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整个城市一场接一场的下雨.
生意照例很差,我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来来去去的行人,整个人阴晦得似是丢掉半条命.
生意倒是其次,只是这样每天一个人守在没有几个顾客上门的店里,着实消磨掉人的耐性.一帮酒肉朋友也趁机躲懒不肯出门,在十多天里即使加上讲电话,我与他人的完整对话不超过五十句.
简直是要闷疯人.
玻璃门推开,迎客风铃叮当响.一个年轻女子头戴一小顶黑色镶边礼帽,大红色薄呢绒短外套罩黑色蕾丝连身裙,脚上一双露趾红色高跟鞋.我一瞬间以为五十年代好莱屋明星驾到.
流行倒退的趋势真是惊人.又或者说,眼前这位小姐的审美有待进一步考证.
她走进店,并没有顺势逛下去,眼睛略微扫一扫,便笔直走到我跟前,摘下遮掉半张脸的墨镜.你不认识我了?
这是谁?
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美女不是没有,也并不是数量稀少.女人只要打扮打扮,一多半都是对得起观众眼球的.只是这位小姐,我委实不记得哪里见过她.一双杏仁似的大眼被细细的黑色眼线描绘得勾人摄魄,皮肤上有薄薄的粉痕.但是如果不仔细看,是完全看不出的.越是美的妆越要化得毫不刻意.这位小姐无疑是个中高手.
只是这样一位巧小姐,我在哪里见过呢?我与她何时何地已经相熟到可以打招呼了?
我想不起来.
多尴尬,美女站在对面满脸熟络,而这边却连半句救场话都憋不出来.
难怪阿张笑我缺掉半边男性本能.我确实没有半点讨好女孩子的招数,那些麻到唇舌都痛的俏皮话我说不惯.
于是我只好表情和内心一样诚实,一脸不解地看着眼前美女.
她并没有为难我.反而一副意料之中的姿态.难怪我没有看到我要的东西,原来你们店根本没有记得过我说的话.
话里不是没有一点幽怨的味道.无论是什么理由,女人都不能接受自己被轻易遗忘.我只好赔了笑脸,连声道歉.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指着其中一页对我说,我要订做这个.
我看她指的那幅图片,一个女模特拥着一枝特大号玫瑰花.
确实是夺人眼球,作为艺术品欣赏很好,可是她订这个做什么?我对她说,这么大的玫瑰,恐怕做的时间会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等.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只要你能做.她说话的模样,似乎是对这朵花情有独钟,志在必得的样子.
呵呵,很抱歉这位小姐,我想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上次店里的小姐不是说可以做的吗?我找了很多家店,只有你们店可以做.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
风铃叮叮当当地送走客人.推了一笔生意之后,我又有很多时间发呆.
苏娜走得连头也不回,看来我们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两年的感情成了一场池塘雨.
想起这些,我的头微微的痛起来.向来不喜欢长时间纠结在同一个问题上,更何况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更好的结果.
索性早些关门,晚上拖阿张喝酒去.
2.
阿张是我十多年的好兄弟,精于酒肉哲学和俏皮话理论,整个人很有一些看点.如果说社会需要栋梁,那么他就是梁柱上的雕刻纹路,令一切闪出光芒来.
男人们喜欢阿张.因为阿张最懂依附和哄抬.与他来往无疑身价高涨.
女人们也喜欢阿张.他说的俏皮话与其他男人不同,全部有据可依绝无虚假,在他身边真正开心.
这样一个人才,若不是幼年时就认识,现在不可能出现在我生活里.
所以阿张常对我说,你再不改改你那死板的个性,小心以后我不认你这个死党.
谁理他.照样我行我素.
和阿张念大学时我俩就已定型.他天天游历花丛乐此不疲,我的生活却近乎三点一线.教室,寝室,图书馆.
有时候和阿张一起打篮球,周围聚满女生加油.私底下我也会与阿张说笑,猜他的新女朋友是哪一位.
我没有女朋友.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没有心思.但是从来没有哪个女生的魅力高过图书馆.
废寝忘食的感觉,除了大考前的学习,也许这辈子我都遇不到.
女生却不依,她们见我和阿张天天在一起,悄悄风传我是同性恋.
呵,无所谓.让某些人断了念头也好.
某些人是阿张的妹妹.
阿张的名字很平淡,他后来给自己起了洋名,叫里奥.这让他在更多女生中如鱼得水,因此他的妹妹一入校,就有了一双坚实的保护羽翼.
阿张的妹妹叫张蕴然.名字文静娴熟,可本人却辜负了取名者的美意.蕴然完全一副女阿飞模样,指甲涂得漆黑,眼睛边也是一圈漆黑.念高中时就和一些边缘学生组了个地下乐团,写一些稀奇古怪的歌,周末还到公园去演唱.
她后来找机会给我唱过一首,歌名叫《我是PUNK女》.我之后十分理解她父母把她送到我们学校念经济的决定,上帝总会将一些无法弥补的缺点分配给每个人.
被阿张禁止唱歌后的蕴然,显得更加无所事事.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可那时我不知道,她真正放弃那个地下乐团的理由,居然还有我的一份.
有一天,阿张请他新认识的女朋友吃饭,却张罗着给我整理一番.阿张要给我介绍女友.
我虽然不反对有女友,但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结交,显然超出了我的原则范围.我谢过阿张的好意,并不打算赴约.
阿张悄悄给我说,你可知道那是谁?
我不知道.我答.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能猜到大概.大学二年级末,没有男友的女生,数量是沙漠里的玫瑰,质量却恐怕是食堂里的饭菜.我不是世纪末救世主,没有办法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或者是那些失恋的怨女,又或是游历花丛的蝴蝶.她们也许足够可爱迷人,但是我不想要.
阿张到底是阿张,他拍拍我的肩膀.作为死党,我会那样陷害你吗?
当然阿张是了解我的.
阿张给我介绍的女生,确实不俗.家境好,眼光高,至今没有挑到合适的男友人选.我见她眼光在我和阿张之间来回穿梭,微微一笑,开始信服传闻的力量.
尽管她很美,但我无福消受.我不想因为面子,带一个女侦探在身边.也许我穿多大球鞋她都已知道,多可怕.
阿张可不理会我的沉默,他示意我要对对面的女士主动,比如敬酒,攀谈,插科打诨,最好还要卖弄一番所见所闻.直到融化掉她眼中的戒备,初战方算告捷.
阿张有阿张的一套,但我是我.
我不动声色,她终于忍不住,主动说,欧阳家乐你好,我是何美丽.
无心插柳,却见柳荫.
我懂得错过,却不懂拒绝.从那天开始,我被何美丽随时传唤,俨然入幕之宾姿态.我去图书馆的时间明显减少,这期间,我要陪何美丽去教室,食堂,送至寝室楼下.甚至上街购物,周末玩耍.
阿张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开我玩笑,想不到你小子倒是有一手,能让美术系排名前三的美女对你如此上心,可见你终于开窍,哈哈哈.
我和她只是朋友.我对阿张说.
朋友也分好多种,你和她是哪一种?是不是离全垒只差一步的那种?
阿张不信我.其实换我我也不信.但是我真的只把她当作朋友.我没有异性朋友,如果要算,何美丽可算第一个.
我对阿张说,我与她不是男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
阿张摸摸我额头,你小子没发烧吧.凭你们现在的关系,说是普通朋友,骗谁去?
我说真就真,何必骗你.
阿张看我半晌,问,如何才算男女朋友?
我得喜欢她.
就是这样,即使我和何美丽天天在一起,培养出的也不是爱情.男人的辨识能力强过女人.男人知道什么是感动,什么是爱情.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而且无法互通.
美丽很好,但她始终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哪一类.
3.
阿张被我不情不愿的拖出来.他一到下雨天就犯懒,基本能避过去的出门机会统统避过去.
我在电话中对他说,最近店里没什么生意,你是不是想你的兄弟闷死在店里?
阿张最终妥协,我们一起去常去的酒吧.
酒保姓王,大家都喊他小王.因为年纪较轻,面容又偏女性化.喜欢他的女人有,男人也有.他有个小几岁的女友,似乎爱得很深.因此小王对那些酒客的某些言辞和举动很是无奈.直到阿张和我成为这间酒吧的常客,他每次看到我们,才会真心的笑出来.
小王已经和我们混得颇熟,我们讲话多半也不避开他.只要他闲下来,就过来和我们闲聊.我和阿张总是呆到酒吧快关门才回去.
但是这天并未碰到小王,是他的休息日.我于是和阿张找个角落,要了酒喝.
灯光下的明艳女子,已有好几个朝这边频频张望.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兴趣,而阿张看起来也是意兴阑珊.这倒是令人惊奇的怪事.谁都知道阿张是美女杀手,即使不打算追求,也不忘与之调笑一番.可见他此时的状态完全不似平常,我吞下喉中的酒液,看着他埋在阴影中的脸.
家乐,我又遇到她了.
遇到谁?换做别人肯定是要这样问,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人是我,我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手中的酒杯不觉紧了紧,又轻轻放下来.我发现自己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
上周,公司派我去墨尔本出差,我鬼使神差的顺道去了帕克维尔.
是的,她在那里.我的脑中飞快划过一些往事.
我顿了顿,接着问.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几天前见你你都还好好的.
可是自从见到她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梦到她.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
这次,换我把头低下.
家乐,你还记得吗?记得那些事吗?
记得.也许,我又顿了顿,有一些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吧.
我们俩同时端起酒杯,咽下一口苦涩酒液.
她……好吗?我再次开口,声音却意外地丢失了清晰的平淡.
看起来很好,我是在公园里看到她的,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天空.
她总是这样的.
嗯.
长长的沉默.天气和回忆,快把两个大男人变成长毛的发霉面团,潮湿阴郁的缩在角落.
家乐,我想,我已经不恨她了.阿张抬起脸,竟是一脸解脱的淡然.
我又喝下一口酒.一大口.
你也别跟着闹情绪了.顾浅有她的苦衷.
我沉默地咽下酒液.没有说话.
顾浅.顾浅!我听到我的心,压过酒吧的嘈杂声浪,怪叫起来.
4.
与美丽在一起的最大好处是我可以常陪她去画室.我自己的专业是电子机械,平时会在制图中和各种线条打交道.可那些线条都是死板规矩的.我觉得我就像那些死板的线条一样,潜意识里向往自由伸展.
有时候我会逃掉不重要的课去看美丽画画.美术系的学风自由,常可以看到其他系的学生在此走动.而美术系的同学大都见怪不怪,作画时视他人为无物.
这一天下午的自修课我没去,到画室去找美丽.美丽因为贪玩,好几幅习作必须在这一天全部完成.又到了学期末,窗外的风给闷热的天气降了点温.下学期我要升至大三.
美丽专心完成她的功课,我一人坐在窗户边的课桌上吹风.随身带了一本杂志打发时间.
时间很快,当一轮残阳斜于天际,我从杂志中抬起头.却听得一个细小的声音说,请保持那个姿势好吗?只需要5分钟,马上就能完成.
原来我无意间成了一个女孩子的模特.我看到她的脸埋在画架上那块巨大的画板后,只露出脖子以及手肘的一小段纤细线条.说实话我已经坐到腿部酸麻,但是既然只要再坚持5分钟,也不是不可以.
我又一次把头埋入了书中.
你在看什么?还是那个细细的声音.我从书中抬起头,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子.
我扬扬手中的杂志封面,她歪着头,杏仁形状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去.
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香皂味道.我迟钝已久的感官,突然在这个陌生的女孩面前复苏了.
夕阳的余晖在她有些苍白的肌肤上镀了一层金黄,为她的清丽增添了一丝柔媚.一身素白的裙子,通身没有多余的装饰.脑后有一只造型简单的黑色发夹,把她额前的长发整齐地固定住.这样,公主头,白裙子,手持画笔的顾浅,在这个逃掉自习课的下午被我遇到.
我以为是足球杂志或者鬼故事小说,真想不到竟然是科学杂志.她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你好,我叫顾浅.谢谢你当我模特.
没关系,只是下一次画我要提前通知.这样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别人的模特会叫我吃惊,还好没摔下桌子.我看到她笑容加深,于是也郑重的介绍自己,你好,我叫欧阳家乐.
我们一同走过去看那幅画.夕阳,窗户,课桌上低头读书的男孩.笔触极简,只有背部的一段线条着笔勾勒,整幅画看起来如此……孤寂.
我看了看身边微笑着的顾浅,感觉内心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之后连续几天的期末考,整个学校沉浸在即将放暑假的愉悦氛围中.
我没有再看到顾浅.倒是美丽对我频频召唤,预定我的暑假时间.美丽和我完全不同,一刻也不肯停下来,总要让自己处于四处活动的状态中.我告诉她,我的暑假大概会在市立图书馆和叔父的工厂中度过,没有多余的娱乐时间.
美丽锲而不舍,那我们每天要通电话.还有你不可以约会别的女孩子.
别的女孩子,听美丽说完,我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人是顾浅.于是我开口问她,顾浅,是你的同班同学?
你提她做什么?美丽一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浑身都戒备起来.
不能提吗?怎么了?美丽这样的反应倒是极少见.我有些奇怪.
她出了名的不检点.平时也不知道都做些什么,老是不来学校.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有趣的风声了?美丽看着我的脸,很少听你问起别人的事啊,家乐.
呵呵,帮别人问而已.没事了.我主动结束这个话题.
我忘不了顾浅的一身简单打扮,以及她笔下的那一幅画.纯真灵秀如她,难道真像美丽说的那样?
我不信.
刚回家,阿张一个电话CALL过来,说是家里没人,要我陪他去喝酒.我想了想,也好,我正有事要问他.
和他约在一家小酒馆,因为酒水便宜,聚集在那里的都是年轻人.馆子里放的都是时下烂俗的音乐,但年轻人通常不挑剔这些.
这里是我和阿张学生时代的据点之一.
我先到,坐等了一会.阿张意外地是一个人出现.我四下张望,看看会不会有哪张漂亮脸孔突然冒出来.阿张走过来拉过椅子,问我酒叫了没有.
我说,就我们俩?
阿张点头,叫来服务生点了小菜与酒水.
只有我与阿张同坐的桌子,还真是少见的状况.阿张和美丽一样,一刻也不肯闲下来.今天节目这么单纯,想必有事与我说.
阿张没有说话,许是努力的在分辨嘈杂声浪中的烂俗音乐.他这样子,让我以为他是受了什么打击,于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准备找准空子随时阻止他的突发情绪.
然后阿张说,家乐,我觉得我这次真的恋爱了.
5.
我挂了通电话给苏娜.电话主题是关于那位女客想要订做的玫瑰花.我听到电话那边苏娜冷淡的声音.门外的细雨仍旧持续飘落,一瞬间,竟变得这么阴冷了.
天气与女人,同样让人难以把握.
苏娜答应我下午会到店子里,和客人谈订做细节.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决定帮我一把.
我想起苏娜临走的那一天问我,你到底懂不懂感情?
她的表情那样绝望,我想我已经不需要给她答案.
苏娜有苏娜的聪明,对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从来不追问.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懂得沉默的艺术.
能够和她有两年的时间,她的确是功不可没.像我这样的闷葫芦,放到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显得无趣.我承认我不太了解女人,也并不想有多了解.
我在所有的时间里,只想保持一种绝对静态的姿势,生活下去.
那位年轻女客早早来了店里.不必着急讨生活的人就是有这点淡定.别人都匆匆盘算着一天的米粮水电房贷时,她只在这里考虑一朵没有实际用途的假花的细节.
我也不同她闲聊.我不做我不擅长的事.
不过她今天也同样出挑.穿桃红短外套,脖子上一圈白色围巾垂过膝盖.黑色靴裤不很紧身,再配一双同色粗跟马靴.整个人像阳春三月才会出现的桃花.
我看着她想,年轻女孩子就是不一样,改变的不仅仅是环境,连带日子,似乎也能忽一下带到某个时空里去.门外阴晦的秋雨摇身变做夏日前奏.
她看着我也无所事事的样子,拉着凳子靠到柜台来坐.
这店挺好玩的.想不到一个大男人,会每天和这些可爱的东西处在一起.她伸手拿过柜台上的小玩具.
是的,我整天和这一店的毛绒玩具腻在一起.进来逛的,多半是孩子和年轻女孩.她们来,是真心喜欢这些,不需要太多商业技巧就能做成生意.我要的,就只是这样单纯的生活.但是眼前的这位小姐不会明白.
我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满满的全是落单的小玩意.我对她说,你喜欢哪个,可以随意挑走.
你这是讨好女孩子?有目的没有?我可不是自由人.
@.@ 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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