灭在黑暗里面切切地哭泣,像一个无助的小孩。满心满怀的,都是那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曾经近在咫尺的人的影子。孤独张开双臂把莫晓整个地包裹着,发出一种如夜枭一样狰狞的笑声。

    那个人不知道突然消失的莫晓其实就生活在他出生的地方。他也不知道那一个女孩子为了他正在独自漂泊他方,靠出卖思想和文字生活。他是莫晓唯一一个远走的理由。他留在原处左右张望,疯狂地寻找着她,却不知道她就在被他远远抛离的城市生活着。她想去看看那个他成长的地方,在他呼吸过的地方把两个人的岁月一个人地过下去。

    生命如同交错的两道铁轨,在他们汇合的一刹那间就失去了彼此。

    莫晓总是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衷。在这个世界上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我谁也不爱我只爱你。所以。我会选择一种对你最好的结果。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女子无端的任性。他以为这只是她在向他撒娇。

    她那么安静地在他的身边,给他做好吃的饭菜,帮他收拾房间,拆洗被褥揉搓臭袜子。怎么可能会离开他?

    当她突然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消失。他仍然无法相信,他是终于失去她了。

    世界那么大,如同浩瀚的海洋,他再也找不到那一尾善忘的鱼。她对他说,我决心要忘记你了。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那样眷恋地看着他,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他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头柔软的长发把她的脸庞覆盖了,他看不到她脸上的悲伤。他抱着她,她的身上有一种干净而清新的香味,像凌晨带着雨露的山茶。他宠爱着她,他喜欢她把他当成她的唯一。他把她爱他的方式看得理所当然,他叫她小小。渺小的小。他环抱着她,他长手长腿,可以把她整个人放进他的怀里。

    莫晓消失得那么干净,好像她本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而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那个和他生活了两年的女孩子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不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甚至在他们同居的两年里面,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她只有他。他是她的整个世界。除了坐在电脑前面写一些辛涩阴郁的文字,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家。她对一切都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一年的秋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独自坐飞机在他的面前出现,穿一件黑色的高领薄毛衣,一条黑色的短裙子,脚上是一对高筒长靴。脸色苍白,却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敢。她畏高,在飞机上吐得翻江倒海。但是,当他叫她坐飞机去他的城市的时候,她还是温温柔柔地说好。只要他叫她做的事情 ,她总是说,好。他说,我爱你。你来和我一起生活吧。她也说,好。她好像从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付给了他。她说,好。然后独自来到他的城市,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站在她的面前,笑得春暖花开。她在他的笑容里找到了温暖。她没有后悔过把自己交付给他。他说你跟我来,她就跟他走。走在路上的时候,有昏黄的路灯如泻般的照射。她走在他的身后,在他长长的影子里慢慢地前行。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对她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修长而干净,很好看的一双手。 然后她加快了脚步,走到他的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宽厚的手心。他笑了,用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发。第一次见面,没有陌生。她好像是命定一样的对他千依而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为什么那么心甘情愿地对他死心塌地。他主宰着她的世界,把一切看得理所当然。

    她做他喜欢吃的东西,把他的衬衣西裤烫得笔挺,把他的家收拾得纤尘不染。在他的阳台上种花,种苍葱的爬滕植物,用手缝素雅的浅绿色窗帘,浅绿色的台布。---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她在他的家里忙碌着,像一个平常的家庭主妇一样。有的时候他下班回来,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着,腰间系着一条苹果绿的围裙。她好像只为他而存在,做家务也是快快乐乐的。他看着她那样快乐地在他的家里进进出出,心里总会泛起说不出的温柔,很想把她好好的珍惜着。她年轻,带着小女孩的羞涩,和他目光接触的时候,仍会淡淡地红了脸。

    2

    他上班以后,她就在家里用电脑写东西。她写的东西都很凌乱,但是,文字里有一种扣人心弦的伤感。像一朵开在暗处的花。独自地美丽着。

    不写字的时候,她就坐在阳台的爬藤植物下面看书。坐在干净的地上,双腿平伸,靠着一个淡绿色的坐垫。她看书过目成诵,有时他和她坐在一起,她就和他说很多的小故事,故事里都加上她自己的诠释,他喜欢听她说话,她仰头和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清澈得如同孩童,不带一丝的沧桑。他愿意就这样和她一直地相守下去。她是一个会让人感觉很心疼的女孩子。安静,没有企求。

    他慢慢地习惯了她在他的生活里面。下班的时候也不多在外面逗留,总是想着回家可以看到她温柔的笑容。他的家渐渐地让他感觉期待。有了女人,有了炊烟,像一个真正的家。

    早上他起来上班的时候,会有温热的早饭,清淡而精致。中午有时候他会回家吃饭,她会把饭菜烧好等他回家。有时忙着的时候他会打电话告诉她,不回家吃饭了。她就把饭菜做好,放在便当盒里,走几条长长的老街,把饭送到他的公司。然后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等他吃完了再收拾碗筷回家。傍晚的时候,他们吃过饭也会去散步,沿着环城的湖一直地走,他牵着她的手。她感觉极幸福,她全身心地爱着这个笑容温暖的男人。他的工作有时很忙,做不完的东西就会带回家晚上做。她就把自己的笔记本搬到他的书房,放在一张小小的日式桌子上。他做事的时候,她也盘腿坐在地毯上静静地打字,写作。

    他偶尔抬头,总会看到她的微笑。他的心里就变得很踏实。他愿意一直这样地过下去。

    ---小小。

    ---嗯?

    ---我喜欢和你这样的生活。我感觉很平静,心里很轻松。

    ---我知道。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事情心里都很欢喜。

    他笑了。---傻瓜。

    ---想喝咖啡吗?

    ---好的。于是,她就站起来,走到厨房里给他做咖啡。他的口味挑剔,只爱喝现煮的手磨咖啡。她就给他磨咖啡,用一个小小的咖啡磨。当醇厚浓香的咖啡端到他的面前,他觉得这就是他心里一个家的味道。

    他心里的家,是她营造出来的味道。

    他的身边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所以,他的朋友都对莫晓很友好。有的时候,他会带一些朋友回家,他的朋友不多,但是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哥们。莫晓给他们做饭,给他们收拾客厅,让他们看球赛,喝啤酒,高谈阔论。他在他的哥们里面谈笑风生,眉飞色舞。那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得不到的快乐,看到他那样快乐,她会在一刹那间泪湿。她感觉自己所能给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她无比感激他的哥儿们。他在他的世界里总是闪亮的,那种光亮,可以使她的生命再也没有阴霾。没有别离,没有生死,也用不着一一告别。

    她看着他,她爱他已经爱得自己支离破碎。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想要的是什么,她在他的身边存在着,就好像她本来就是他的一样。可是,她却知道,他不是她的。她一直安静地在他的身边微笑,微笑着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惧里,从不向他求助。她就像一株毫无特色的植物,守候在一个角落,无声无息地等待着阳光偶尔的照射。只要有阳光,她就快乐地呼吸。没有阳光,她就等待。没有怨言,只有忍耐。

    他曾经很寂寞,很多年地一直怀念一个女人。他说,小小。我已经失去爱一个女人的能力,我永远不能像爱她一样爱你。她在秋天离开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季节。莫晓在黑暗里面沉默不语,他看不到她脸上的凄婉。小小。你不要不说话,你沉默的时候我特别心疼。---他不说爱她。他在黑暗中把莫晓拥进怀里。他抚摸着她。他的手很温暖,但是,他的抚摸却如此寂寞。那个离开了的女子在他们之间盘旋,美丽得恒久不败。有暗淡的星光从窗外透射进来,他在黑夜里抽烟,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她静静地看着他,爱得毫无退路。莫晓庆幸有黑夜的掩护,让她的爱情不至于在他面前失败得如此狼狈不堪。

    莫晓对他说,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我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所以我不在乎。

    她说不在乎。任凭自己的心一直在孤独中疼痛,渐渐地结痂。层层叠叠的痂在沉默里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感觉。她来自于秋天,所以他可以肆意地对她忽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故此,黑夜尤其地漫长。

    他的事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海关扣押了公司的货柜,说怀疑有走私物品,必须扣留待查。所有的资金冻结了。他在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从小到大他都是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但是,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一切。

    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莫晓接到他的朋友的电话,从酒吧里把他带回家。

    她替他宽衣解带,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体,费劲地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在醉意矇眬的时候一直叫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与莫晓无关。他一直叫着那个名字,把莫晓抱在怀里,辗转地吻她,像一只孤独的兽在寻找逃避的方向。他想要一种安慰,只有那个名字可以给他这样的安慰。他喃喃地说,你回来了是不是?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莫晓在他的怀里流泪。这个怀抱是如此的令她迷恋,却不是属于她的。他那滚烫而炽热的抚摸,只属于一个名字。他像一个固执的孩子,只对他在乎的东西付出感情。因为他的寂寞太无望,莫晓原谅他的一切。

    莫晓流着泪,在他的耳边说,我原谅你。无论你给过我怎样的伤害,我都原谅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对你生气。

    他已经沉沉睡去。在睡着的时候,他是属于她的。走路的时候,他把她放在他的右边,睡觉的时候也是。他说,左边有车子来来往往,你要安全地留在我的右边。你要在我的身边,活得很长久。

    莫晓想,也许他是爱她的,只是他不知道。他沉睡的面容极其英俊。她因为爱他,所以形单影只。她对着墙壁哭泣,倒影也是一个人。

    他又开始为事业奔波。他动用一切的人事关系把合作的伙伴保释出来,然后又到处贷款,把公司因冻结资金无法偿付的货款还清。

    莫晓信任这个男人,知道他终究非池中之物。她在他的身边,给他一个女人的抚慰,让他疲惫不堪的心灵得到憩息。只要回到家里,看到她在这个家出入的身影,他就有勇气面对困难重重的将来。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地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把脸深深地埋在她散落着发丝的肩窝。他呼吸她的气味,感觉自己很安全。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他也知道,只有她能给他一个家的感觉。她的世界只有他。

    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的事业终于重新走上了轨道。

    莫晓仍然在他的身边。一样的穿着简单的高领毛衣,脸上也仍然带着小女孩的羞赧。还是在他的家里给他做饭洗衣,收拾房间,浇花拔草。用那部旧式的手提电脑写文章。学会做很多好吃的上海菜。用手缝了两床美丽的被单。阳光明媚的时候就把被子抱到阳台晒。走路的时候喜欢牵他的手,温顺地走在他的右边。认识了他所有的朋友。他有朋友来作客的时候,也仍然兴高采烈地招待,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淡淡地笑。他说话的时候就专注地看他。看着他的时候,目光迷离。

    莫晓在他身边的时候,岁月好像停顿了。没有一点风霜的痕迹。

    他却渐渐地显得成熟。英俊,才华出众。他的身边有无数的选择。可是,他一样地愿意回家。有莫晓在的地方,他感觉心境平和,很舒服。也许,可以一直这样地过下去。他想。她是一个让人感觉很心疼的女孩子。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无依无靠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他在一起两年,仅仅只是为了爱他。他知道的。

    3

    第一次别离是在一个寒冷的月夜。圣诞。没有雪,却冷得难耐。

    前一天的晚上,莫晓一样的做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回家。但是,他没有回来。

    和他一起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夜。

    莫晓像疯了一样的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听。再找遍他所有的朋友,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莫晓感觉如同世界末日一样的慌乱。心是切切的痛着,疯狂地想念着那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男人。

    一直到凌晨,莫晓接到了他的电话。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无比的落寞。

    ---小小。我的心好疼。我想她想得没有办法面对你。

    莫晓良久地沉默不语。隔着用电话线连接的时空,他看不到她的脸上像死亡一般的绝望。没有流泪。

    莫晓轻轻地把电话放下了。

    火柴的天堂曾经如此的美丽,她有过温暖,以为有过温暖就是等于长久。

    然后,火光熄灭了。寒冷的人更加寒冷。失望的人,变得绝望。诺言在黑夜里面碎裂成泥。她一无所有。

    当他从宿醉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他看到他的电话里赫然的一大串未接电话。在他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人用同样深刻的感情想念着他。

    他独自醒在一个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地方。在这里,他幸福地拥抱过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终生所爱。

    他独自醒在一个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地方。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对另一个隐忍安静的女子愧疚无比。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他知道,在她的心里,他是她唯一一个用心爱着的人。

    他想回家。想喝一杯她细细研磨出来的,酽厚醇香的咖啡。那是令他感觉安宁的地方。没有如潮汹涌的激情,却让他舒适而轻松。也许,可以一直这样地过下去。他想。她是一个令人感觉心疼的女子。他想念一个有莫晓的家。每一次,他经历过疼痛就会更加地希望有莫晓在他的身边。有她在身边,他感觉心灵安定。好像找到归依一样的恬淡。一种温暖的幸福。

    莫晓不在了。

    家里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用一个阔口玻璃瓶养在铺着淡绿色台布的桌子上,有淡淡的甜香。

    这是莫晓的习惯。她喜欢这种洁白的花,带着清冷而凛冽的芳香。她曾经问他,你喜欢什么花?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从来不喜欢花。

    他只喜欢枫叶。走在枫树林里,那一地的鲜红让人怵目惊心。这是一种寂寞的植物,长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遗世独立。

    莫晓轻轻地拥抱他。像一株缠绕着青松的菟丝子,想要努力抚慰他的寂寞。她明白他,那是一种本能。她的本能。

    同样色系的窗帘用一根丝带束起来了,有清亮的月光从窗外渗透。莫晓总是喜欢把窗帘撩起,她说,要阳光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铺展。当她笑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没有一丝阴霾。她是一个不需要别人猜测的女子。在她的身边,他只需要享受她的欢喜,她就会很满足。她满足的时候,会笑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纯洁干净。

    可是纯洁干净的莫晓不在了。她不在了。她的衣服不在了,电脑也不在了。家那么大,她的东西只有那么少,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也没有见到少了什么。在她的营造下的家还是一样地敞开着等他回来。她对他说,我会原谅你给我的一切伤害。爱一个人,没有应该不应该。

    他努力地想要记起莫晓和他说过的话,想要从里面得到一点关于莫晓下落的线索。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么,她会在哪里?

    他突然有点恼怒。这个女人真不懂事。他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她这是闹什么情绪?

    可是,一想到她那样孤独无依地离开,他的心就钝钝地痛。不会痛彻心脾,却悄然无声地蔓延至他的整个世界。如同窗外寒冷的夜。这种冷,无从躲避。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是因为习惯。他告诉自己。

    他开着车在人海茫茫里寻找一个女人。路上有无数的人穿插,行色匆匆,却都有自己前行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他想起他和莫晓说过的话:

    ---小小。有的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只小鸟,可以拥有无垠的天空。愿意走到哪里就拍拍翅膀前往。天空有白云朵朵,那是自由的味道。

    ---可是,我们却没有翅膀。如果明明知道没有翅膀也要选择飞翔,那么,我们的方向是向下的。一个向下的方向,没有远方。在来不及看到自由的时候,首先失去生命。 莫晓说。莫晓说话的时候,目光是疼的。

    莫晓也没有远方。如果离开了他,她也只有一个向下的方向。那是一种从生命里面透析出来的放弃。一辈子,她也只会对他如此付出。

    他的心又开始切切地痛。

    就在他感觉心疼的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蹲在江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子放在她的旁边。

    在黑夜里面,她蹲下的身影像一幅没有颜色也没有边框的黑白照片。那样寂寥。她曾经如同孩童一样清澈的笑容到哪里去了?她披散的长发一直地垂到地上,把她瘦削的身体整个地包裹着。她已经变得残缺不全,破旧不堪。

    他轻轻地走近她。但是,她仍然蹲着,没有抬头。

    在她的前面,有半个切开的苹果,苹果上面插着一个小小的风车,绿色的风车。风车在风里骨碌碌地转得飞快。转得极其诡异。他不知道她一直地蹲着看这个风车有什么意义。他只是感觉心疼。心疼这个身影寂寞的女子。

    他在她的旁边蹲下身子。叹息着把她拥进怀里。

    她好像突然遭遇袭击的小兽一样惊跳起来,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逃开。

    他不肯放手,只是把她拥得更紧。她的挣扎让他如此陌生,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她一直隐忍着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冷漠。

    他握着她的双臂强迫她转身面对着他。

    ---不要这样!小小!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你放手!你放手!好不好?

    ---好,我放手。你不要跑我就放手。我放手。

    他尝试着放手。她也果然没有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暗淡。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穿得极单薄,一条过膝的短裙,一件套头毛衣。毛衣的前面有两个大大的口袋,左右相通。她把手插进口袋里,在口袋里面紧紧地相握。她的不安和缺失看在他的眼里让他坚硬的心也要颤栗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的对他提防过。她对他设防,害怕他带来的毁灭。

    他走前一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她后退的时候,一脚踩上了那个小小的绿色风车。风车变成一摊没有形状的纸张。

    她在风车破碎的那一刻,像惊呆了一样。她颓然地跪下,双手握着那个风车,呜咽不能成声。哭得泪如雨下。那样悲怆,让人心碎。

    他重新把她拥进怀里,她的身体冰冷。他紧紧地拥着她,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徒然地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温暖过来。她不再挣扎了,在他的怀里一直地哭。泪水把他的衣服也濡湿了。她这样冰冷的身体,连流出来的泪水也没有温度。

    江的对面,突然腾空升起绚烂的烟花。有无数欢腾的人在惊呼,圣诞节来到了。

    他的怀里有一个在颤抖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所以,快乐和他无缘。他把下巴搁在莫晓的发顶,她的头发有一种清淡的香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是他的女人。

    莫晓是长在他身上的一株槲寄生。他却如此吝啬为她提供养分。只因为她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她只好独自长大。

    4

    他把莫晓带回家。在他的车上,莫晓一直看着窗外。

    圣诞夜的快乐无法把她心里的悲伤驱散。她的手里还握着那一个支离破碎的风车。

    ---小小。

    ---嗯。

    ---那个风车,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一直那么在乎?

    莫晓沉默了很久。他以为她不愿意告诉他。但是,她却开始说话了。

    ---在我的家乡,有一座很高的山,山上种了很多的松树。那种松树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这种松树只生长在那座山上,长得很慢,几十年过去了才长成矮矮的一株。

    在我们风俗里,这种松树象征着亘久不变的爱情。每一对结婚的夫妻,床头都放着一对用这种松树雕成的木头娃娃,这一对娃娃,有巫师施下的咒语,有了这一对娃娃,相爱的人会被守护一辈子,永远不分离。这种松树,我家乡的人叫祈祷松。

    可是,有的时候,却不是每一个都能遇到自己最爱的那一个。

    所以,当每一个女子长到18岁,母亲就会为她到山上求一个风车,这个风车的木柄,就是用祈祷松做成的。也带着巫师的祝福。

    当女子遇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就会把这个风车带到江边,用自己的心祈祷。风车转动得越快,这份感情就得到越多的祝福。

    莫晓的话嘎然而止。目光在手上的风车上久久地凝视着。她低低地叹息:

    ---我的爱情是不被祝福的爱情。

    莫晓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话了。他悄悄地伸出手,把莫晓冰冷的手握住。

    她才22岁。可是,在他的身边2年,她的心已经走在她的年龄前面,过早地老去。这是莫晓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显示出她个性里的阴郁。从来她就像他的一朵向日葵,只向着他的方向转动。他以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其实她却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给予。

    她只是一直安静地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悄然无声地为他而苍老。

    她比他懂得爱。只是她不应该爱上他。他已经没有感情可以付出,他所有的爱情早就悉数尽付,给了另一个女人。他如此苍白。又如此寂寞。他对于自己和爱自己的女人,同样无能为力。

    莫晓又开始在他的家里忙碌。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做好吃的上海菜。坚持用手洗他的每一件衣服。她对他说,她不愿意用没有生命的电器来为她心爱的男人洗衣服。上面有他的气息,令她留恋。当她快乐的时候,她就像一个缠人的孩子。他心里不是没有过感动。他也纵容她的痴缠。那一个破碎的风车,他仔细地重新粘贴好,放在阳台上。转动得虽然有点不自如,但是,有风来时风车还是一样的飞转。他愿意看到莫晓快乐。 有的时候他会感觉连自己也对这个风车有了别样的感情。这个风车曾经支离破碎,再怎么粘合也已经留下毁灭的痕迹。 也许,莫晓也是。她将注定在对他的感情里面彻底毁灭。

    他静静地看着莫晓。她的目光会偶尔飘忽,在一个他无法到达的地方停留。她说,我没有远方。 你懂不懂。

    一个台风来临的夜晚,风车被吹走了,他在楼下寻找了好久,风车早已不知所踪。

    他小心翼翼地对莫晓说,总会找到的,我再去找找。

    莫晓却轻描淡写地说,由它去吧。苍白的脸上有如同诀别一样的表情。她不再对诺言有期望。只是像没有未来一样的对他好。她说,我们好好相爱。把每一天都当是最后一天地相爱。我没有远方。 我已经不需要方向。我可以一个人在阴暗里面爬行,我会习惯没有你的陪伴。她的声音颤抖,但是,却勇敢地和他对视,笑得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然后,在笑着的同时,一直地流泪。

    他伸出手,把她脸上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抹去。穿越她的泪水,他看到了她压迫的灵魂里无尽的恐慌。他不知道她在害怕着什么,只知道自己没有甜蜜可以给她,而她已经开始干涸 。他无可奈何。于是,他叹息。小小,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应该拿你怎么办?他抱着她,这个女人的颜色变得灰暗而陈旧。像一幅年月久远的锦。脆弱得一碰即碎。阳光不再带给她温暖,她感觉无所遁形。他只好紧紧地抱着她。

    新年来临的时候,莫晓的情绪开始好转。脸上又开始有淡淡的笑容。她央求他让她去跟一个画师习画。只要能看到她变得开心,他什么也愿意。在经济上,他是一个慷慨的男人。

    莫晓就开始天天带着画夹去一个画廊画油画。她只在下午才出门,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放在家里,她喜欢做家事。同时学画的有好几个年轻人,但是莫晓从来不和其他人交往。

    有时,他会去接她下课。他傍着教室外面的梧桐树,静静地抽烟,神情冷漠,样貌英俊。他从窗外看到莫晓在很认真地调色,她用的颜色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浓烈得让人感觉疼痛。她用那样深刻的颜色在画布上描绘她的世界,所有她的画,只有一个主题。她的主题是她爱的男人。她画了很多的他。从每一个角度。有时她知道他在等她,总是不时抬头寻找他所在的方向。找到了他,就淡淡地笑,扬扬手上的画笔,快乐得像孩子一样。她是他的女人。她开始愈合起来了。她一直就是这样没有企求的女人 。因为他的不能给予,她变得更加没有企求。

    她是一株槲寄生,但是她所选择的寄主是如此贫瘠。她只好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压榨养分。

    ---你有听说过荆棘鸟吗?

    莫晓一边在磨着咖啡。一边问他。

    ---没有。有这样的鸟?名字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一种鸟。传说里,这种鸟一生只能唱一次。从一出生就开始不停地飞翔,它在寻找一根最尖利的荆棘,当它找到以后,就会把自己的胸脯扎进荆棘里面。然后,开始歌唱。它的歌声是天下最美丽的天籁之音。它一直地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歌歇而命绝。

    ---也许,我也是荆棘鸟。你就是我的荆棘。莫晓悄然地落泪。

    莫晓把一杯咖啡放在他的前面。从他的背后抱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身上。他把她的手分开,用自己的手和她十指紧扣。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那么一直握着手,等待黎明。任由那杯咖啡渐渐地变凉。

    也许,他们都是感情有缺口的人,但是,他们的缺口却恰好让彼此契合。不管他们有没有相爱,至少,拥抱的时候可以取暖。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他的荆棘鸟。但是,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害怕失去她。他也希望和她可以长久相守。他握着莫晓的手,舍不得放开。

    5

    这一年的冬天,好像过得特别的漫长。一直吹拂着带雪粒的风,令人感觉哀愁。大街小巷仍然繁华喧嚣,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一样有年轻的女子穿着极短的裙子,蹬着高跟的长靴在风雪里俏立,脸上有无懈可击的淡妆,明眸晧齿,非常美丽。如此咄咄逼人的青春年华。

    莫晓说,很想有一次远行的旅游。想去云南。想去西藏。看看梅里雪山和茶马古道,还有香格里拉,还有布达拉宫。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脸色嫣红。她病了,一直发着不知名的低烧。生病的时候,她也是特别的安静,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她说,这辈子希望和自己爱的男人走一趟西藏,在圣洁的雪域高原上紧紧地拥抱,十指相扣。他说,好的。你快快地好起来,我们一起去西藏。你喜欢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可是,你很快就不是我的了。她把脸埋在他的手里,无声的抽泣。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里,沉甸甸的。

    看,你又犯傻了是不是?我不是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吗?难道是你想离开我了吗?他笨拙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戏谑地调侃着她。

    莫晓抱着他的脖子,一直地舍不得放手。她没有对他说过,在她那个四面沿海的小岛屿上出生的孩子,都有一种对灾难天生的预感。就像最低微的动物会预知什么时候在哪里会有地震的发生一样。也是一种本能。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必须懂得逃避。

    他的电话,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动。莫晓对他说,你的电话响了。他抱着她,用脸拱她的肩窝。说,不管它,现在谁的电话我也不要理。

    莫晓推开他的脸,她怕痒,在他的怀里破涕而笑。他的怀抱这样温暖,令她忘记了一切的不安。这个男人,是她的宿命。这一辈子,就算为他而死,她也心甘情愿。

    她把电话拿给他,然后站起来。你还是看看是谁找你吧,我给你泡一杯咖啡。

    他慵懒地接过电话。漫不经心地打开收到的信息。

    “我是安心。我回来了。老地方等你---我仍然爱你。”

    他呆若木鸡,脸色煞白。

    时光在一刹那间凝固。他的生命里面,曾经如此地渴望过这个女人。她美丽温柔,可是他的父母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来自一个陌生的城市,背景模糊不清。他和家庭抗战良久,始终得不到父母的谅解。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带着她的音乐梦想远渡重洋,把他一个人留在上海一个冬天有雪寒冷无比的城市。她说,请你给我时间,让我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请你---放我们的爱一条生路。

    他放她远走,同时自己也搬离了那个城市。他在异乡把自己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一直到遇到莫晓。莫晓让他总是压抑不住地心疼,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向他要求过将来。她没有向他要求过一个承诺。而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想过应该给这个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女人一个承诺。他只是在等待。等待另一个人的回来。

    安心。她真的回来了。她说仍然爱他。

    他匆匆地出门了,他必须要见她。这个让他想念了5年,想念得这样绝望的女人。

    他走得这样仓促,甚至忘记了应该和莫晓说一声再见。也许,莫晓并不需要他说再见,他一直在告诉她,他爱的那个女人不是她。他没有对莫晓隐瞒过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在出门的那一刻,他感觉很庆幸。他庆幸自己没有对莫晓隐瞒过他和安心的一切。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对莫晓承诺过什么。莫晓不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她会明白的。他微笑。一切事情都这样完美,很轻易就可以解决。

    莫晓会离开他的。这样一切就解决了。

    莫晓会离开他?他的车子突然地停了下来。他真的是要莫晓离开他吗?为什么想到莫晓会离开他,他的心就这样难过?他一时感觉失去了方寸。那个毫无所求地和他生活了两年的女人,还在他的家里为他泡咖啡,幸福地想着有一天和他一起走一趟圣洁的雪域高原。他却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头,想着怎样和她分离。好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也许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因为她爱他,所以,一切是她自己疚由自取。

    莫晓。对不起。他用力地一踩油门,车子飞弛而出。他努力地忽略心里的疼痛,把这份痛楚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一甩甩在脑后,不给自己回头的理由。他不回头,安心才是他所爱的女人。

    莫晓脸带微笑,把一杯温热的咖啡端出来,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家里。他从来不会没有告别就出门,他要去什么地方,总会和她说一声。因为知道她会担心他。可是,他这样仓促地出门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内心深处突然地泛起恐慌,整个人好像也掏空了一般感到一阵的昏眩。她本能地感觉她一直在回避想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的电话仍然放在桌子上。打开着。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了他的电话。 看到了那一条信息。简短的,却如同晴天霹雳。

    他的不辞而别也得到解释了。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女人会令他这样不顾一切。那个在他的魂里梦里一直想念着的女人。一个与她无关的女人。

    她的心,像窒息一样的痛。无论他在她的身边生活了多久,他也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不是他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她一直一厢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

    她赤足坐在曾经爬满蔓藤的阳台下,因为寒冷,蔓藤已经枯萎。像她一样面临生死。她不言不语,也没有哭泣。她没有朋友,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倾诉。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天色渐渐灰暗,有云在暗涌。然后,开始下起了洋洋洒洒的雪。她裸露的脚变得如同冰块一样的冷冻。一直的低烧在寒风里好像已经消退,她的脸色苍白,乃至失去了生命的颜色。

    她的预感没有出错。她终于失去他了。也许没有失去,他原来就没有属于过她。两年了。他没有对她说起过结婚。也没有带她见过他的父母。他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留,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女人。

    他在她的身边也曾感到过快乐。只是这份快乐不堪一击。故此她的幸福也不堪一击。

    莫晓突然很想看一看这个叫安心的女人。她想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到底是爱着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老地方。莫晓知道在哪里。他那样冷酷,甚至连他和那个女人最刻骨铭心的往事也不对她隐瞒。她一直这样安静,没有企求。令他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受伤。这也是她的错。她多么不愿意责备他。她爱他。所以原谅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伤害。他是无心的。他只是爱一个女人爱得太深刻。他没有错。

    她换了衣服出门。这样寒冷的夜,街道上行人零落,有家的人都回家了。她已经没有家,所以,她无处可去。她的家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只好冒着寒冷去寻找她的家。

    车子在蜿蜒的山道上缓慢地行走。开车的司机是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一直从后镜里看着坐在他的车上那个脸色苍白衣服单薄的女子。她这样安静,却浑身带着绝望。她应该还很年轻,可是,目光苍老。他已经准备打烊回家,但是她拦住他的车,苦苦地哀求他送她去一个在城外的山顶上的小酒馆。她叫他大叔。这样年轻的女子,应该是在享受爱情无畏无惧追寻幸福的年纪。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她脸上的悲怆让他心软。

    车子在那个小酒馆的门前停下。

    有靡靡之音从这个灯光暗淡的寻欢之处传出来。

    莫晓慢慢地走进去。酒馆里的人不多,而他,是那种无论放在哪里也一样充满魅力的男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在轻轻地摇荡着手里的红酒,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台上一个正在弹钢琴的女子。脸上带着模糊而感伤的幸福。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女人回来了。

    莫晓看着他脸上荡漾着的快乐,渐渐地泪眼矇眬。这个男人是她用生命珍惜着的爱人。可是,在她的身边,他并不幸福。他的幸福只来源于在台上弹琴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水银灯下美丽得如真如幻,光芒万丈。他们是相配的,同样的出色。

    他一直带着淡然的微笑。

    莫晓坐在暗处,只是感觉心酸。是她的错,她在他的身边两年,却从来没有让他像今天一样的满足过。如果她首先放弃,他就不需要做出选择---也许他也没有想过存在选择的问题。他会毫不迟疑地放弃她。

    安心在台上弹琴,不时地抬头。笑容自信满满。

    6

    在这个世界,无论是谁,可以拥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大概都能笑得这样自信吧。而她更应该有满足的理由。远走五年,他的身边虚位以待,只等一个她。

    酒馆里轻轻地回荡着颓然的音乐。隐约而暧昧的霓虹灯里,他的侧面带着淡淡的光晕。一双浓密好看的眉毛,坚毅的嘴角,深遂的眼睛。这个男人,连最冷酷的时候也显得这样完美无缺。

    莫晓在远处深深地看着他。小小的空间里,满满地弥漫着红酒的醇香,木吉他的声音荡气回肠。莫晓知道,她是终将失去他了。悲伤在呼吸之间泛滥。 一刹那间,天也空的。地也空的。而她的心,已经枯萎。

    安心在台上盈盈站立,向他伸手。他微笑着,拉住她的手,两个人相拥着在灯光闪烁的舞池里转动。一圈,一圈,又一圈。一直地拥抱着,直到永恒。莫晓已经慢慢地哽咽。手里握着的一杯红酒,不知道何时悄然洒落,淡红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的裙子上晕开,颜色惨淡,如同一朵开败了的莲。

    莫晓也已经开败。败在这个下雪的深夜。寒冷无比。无处可以躲避悲伤。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她走出酒馆。有洋洋洒洒的雪,天地一片苍茫。长在南国的莫晓,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雪夜。原来,她的阳光早已远走。在这个城市,无论对于谁,她都只是一个陌生人。她没有翅膀,原来就不应该选择飞翔。

    回到他的家。莫晓第二次收拾东西。属于她的东西原来就不多,最想带走的东西带不走。关门之前,她又回头。把他的一套羽绒服拿出来,放在床上。天气太冷,怕他不懂得添衣。有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孩子,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追逐着记忆里的东西,偶尔会因为寂寞手足无措。

    莫晓远走。她没有方向。唯一想到的,就是他说起的家乡。上海的一个古城。护城的湖边,种满了樱花树。风过,有粉白的花瓣像雨一样飘洒,无忧无愁。年幼的他,曾经在樱花树下念书,然后恋爱。和初恋的女子在树下亲吻。那个笨拙的吻,带着樱花的甜香,柔软而潮湿。那样单纯,没有欲望。她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

    她只带走一样属于他的东西。这是她的秘密。

    莫晓轻轻地抚摸着依然平滑的肚子,喃喃细语。你好。宝贝。妈妈带你回家。她仍然带着低烧,眼睛黑亮而幽深,脸色绯红。

    他在安心的寓所逗留了两天。这个女人,在过去的五年里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但是,当她回到他的身边,他却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生病,却固执地不肯吃药也不肯打针。在两天前,他对她说过,无论她喜欢去哪里,他都愿意陪同。想起她在病中亮晶晶的眼睛,他的心就隐隐地痛。

    他没有给莫晓任何讯息。就好像他在等待她自己的离开。安心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只能这样选择。莫晓。她在他的面前双手交握的样子让他多么心疼。她的双手那样冰冷苍白,失去一切的颜色。他已经把她毁灭。可是她仍然愿意为他停留。她说他是她的荆棘,他刺进她的胸膛。她说,在动物的世界,这叫本能,在人类的世界,这叫宿命。而他,是她本能的宿命。

    所以,她的痛是加倍的。这个安静的女子。

    那一个凌晨。他悄然地起床。安心在酣睡,他把她裸露的手臂放进被子里面。

    天空尚未破晓,眼前看到的就好像一片漆黑的潮水。一个他爱的女人在沉睡,一个爱他的女人不知所终。他在露台上一直地抽烟。在这样清冷的黎明,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黑暗意味着什么。生死两茫茫。

    他拨打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响了数十秒。然后自动挂断。她没有在家里?他的心倏忽抽紧。这样冷的天气,她还病着,怎么会没有在家里?他又打了一遍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他夹着香烟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莫晓蹲在江边看着那个绿色小风车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她的目光平静,毫无怨怼。留在他的身边两年。一无所有。她黑亮的眼睛。曾经如同孩童一样清澈的笑容。开心的时候对他眷恋的痴缠。一切。向下的方向。没有远方的飞翔。莫晓。你已经是我肩负的罪,我无法脱缷。因为我已经把你打碎。莫晓。你应该是有要求的。

    他把香烟摁灭。安心仍然熟睡。他转身下楼,一个人开着车走在凌晨的路上。

    家仍然是他离去前的样子。干净清洁。只是没有了那一个会带着伤感的浅笑看着他的女子。

    床铺得极平整,一件卡其色的羽绒外套放在床上。莫晓的钥匙,也放在衣服上面。

    莫晓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她甚至不再需要他的道歉。她帮他做出了选择。他失神地拿起外套上的钥匙。她临走的时候,仍然牵挂着他。怕他着凉受冻。他拿起床上的外套,穿上。轻柔而温暖的衣服,就像莫晓给他的拥抱一样。

    他坐在床上久久地沉默着。没有了莫晓,这个家陌生得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突兀的电话铃打破寂静。他知道不会是莫晓。她已经决心离开。他的心一片空白。

    是安心打来的电话。他的思念总是不合时宜。永远在一个女人身边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安心的声音极轻柔。

    “我知道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离开你的这么多年里,我已经失去现身责问你的权利。你是我的。只有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我回来了,就在你目光可及的地方。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过去亏欠你的东西,我会补偿。”安心没有等待他的回应,把电话挂上了。留给他的是一片茫茫然的伤痛。

    他一直沉默不语。原来爱情也可以补偿。那么,他应该给莫晓怎样的补偿?莫晓什么也不要,她只要他。他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她安静地等在一边,从来没有告诉他她想要什么。她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长久。一天也好。一年也好。只要他仍然要她,她就在原处,含笑等待。

    现在她走了。因为他已经不要她。一滴苦涩的泪水轻轻地从他的眼角坠落。

    他得到最好的结果。却因为这个结果而心如刀绞。他辜负的,是一个眼睛幽静灵魂纯净的女子。她寄生在他的身上,以他为生。他却把她从自己的世界扯落,任她自己枯萎憔悴。

    她已经残废。也许,有一天,她甚至会为他而死亡。她的没有远方的航行。带着如同毁灭一样的裂痕。她已经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

    电话又响。是他的朋友朗。莫晓的医生。朗和莫晓谈得来,很喜欢这个笑容恬静的女子。他叫她莫莫。像小猫咪一样的名字。

    朗关切地询问莫晓的病情。他无法回答朋友的问题。只能含糊其辞。朋友极恼怒。他说,莫晓走了。不知所踪。

    朋友在电话的一端失去了语言。

    “你为什么能对自己的女人这样漠视?你明明知道,她在这个地方无依无靠。她甚至,没有赖以存活的技能。”

    “安心回来了。”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落寞。“你知道我无法放弃安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她回来。只想她回来。”

    “是的。你只想她回来。她回来了,莫莫就应该离开。莫莫是过渡。可是你甚至不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你不要莫莫。也不要你们的孩子。莫莫在发烧,她不肯吃药,怕对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有影响。她宁愿咬紧牙关承受痛楚。---你活该一辈子孤独。谁也不应该爱上你。爱上你,只能受罪。”

    朗的话,对他就像睛天霹雳。莫晓亮晶晶的眼睛。莫晓目光里遥远的企望。她的香格里拉。她的雪域高原。她的来不及出生就失去父亲的孩子。她曾经给过他的家。还有他对她的毁灭。他的女人。她那样惶惶然的目光。

    她说,我没有远方。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他不懂。她一直那么安静。连消失也是安静的。她不和他告别。 有过开始,没有结束。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找他失去的女人。

    那一年的圣诞。她在他的怀里哭泣。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伤害她。他也想过的,希望和她在一起。长长久久。她令他,如此的心疼。曾经。

    她的没有告别的远走。

    他的小小。还有他的小小小。他突然感觉那个孩子会是一个女孩。一个像莫晓一样的女孩。透明纯净。可以抚慰他在世间的寂寞。他想拉着她细细软软的小手,看着她长大。给她买莫晓最喜欢的红豆栗子冰淇淋。纵容她。让她在他的怀里入睡。

    他的孩子。也不曾和他告别。

    如果那是一个小女孩,她应该有一把清脆明亮的声音。可以大声地哭泣,也大声地欢笑。他愿意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爱的。和不爱的。

    可是,一切已经远走。

    7

    那个寒冷无比的凌晨,莫晓从这个停留了两年的城市远走。

    她在月台的路灯下等待启航。惨白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这样无法固定的寂寥,漫长又漫长。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把冰凉的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仍然冷得难耐。

    他真是一个孩子,寂寞的孩子。听故事的时候,他总说,不要听不好的结局。可是,他却不知道其实世间众多的故事注定就是得不到圆满。不能篡改的结局是宿命。她爱他也是宿命。

    她对着渐渐露出曙光的天空轻轻地浅笑。笑容在寒冷的清晨呵气成烟,变成一团在她的嘴角慢慢湮灭的晓雾。如花非花。

    坐在轰鸣飞驰的火车里,莫晓终于掉泪。但愿自己的远走可以成就他的幸福。也希望那个幸运的女子会如她一般的珍惜他。她拿出自己的电话。有他给她的很多没有接听的电话,还有一连串没有回复的短信息。她惨然一笑,把自己的手机从窗外投出去。从此割断了一切和他联系的可能。

    也许,在那个樱花漫天飞舞的古城,她也会有一个她的家,和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一起。虽然她不能和心爱的人在樱花雨里旁若无人地深吻。

    但是,长途跋涉的困顿却使她无法坚持到达上海。在南京转站的时候,莫晓不得不停止旅程,住进了医院。

    没有得到休养的低烧已经变成高烧,她开始出现幻觉,深深地陷入漫无边际的梦魇。药物无法吞服,总是翻江倒海地呕吐。在火车里的颠覆使她开始大量地出血。

    当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手术台上,一个面貌安详的医生问她如何联系她的亲人。她说,我是一个人的。我没有亲人。从窗幔深垂的玻璃窗外,她隐约看到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就像小时候住在奶奶的古屋里头顶上的小天窗。那时,她还是快乐的。小小的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在奶奶的床上用力地跳,木床嘣嘣地响,她笑弯了腰。笑声清朗天真。头顶的天空里有白色的云朵,一片一片地从眼前漂浮,一去不回。幼时的笑声,穿越漫长的岁月,响在此刻的窗外,却带着如同毁灭一样的绝望。

    她如此深爱过的人,始终无法告别。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孩子。那一刻,她仍然不曾后悔和他相遇。她把双手攥紧。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濡湿了她散落的长发。她终于一无所有。

    在医院里,她静养了四个星期。每天穿着宽大的病号衣服一个人坐在人工湖旁边的椅子上晒太阳,把长发编成两根松松散散的麻花辫子。

    仍然是寒冷的,但是,阳光明媚。就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活过生命的第二次轮回。

    命运带走的,都不应该是属于她的东西。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天使,逃回天上了。莫晓努力地使自己明白一切不可能回去的过往都不可更改。她仍是宿命掌心的一个棋子,无法操纵自己的结局。只有时光,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目光所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和他的母亲在玩皮球。皮球滚到她的脚下,她俯首把皮球捡起来。那个小男孩就趄趔着向她走过来。他的母亲,带着微笑走在他的身后。小男孩非常可爱,虎头虎脑的,眼睛又圆又亮。

    她没有把球递给他,只放在自己的旁边,对小男孩说:“让我抱抱你,我就把球还给你。”她笑着,认真地看着他。

    小男孩迟疑了一下,看看站在旁边的母亲。母亲鼓励地微笑着点点头。他就走近了莫晓。莫晓抱起他,小孩子身上有好闻的奶香。她把他的小手摊开,放在自己的手上,小孩子的手又软又小。她忍不住亲了亲他的手。他笑了。她也笑逐颜开,明眸皓齿。仍然是那样单纯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毫无怨怼。谁也看不到她满身的伤痕,还有她的残缺不全。

    四个星期以后,莫晓再次上路。大病初愈的莫晓,脸色苍白。低头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有静静的声音从指尖流淌,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寂寞。她买了一双厚厚的羊毛手套。手套很柔软,极温暖。她用穿着手套的手捧住冷得像冰一样的脸颊,向着窗外陌生的城市轻轻地笑。安静地封锁了一切想念。反正,告别的,和来不及告别的,都已经一一远去。

    这个古城和莫晓是一样的寂寞。她终于看到了他曾经看到过的樱花。这些高大的樱花树和这个城市一样古老。她总是在树下坐着,江边偶尔会停靠着数艘回航的渔船。有渔民在上面收拾渔网,样子憨厚,沉默寡言。收拾好了,就在船舷抽烟,蹲着,目光看得很远很远。也有健壮的妇人在船上出入。洗衣服,淘米做饭。一艘渔船就是一个家。傍晚有炊烟从船上袅袅地升起。风过的时候,樱花粉白的花瓣如雨一样飘洒,她的头上,肩上,全是带着甜香的樱花。如此华丽而残忍的冬天。她再也没有想要的东西。因为她想要的东西始终要不到。

    当她安顿下来,已经接近岁末。古城像渐渐苏醒,离家的游子都回家和亲人团聚。城市一下子变得拥护。长街上挂起了俗艳的大红灯笼,商铺门口都放满了盛放着的花。

    莫晓还是一样深居简出,除了傍晚会到江边散步,和偶然去买菜,她几乎不出门。所有的繁华喧嚣和她毫无关系。她要活下去,唯一可以谋生的只有她的文字。她只能用自己的文字换取生存的物质。极廉价。

    除夕的夜晚,江边在放烟花。她独自前往。人潮汹涌。她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她的羊毛手套,站在人群里看着头顶上轰然盛放的烟花,把短暂的生命凝固成一刹那间绚烂的快乐时光,变幻无穷。她也笑着,好像一个快乐的孩童。她没有恨过他,虽然他从来不曾懂得珍惜。 她在烟火里面想念他。笑着,跳着。却寂寞。他的出生地。这个城市有过他生活的气息。在某一段时间里面,他一定也曾经站在她现在站着的地方,这样仰望着漫天绽放的烟花。她感到快乐无比。就好像他就在她的眼前,带着冷漠的笑容,看着她欢笑。然后,在繁华落尽的时候揉着她的长发,说她是个傻瓜。她笑着,笑出了泪水。

    然后,在她落泪的那一个瞬息之间,她看到了他。

    除夕的烟尘在城市的上空回旋。她看到了他。还有他身边的她。有这么多的人分隔着他们。但是,莫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爱情。这样英俊,又是这样的寂寞。他没有看着烟花,只是紧紧地抿着双唇,目光淡然,不知道可以在何处安放。他从来不喜欢凑热闹。安心挽着他的手,美丽得不可言喻,星光熠熠。她隐在在人群里面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深怕只是一个眨眼,他便消失不见。她已经哽咽,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眸。---我爱。我已经放你自由,那么你是幸福的吗?你幸福吗?

    他好像感觉到什么,突然地回头,左右张望。不知道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心里没来由地刺痛着。那个小小的,安静的女子已经从他的世界远走,不知所终。他再怎么回头,也找不到她清澈如同孩童的笑容。

    莫晓躲在街角的黑暗里面泣不成声。无论给她多少岁月,她也无法把他从心里抹去。他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这是她的宿命。与他人无关。可是,他就在那里,在她眼前,这样咫尺的距离。她所有的一切努力已经碎裂成泥,思念刻骨铭心。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就听听他的声音,也许还是可以的吧?

    她用颤抖的双手拿出电话。可是,泪水是这样止也止不住。悲伤压倒一切。转过街角的时候,一辆车子飞驰而过。莫晓最后的意识就是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电话。不舍不弃。

    这冷得彻骨的冬夜,突然地下起了漫天的大雪。他在家里燃起了壁炉。炉膛里的烈焰熊熊燃烧,可是,仍然感觉很冷。也许,这一趟归家是对的。他和安心终于得到父母的首肯。安心离开多年,他一直独身,父母无奈之极。他一个人面对壁炉坐着,烟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安心和他的母亲在客厅挂着各种喜庆的对联。他听到安心的笑声,却感到说不出来的落寞。

    电话轻轻地响了一下。是短信息。他的心突然地狂跳。

    一条空的短信息。没有只字片语。

    他像发疯一样,一遍又一遍在拨打着这个陌生的电话。可是,电话已经关机。他知道是莫晓。也知道她始终没有原谅他。这条空空如也的短信息,带着莫晓太多说不出来的思念。他的心,痛得没有办法呼吸。他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小小的,带着羞怯的笑容,目光清凛的女子。

    莫晓的电话,再也不曾打通。总是转接到留言信箱。他就对着冰冷的空气说话。说得很多。说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说起她做的好吃的上海菜,说起她讲的小故事。也说起他们的孩子。他说---小小。我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生个小小的女儿。我会很宠爱这个女儿,我可以时时守着她,看她自我们的手里成长。只要她想要的东西,我都给她。就好像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给你一样。他说---小小。我这样想念你。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一年过去。

    又一年过去。

    每一个除夕,他都回去看烟花。只是,在漫天绽放的烟花雨里面,他再也感觉不到那一双曾经静静地凝视过他的眼睛。也许,她真的就在这个城市,只是他们总在错过。

    他还是没有放弃地打着那个永不开机的电话。给她留很多的信息。常常在冷如水的子夜时分看到她站在他的前面,呼吸温热,笑容模糊,长发飘然。他向她伸出双手,却只有握不住的虚空。他无从得知她的一切。有时,他也会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

    ---小小。请你回来。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你了。这么长久的没有你的消息。我有的只是回忆,回忆还有力量吗?还有令你回到我身边的力量吗?或许,是你已经先开始忘记我了?

    ---小小。我现在是知道了,我是有罪的,从前负了你,现在负了安心。我没有出路。你回来。我还在等你。让我好好地宠你,从前你所不曾得到的东西,我全部给你,只要你愿意。

    莫晓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没有任何消息。她是这样安静的一个女子,就算是消失,世界也毫无觉察。

    ---小小。如果你不再回来,也请你给我一个约定。我希望在某一个时间里可以再看你一眼。我们应该好好地告别。不要让我这样空空地找不到你。我已经开始老了。我老了,你再回来就认不出我了。我也怕有一天我会认不出你了。

    他常常对着电话,给她的信箱留言。声音暗哑。

    而莫晓的消息来得让他猝不及防。有一天,他收到一条短信,叫他去领取一个包裹。极陈旧,包装破烂。里面是一叠叠的油画。他的画像。是莫晓从他的家里出走时唯一带走的东西。里面有一张简单的便条。很陌生的字迹。说明这个叫莫晓的女子,在除夕之夜因车祸去世。没有办法找到她的亲人。她的东西辗转到许多人的手里,后来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一个电话,里面有他的号码。看看封存的日期,是两年前。就是那一年的除夕,他在轰然的烟花里突然感觉到的那一双没有怨怼的眼睛。

    他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他的小小,原来是有和他告别的。那一个空白的短信息,是小小在弥留之际和他的告别。也许是告别,也许是约定。她始终无法割舍的人只有他。虽然他给过她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

    而他对她的所有忏悔,她再也听不到。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用这样深刻的感情对她长相思。她已经远走。她始终不曾恨他。她常常趴在他的身上说,我要离开你了,他以为只是一个女人的撒娇,原来,她早有预感。她说,只要你幸福我什么也愿意。我什么也愿意。她给他的,是一种形同末日的爱情。因为知道没有将来,所以在拥有的时候倾情付出。不管不顾。

    她一直比他懂得爱。她问他,你懂不懂。他真的一点也不懂。

    他终于和安心结婚。安心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红地毯的另一头,像天使一样美丽。这是一份受祝福的婚姻。他的新娘子是天下最美丽的妻子。他在众人的簇拥里,突然哽咽,潸然泪下。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一只断线的风筝,随着秋阳的风,渐离,渐远,渐去。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城市终于空寂。

    一切终于获得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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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8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实在是凄美的让人灵魂为之流泪、、忍不住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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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1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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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上海像一个穿着华丽的民国少女一样,带着古典的优雅伫立在她的面前。抵达月台的时候,正是破晓时分,尚未透露曙光的天空是一片忧郁的灰蓝色,这种颜色令她在一刹那间哽咽。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还有依依侬侬陌生的语言,她突然明白她是既回不到过去也走不到未来。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出现在这里却不知道可以何去何从。

    在很久以后,她常常会在梦中回到初抵上海的那一天,透过梦魇她看到她的脸上凄怆的无助,那样的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长而细密的眼睫毛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孤独地颤栗,身边仍然是那一个带轮子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所有的一切。一部手提笔记本,几条旧棉布裙子,两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件简单的棉布衬衣。一张薄薄的花被子,---那一张被子就好像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东西,跟着她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只是为了寻找她想要的温暖。但是,好像在哪里都没有她想要的温暖。于是,她只好一再地离开。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陌生。逃也逃不过的梦魇。夜夜缠身。

    就像无数在大上海的繁华里面挣扎求存的人一样,她刚找到一个廉价的出租屋放下行李就必须马上开始工作。没有其它的选择。

    她写作。为数个在午夜播出的电台写稿,写出自己的文字,换上别人的名字,并以此换取她生活必需的东西。

    在别人读出她的文字的时候,她穿着清洁的棉布裙子趴在电脑前面呼哧呼哧地吃着泡面,然后把这一碗没有营养的泡面转化为一个个在键盘上敲击出来的文字,这些文字又可以换来一碗碗没有营养的泡面。如此循环。偶尔仰头,她感觉幸福的青鸟离她极遥远。在那一个瞬息之间,她心灰意冷。

    她租下的房子在城郊一个老胡同里。在过去了数十年的岁月里,这个地方也许也曾经有过极繁华的时期,这些老房子有一种颓败的高贵,像迟暮的美人。高高的屋顶,琉璃的飞檐,屋檐下面隐约可见曾经美伦美奂的图画,用细致的工笔描摹,气势磅礴,篇幅巨大。住下来的第二天,她向邻居借了一把竹梯子爬到屋檐下面看了一整天,连饭也没有吃。看完了属于自己的屋檐又去看别人的,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长发飞散,状如女鬼。她用一部老掉牙的相机拍了很多图片,保存在电脑里面,给了这些图片一个标签:姥姥的祖屋。

    莫晓的姥姥是一个老上海没落贵族的后裔,有年轻时候的相片为证。虽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那一个穿着清朝服饰撑着油伞笑脸如花的女子和满脸皱纹目光隐晦时时对身边一切动静像兔子一样警惕的姥姥联系在一起。

    现在这些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宽敞的院落分隔成几十间小单间,一个小单间就是一个临时的家。原来的主人也不知道更换了多少代,在这里长大的人离开了这个地方,在繁荣喧嚣的都市里落地生根。如今在这里住着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操各种不同的语言,偶尔有两家的主妇因若干小事争执不休,天南地北的两种语言彼此不相及地诅咒着对方。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只好从对方的表情里猜度那些噼哩叭啦的方言的意思,然后用一种更激烈的表达来反击。


从这以后开始的文字 就没有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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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同阅{:3_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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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3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认真的看了。
有些情感,还是写的很细腻很真实。
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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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要这些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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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0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_^,我不说话,嘿嘿!!找个板凳坐到  围观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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