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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玄幻] 《攒花城•诛妖》作者:沈沧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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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9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简介】

  雪域郡主沈熹微与封天府二公子封逸昀自幼定有婚约,封逸昀声名狼藉,她假扮哥哥的书僮入关调查攒花洲怪事之谜,欲伺机悔婚,却又和大将军萧无垢发生纠缠,一路之上险情连连。原来,此事的起因乃是神侠步轻尘用情至深,欲借助妖兽的力量使假死的恋人苏醒,不惜牺牲黎民苍生甚至自己的性命……
  宫廷阴谋不断,江湖险象环生,爱情花开不败。

【正文】
 
  【第一章】黑云压城城欲摧

  1、山林森郁,阴云诡异……
  天色将晚未晚,大片暗涌如波涛的云霞凝聚在天边,青紫靛蓝红层层浸染,交织得恍如一匹幻丽锦缎般披挂于攒花城的上空,遮掩了残阳的余晖,金光涣散,夜幕渐垂。
  一辆马车停在气势恢弘的封天府门前,车夫隔着青黑色车帘回道:“公子,到了。”
  车内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起帘幕,一双裹着红色皮靴的长腿跨了出来。来人大约二十来岁,一身红色劲装,腰悬佩刀,白肌黑瞳,鼻梁挺直如刀削,唇瓣分明如菱角,流瀑般的长发披散在背上,俊美中透出一股逼人英气。
  他伸展一下腰身,叹道:“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
  说罢回身探头进车厢内,见深红色毡毯上那个书童打扮的少年兀自熟睡,清亮的眸中不觉露出一丝宠溺笑意,却也不得不狠心将其唤醒。
  “美人儿,醒醒。”
  半晌见她毫无动静,伸手捏了捏那张白里透红的小小脸蛋,笑道:“快醒醒,大懒虫,你到家了。”
  车厢内的人忽然抬脚往他下巴踢去,一直紧闭的眼睛倏忽瞪得老大:“放屁,这是我家?”
  沈多情抬手握住她纤细脚髁,往外一拖,嬉笑道:“迟早是你家,快去拜见夫婿吧。”
  车内的人顺势滑出车外,双足凌空虚点,一个滴溜溜的翩然回旋站定,伸手整了整衣冠,两眼瞟着“封天府”三个字,冷笑道:“封逸昀这个浪荡子也配做我沈熹微的夫婿!”
  沈多情摇头叹息:“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随从。”
  沈熹微瞪他一眼,忽然换上笑脸。“哥哥,不如你帮我退掉这门亲事吧。那个混蛋劣迹斑斑,行事荒唐,以后若是真的成了一家人,多影响我们家的清白声誉啊——”
  忽见沈多情的目光径直看向她身后。她转身顺在他的目光,不由得怔住。
  只见门楣下站在一位少年公子,身穿烟灰色绸缎长袍,腰间束着暗红攒珠银带。面如满月,细长凤目,周身散发一股冷峭疏离之气,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盯着他们,冷冷道:“何事?”
  沈多情答道:“在下沈多情,前来拜会封大人。”
  少年闻言立刻转头对身后的门童道:“去通报一声,北疆雪域的沈公子来了。”
  门童立刻应声去了。
  他走下石阶,对沈多情道:“沈兄一路辛苦,我赶着出门办事,先失陪了。”说罢也不待他答话,便径自往西街去了。
  沈熹微见他这般无礼,忍不住喝道:“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非凡
  那少年却似充耳未闻,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拐角。
  她待要发火,忽听一把清醇和煦如三月春风的嗓音道:“冰凌峰一别,沈兄越发神采飞扬了!”
  一个白衣男子脚不沾尘地从禇红色的大门内飘然而出,体格高瘦,眉目温和,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眸看定沈多情似笑非笑。
  沈多情含笑道:“不过是虚过了几岁,倒是拓熙你这些年颇有建树。听雪谷一战,神威赫赫,盛名远播。我虽在北疆,却也是如雷贯耳。”
  沈熹微轻皱眉头,心道:原来他就是封家大公子。这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实在不像领兵杀敌的神武大将军,却不晓得封逸昀那个混蛋是个什么模样?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对自己那个素未谋面却声名狼藉的未婚夫亦难免有些好奇。
  月至中天,酒席方才散去。
  时值暮春,宽阔深广的庭院中繁花似锦,清幽的香气直沁心扉。遍布落红的小径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缓缓行来。
  “家父半个月前应海云寺的步先生相邀去了金越山,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小弟已命人将‘泻玉阁’收拾出来,暂且委屈沈兄先住下。”
  封拓熙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清冽淳厚,如同微凉春夜里的一抹月光。
  沈多情笑道:“能住进攒花城第一名府的贵宾阁,我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会觉得委屈,拓熙你就不用跟我客套了,还是说说你十万火急的把我叫来,所为何事吧?”
  封拓熙温和一笑,不答反问:“沈兄一路东来,可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沈多情稍稍沉吟:“不曾遇到什么奇怪之事。”
  这时,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沈熹微忽然睁开一双睡意朦胧的大眼,说道:“咦?哥……公子,你怎么忘记了,我们路过临潼山的时候,你不是说那山林森郁,阴云诡异,好像有妖气嘛——”
  猛见沈多情拿眼瞪她,立刻伸手掩住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在封拓熙脸上转了一圈,眼波流转之间竟别有一种风流情态,光丽动人。
  封拓熙的眸中闪过一丝异彩,“沈兄不必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沈多情道:“拓熙,并非我见外。当时天色昏暗,霪雨连绵,也未曾看得真切,不敢信口雌黄。”
  封拓熙点头道:“沈兄不愧是雪域密宗的第一高手,果然目光如炬。实不相瞒,临潼山确有古怪。”
  “哦?”沈多情微一挑眉。
  “这正是小弟请沈兄前来的原因。”封拓熙悠悠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三个月来,攒花城中连续发生了几桩怪事……出城往西五十里处,有数百亩的皇家花苑,苑中有八名花农陆续死于非命,‘摄祚社’派出的三名追捕不但没有查出任何头绪,而且全部失踪,至今音讯杳无……”
  沈多情静默不语,一直呵欠连天的沈熹微此刻瞪大了双眼,脱口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你们女王的皇家花苑杀人?”
  封拓熙苦笑一下:“是啊,女主颇为震怒。但更为奇怪的是,这八名死者全身上下无一处伤痕,却无一例外都是失血而死。就在傍晚时分,又有一名死者被发现,观语已经赶去了。”
  “观语?莫非就是我刚刚在门口遇到的少年?” 沈多情挑眉问道。
  封拓熙抚掌道:“对了。他出门的时间,正是沈兄来的时候。你们肯定已经见过面了。”
  沈熹微冷哼一声,噘着嘴道:“哼!他的架子可大了,对我家公子爱理不理的。”
  沈多情忙喝道:“不得胡说。”
  封拓熙一怔,遂即笑道:“沈兄切莫见怪,他是家父早年在乱军中收养的一名弟子,自幼寡言少语,一年说的话也屈指可数。家父根据他这个特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作冷观语。”
  闻言,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多情正色道:“拓熙,你刚刚说临潼山有古怪,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
  封拓熙点了点头,遂又皱眉道:“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线索。‘摄祚社’的三名追捕失踪之后,观语一直在调查此事,半月前,他在临潼山下发现一些尸骸残骨,实在不像人类所为。若说是山间猛兽吧……临潼山数十里隶属皇家猎苑,一切飞禽走兽俱为皇家饲养,断无随意伤人的道理。何况本朝建国四百八十余年,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从无妖孽之说,故而不得不谨慎行事……”
  “哦——所以,你就想请我家公子出面,帮你们证实一下,到底是不是有妖怪在兴风作浪。”沈熹微笑嘻嘻接口道。
  封拓熙越发觉得这个青衣书童活泼有趣,沈多情却是一脸无奈的摇头苦笑。
  她忽又仰头打了一个呵欠,道:“不过,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大家还是先去休息,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也不迟啊。”
  封拓熙立刻尴尬得面色微红。沈多情亦是一脸羞愧,恨不得将她的嘴巴缝上才好,正要道歉,封拓熙已抬手道:“沈兄一路辛苦,请早些歇着,小弟先告辞了。”
  沈多情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待要跟这个多话的妹妹算帐,却见她已靠在泻玉阁的门框睡着了,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弯腰将她抱进房去。
  2、满树繁花烈烈,遍地落红堆积,花事虽盛却已至荼蘼
  冷观语转过封天府的西角,偏门处早有人备好了一匹骏马。
  他起身上马,直奔西城门。城门守卫远远瞧见一匹红马疾驰过来,尚不及回过神,那马已旋风般冲出城去,险些带翻了一辆入城的小骡车。
  其中一个新来的守卫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赶着投胎啊。”
  他身边的人面色大变,惊呼一声:“我的娘啊,你连他都敢骂?”
  “他是谁?”
  “他就是内宫羽林的四大骑侍之首,女王陛下的贴身护卫冷观语冷大人。”
  新来的那人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冷观语不知身后二人的这番对话,径直朝西南方向的皇家花苑疾驰而去。片刻功夫,鼻端已隐约嗅到了一股清幽的香气。
  离皇家花苑越近,香气便越浓郁醉人。
  这时,天色尚未黑透,西边数道红光未落,幽蓝空中已出现一抹淡淡月痕,弯曲如钩。在他的前方数十个巨大的白色圆拱型物体横亘夜幕下,好似连绵不绝的小山相连。
  他人马未至跟前,早有花苑的管事迎了上来。来人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一言不发立刻带他来到左手边第三个花棚。
  该棚内种植了数百株桃花,满树粉白嫩红怒放,浓香满溢,艳丽无比。
  冷观语目不斜视,径直来到一株花树下。只见那名花匠仰面躺在地上,身上已落满了薄薄一层残红,一股残败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他挥袖轻轻一拂,片片残花翻飞开去,露出干瘪的一具躯体。死者瞳孔收缩,口鼻大张,神色惊恐不可名状,黝黑干枯的皮肉皱巴巴纠附在骨架上,像一副笔法糟糕的诡异图画。
  他取出一副洁白的丝质手套戴上,蹲下身子轻轻翻看死者的身体。不出所料,死者全身没有一处伤痕,血液却不知从何处流失干净。
  冷观语清冷的面上毫无表情,眸中却似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紧绷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周遭一片静默,三名管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几时发现的?”
  “交班时分。”
  “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
  他轻轻蹙起眉头,如同两道隐约的山峰。抬眼四下一看,满树繁花烈烈,遍地落红堆积,花事虽盛却已至荼蘼。
  棚口忽然送来一阵轻风,落红飞舞处白光一闪,却是一把雪亮剪刀,正落在花匠身体右侧不远处。
  剪刀下压着一根深褐色的枝状物,大约三寸余长,手指般粗细。
  他俯身捡起来,细细看了一会,用丝帕包了放入囊中,转身出棚上马来至大棚背后。
  只见西北方向的临潼山上延绵数里的大片浓黑茂密的深林,层峦叠蟑,寒气森森,在夜风里摇荡起伏恍如深海的波涛,不时夹杂着几声凄厉诡异的兽鸣,尤显得阴森恐怖。
  他凝眸遥望片刻,又至各个花棚处细细巡查两遍,约摸过了三个时辰,方才回城。
  清晨的阳光穿透窗棂射进屋中来。屋内站在一位红衣少年,金黄色的光线照着他饱满光洁的额头,滑过浓密的睫毛,顺在挺直的鼻梁急转而下,在脸颊投下一块淡淡的光影。
  他的表情严肃凝重,眼睛微眯,盯着手里一根深褐色的东西,手指粗细,三寸余长,尾端突起如锤状。
  “沈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封拓熙站在他的身后,忍不住问道。
  沈多情回过身,眸中露出一丝困惑表情:“这东西——像是蝴蝶的触角。”
  “蝴蝶?”封拓熙低呼一声,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冷观语也为之侧目。
  沈熹微在旁撇了撇嘴,想要说什么,忽然想起早上哥哥的一番叮嘱,便又咽了回去,心里却道:哼!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沈多情点点头。
  封拓熙奇道:“照理说,蝴蝶没有这么长的触角啊,况且也从没听说过有蝴蝶杀人之说啊。”
  “假如是一只蝶妖的话,一切就都好解释了。”沈多情挑起眉峰,悠悠道。
  “沈兄的意思是,攒花洲确有妖孽?”
  沈多情举起手中的截肢,道:“这不过是其触角的一部分而已。单凭这个,我也想象不出这只蝴蝶究竟有多大?但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蝴蝶。”
  沉吟片刻,又对冷观语道,“烦请冷护卫领我去看一下死者的尸体。”
  冷观语点头:“尸体昨夜已移到摄祚社的镇魂司,沈兄请随我来。”
  当下,一行四人出了封天府的北侧门,往东一拐,便是攒花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
  沈熹微久在冰封雪域,乍到南方温热水土,繁华闹市,但见朱门楼阁内尽陈奇货异物,样样都觉得新鲜有趣,把玩着小摊上的一把九玉连环锁不忍放手。
  沈多情知她生性好动,要她陪自己去看一具尸体委实枯燥无趣得很,便笑道:“小容,你今日就不用跟着我了,去逛逛吧,记得要早些回去,不许惹是生非。”
  沈熹微闻言大喜,忙应道:“好的!我一定早点回去。”见他转身欲走,忙又高声叫一句:“谢谢公子!”
  沈多情回头,正对上她调皮的眨眼表情,佯怒的摇了摇头。
  封拓熙笑道:“沈兄的这个小童有趣得很。”
  沈多情无奈道:“顽童心性,好逞强,又贪玩,是我管教得不够。”
  封拓熙应道:“如此说来,倒和舍弟逸昀有些相像。”
  沈多情闻言,奇道:“对了,说起逸昀,我倒有些奇怪,为何一直没见到他?”
  封拓熙笑道:“逸昀年前惹下一桩祸事,家父罚他闭关反省一年,眼下才过去五个月,还须得大半年才能出来呢。”
  沈多情正待问是什么祸事,忽听冷观语道:“到了。”
  他抬头见一座青砖白墙气派非凡的庭院,漆黑门楣上书着三个篆字“摄祚社”。门下早有社里的管事在侯着了,见到他们忙一路引到镇魂司厅内。
  花农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青木尸床上,全身未着片缕,皮肉皱成一团。
  沈多情随手捡起案上一把细长的解剖刀,将刀背贴着尸体一寸寸抚平,从头到脚凝眸细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忽然手起刀落,一刀割去了死者的鼻子。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平整洁净。
  就在这鼻骨上,赫然凝结着一丝禇红色的血迹。
  封冷二人同时一惊。
  沈多情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这只妖精真够狡猾的,它将喙管刺入死者的鼻孔吸食血液,难怪死者周身找不到一点伤痕。”
  封拓熙抚掌叹道:“原来如此。怎么样才能抓到这只蝶妖呢?”
  “临潼山。”一直沉默的冷观语忽然道,“若果真有一只蝶妖的话,附近唯有临潼山可作藏匿之所。”
  沈多情点头道:“好。我们今晚就上临潼山一探究竟。”
  3、惊雷乍起
  当沈多情三人决定夜探临潼山的时候,沈熹微正在攒花城外打马狂奔,追逐一个人。
  她和沈多情分手后,一路往西大街闲逛过去,凡是觉得好吃好看好玩的东西统统买了下来,怀里抱着两大包的糖果点心,肩膀脖子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佩带挂链,俨然是个街头小贩。
  路过一家绛衣馆时,她突发奇想要为沈多情做件新衣裳,在一批红色布料里挑来捡去拿不定主意,正眼花缭乱间,忽然瞥见一匹垂挂于内堂帷后的暗深红闪亮布料,不由得眼前一亮。
  “老板,这个布料,我就要这个了。”
  那老板见她摸来摸去犹豫不决,认定是个只看不买的,两眼一翻道:“你的眼力倒是不错,不过,你知道这布料要多少钱吗?”
  沈熹微这时早忘记自己只是个随从打扮,笑道:“你只管算钱就是,还怕我买不起嘛?”
  老板冷笑道:“你就是有再多钱,这个布料也不能卖给你。”
  她两眼一瞪,道:“为什么?”
  “因为这个布料是我要的。”身后有一个娇嫩的女音脆生生道。
  沈熹微闻声回头,只见门口站在一对年轻男女。
  女的华装丽服,明眸皓齿,眉若远山,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可不知为何,她与这男子站在一起,竟是一点光彩也无,人们的目光都忍不住要放到这男子的身上。
  更为奇怪的是,这男子生得相貌平平,身着一件普通青灰色长袍,除了身姿挺拔之外毫无特点,但周身却散发一股特殊的气质。他只是静静站立,亦有某种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该女子正眼也不瞧她,径自走道柜台前道:“周老板,将我的衣料包好,我赶时间。”
  周老板满脸堆笑地要去准备,沈熹微喝道:“慢着!这个衣料明明是我先看好的,你凭什么卖给她?”
  女子回身瞅了她一眼,冷笑道:“就你这样的也买得起这种衣料?哼!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熹微何曾受过这个气,怒道:“我管你是谁,这个布料我要定了,算钱吧老板。”
  女子忽然咯咯笑起来:“好好好!周老板,你就给他算算价钱,也好让他死心。”
  周老板当即噼里啪拉打了一通算盘,抬头道:“一共是七十八两三钱银子。”
  “就这点钱啊,我还当是多大的数目呢?”沈熹微得意洋洋地瞥了那女子一眼,慢悠悠地掏出钱袋,一锭锭的往外拿银子。拿着拿着忽然停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那女子忍不住笑了:“怎么?钱不够啊?”
  沈熹微白皙如玉的面上腾地升起一抹嫣红,直漫到耳根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那男子微微笑道:“羡云,你也不缺——”
  “我就要这个!”那女子倏忽睁大双眼,仰头瞪着他,一脸蛮横。
  那男子也不介意,只是低眉一笑,不言语了。
  那叫羡云的女子似乎觉得语气太过了,便放柔声音道:“留仙,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布料嘛。”
  沈熹微懒得看她撒娇卖乖,悻悻跨出门去,连两大包放在柜台上的糖果糕点也不要了。
  约摸是申正时分,日头偏西,晚风斜来,城里渐渐弥散起一股淡白的轻烟。
  攒花城里最豪华的酒肆金玉满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宾客如云。
  她捏着手里的钱袋,越想越气闷,决定去大吃一顿。左脚刚迈进大门,里面正好有几个人朝外走。领头那人玄衣若铁,气度非凡。他右侧有个随从快步上前当胸推了她一把,喝道:“快闪开!”
  她没留神,竟被推得一个跄踉,跌坐在门槛上,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眼睁睁看着那几人上马欲走,却只是捂着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随从调转马头,看见她两眼直瞪着自己,又骂了一句:“臭小子,看什么看!”
  沈熹微长这么大从没受过像今日的窝囊气,直把这群人恨到骨子里去,当下也不跟他废话,一跃而起,将手边一串新买的玛瑙珠朝这人的眼睛直射过去,真正是快如闪电,去似流星。
  这名随从万料不到她敢反击,双目被射了个正着,两股热血流了满脸,惨叫一声落下马来。
  领头的玄衣男子打马欲走,听到惨叫声,只是侧头瞧了一下,便马不停蹄地朝西城门飞奔过去。其余三人不敢擅作主张,当即也打马跟上。
  沈熹微一脚踢开那个随从,飞身上马,扬鞭直追过去。
  城门守卫眼见一行人马来势凶猛,带起一阵劲风,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城,不由得小声嘀咕一句:“最近这是怎么了?”
  这一行四人出城往东北方向疾驰,沈熹微咬牙紧追不舍。
  有人高声道:“将军,那小子在追咱们。”
  领头的男子轻笑一声:“让他来。”
  攒花洲的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境内唯有临潼与金越两座高山,分立于西南、东北两角延绵数里,遥遥相望。
  这一行人快马飞奔的方向正是东北方的金越山。
  这时,夜幕已垂,烟雾弥漫,半边天空俱被深紫暗红的重重云层所阻,阴霾浓郁,似有烈风暴雨欲来,连带着晚风气流也粘滞凝重起来。
  沈熹微策马迎风,像是被人当胸塞了一把粗砺风尘,逼仄得透不过气。
  她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暗扣了一把碎珠,运力于指朝前面三人的后背疾射过去,急如星火,碎珠破空擦出丝丝尖锐气鸣声。
  前面的三人听声辨位,从马背腾空而起避过碎珠,双足凌空虚点,身子箭一般向前串出三丈,动作迅疾优美,整齐划一。
  谁知沈熹微射人是假,射马是真。乘机双手连扬,又射出了一把碎珠,一拨分射三匹马腿,另一拨不偏不齐正击在前面射出的碎珠上,前珠劲道不减,去势愈加迅急凌厉。
  领头的男子轻轻“咦”了一声,似料不到这个瘦弱少年有这等精妙手法。他虽未曾回头,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般。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伸手撕下一块衣摆,扬手甩出去。这块破布宛如有了灵性的活物般从三匹马的尾部飞速旋转一圈,竟将她射马的九颗碎珠尽数兜吸了去。随后挥鞭轻轻一卷,便将那团破布卷了回去。
  这时那三个随从都已避过碎珠,落下地来。
  领头的男子勒马回头,右手将那块布“唰”的抖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碎珠纷纷落下,发出轻盈的叮咚脆响。
  “小兄弟,你用这么昂贵的珠子作暗器,也太奢侈了吧。”
  沈熹微一双乌黑皎白的眼瞳直盯着他,似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两个黑洞,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我高兴!”
  男子扬眉道:“就算我的属下刚刚对你无礼,但是你射瞎他的双眼,也算出了气。为何还一路穷追猛打?难道非要把我们都杀了才甘心?”
  沈熹微冷笑道:“那倒不用。你只需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过去了。”
  闻言,那三名随从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齐声喝道:“放肆!”
  马上的男子微一错愕,遂即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小麦肤色,宽额大眼,浓眉挺鼻。这一笑露出皓白牙齿,更显得英姿爽朗,豪情勃发。
  “哈哈……有意思!小兄弟,我看你骑术不错,不如我们来比试一场,你若能赢了我,我便跟你道歉。你若是输了——”
  “如何?”
  男子稍一沉吟:“嗯!我看你身手不弱,你若输了,就到我帐下做个士卒如何?”
  这下轮到沈熹微大笑了起来:“要我做你的士卒?哼!你也配?你就等着向我叩头认错吧。”
  男子也不介意:“这么说,你是赌了?”
  她自幼在马背上长大,这个男人要跟她比骑术,她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一扬头,粲然笑道:“赌了!”
  那男子看得一怔,觉得这少年言行爽秀明快,笑容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明媚流丽。
  他举起马鞭遥指东北方,道:“看到那座山了吗?我们从这里出发,谁先到达那座山,就算谁赢了。这中间你尽可以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比我先到山上,便算是你赢了。”
  他话音未落,沈熹微已纵马奔出,清冽的笑声自风中传来:“你输定了,大黑炭!”
  那男子也不生气,大笑着扬鞭追去。
  随行的三人却是面面相觑,呆愣了半晌,都暗自嘀咕: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连本朝的震威大将军都不认识!
  沈熹微策马奔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重嶂如屏的墨青山脉已清晰在望。身后的男子还是不疾不徐的跟她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既不落后也不超前。
  她心道:这家伙骑术精湛,看来要想赢他,只能用阴招了。
  当下探手进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故意放缓速度,转头叫道:“喂!大黑炭,我有话问你。”
  男子笑道:“小兄弟有话请说。”
  沈熹微道:“我问你,我们的比赛究竟是到达山顶算赢,还是山脚啊?”
  两人说话间仍是马不停蹄,耳边风声猎猎作响。男子大声道:“自然是到山顶——”一句话尚未说完,眼前骤然刮起一股白色旋风。
  迷雾中,沈熹微的笑声清脆而悠远。
  男子毫不惊慌,双足离鞍而起,身形陡然拔高三丈,竟翻跃到这股白烟之上,细长的黑色马鞭凌空挥出嘶嘶劲响,鞭梢一个闪亮弯钩如七月流火般直奔沈熹微的后腰而去。
  与此同时,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惊雷乍起。
  沈熹微蓦觉后背一阵刺痛,险些落下马来,紧接着有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腰身,一股温热刚阳的男性气息直喷到脸上。
  “呵呵,你的花招还挺多。”
  沈熹微又羞又急又痛,咬牙道:“你给我滚下去。”
  那男子回头见自己的马被白雾困住,已辨认不出方向,便笑道:“你害了我的马,我只能跟你共乘一骑了。”
  “既然是比赛骑术,怎么能两个人共乘一骑呢?”沈熹微按住伤口,强忍住疼痛。
  男子笑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现在腰部受伤,不宜颠簸。而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就快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有如盆倾。
  沈熹微待要骂人,那男子已挽住缰绳打马急驰起来。马狂奔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我的背后偷袭,也配做什么将军。”
  男子黝黑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像是你先偷袭我的。而且我只不过是钩伤了你的一点皮毛。你就夸张成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我现在犹豫该不该要你这个士卒了?”
  “你——”她刚一张口,一阵劲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迎面劈头打过来,直打得她两颊刺痛,将后面的话硬生生扑回喉咙。
  “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那男子解下大氅,将她头脸裹住,放马一阵疾驰。
  他策马在暴风雨中疾奔了约两个时辰,方才来到金越山脚下。
  此时,雨势渐微。虽夜黑如墨,仍依稀能看出山势险峻,峭壁狰狞。
  黑衣男子轻轻叹息一声,推了推怀里的身躯道:“喂,我们到了,下马吧。”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他揭开皮氅一看,先是一愣,遂即两道笑纹自嘴角荡漾开去,温柔得有如春风拂过池水。
  原来沈熹微竟然睡着了。
  “这样也能睡着,真是个孩子。”
  没办法!只得将她抱在怀里,向着崎岖泥泞的山道走过去。
  4、四周青藤满枝缠绕,无数只怪鸟成群结队自头顶飞过,呼啦啦掀起一阵飓风
  月亮惨白的光芒从乌云间射出,照着险峻峭壁上飞身如电的玄衣男子——当朝震威大将军萧无垢。
  今日晌午,他忽然接到恩师的鸽笺,命他子夜前入山相见。
  攒花城与金越山相距百里,他一路疾奔,不敢怠慢,不料途中冒出这个武功不弱却一味蛮缠的小书僮。他不愿耽搁时辰,只得设局与他打赌,谁知到头来竟要自己抱他上山。
  他低头看着怀中安然熟睡的少年,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虽怀抱一人,仍是身轻如燕,风驰电掣般往山顶掠去。
  金越山巍峨浩荡,山林茂密幽深,远处不时有野兽怪鸟嘶鸣,在夜幕中听来,尤显得阴气森森。
  蓦然,惨淡的月光被一阵黑影遮挡,耳畔风声猎猎,周围的树叶蔓藤震荡不已。
  他抬头一看,只见无数只怪鸟成群结队自头顶飞过,呼啦啦掀起一阵飓风。
  “蝴蝶?”怀里的沈熹微忽然脱口惊叫,双目清莹晶亮。
  萧无垢一愣,遂即笑道:“你是还没睡醒吧?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蝴蝶?”
  沈熹微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这个男人的臂弯里,忙抬足踢向他的脑门,骂道:“混蛋,快把我放下!”
  萧无垢扬手将她抛了出去,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睡饱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熹微凌空一个翻身,翩然落地,难得没有回嘴,仰头看着早已飞远的那群怪鸟,皱眉道:“奇怪,看那个样子明明就是蝴蝶嘛!”
  萧无垢一心急着赶路,纵身掠出数丈,远远笑道:“别忘了我们的赌约是要到达山顶。你再不走,小心被野兽吃了。”
  沈熹微经他一提醒,连忙飞身追赶。月光下,只见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往金越山顶飞驰而去。
  金越山重峦叠嶂,山路隐秘曲折。萧无垢经年常走,路径早已烂熟于胸,沈熹微却是初入此山,且自身功力也不及他,片刻已落下一段距离,眼见前面早没了他的踪影,不禁又气又急。慌乱中,竟走入一处茂林,四周青藤满枝缠绕,不但找不着出路,连稀疏的月光也被头上厚密的树荫遮挡。
  萧无垢奔出一段距离,一回头,身后已不见人影。他顿身高喊了两句“小兄弟”,良久不见有人应答,心知这少年八成是迷了路。
  他仰头望向隐约可见的海云古刹,微一踌躇,终于折身下山。
  不知为何,他虽与这个瘦弱少年萍水相逢,却对他有种莫名好感。一想到他有可能在山林中遇险,不由得心中一紧。
  沈熹微在树藤纠葛中寻不着路,四周寒气森森,幽凉入骨。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此刻被困着这一方漆黑诡秘的荒凉树丛之中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加上刚淋了雨,衣衫尚未干透,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伸手紧了紧衣裳,忽然摸到白日在街上买的一串铜铃挂链,不由得心中一动,当下将这串铜铃掐断用衣襟兜住,摸起一颗弹指射向顶上的树荫,意图打碎一小方枝叶,透下一缕月光来。
  谁知她刚弹出一颗铜铃,便惊起树顶数百只鸟雀,扑簌簌的群鸟飞舞,尖锐凄厉的鸣声四起,汇集成一股极强大的怪异声响在静谧的林中久久回荡。
  沈熹微在黑暗里目不能视,只觉得有无数个魅影绕顶飞舞,耳畔一股巨大的嗡鸣似挑战她的听觉神经般直刺得她脑穴剧痛。紧接着脚底又传来一阵嘶嘶之音,恍若万千毒蛇游动。她心中大骇,纵身而起,撒手往发出声响之处射出一把铜铃,叮当脆响不绝。
  她身在半空,忽地撞上一个僵硬的东西,一缕冰凉的气息自脊背传来,她尚不及反应,双手已被某种冰冷之物紧紧缠住,忍不住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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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9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多情惊破蝴蝶梦
  1、炽烈火光里,凭空起了一股气流,恍若萧杀劲风呼啸穿林
  雨后的山间,空气格外清新。
  冷观语站在幽凉阴冷的山道上,看着眼前的参天古树,根部错综盘结,枝叶茂盛,翠绿浓密。站在树底仰望上去,就像一把擎天巨伞。
  他“嚓”地点亮火折,道:“半个月前,我就是在这棵树下发现那些残肢骸骨的。当时,我将周围的几十棵树,从上到下每一片叶子都查看过了,什么也没有。”
  说着,他侧头看定左手边的沈多情。火光映照下,少年的容颜冰雪莹澈,清亮的眸中露出一丝不解的困惑。
  在这一霎那,沈多情忽然发现,这个沉默冷冽的少年,比男子多三份俊美,比女子少几许柔弱,眉目轮廓间有一股别样的风流明秀。
  恍惚,他有一种微微窒息的感觉,忙转头道:“待我上树看看。”说罢纵身跃起,姿态轻盈落于枝头,枝叶浑然不觉其重。
  “好身手!”封拓熙轻声赞。冷观语的眸中也隐隐流露出一丝激赏。
  沈多情左手捏指成诀,凝目屏息片刻,掌心忽然冒出一束赤红色的强光,自树顶一层层缓慢照拂下来,满树碧翠青绿的蔓枝茎叶在这束红光下纤毫毕现,连树叶上雨滴都变得晶莹透亮。
  封拓熙与他相交多年,还是第一见到他使用密宗幻术,想不到竟如此幻艳惑人。冷观语双目晶亮,凝眸细细扫遍每一处枝叶,却并无发现。
  沈多情手指轻弹,红光顿灭。
  “树上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说着跃下树来,双脚落地,忽然面色一变,往树根周围慢走了两步,低头凝视一块阴湿的草地。
  冷观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眸光一亮。
  封拓熙道:“这四周的青草茂盛浓密,为何这一块地如此枯黄?”
  沈多情道:“挖开来瞧瞧。”
  冷观语自怀中取出白手套戴上,折下一截枯枝,划地成圆,轻轻一挑,便揭开了地皮上的一层青草,一股怪味扑鼻而来。
  原来这层青草竟是覆盖在地面之上。在这草皮之下,赫然是一个黑洞,洞内有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尸身上沾满枯萎的花瓣,这股怪味正是残存的花香混合腐尸恶臭的味道。
  冷观语蹙起眉头,待要上前查看。
  沈多情见他面露嫌恶,瞥了一眼他的洁白手套,忽然轻声道:“让我来吧!”说着抢过他手中的树枝,轻轻拨开尸身上的花瓣。
  只见尸体的胸部被剖开,里面的肝脏脾胃肠早已不知去向,而粘附着尸体胸腔里的是一个巨大的猩红球状物。细看之下,这个球状体又是由无数个鹅蛋大小的虫卵聚合而成,一层层繁复纠结如葡萄状。
  “这是它的卵巢。”
  一只蝴蝶的虫卵竟有鹅蛋般大,这只蝶妖的身形简直无法估量,沈多情也不禁大为吃惊。
  尸身旁边有一块黝黑的木牌。冷观语惊道:“这是‘摄祚社’失踪的追捕,却不知其他两人的尸体在哪里?”
  封拓熙惊叹道:“这些虫卵,假以时日,岂非……就是数百只蝶妖?”
  冷观语捏着火折,抬头四处看了一下。“卵巢既在这里,这只蝶妖肯定也在附近。”
  沈多情道:“我们先毁了它的卵巢,再去抓这只狡猾的蝶妖。”说罢错手结印,燃起一团烈火,双掌缓缓推向洞内。
  顿时,听得洞内‘噼啪’作响,一束火光冲天而起,尸身的焦臭平地炸开,扑面而来。
  冷观语与封拓熙不由得掩鼻退后几步。
  这一刻,雨过天晴,几点星光簇拥着一轮明月挂在幽蓝深邃的夜幕下,将万缕银辉洒向这片静谧却妖异的山林。
  炽烈火光里,凭空起了一股气流,恍若萧杀劲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簌簌坠落似雨,丛林翻涌,飙风似欲掀倒这座山去。
  三人的襟袍被风吹得猎猎飘舞,睁目困难,呼吸维艰。
  陡然,一大片浓厚阴影压顶覆下,某个巨大怪物展开双翼当空俯冲而下,带起一股雄浑的劲道冲撞得人站立不稳。那怪物扑到洞口迅疾地煽动翅膀,企图扑灭洞内的火焰,只煽得火星四溅,阴风阵阵。
  三人急退数丈,方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不由得都呆住了。
  这是一只他们无从想象的巨大彩蝶,从腹身到尾部通体明黄,双翅遍布暗赭深绿淡紫大小斑点数百个。那对翅膀大约两丈余长,扑扑舒展开来宛如迎风的帆,映着皎白的月光,绚烂夺目,美丽摄魂。
  沈多情虽料知是一只蝶妖,此刻亲眼见到也禁不住瞠目结舌。
  这时,蝶妖已扑灭烈火,可洞内的卵巢已荡然无存,只余片片漆黑灰烬在夜风里飞舞。它缓缓转过身来,额头一对精亮复眼竟有碗口般大小,闪着诡异的绿光。
  四周寂静。
  冷观语按住佩刀拇指轻推,“铿”的一声宝刀出鞘,寒芒毕现。封拓熙也已握住剑柄,屏息凝神。唯有沈多情悄然静立,沉思不动。
  那蝶妖忽地猛扑过来,锐利四爪弯曲如钩抓向面前的三人,冷观语挺身迎上,横刀直削其双足。封拓熙举剑疾刺它的双目,真气激荡之下,宝剑鸣吟不已。
  蝶妖腾空飞起,避开封拓熙的长剑,前足的两个节肢却已被冷观语一刀削去,霎时,血光飞溅如泉涌。
  蝶妖吃痛得急煽双翅盘旋,四周气流激荡,无边落叶簌簌翻滚。封冷二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万千碎枝残片飞舞,只得闭上双眼,凭着耳力凝神辨位。
  蝶妖展开双翼又一次俯击而下。
  沈多情猛地跃起数丈,双足凌空虚点,竟纵身跳上蝶妖的脊背。双掌平伸,掌心朝天捏指成诀,轻喝一声,两团真火自掌心冒出。他遂即翻掌向下,将这两团真火死死按在蝶妖的双翼之上。
  这轻薄如纱的七彩双翅瞬间被灼出两个大洞,一股烧焦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蝶妖双翼被灼立刻落地翻滚,“嘶嘶”凄惨叫声不绝于耳。
  冷观语乘机飞身而起,当空一刀横斩,蝶妖的整个头部斜飞出去,滚落在地。
  蝶妖的身形急剧缩小,宛如一只被刺了孔的气球,瞬间萎缩至落叶般大小,伏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一动不动,成一团模糊的焦状物。
  三人静默片刻。
  封拓熙归剑入鞘,上前捻起它的双翼看了看,叹道:“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蝴蝶竟能变得如此巨大?攒花洲何来如此妖孽?”
  冷观语沉吟半刻,忽然道:“不对!”
  沈多情点点头:“是不对。”
  封拓熙忙问道:“哪里不对?”
  沈多情走过去,捡起这只蝴蝶断落的头部递到他跟前,解释道:“我们所知道的那只蝶妖,它的触角是断了一节的,可是你看,这只蝴蝶的触觉分明是完整的。”
  封拓熙惊呼一声:“莫非还有一只蝶妖?”
  他话音未落,四周蓦然漆黑一片,头顶的皎洁光华被一大片黑压压的阴影笼罩,丛林深处响声大作,宛如万千军马惊雷滚地般奔袭而来。
  2、是谁?竟有如此霸道刚猛的箭法?
  封拓熙一回身,顿时傻了眼;一向镇定自若的冷观语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头顶上近百只身大如牛的炫丽彩蝶联袂飞舞,将这一方天地凭空截断。数百双诡异的眼睛发出碧紫湛绿的光芒,宛如夜空下的点点星火。
  群蝶紧盯着地上的三个人,却并不发动进攻。
  三人屏息精气,与蝶群对持着。气氛诡谲,空气粘滞得似已停止流动。
  蓦然,蝶群一阵骚动,纷纷向左右避让,一只全身钢蓝色的巨大蝴蝶翩跹而来,姿态柔曼优美,双翼激荡气流,轻轻起伏如一望无际的湛蓝深海,额上一双复眼发出墨绿色的精光,宛然王者风范。
  众蝶似乎对这只蓝色蝶妖极为恭敬,在这只蓝色蝶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形同样大小的蝴蝶,一个通体漆黑,一个周身纯白,形同左右护法。黑色的那一只左边触角分明比右边的要短上三寸。
  三人见蝶群这番阵势,竟似训练有素的两军对垒一般,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
  沈多情斩妖除魔十余年,生平遭遇精怪妖魔无数,却从未像今晚这般遇到如此众多且绚烂幻丽的蝶妖,当下沉声道:“冷护卫身上的火折子还有吗?”
  冷观语尚不及答话,那蓝色蝶妖忽然煽动左翼,盘踞头顶的数百只蝴蝶顿时冲击而下,触角尖尖,锐爪森森,宛如一张缀满数百支利剑的巨网对着地上的三人兜头罩下。
  沈多情急忙错手结印,双掌当胸平划出一团白色强光罩住三人。群蝶刚一触及这片白光,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劲道纷纷反弹了回去。
  封拓熙心知这就是传说中的密宗结界,却不知能抵挡得了几时。
  冷观语已摸出半截火折,急道:“沈兄的意思是用火攻?”
  沈多情一边解开外衣,一边急道:“没错。你们快把衣服脱下来点火。”
  这时,蓝色蝶妖身后的两只黑白蝶妖已飞击而下,头部喷出一股幽蓝的阴冷之气。沈多情仓促之中划出的结界瞬间被冲破,群蝶迅猛俯冲而来。
  封拓熙长剑舞起一团寒气,剑光点点迎向蝶群。他这柄宝剑乃是女王恩赐之利器,削铁如泥,一番挥舞势如惊鸿,已斩下十数只蝶足,血光横飞四溅。
  与此同时,冷观语晃亮火折点燃沈多情抛过来的外衣,纵身飞向蝶群,右手舞刀护住周身,左手的火衣往群蝶的羽翼横扫过去。
  顿时一股焦臭弥散,火光中残翼断翅翩落得如雨似霰,蝶妖自半空纷纷跌落。
  突然,攻击沈多情的白蝶忽然调头朝冷观语袭击过来,两只前足锐利如钩,直抓其后背。冷观语侧身闪过,将火衣往左边的蝶群一甩,正中一只暗红蝶妖的头部。
  他迅疾折身迎上白蝶,左手握住它的触角,右手横刀对准它的头部猛斩。白蝶慌忙举起两足阻挡,只见血光一闪,两足已被削去。
  这厢,沈多情掌吐炽焰红光,身若游龙般在蝶群之中疾走,已除去数十只蝶妖,脚下俱是残肢断翼。空中仍有二十余只蝶妖魅影憧憧盘踞头顶,不断对他们猛攻。
  蓦然,蓝色蝶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三丈余长的羽翼舒展开宛如船状,密林之中顿起一股强劲飙风,藤枝蔓叶狂舞不止。群蝶似忽然受到鼓舞般妖气大振,又一轮猛扑而下。
  地上的三人被吹得衣袂疾翻,直欲飞去,双眼刺痛难以睁开,脚下也被飓风挂得站立不稳。
  就在这一瞬间,漆黑的密林之中突然出现一道金色强光,截风断云,撕锦裂帛般划过长空而来。金光一闪而没,只听得蓝色蝶妖一声凄惨短促的尖叫,然后天地间一片寂静。
  这道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痛了封冷二人的双眼,惟有沈多情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支短箭,分毫不差地射进了蝶妖的头部。
  一箭毙命。
  是谁?竟有如此霸道刚猛的箭法?
  此刻,月华隐现,幽光点点。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的少年,自密林后踱步而出,手挽一枝黝黑短弓,背负箭囊,看来二十一二岁,双目斜飞,面容冷峻,眉宇间溢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质。
  冷观语惊讶的叫道:“惊雷将军?”
  来人正是当朝四大名将之一的惊雷将军步留仙。
  步留仙不及答话,急喝一声:“冷护卫小心!”说着身形一闪,已至冷观语身后握住一只蝶妖的触角。
  冷观语一回头,只见头顶一只巨大黑蝶,六只锐爪迎面抓来,步留仙左臂一震,将冷观语震退三丈,右手弯弓横挡,面上蓦然一阵剧痛,已被抓出三道血痕。
  封拓熙纵身而起,一剑横飞,已将黑蝶拦腰切成两段。
  这一刻,群蝶无首,阵势已乱。沈多情忽然一声怒吼,伸展双臂五指向天,划出一圈赤艳灼目的红光,朝乱舞的群蝶猛击过去。光芒所到之处蝶妖纷纷惨叫坠落。顷刻间,只见数丈高空里一股烈焰似火神震怒般熊熊焚烧,灼热逼人。
  四人退避开去,静默无语。
  步留仙侧目看了沈多情一眼,眸光幽深若潭。
  冷观语抬头见他左额眉峰处三道血痕,血珠滚滚,忙掏出一块洁白丝帕递了过去。
  步留仙一笑接过,轻轻按住额头,道了声:“谢谢!”
  冷观语默然看他一眼,低下头去。他自幼倔强独立,一贯与人互不相欠,也绝不肯受人半点恩惠。今夜眼前这人替他挡去一击,反倒跟他道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封拓熙转头道:“步将军怎么来了?”
  步留仙微微一笑,道:“我夜间巡城至花苑,忽见临潼山有异光,就过来瞧瞧。想不到竟有如此巨大的蝴蝶?”
  他虽素有“胸有惊雷,面若平湖”之称,可亲见如此蝶妖,也不胜惊诧。
  封拓熙苦笑道:“是啊,实在出人意料。幸亏有沈兄在。对了,我给二位引荐一下。”
  说着,为两人做了介绍,彼此客套两句。
  这时,火势已弱,蝶妖尽歼。四人又至周围丛林搜寻了一遍,并无异常之处。东方的天边已透出万道金光,天色大亮了。
  步留仙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回城去,待明日小弟调派些人来,再将临潼山仔细彻查。”
  三人点头,一路打马下山。
  3、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无耻卑鄙的小人
  沈熹微恍惚听得耳畔水声潺潺,清流淙淙。
  她悠悠睁开双眼,映入眼眸的便是一只白玉般的修长手掌,尾指上戴着一个碧玉指环。玉质碧翠无暇,雕工精美细腻。
  这只手正在她的面上轻柔的抚摸着,一股温热的暖流自指尖传来,辗转渗透至周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适意,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有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道:“饿不饿?我采了些野果。”
  她猛地瞪大眼睛,彻底清醒过来。“你是谁?”
  谁知刚一开口说话,面上一阵疼痛,她心中一惊,忙伸手去摸,却被身后那只手给阻了下来。
  她扭头一看,惊声叫道:“你是人是鬼?”
  这男子嗤笑一声:“吓着你了。不好意思,我长得有点丑。”说罢转身拿起一个瓜瓢去泉中舀水。
  沈熹微见他身材高挑,清俊挺拔,从背后看去万难想到此人竟长着一张凶恶如猛鬼般的面孔,小声嘀咕道:“真亏他还知道自己长得‘有点丑’,青天白日都能吓死人。”
  她的声音虽细,却仍一字不漏地飘入泉畔男子的耳中。
  他的眼底不觉浮起一丝笑意,端着一瓢水递到她跟前,道:“你的脸被青藤刮伤了,我刚刚为你敷了药。”
  沈熹微接过瓢,临水一照,只见左边面颊上两道半寸长的紫色伤痕惊心触目。
  她天性豁达,对相貌丑妍并不如何在意,看过一眼便将那瓢水往旁边一放,道:“我饿了,野果在哪里?”
  男子一愣,料不到世间竟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相貌,问道:“你没事吧?”
  沈熹微不知这男子早已看穿她的女儿身,还当是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便道:“应该没事了。”
  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腰间蓦然一痛,猛地想起和萧无垢的赌约。抬眼见空中金光闪闪,已是正午时分,料想是输定了,一股愤恨与懊丧涌上脸来。
  男子洗好两个野果,回头见她脸色不对,安慰道:“你别担心,这药敷上后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在你面前,我确实一点也不担心。”
  该男子微微一愣,遂即会意,面部肌肉一阵抽动,也不知是怒还是笑。
  沈熹微见他面目虽丑恶,人却温良和善,便不再害怕,自他手中抢过一个野果,咬了一口,含糊道:“是你把我从那树林里救出来的?”
  男子点点头。
  她又问道:“我记得我昏迷之前,有一个像鬼魂一样人抓住我,那个人——”
  男子接口道:“也是我!”
  她错愕一下,立刻跳起来,指着他道:“你为什么要吓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笑道:“山间野人。呵呵,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碍,还是赶紧下山去吧,金越山不宜久留。顺着泉水往下走,遇到两块青石左转有一条小路,便是下山之路。”
  说罢,身形一晃,几个提纵已消失在丛林深处。
  沈熹微呆滞半晌,只觉得这山林中处处透着古怪,又想起自己一夜未归,哥哥还不定要怎样担心着急。这一想,恨不得立刻下山,当下顺着泉水飞身而去。
  在她身后,男子拨开枝叶微微探出脑袋,面上十数道暗红深紫的疤痕纠结,狰狞怵怖,目光却有一股常人少有的清亮澄澈。
  沈熹微站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抬头望着山顶高耸入云的青灰色塔尖,犹豫片刻,终于折身下山。
  经过这一夜,她早把昨日所受的闷气丢到乌爪国去了,一心只想快点见到哥哥。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喂,小兄弟,你站住。”
  她闻声回头,只见三道身影疾奔过来,正是昨日的那三个随从,立刻拉开架势,道:“你们想怎么样?”
  当先一人忙笑道:“小兄弟,千万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她见这三人忽然变得客气起来,更加疑惑:“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嘿嘿一笑:“请小兄弟跟我们上山一趟。”
  “没空。”她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另外两人纵身拦住她的去路:“我们奉萧将军之命,带你上山。”
  原来,萧无垢昨夜没找到她,却遇到随后赶来的三个属下。他眼看与恩师约定的时辰要到,便命这三人留下继续寻找,自己先上山去了。
  这三人搜寻了大半夜全无结果,无奈正欲上山复命,忽然见到她自己冒了出来,哪肯轻易放她走。
  她眉峰一挑,反问道:“萧将军?就是那块黑炭吗?你告诉他,他胜之不武,我是不会去给他当士卒的。”
  那人道:“这可由不得你。”
  说罢,三人欺身而上,六只手闪电般点了她周身十二处穴道。
  她气得大骂:“你们竟然偷袭,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无耻卑鄙的小人。”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沈熹微这时气急败坏,转骂起萧无垢:“等我见到那头大黑猪,大混蛋,一定将他剥皮刮肉。”
  三人听她骂他们的将军为大黑猪,无声地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伸手点了她的哑穴,苦笑道:“还是让他安静片刻吧。”
  说罢,将她往肩上一扛,朝山顶奔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座翠峰环绕的古刹前,山门高耸,门旁两尊怒目金刚,面目狰狞,雄壮恢宏的塔身上刻着三个古朴方劲的字—— “海云寺”。
  这三人将沈熹微放下,恭恭敬敬在山门前站定,均是肃穆端容,屏息静气,似等待着某个极神圣庄严的朝拜。
  青天白日,这座古刹里空无一人,唯有鸟鸣啾啾。
  正午日光猛烈,沈熹微被晒得额头冒汗,汗水流入面颊的伤口,疼得她紧皱眉头。虽口不能言,却早已在心里将这三人的祖宗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
  直等到太阳偏西,方才有一个眉目清秀的灰衣小童自寺内出来,见到他们皱眉道:“怎么才来?萧将军已催我来看过两次了,随我来吧。”
  他们在烈日下等了整整四个时辰,这个小童竟然抱怨他们——怎么才来?
  沈熹微几乎要气得昏厥过去,可那三人却仍毕恭毕敬道:“有劳了。”
  三人扛着她随这小童穿过大殿,进左侧殿,往后面厢房去。
  这寺内清幽雅致,满目翠枝绿叶,檀香袅袅,红尘嚣闹烦扰似已久未入院,心中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静平和。
  小童领三人到厢房后就再无踪影,室内桌椅茶具等设施俱全,可这三人却不敢坐下,兀自挺直脊背,垂目静立。
  沈熹微眼尖,透过厢房的窗棂,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八角亭中,有两个人正相坐对弈。
  左边一人身穿青灰长袍,满头白发披拂如镜,面容却光洁秀雅宛如少年。
  右边那人大约四十五六岁,温润儒雅,萧疏轩举,正捻着一颗黑子沉思不语。
  在他们旁边站在一名挺拔的玄衣男子,正是萧无垢。
  这时,那中年男子忽然转头对他道:“萧将军,你帮我看看,这颗棋子该落哪里才好?”
  白发男子亦抬头看着萧无垢,含笑不语。
  萧无垢上前看了看棋盘,道:“依晚辈看,封前辈的棋子似已走入死角,无路可去了。”
  中年男子眸光一闪,抛子起身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只好弃子认输了。”
  “封公谦让了。”白发男子亦微笑着站起身来,对萧无垢道,“一直见你心神不宁,有事就赶紧去吧。”
  萧无垢应声见礼,径直往厢房走来,推门就见沈熹微白玉般的面上两道深紫疤痕,忙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却见她不答话,只将两眼死死瞪着他,遂侧头目询一旁的三人。
  一人回道:“他一直胡言乱语,所以属下点了他的哑穴。”
  萧无垢举手正待解开她的穴道,忽又停了下来,笑道:“我们的赌约,你已经输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帐下士卒。但是,为了防止你中途反悔使诈,须等到了军中,我再为你解开穴道。”
  沈熹微闻言气得面如彤云,闭目不再理他。
  萧无垢扬眉笑道:“备马下山。”
  “将军,昨夜下雨,我们的马都在山下。”
  “哦,那看来只有用绳子将他捆起来,抬下山去了。”萧无垢故作恍然,语气中尽是戏谑之意。
  4、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月里,有一个瘦弱女童曾经抢过他手中的一支棉花糖……
  攒花城,封天府厅堂。
  沈多情的屁股刚一触到凳子,立刻像被开水烫着般弹了起来:“你说什么?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回来?”
  “小的以为他和公子们在一起……”家仆怯怯地看封拓熙一眼。
  封拓熙忙道:“沈兄先别着急。小弟立刻派人去打听。”说着转身对家仆道:“去将管家请来。”
  片刻已有一位青衣锦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入厅。
  封拓熙将沈熹微的身形容貌描述了一番,命他带人去城里打听。
  一旁的步留仙闻言,忽道:“这样的书僮,小弟昨日倒是遇见一个,不知是不是沈兄要找的那一位?”
  沈多情忙问详情。
  步留仙道:“昨日小弟陪羡云公主去西大街的绛衣馆……”当下将当时的情形说了。
  沈多情叹道:“一定是她。这惹是生非的个性总也改不了。”
  封拓熙早看出他与这个书僮关系不一般,此刻见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便道:“还是我亲自陪沈兄去吧。步将军,我失陪了。”
  步留仙忙道:“两位请便。”
  沈多情也顾不上客套,两人匆忙去了。
  这时,冷观语拿起佩刀:“我要回‘摄祚社’一趟,怕是也不能陪步将军了。”
  步留仙笑道:“我也该回去准备一下搜山的事。”
  当下,二人并肩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步留仙转过墙角,忽然回头去看。晨光天色里,冷观语的身姿清瘦秀挑,轻风吹起那一袭烟灰色的袍襟,宛如一片淡漠薄凉的雾,在他深若寒潭的眼底渐渐弥散开去。
  他知道,他一定不复记得。许多年前,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月里,有一个瘦弱女童曾经抢过他手中的一支棉花糖。
  但是,他一直清晰记得——那个女孩当时的目光,清亮夺目,异彩逼人。
  冷观语回到摄祚社,将昨夜之事写了一封书信,折叠成一个细细小卷,撮嘴发出一声清亮的呼哨,瞬时便有一只墨黑色小鸟轻盈飞落至窗前。
  他将信绑在鸟腿上,放飞了出去,回身在座椅上闭目静修。
  不多时,门外有人道:“冷大人,时辰差不多,该去当值了。”
  “知道了。”他应声开门,长身玉立。
  侍卫见他脸若平湖秋霜,目如朗夜华星,双唇紧抿,面容较往日更显冷肃,顿时低下头,双手捧上佩刀。
  冷观语接过佩刀,出门往昭阳宫去。
  庄严富丽的明华殿内香气袅绕,静默无半点声响。羽林四大骑侍之一的殷姿双目炯炯,手持佩剑傲然立于殿前,见到他含笑点头。
  这时,殿内传出一把轻柔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是观语吗?你进来。”
  冷观语快步进殿,正要叩拜。
  “免了!”明黄色的帷幔之后,一个威严的身影托头靠在椅背上,柔软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倦怠:“花农那件事,怎么样了?”。
  冷观语将昨夜之事禀叙一遍,又道:“本朝自立国以来乾坤朗朗,盛世清明,这次忽然出现蝶妖伤人之事,臣以为并不寻常。”
  殿内静谧。
  良久,幔后才传出一把慵懒的声音道:“这个月你就不用来宫内当值了。”
  冷观语眸光一紧,面色仍平稳如镜,那把声音悠长地
  叹息了一声,继续道:“专心办案去吧。”
  “是!”冷观语应声而退,出了巍峨宫门,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十五岁入宫当值,历时七年,从未遇到昨夜这般诡异棘手之事。正自沉思不解,脑海蓦然血光一闪,现出三道淋淋血痕,忍不住暗叹一声,打马回摄祚社,至内房寻出一个小木盒放入怀中,遂即出门往西。
  片刻后,便来到步家惊雷府的正门,落马道:“我找步将军。”
  门房认得他的身份,忙让进去。这厢早有人迎他入客厅,奉上茶水,前去通报了。
  冷观语等了很久,不见有人来,便将木盒放在桌上准备离开,忽听得厅外回廊一个女音道:“留仙,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把你抓伤的?我一定将他治罪问斩。”
  步留仙的语气里有一丝克制的不耐:“我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女声娇腻而蛮横:“怎么可能?哪有自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难道……难道是哪个女人抓的?”语气里已隐约有哭音。
  “公主切莫胡说。”步留仙语气渐重。
  “我们不是说好私下只叫我名字的嘛,你是不是真的跟别的女人……”
  闻声,冷观语已知这女子是羡云公主,却不知这个朝野皆知的刁蛮公主竟肯对步留仙如此委曲求全,看样子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听得脚步声渐近,他正进退两难,步留仙已一脚跨进门来,抬眼见来客竟是冷观语,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心知刚刚的那番话已被他听去,懊丧得想立刻回身将羡云公主掐死。
  他今日刚一回府,就被等候的羡云公主缠住,不停盘问额头的伤痕。饶是他这样一个温和淡定的人也不耐烦起来,听得仆人回报有客到,只说一声知道了,却万万没料到来客竟是他。
  这时,羡云公主也已跟了进来。冷观语忙躬身见礼。
  她扬眉问道:“冷护卫,你一大清早跑这里来干什么?”
  冷观语拿起桌子的木盒,答道:“我来给步将军送药。”
  羡云眼睛一亮:“咦?你知道他受伤的事?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观语看了步留仙一眼,道:“昨夜,我与步将军在城外狩猎,他不小心被一只怪鸟抓伤了。所以,我给他送了一副药来。”
  羡云面色顿霁,斜飞了步留仙一眼,娇嗔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人家乱想。”
  步留仙全身冒起一股寒意,怔怔说不出话来。
  冷观语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面色却肃穆冷峭,回道:“大概是步将军不想公主担心吧。”
  步留仙越听越不对劲,忙道:“我与冷护卫还有事要商量,公主改日再来吧。”
  羡云笑道:“好。那我今天就先回宫了。”
  她走到门外,忽又回过身来,道:“你们下次再去狩猎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和你们一起去。”见到步留仙点头方才满意地离去。
  步留仙回过身,见冷观语一向清冽冷峭的面上隐有笑意,不觉又红了脸。
  冷观语见这个素以“胸有惊雷面如平湖”之称的惊雷大将军,在这短短时辰内,两次面飞红霞脸露羞涩,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冰雪般的双颊飞起一抹轻红,星眸熠熠,右嘴角有梨涡隐显,说不出清丽动人。
  步留仙竟看得有些痴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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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9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夜瑟弦惊碧水流
  1、数只蝴蝶形成一股浩大的声势直上云霄,犹如蜂蝇临空飞舞
  残阳西沉,酉时刚过,山道林间已聚集了层层轻烟薄雾,被将落未落的红日残光映照浸染,好似一张赭红淡紫的魑魅巨网般笼罩着大地。
  萧无垢站在金越山下皱眉沉思。
  他们昨夜拴马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根缰绳和一滩血水。周围十数丈内的蔓草野花似被巨石滚压过一般深陷湿地里,地上爪印凌乱,泥泞不堪。
  “柯戎,你怎么看?”萧无垢问其中一人。
  柯戎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当下 前两步,回道:“看这些爪印,像是遇到了山间猛兽。”
  萧无垢冷笑道:“这猛兽既吃了咱们的马,咱们就把它找出来,剥下它的皮。你们三个都到附近去看看!”
  随行三人应声去了。
  萧无垢忽见树下的沈熹微半天没有动静,上前一看,忍不住摇头轻叹道:“真没见过这么能睡的。”
  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住眼脸,红唇艳丽,鼻梁秀挺,阳光下的晶莹肌肤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左颊的两道伤痕竟为这张脸平添了股奇异魅力。
  萧无垢看着看着,黝黑的面上便浮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觉得这少年俊美得不像话,睡熟时像足了娇弱的女子,简直没法将他与那个怒目横眉的野蛮少年联想在一起。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柯戎率先回来,抬头猛见一向威武神勇的将军蹲在这个少年身前,一脸傻笑,目露柔情,不禁骇得一跳。
  萧无垢面色一红,起身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柯戎摇头道:“没有。附近不但没发现什么残肢骸骨,连一丝血迹也没有。”
  说着,蓦听西岭的丛林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似巨石落水般“噗通”一声。
  柯戎不待萧无垢吩咐已飞身奔去。
  萧无垢待要抬脚,忽想起这山林诡异,不能留这小书僮一个人在林中,于是将他轻轻抱在怀里,往声音的来源疾飞而去。
  危崖峭壁的一株古树上挂着一名红衣女子,摇摇欲坠。峭壁下是一方深碧寒潭,映着空中一轮明月,泛出粼粼幽光。
  萧无垢忙示意柯戎救人。
  柯戎顺着峭壁的青藤飞身而下,左手拔剑插入石壁支撑身体,右手抽出腰间袍带卷住即将断裂的枝桠,对那女子道:“姑娘,你将带子系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女子依言系住腰身,柯戎双足点石,抽剑借力飞身跃上崖来。
  那女子双足落地,仍是惊魂未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柯戎连叫两声:“姑娘,你没事吧?”
  萧无垢见这女子容貌姣好,面上泪痕点点,眉目间颇有一股我见犹怜之态。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坠入这悬崖之下?”
  女子抬起泪光涟涟的眼波,道:“我叫彩衣,是山下的药农,傍晚我采药下山时,看见林中有一对好大的绿色蝴蝶,就想扑来玩,一路跟踪它们到此,谁知那蝴蝶突然飞到崖下去,我一个不小心就跌了下去。”说着拜身叩谢。
  柯戎忙上前扶起。
  这时,沈熹微早已醒来,听闻蝴蝶二字,联想起早上哥哥所言之事,不由得心中一动。
  “蝴蝶?”萧无垢微微沉吟,皱眉打量山势。只见四周丛林深茂,山势险峭,崖上怪石峥嵘,在夜色下看来好似一头头潜伏的怪兽,惊怖异常。
  “姑娘是在哪里发现的蝴蝶,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
  女子点点头,带着他们穿林越石,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茂林环抱覆掩的幽密之地,只见满目奇花异草,璀艳绚烂,好似一个天然花圃,在月光夜色下散发出幽凉浓烈的清香。
  在这一大片浓郁翠碧的花径枝叶之上,赫然蜷伏着无数只五颜六色的蝴蝶,澄碧冷蓝淡紫明黄,绯丽惑人,全部头端向下,尾部朝天,静止不动,每一只都有碗口般大小。
  萧无垢等人顿时惊叹失语。
  半晌,柯戎才惊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蝴蝶?”
  沈熹微这些年跟随哥哥耳闻目睹,已知这些蝴蝶必有古怪,急得从喉咙里发出哼哼之声。
  萧无垢低头见她蹙眉瞪眼,神情焦急,一双明眸似有许多话要说。他心中不忍,抬手解开她的穴道,放她下来。
  沈熹微穴道被点大半天,腿脚麻木,刚一落地,险些站立不稳。萧无垢忙伸手扶住,她狠狠看他一眼,似乎在说“等一会再和你算帐。”
  这时,那女子猛见许多美丽蝴蝶,忍不住惊叹一声,俯身去抓脚边花枝上的一只紫色彩蝶。
  沈熹微忙喝道:“不要乱动!”
  那女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指尖却已沾了一抹珠白色蝶粉。紫蝶受惊飞起,紧跟着整个花圃的蝴蝶腾空飞起。
  柯戎握紧佩剑,将那女子拉后两步。萧无垢亦握着沈熹微的手,也将她护在身后。
  无数只蝴蝶形成一股浩大的声势直上云霄,犹如蜂蝇临空飞舞,却被茂林的丛林所阻,振翅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轰鸣。
  群蝶翅膀的颜色忽红忽绿,艳色交替,变幻不定。
  萧无垢凝眸细看片刻,才发现,这群蝴蝶的翅膀竟是透明的,只有恰好对着月光飞旋时两对翅膀便显出色彩,幻艳迷离;翅身斑点的形状或圆或扁,大小也各不相同,却不多不少只有六个。
  他从不曾见过如此怪异的蝴蝶,不由得好生惊讶,忽听沈熹微轻轻“咦”了一声,奇道:“怎么?你认得这蝴蝶?”
  沈熹微恍惚记得在雪域听密宗的法师提到过这种蝴蝶,舞姿妙曼,能引发妖气魔力。但她此刻怒气未消,闻言从鼻子哼出一声:“认得也不告诉你。”
  这时,忽听远处深林里渐起一阵异音,初似夜风吹动三两片落叶的莎莎声,既而像秋风穿林,狂卷满地枯叶般的嗤嗤作响。
  萧无垢神色一变,喝道:“小心,有蛇。”
  顷刻间,听得四周蛇声吱吱,一股浓恶的腥臭迎面扑来。
  沈熹微骇得一大跳,忙抬头看向树顶。这一看,顿时惊呼出声。原来,周围的树干之上也盘踞了无数条青红长蛇。
  柯戎身后的那名女子已吓得昏厥过去,一头扑在他的背上。柯戎回身将她抱住,右手唰地抽出宝剑。
  沈熹微心中惧怕,这时也顾不得许多,纵身往萧无垢身上一跳,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
  萧无垢伸手揽住她的腰身,面上肃穆冷萧,心里却暗笑不已,想不到这个天地不怕的小家伙居然怕蛇。
  这时,蛇群蜂拥而出,万头攒动,昂首吐杏,嘶声不绝,腥臭味越发浓烈。
  沈熹微胃里翻江倒海,一时忍耐不住,“哇”的一口吐在萧无垢的背上。萧无垢顿时哭笑不得。
  柯戎待要冲杀出去,萧无垢猛地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急道:“慢!”
  柯戎一愣,却见蛇群奔行窜跃至跟前,纷纷绕开他们,往西南方向游去。不多时,群蛇过尽。二人屏息静气,兀自觉得腿边凉飕飕的恍若风吹。
  柯戎长长呼出一口气,额上已见汗珠。
  萧无垢觉得此事颇有古怪,当下对柯戎道:“你先带这位姑娘回去,在山下等我。我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戎道:“将军——”
  萧无垢沉眉喝道:“快去!”
  柯戎不敢违命,只得抱着那女子折身下山。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跟踪蛇群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便是一条深壑山谷,两旁的松树耸立,枝叶茂盛。惨白的月光下树影婆娑,青草碧绿。
  草地上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身姿清挺如玉树临风,手握一根黝黑的奇形铁杖,面孔藏在枝叶的阴影里,唯有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射出点点精光。
  此时,蛇群已将这少年团团围住,昂头嘶嘶有声,腥臭熏天。
  少年昂首挺胸立于蛇群之中,静默不语。
  沈熹微一见这少年,脱口道:“咦?是他!”
  萧无垢觉得这少年的身形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道:“你认识他?”
  沈熹微低声道:“不认识,但是他昨晚救过我。”
  萧无垢待要问详情,蓦听空中响起一缕尖锐的怪异之音:“臭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屡次坏我的好事。”
  黑衣少年朗声笑道:“你驯你的蛇,我采我的药,我怎么坏你好事了?”声音不复昨日的低沉沙哑,清亮甘醇如五月清朗的天空。
  “臭小子,满山的药你不采,偏偏采我驯蛇用的药,你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又是什么?”
  黑衣少年不答反问:“你为什么驯养这些毒蛇啊,准备干什么啊?”
  “少废话,快将那些草药交出来。”声音里有股压抑不住的愤怒。
  萧沈二人见不到此人的身影,只听得这声音忽远忽近,忽东忽西,变幻莫测。
  黑衣少年故意长叹一声:“哎呀,那些草药已被我做饭时当柴火烧了。早知道我宁可饿肚子,也要高价卖给你赚上一笔啊。”
  那人怒极而笑:“咯咯……那么只好拿你来喂我的蛇宝宝了。”
  一声破空刺鸣,一股淡薄轻烟丝丝袅袅散开,在皎洁月华照拂之下恍若一条条蜿蜒在空中的金蛇。
  山谷左侧的树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瘦高身影,从头到脚裹着一件白色长袍,露在袖口的左手幽光点点。
  群蛇被这丝丝袅袅的淡薄轻烟一熏,顿时骚动起来,数千万条红舌起伏摇晃,齐齐往这黑衣少年的身上窜跃上去。
  沈熹微看得胆战心惊。那少年却是毫不畏惧,哈哈一笑道:“只怕你这些宝贝不敢吃我啊。”
  他嘴上说得轻松,倒也不敢怠慢,手中的铁杖早已迅疾挥舞起来,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万点白光晶莹剔透幻若华星闪烁,群蛇纷纷反弹出去,一时空中血光飞溅,群蛇乱舞,此起彼落,宛如一片蛇海翻涌。
  萧无垢目力过人,早发现这少年的铁杖下有一圈银白色的锋利齿轮,如旋舞地风车般急转,蛇身刚一触碰便被斩为数截。
  白袍人眼见群蛇纷纷死伤,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口中连连发出细长怪异的尖锐哨声,群蛇又一轮蜂拥窜攻而上。
  “臭小子,我看能抵挡几时?
  黑衣少年纵身跃起,周身隐隐闪出一股冰魄的光泽,像一道急电撕碎了长空。
  他凌空立于一根细弱的翠枝之上,疾风拂襟恍然若飞,伸手折下一根枯枝,清朗的笑声随风而来:“哎呀,你别动怒啊。我特意为你的蛇宝宝准备了一场很好看的烟火表演——”说着手中火光一亮,已燃起了两支火把。
  他握着火把闪电般在枝头回来窜跃,几番飞越,整棵松树顿时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冲天。他舞起铁杖一番猛扫,燃烧的枝叶纷纷坠落,无数道火光急速划破夜空,恍如一场绚烂华美的流星雨。
  群蛇惧火,顿时乱了阵脚,奔逃不息。白袍人连声尖啸不已,仍是控制不住。
  黑衣少年立在枝头,大笑道:“怎么样?老头,你还满意吗?”
  萧无垢这才看清这黑衣少年的面容,青紫深黑的脸上数十道疤痕反复纠结,真正是丑陋到了极点,被这红红的火光一照,更是惊怖骇人。
  白袍人气得浑身发抖,骂道:“臭小子,你这是自找死路。”
  黑衣少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语气:“这样就生气了?亏你这一把年纪,一点小玩笑都开不起。算了算了。今晚就玩到这里吧。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说着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转身欲走时,似有意无意地拿眼往萧沈二人的藏身之处一瞥,然后纵身飞掠入茂林深处,不见踪影。
  白袍人眼见追他不上,又顾念蛇群,几声清啸,宽广的袖袍轻拂,飞身追着蛇群而去。
  及至这一刻,萧无垢仍是没看到此人的相貌,只见他两手十个指甲均是墨绿色,行动之间发出点点幽蓝的诡异之光。
  这时,萧沈二人站起身来,见谷底火势噼啪作响,头上皓月当空,一碧如洗,刚刚那惊魂一幕竟不似真的。
  沈熹微忽然觉得一阵困倦,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萧无垢早知她睡功了得,正要取笑,鼻中已闻得一股异香,心中不妙,忙欲闭住呼吸,忽觉后背一麻,已被人点了穴道。
  恍惚中,白影一闪,有个极尖细的声音诡笑道:“没抓到那个臭小子,就拿你们两个来喂我的宝宝吧。”
  2、女子,蝴蝶,毒蛇,蜘蛛,白袍人,黑衣少年……
  白袍怪人抓着萧沈二人的后背在林中一阵急行,来到一处黝黑洞穴,将他们往地上一扔,怪笑道:“你们两个先乖乖在这儿呆着,等我将我的宝宝们安置好,再来陪你们玩儿。”
  说完,启唇一声尖啸。
  萧无垢猛觉小腿与脊背同时一阵幽凉,似有什么东西蠕动不已,尚不及细想是什么东西,左面旁已伸出一个猩红分叉的舌头,却是一条细长的青灰蛇。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禁毛骨悚然。
  这条蛇在他的身上蜿蜒盘绕,竟将他的手脚腹背紧紧缠住。
  他斜目一看沈熹微,只见她的身上也缠了一条蛇,蛇尾自双足缠绕向上至手腕,在脊背腹部横饶两道,头部恰好在他的脖颈处停止不动,红舌却不停伸吐。
  “乖宝宝真听话,这是赏给你们的。”
  白袍怪人忽地抬手朝二人分别射出二道黑点。萧无垢只觉一个腥臭之物贴面飞过,还不及看清楚,那蛇头急闪如风,已将那物吞入腹中。
  白袍怪人尖笑两声,对着他道:“你中了我的迷迭香,还能支撑这么久,功力倒是不错。不过,你若是想逃走,嘿嘿……我的蛇宝宝可都是有毒的,你若稍动一动,它就会一口咬断你的脖子。嘿嘿……”说着白袍一闪,嘿声已远。
  不消他说,萧无垢也知这蛇有剧毒。他穴道被点,动弹不得,暗自期盼沈熹微不要醒来才好,否则给这毒蛇咬中,怕是难以救治。
  他功力深厚,虽中迷香,穴道被点,神智仍然清明。只见这洞穴约二丈余高,洞内阴冷潮湿,乱石层叠,阵阵恶臭,往内一看漆黑幽暗深不见底,不知是何处所在。
  他自幼被恩师收养,在这山上习武戏耍十余年,从没遇到今晚这等诡异惊怖之事,更不知山中竟有这样一个神秘洞穴。
  他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遂闭目静心,运功解穴。谁知这白袍人的点穴手法极怪,他连换三种内功心法,仍是没能冲开,猛想起恩师早年传授的道家纯阳心经,忙默运真气疾走经脉。须臾,便觉气血通畅,双臂已有知觉,心中大喜,却仍不敢妄动。
  这时,洞内忽然一阵淅淅索索之声,碎土细石翻滚不绝。
  他凝神一看,只见地上伸出两根筷子般粗细的锐爪,上面覆着一层淡白色的绒毛,正不知是何物。那东西已破土而出,赫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身子漆黑,八爪纯白,中间一圈鹅黄色绒毛。
  他大骇,知道越是色彩斑澜的蜘蛛,毒性越强,忍不住暗暗焦急,不知这山林中何来如此多的毒物?尚不及想出对策,忽觉手足一松,身上的那条蛇已窜纵过去,与那蜘蛛纠缠在一起,另一条毒蛇也已迅疾窜出,分缠蜘蛛的四足。
  萧无垢这时顾不得看这场蛛蛇大战,忙提起地上的沈熹微往洞外奔去。刚至洞口,猛觉劲风扑面,急忙侧身避过。
  “好小子,竟被你冲开了穴道。”
  白袍人怪异的声音里夹着一丝惊讶,说话间手脚不停已连攻了七八招,招招毒辣。
  萧无垢担心伤着沈熹微,忙使出“天外摘星”的绝顶轻功,身影若神光离合,闪电疾风一般漂荡开去。
  白袍人见他身法精妙,怀抱一人却恍若无物,忍不住又轻轻“咦”了一声。
  这时,洞穴中蓦然又闪出一道身影,同样的白袍裹身,手中握着两条死蛇与一只蜘蛛,幽闪若鬼火般的一双眼睛扫过萧无垢,朝白袍人冷笑一声道:“大惊小怪!”
  萧无垢见这二人武功诡异,也不敢轻敌,俯身将沈熹微放在树下,朗声道:“两位是什么人?驱使这些毒物意欲何为?”
  这人冷笑不答,震腕一抖,手中两条软绵绵的长蛇忽地挺直如利枪,刺向他的双眼及下颌,来势迅疾,快若星火,若无数蛇头攒动。
  萧无垢微微一个侧身,举掌隔空往蛇身轻轻一拍,这一掌毫无繁复花饰,平淡轻灵之极,山林中的夜风却蓦然滞了一下,停止流动。
  那人顿觉一股极为刚猛霸道的内劲,自双臂电击雷轰一般直达胸口,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似有什么东西欲冲喉而出,急忙暗中运功调息,硬生生将一口血吞了回去,再也不敢小瞧他。
  萧无垢退开半步,也忍不住暗惊:这人接我一掌竟能若无其事?
  他担心沈熹微,不欲跟这俩人过多纠缠,是以一出手便使出生平绝学“掸尘拂衣掌”。此人面上裹着白布,他看不到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只当他竟接下自己一掌。
  那白袍怪人却知自己的同伙吃了暗亏,虽惊讶萧无垢的深厚功力,嘴巴上却不饶人,冷笑道:“嘿嘿,大惊小怪。”
  那人怒道:“金老二,你说什么风凉话,先解决了这小子,再算你我的恩怨不迟。”
  被唤作“金老二”的白袍怪人冷哼一声,提掌如风,幽光如闪电,掌风如隐雷,疾拍萧无垢后背。
  后来那人亦欺身而上,抖腕震臂欲再攻时,手中的蛇忽然节节断开,飘洒得纷纷扬扬——原来蛇骨竟被萧无垢的掌力震得粉碎。
  这厢,萧无垢翻掌如飞,若红莲吐蕊。只听“啪”一声巨响,白袍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被震出两丈外。萧无垢的一袭玄衣,襟袍猎猎,目中神光流转,精气充沛。
  那人脱口道:“掸尘拂衣掌!”
  萧无垢见他认得掸尘拂衣掌,也是大吃一惊。
  须知,这门武功乃是他恩师步轻尘所创。三十年前,步轻尘在落雁峰养心,峰上终年浓云袅绕,烟雾横锁,他每每赏月观涛,必先运功驱散云雾,于是从中悟出一套掌法,名曰“掸尘拂衣掌”。该掌法轻灵飘逸,一招一式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力惊人,内力绵长。
  当下厉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在金越山中行此诡秘之事?”
  这两人不答话,转动眼珠互看了一眼,似对他的掌法颇有忌惮。
  白袍怪人忽然仰头发出凄厉长啸,遂即,丛林深处响起了另一股清亮的啸音,两股啸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颇具威势。
  这啸声甫起时还在远处,顷刻之间已近了十余丈。
  萧无垢知他招呼同伴,倒也不放在心上,转头去看树下的沈熹微。
  这一看,顿时神色巨变。
  只见树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霍然转身,漆黑的眸中杀机陡起:“你们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白袍怪人嘶嘶怪笑:“我们不藏人,我们只吃人。”
  萧无垢这时哪还有心情与他废话,当下抽出腰间的软鞭,迎风一抖,四周的树叶顿时疏疏落下,空中密布萧杀之气。
  忽地,身后刚烈劲风拂体,一股真气朝后背数处大穴急涌而来。
  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凌空一鞭反抽。只见幽幽月光下,一股鲜血激射而起,既而挥洒倾落,恍若雨珠雪霰。
  空中仍回荡着一片冽冽鞭声,嗡鸣不已。
  须臾,只听“噗通”一声,来人萎地不起。
  四周寂静,天地冷潇。
  三人静持不动。那两人的白袍已被汗水侵透,隔着紧贴面颊的布料隐见其双唇无声翕合,诡秘异常。
  林中嘶声大起,腥味渐浓,已有数十条毒蛇窜了出来。
  萧无垢长鞭挥舞若万条蛟龙,夜空中银光闪闪,瞬间已击毙数十条毒蛇。这两人忽然很有默契地同时出手,无数幻影迷离,掌风霍霍夹攻而至,劲风激荡处,一团馥郁的烟雾喷薄出来。
  他心恐有毒,忙屏息闭气纵身闪避。那两人乘机飞掠过他身边,进了身后的洞穴。洞口轰然落下一块巨石,震得四周尘土飞扬。
  同时,万千蛇头攒动纷纷往森林中四散开去。
  萧无垢挥袖驱散烟雾,只见天地幽静,鸟啼清婉。
  他忙低头去寻被击毙的那人,却见地上空无一物,连一丝血迹也没有。刚刚那一幕仿佛只是自己静夜产生的幻觉,并不曾真的发生过。
  抬头见那洞穴藏于数十丈高的陡峭石壁上,洞高约两丈,洞口的青草蔓藤不如周围的茂盛浓密,显然是经常有人出入的缘故。
  是谁开凿这个神秘洞穴?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而那个刁蛮任性的小书僮,他此刻身在何处?有无危险?
  萧无垢静立沉思。
  一连串事情在脑海纷沓浮现,女子,蝴蝶,毒蛇,蜘蛛,白袍人,黑衣少年……纠缠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只觉整件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诡谲。
  3、海云寺,步轻尘
  攒花城中断然没有封天府打听不出来的事情,及至傍晚,已有消息说沈熹微追着震威将军萧无垢出城去了。
  冷观语回府,正遇着封沈二人要出门,他忙道:“拓熙,你一会要带兵搜查临潼山,还是由我陪沈兄去吧。”
  封拓熙沉吟一下,道:“也好。”
  攒花城往西南是临潼山,东北是金越山,西北方向数百里荒原漠漠,一条波澜壮阔的香赞江分流为二,横穿整个攒花洲,一支绕金越山向东怒奔入海,另一支顺着临潼山往西南方奔流数千里,经听雪谷,直入扶风国境内。
  萧无垢会去哪里呢?沈多情勒马犹豫不定。
  冷观语道:“萧将军是步先生的弟子,八成是去金越山了。”
  沈多情问道:“这位步先生是什么人?”
  冷观语思忖片刻,道:“这倒真把我给问住了。这位步先生,名轻尘,字问天。他既非和尚亦非道士,却住在深山古刹。他虽身在深山古刹,偏又权倾朝野。不但震威将军萧无垢是他弟子,惊雷将军步留仙亦是他的义子,他本人却无名无分。有时候,女主桑王还会亲自到海云寺见他……嗯,像他这样的人……姑且称作‘世外高人’吧。”
  沈多情本是随口一问,没料到此人竟如此神秘,心中虽颇为惊奇,到底比不上找妹妹要紧,点头轻应一声,便纵马朝金越山而去。
  攒花城中有妖之事,不便惊动庶民百姓。入夜时分,步留仙与封拓熙两人方才各自调集了两队人马,往临潼山而来。
  两人来到昨晚的密林之中,只见满地都是蝴蝶的残肢断翼,周遭尽是浓浓焦臭味。
  封拓熙在附近搜查了一边,道:“步将军,我带人到后山去看看。”
  步留仙颔首道:“好。封将军多加小心。”
  封拓熙点点头,带着一队人径直往后山去。
  步留仙见他去远,沉声对身后的另一队人道:“你们都去附近仔细搜寻一下。”
  众人应声去了。
  他抽出长剑,拨开地上的蝴蝶残肢,找到昨晚被他一箭射死的钢蓝色蝶后。
  昨夜沈多情燃的那团火只烧毁了空中残余蝴蝶,并没烧毁地上已然惨死的蝴蝶。这只蝴蝶除了头部有一个箭孔之外,全身没有丝毫伤痕。
  步留仙轻轻捡起这只蝴蝶,它的翅膀已变得完全透明,身体只有碗口般大小,腹部微微隆起。他收起长剑,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小心地划开蝴蝶的腹部,露出里面一团暗红如石榴籽般的卵巢。
  他用丝帕将这团卵巢包好,嘴唇微动发出一声清啸,静谧的丛林之中忽然跑出一只火红的尖耳狐狸。他招招手,狐狸便乖乖走到其身边。
  他将这团卵巢系到狐狸尾巴下,捏捏它的耳朵道:“速将这个带回去。”
  火狐似听懂人话一般纵身往山林深处奔去。
  步留仙站起身,轻呼一口气,晃亮手中的火折,朝这堆断翅残足上一抛,火光顿起。片刻,满地尸骸化为灰烬。
  两个时辰后,封拓熙带人回来,道:“后山发现一处蝶巢,已经被我毁了。还有两具尸体正是摄祚社失踪的人。步将军有什么发现吗?”
  步留仙道:“没发现什么,我将这堆东西烧了,免得吓到附近的樵夫。”
  封拓熙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收队回城吧。”
  当下,两队人马相继下山。
  4、这冷漠少年笑起来格外婉约清丽,恍若融融春意越寒而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两匹快马朝着金越山的方向急奔而来。
  沈多情与冷观语纵马至金越山下,正遇着柯戎等人,问得萧无垢随行确有一名书僮,又听说蝴蝶之事,心知不妙,急忙问明方向,纵身上山。
  不曾想,这时萧无垢与沈熹微正被困在洞穴之中。
  他们寻到西岭山腰的幽深密林处,沈多情一眼看出这片密林大有蹊跷,似按某个阵图所布,他稍稍思索便在一株树下找到入口。
  俩人甫踏入林中,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幽密月光下数千数万朵不知名的鲜花,绚烂怒放,绯丽无比。粗壮的青色花枝上没有看到柯戎所说的蝴蝶,倒是盘踞缠绕了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昂首吐杏。
  冷观语乌黑眸底有一根弦绷紧,握刀的左手微微一颤。
  沈多情轻声道:“这蛇有人驯养,没有命令是不会随便攻击人的。”
  “驯养?”冷观语讶然。
  沈多情忽然轻嘘一声,拉着他蹲下身去。
  冷观语右手给他握住,面上升起一抹嫣红,待要抽回,蓦听疾风穿林,只见三个白袍裹身的蒙面人凌空翻身,落在蛇群的正前方。
  这三人刚一落地,亦不见发出任何声响,蛇群却一阵骚动,纷纷将尾部从花枝蜿游上来,竟在花朵上盘成一圈,蛇头高昂。
  静默片刻,只见三个人面前的第一排花朵上的蛇纵跃而起约一丈余高,第一排的蛇落下之后,第二排的蛇遂即跃起,依此类推。清幽月光下,色彩斑澜的蛇群此起彼伏,恍若五彩幻艳的深海波涛,诡谲之情无法言表。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多情压低声音:“你看左边那人的嘴巴。”
  冷观语凝眸细看,这才发现,此人静立不语,面上的白布却颤动不绝,似有一股气流自唇中不断涌出。
  “这叫密音驭术,类似武学中的腹语,是密宗典籍中所载的一种法术,传说上古人用它来控制动物,驭使其为人类服务,想不到竟真的有人懂这门邪术。”
  冷观语听得他语音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直扑在面上若火烧,侧目见他鼻梁若削,目如朗星,禁不住心神一荡。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三人中间的那个忽然尖啸一声,群蛇纷纷游下花枝,往南面的丛林奔窜过去。三个白袍人紧随其后。
  冷观语这才轻轻挣脱他的手,道:“我们跟去看看。”
  沈多情道:“等一下,这些花艳丽得古怪,待我将它毁了。”
  说着,退后两步闭目默念玄功,半刻后,张开神光熠熠的双眸,捏指成莲花姿,掌心缓缓吐出两股冰魄玄寒冷气,恍若破空而来的银河。不待这股寒气挥散而出,他双掌疾翻若万朵飞花翩舞,将这股气体拢于胸前渐成球状,随着双手不停翻飞,两臂渐渐张开,白色球状体越来越大。
  他忽然低吼一声,奋力将这股气体急推而去——玄寒球状气体无声地爆裂开来,宛如层层白云垒叠变幻,珠白色的气流空蒙氤氲,周遭蓦然升起一股酷寒冷气纵横四散漫流开去——这方密林中的气候好似由炎热盛夏瞬间坠入冰封雪国。
  花圃中的万朵鲜花,顷刻间萎谢殆尽,萧萧残红堆积满地。
  冷观语猝见如此强大的幻术,不由惊得瞠目结舌,直至沈多情伸手去握他的肩膀方才回过神来。
  沈多情只道他紧张,笑道:“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那些毒蛇。”
  冷观语自小到大亦不曾惧怕过何物,但听他语含关切,也不辩解,抿嘴一笑道:“那些人走远了,我们快跟上去吧。”说着已纵身跟过去。
  相识以来,沈多情尚是首次见他微笑,只觉得这冷漠少年笑起来格外婉约清丽,恍若融融春意越寒而来,就连那身飞扬在夜风里的烟灰色襟袍都似镀了一层光彩般明媚动人。他的心里恍惚漫过一片温淡月光般柔软,又似蜻蜓掠过清溪般荡漾不已,暗道:“我莫非是着了魔了!”
  他们跟踪前面的三人奔走了片刻,忽听一人道:“金老三,你最近眼睛生疮了吗?怎么总看不住你家的畜生,放它出来害我的宝宝。”
  右侧那人冷笑道:“哼!你若驯养得力,又怎会轻易被害?明明技不如人,还偏要尊者座下逞强。”
  金老二顿时大怒:“你技艺高明,刚才为什么给那小子打得落荒而逃?”说着已朝他连攻了十余掌。
  金老三身形急闪,诡异若灵蛇,哼道:“若不是看那小子武功来路与尊者有些瓜葛,我会怕了他?”
  二人嘴上对骂,手脚不停,眨眼之间已拆了十余招。
  沈多情与冷观语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金老二口中的“宝宝”就是那些毒蛇,却料得“那小子”八成是萧无垢,可尊者又是谁?
  旁边那人忽然喝道:“住手!”
  这二人似很听这人的话,闻言倏地分开。金老三叫道:“老四,你来评评理。他——”
  金老四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既是尊者的安排,自有道理!你们不必争了。”
  说完,忽然抬头对沈冷二人的藏身之处,道:“风寒露冷,两位朋友躲在这丛林之中,也不怕着了凉?”
  沈多情见行踪已被识破,长身而起,笑道:“风寒露冷,三位却有玩蛇雅致,我们看的有趣,倒也没觉出什么凉意。”
  金老四侧头问道:“你们说的就是他吗?”
  金老二道:“不是。那个小子长得像块黑炭。”
  冷观语闻言,已确知他说的“那小子”是萧无垢了,当即问道:“你说的那人现在哪里?”
  金老二怪声笑道:“那小子,我拿他喂宝宝了。你们又是什么人?”
  金老三怒道:“管他们是什么人,既偷听了咱们的话,就不能让他们活着下山。”说着身形一晃,霍霍掌风已迎面拍到。
  冷观语抽刀不及,正欲出手接他一掌,忽见红影一闪,耳听“砰”一声响,两道身影迅速分开。沈多情面色如常,金老三却连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金老二待要出手,金老四伸手拦住,道:“让我来!”
  他面蒙白布看不见表情,唯独一双眼睛发出夜狼般的光,“我这双手闲置了三十年,正好有些痒痒了。”
  说完,忽地撮唇一声清啸,只听“嘶”的一声脆响,面上之布已然撕裂飘飞出去,露出光洁清癯的脸,约摸三十五六岁。
  沈多情见他竟以口中之气吹裂面巾,不禁心头一凛。
  金老四悠然跨前一步,身姿挺立,如岳临渊,纹丝不动。
  沈多情不敢轻敌,当下横刀于眉,“铿”的一声,雪亮刀锋出鞘半寸,映照得一双清朗俊目中杀气凛然。
  时近破晓,苍茫薄雾笼罩翠绿山林,东方山头已透出一丝亮光。
  两人都似与这片天地浑然结为一体,一红一白两道身影静持不动,山风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在这一片微弱薄凉的晨光烟色里,恍若两幅萧萧锦旗。
  两三片落叶离枝旋转而下,顷刻便被二人暗涌的劲气碾得粉碎。
  蓦然,一缕刺鸣破空而起。
  沈多情的刀凌空挥出的同时,金老四亦轻飘飘地拍出一掌。他感到自己去若疾电般的刀势遇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阻力渐渐缓了下来,慢慢凝滞不动,再不能逼进分毫。
  而金老四,他的额上隐曝出根根青筋,瞳孔微微收缩,再收缩,面容竟忽然变得苍老,额头、眼角、唇边渐生出许多细小皱纹,似乎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
  沈多情吃了一惊,心道:难怪他说三十年不曾与人动手,原来修炼的是密宗回春术。
  冷观语与金氏兄弟均退后数丈,屏息静气,六只眼睛死死盯住这两人。
  死寂之中,怦然一声巨响,二人势如破竹的内劲终于相碰,一霎时,空中砂石乱飞,枝叶齐舞。
  这一片混沌之中,雪亮刀光夹着一线鲜血急闪而没。
  沈多情收刀入鞘,昂然挺立。
  金老四苍白的额头间慢慢流出一线血痕,道:“你是昙莲并蒂门下——”话未说完,人已倒地。
  金氏兄弟猛听“昙莲并蒂”四字,顿时大惊失色,相互看了一眼,立刻飞身投林而去。
  冷观语待要追赶,忽见沈多情静立不动,叫道:“沈兄——”
  沈多情眉头轻触,腰身一弯,吐出一口血来。
  冷观语大惊,急忙纵身去扶:“沈兄,你怎么样?”
  沈多情勉强一笑:“被他的真气震了一下,我们快追,务必找到萧无垢。”
  他一心挂念妹妹,顾不得伤势,便提气纵身去追。
  这时,一轮金乌破云而出,天光大亮。
  二人追踪至南岭峭峰下,忽然不见了金氏兄弟,他们就好似地府鬼魅见不得阳光一般消失了。
  冷观语抬眸四下打量,猛见青藤缠绕的青石璧崖上有一个两丈见方的洞穴,忙道:“沈兄,你看!”
  沈多情道:“上去瞧瞧!”
  说着捡起一把石子,运力往洞中激射进去,二人遂即飞身而起,挟带起一阵劲风径直落入洞内。尚来不及看清洞内形势,只得轰然一声,洞口落下一块巨石。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窅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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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9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秋水为神玉为骨
  1、那一抹翩若惊鸿般的纤细背影……
  金越山的山势极其险峻,悬崖峭壁狰狞,山上唯有一座古刹海云寺,位居中锋。东山有一条进入海云寺的大道,乃是数百名工匠,耗时八年方才开凿而成,恰可容骈马而行,白日入山尚须仔细,夜间稍一不慎则随时有坠崖危险。西岭的茂林之中另有一条捷径,但林中多猛兽,常人轻易不入。
  南北两峰则是十余座万丈峭壁,直插云端,终年累月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百余年来无人曾上过峰顶。峰下大小溪流数十条蜿蜒纵横,风景清幽奇丽。
  此刻,在南峰下的一条清溪石畔卧着一个孱弱的青衣少年,正是沈熹微。
  一线冷冽的清泉在她光洁的额头轻柔流泻开去,昨日面上的那两道疤痕,此时已变成浅淡,宛如两弯月牙痕,为这张清艳的脸庞增添一股特别的妩媚。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石上的少年轻轻蹙眉,睁开清亮的眼睛,微微一怔,遂即笑道:“是你呀!”
  黑衣少年见她醒来,扔掉手中的瓜瓢,漆黑的眸中燃起一丝怒火,冷冷道:“我叫你下山,为什么不听话?”
  “我本来是下山的,都是那块黑炭。啊——”
  她忽然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四下一看,急道:“大黑炭呢?他怎么样了?”
  黑衣少年见她语音焦急,满含关切之情,一双深邃的目光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道:“你很关心他?”
  “嗯?”
  沈熹微一愣,撇嘴冷哼道:“我干嘛关心他?他那么坏,拿鞭子打我,还点我穴道,他死了最好。”
  黑衣少年静默不语,眸光幽幽地盯着她看,月光下的脸丑恶骇人。
  沈熹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黑衣少年不答,转身到石畔拿起一个青色小帽扔给她,用不容争辩地口吻说道:“把帽子戴上,下山去吧。”
  沈熹微接过帽子,顿时大吃一惊,伸手去摸着头发,道:“你……你……”说着忙扑身到清澈溪水畔低头一照。
  水波中的少年披散着一头恍如艳丽织锦般的华美长发,浮光焕彩,影随波荡,扑朔迷离,虽是一袭青色男装,但这份容光却是毋庸置疑的少女风华。
  她蓦然回身,明眸中跳着一簇闪亮星火,怒道:“你竟敢——”
  黑衣少年冷冷打断她:“我有什么不敢?只要我高兴,我不但敢把你的帽子摘了,我还敢——”说着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笑不绝。
  沈熹微见他言语轻佻,立刻飞身扑过去,奋力朝他连拍数掌。少年身姿轻盈飘逸,微一侧身,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轻轻一带,她的身子便不偏不齐正倒在他怀里。
  他嘴角逸出一声浅薄轻笑:“怎么?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打算以身相许吗?”
  沈熹微挣脱不开,又羞又急,喝道:“快放手!”
  少年眸中笑意更浓,挑起一缕芬芳的瑰丽发丝放到鼻端轻嗅,戏谑道:“我偏不放,你待怎样?”
  沈熹微莹白面上飞起一抹嫣红,骂道:“你这个混蛋,我还当你是好人,原来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小人。”
  黑衣少年大笑出声,惊得数只飞鸟扑簌离枝。
  “我或许是下流了一点,但是好歹救过你,你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沈熹微不答,眼珠一转,弯臂以肘猛击他腹部。
  黑衣少年腹部一缩,将她双手拉过头顶,笑道:“偷袭好像也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啊。”
  这时,二人正面相对,只见沈熹微一双星辰般的眸子澄明透亮,光芒璀璨,面飞红霞,盛怒中越发有股狂野不羁的美,容光慑人。
  黑衣少年看得一呆,说不出话来。
  沈熹微乘机抽回双手,飞脚踢起地上的一堆零散石子,凌空往那少年的面上射去,身形却若潮汐般向后急退,往幽密丛林中飞越而去。她心知敌不过这丑恶少年,立马逃为上策。
  少年轻轻挥袖若流云,将那些石子尽数接下,怔怔望着那一抹翩若惊鸿般的纤细背影,亦不去追赶。
  他站立在那一片晨光微凉的清泉湖畔,握着手中的一把石子轻轻摩擦着,清亮眸底隐约有一股深沉的忧伤涌动,竟似呆了。
  2、满地残红断绿重重堆积,不复昨夜的炽烈花事
  沈熹微生怕那黑衣少年追来,也不辨方向便撒足一阵狂奔。大约半个时辰,见身后无人,方才停下喘息一阵,将满头浓密长发细细绾起塞进帽中。
  约摸是辰时,山林中轻烟荡拂,鸟儿啁啾,颇有一股幽静之美。
  她凭着记忆辨认了一下方位,朝右侧的西岭疾奔过去。大约半个时辰,前面的浓雾越来越重,之前尚可隐见树木灌丛,这时眼前除了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到。
  这两日她滴水未进,腹中饥饿,又被这重重浓雾所困,饶是她诡计多多,也只得无奈叹息。当下,在一株树底盘腿闭目静坐了下去,默运起密宗的吐纳心法,须臾进入冥想空间,顿觉心如平湖秋水,脑中清澈澄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睁开双眼,只见烈日当空,林间浓雾已经散去,触目一片蔓草碧翠,野花烂漫。当即一跃而起,直奔西岭的下山捷径。
  她心中虽恼恨萧无垢,这时忽然不见他的踪影,竟莫名有些担心。昨晚听得他与柯戎约定在山脚见面,心想:先下山看看,再作打算。
  她飞奔了半柱香功夫,猛听得左前方有一阵激烈打斗之声,忙寻声而去,人未至跟前,已听到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喝道:“你们既不说出他的下落,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林中有人接口道:“你说的那个书僮,我们并没见过——”
  话音未落,猛听得暗器破空的“嘶嘶”鸣响。
  又一个声音道:“少跟他废话!”
  沈熹微飞奔而至,只见金光闪烁的竹林之中,有三道白影疾若闪电般围攻一名身材修伟的白衣男子,正是萧无垢。
  她忙高声叫道:“大黑炭,我在这里。”
  萧无垢偱声回头,大喜道:“小兄弟。”
  不提防身后一人射出三支袖箭,另外两人的掌风也紧随而至。
  沈熹微急道:“小心暗器!”
  萧无垢见到她心中宽慰,身行游走若蛟龙惊影,手中长鞭舞得白练般密不透风,只听“劈里啪啦”一阵急响,身后的三人应声倒地,没了声息。
  他奔至沈熹微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一番,连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沈熹微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漫过一股暖流,不禁鼻头微酸,忙仰起头哼道:“我能怎么样?除了你,哪里还有人敢欺负我?”
  萧无垢见她还能斗嘴,放下心来,笑道:“你昨晚突然不见,害我好担心,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熹微不答反问道:“你的外衣哪里去了?”
  萧无垢闻言,皱眉沉脸,佯怒道:“还好意思说,我的衣服被你吐得一塌糊涂,我再不脱掉就被熏死了。”
  沈熹微极难得的尴尬起来,笑了笑,当下将黑衣少年救她的事情说了,略过他调戏她的那一段不提。
  萧无垢沉吟道:“这么说,那少年倒是个好人。只是行事未免太诡异了点。”
  沈熹微怒道:“狗屁好人,他是个卑鄙无耻的流氓。”
  忽听萧无垢一声惊呼,将她拉后几步。只见地上三人的尸体正在腐烂溃化,先是皮肉,既而是白骨,瞬间变成一滩污水渗进草地,无影无踪。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敢信。
  萧无垢寻思,昨晚的那具尸体必定也是这样腐化了,只是当时夜黑,他没留意。
  “奇怪,看这样子分明是中了某种剧毒。只是,这三人死得猝然,没道理自己服毒,难道说尸体会自动腐化?”
  沈熹微蹙起两道秀眉,亦自不解,问道:“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萧无垢道:“我整夜都在这山里找你,浓雾刚散就碰上一件怪事……”
  原来,他凌晨对着那洞穴研究半天,亦不曾找到一处入口,只得往这座峭壁的周围去看看,忽听西岭有马嘶悲鸣之声,凄厉之极。他连忙飞身过去,猛见淡薄白雾中一群黑压压的巨鸟围着两匹骏马盘旋不散,数百只锐爪把马背抓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顷刻间,一匹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骨头都没剩下。他惊得瞠目结舌,料想自己的马也是这样被吃掉的,见这群鸟腾空往西南飞去,便一路跟踪至丛林,迎头遇到了这三个人。
  “我正追问你的下落,你就出现了!这几人的武功极其怪异,不像是中原的路数,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养这些毒蛇怪鸟?这件事真是古怪得很。”
  沈熹微哼道:“我看那些蝴蝶才大有古怪。”
  萧无垢灵光一闪,抚掌道:“对!我们再去昨晚的花圃看看。”
  沈熹微点了点头,二人顺着西岭小径往南山寻去,不一会,已遥遥望见那处茂林。约摸有三四百棵参天古树合抱一团,枝叶繁茂郁翠,根部呈紫黑色。俩人绕着古树四周跑了一圈,竟寻不着一个入口。
  萧无垢心中疑惑:怪事,昨晚那女子是从何处进去的?
  沈熹微早已不耐烦,纵身上树,沉腕在一根枝桠猛击,顿时叶落簌簌如雨。
  萧无笑道:“你下来,待我用鞭子。”说着已凌空一鞭击在枝干上,碗口粗的枝干“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宛如碧玉翠碗缺了一口。
  沈熹微拍手赞道:“好功夫!”
  萧无垢与她相识这两天,一直见她不是横眉就是怒目,猛听她出口称赞,竟像个初次被人夸赞的孩童般,心头生出一缕甜丝丝的情愫,似羞似喜宛若平湖秋波般层层激荡开去,涟漪澹澹。
  这时,沈熹微探头望树丛内一看,惊呼一声:“啊?”
  萧无垢忙纵身至她身边一看,也忍不住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花圃中那一大片浩盛艳丽的繁花,此刻已一夜凋尽,满地残红断绿重重堆积,不复昨夜的炽烈花事。
  这两天怪事迭出,二人眼见花圃被毁,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无奈只得纵身跃下地来。沈熹微刚一站定,肚子便“咕噜咕噜”一阵乱叫。
  萧无垢嗤笑一声,道:“饿了吧,走,我们先去找点好吃的。”
  带着她穿林越谷,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西山的一处峭崖之上,四周光秃秃一片,唯有几堆石块堆叠。
  沈熹微怒道:“你是不是在耍我?这里会有什么吃的?”
  萧无垢神秘一笑,道:“别着急。”说着往崖下纵身一跳。
  “喂!你——”沈熹微大惊失色,忙扑至崖边一看,见崖下是一方幽潭,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萧无垢已“噗通”一声落入潭水中,他在水面消失半刻,再冒出水面时手中已握了一尾五六寸长的黑鱼,大笑道:“快下来,我们烤鱼吃!”
  沈熹微当即顺着崖壁飞身直下,甫落地便觉得一股幽凉的寒气袭来,通体舒畅,周身竟生出一股慵懒困乏之意,遂提衣在潭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了,托腮看他抓鱼。
  这时,萧无垢已连抓了三条鱼抛上岸来,还兀自乐此不疲,矫健身姿恍如游龙般在潭中扑腾翻滚,倏忽不见了人影。
  沈熹微静等了半刻不见他露面,不由得有些惊慌:“喂,大黑炭,你没事吧。”
  她连叫几声不见有人应,想起这山林古怪诡异,千万别是遇到了水中什么怪物,忙站起身顺着潭边疾走一圈,待要下水去瞧瞧,脚下猛地溅起一道碧寒水线,泼得她头脸衣衫俱湿。
  水中爆发一声清冽爽朗的大笑,在幽林峭壁的环抱中回荡不绝。
  沈熹微抹了一把脸,晶晶双目中火星乱闪,正欲破口大骂,忽见萧无垢黝黑俊朗的面上满是顽童的天真神色,漆黑眸中笑意盈盈,顿时愣住,一口气硬生生咽回肚里。
  萧无垢本做好被骂的准备,却见她直勾勾瞪着自己,一言不发,忙游上前来柔声道:“吓着你啦?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烤鱼吃,不要生气了。”
  “好!我去捡柴火!”沈熹微说着转身往左侧林中去,一边捡枯枝一边暗自嘀咕:我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待她抱了柴火回来,却见萧无垢裸胸赤膊,露出麦金色健硕身材,正将几条鱼往一根尖尖的树枝上串。
  她虽天性爽直却也不曾见过男人身裸体,怀里柴火落了一地,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穿成这样?这成什么样子?”
  “我没穿衣服!”萧无垢答得理直气壮,忽又皱眉道:“我发现你越来越奇怪了,莫非是昨晚中的迷香还没解?”
  沈熹微气结,拾起石头上的湿衣往他身上一扔。“我是叫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衣服湿了,等干了再穿。”他说着径直去燃柴火。
  沈熹微气得背对他坐下。一会儿,便闻得阵阵烧烤的香味像条小虫般直钻进肚子里,食指大动。
  萧无垢扬声招呼她:“可以吃了。”
  她冷哼不理,肚子却咕噜直叫,正支撑不下去,忽听萧无垢叹息道:“我穿上衣服,你过来吧。”
  她忙窜身过来,捏起架上的一条鱼也顾不上烫就往嘴里送,送到一半蓦然停住,双目圆睁指着萧无垢的胸膛,道:“你……”
  萧无垢道:“披着衣服也不行啊?你怎么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
  沈熹微美味在口,无暇顶嘴,风卷残云般吞了一条鱼,又捡起另一条。
  萧无垢看得直摇头,戏谑道:“唉,就凭你这副吃相……要真是个姑娘,嘿嘿,只怕也没人敢娶你。”
  沈熹微横眉不答,一会儿吃饱,意犹未尽将手指在嘴里轻轻一吮,往后一仰舒服地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叹息道:“大黑炭,想不到你烤的鱼这么好吃。”
  萧无垢心知她是饿狠了,故意板起脸孔,佯怒道:“谁是大黑炭?我叫萧无垢,乃堂堂桑国大将军。”
  沈熹微嗤笑道:“哼!大将军很了不起吗?”
  萧无垢闻言一愣。他因面色黝黑,长相不怒自威,即便是平日随行伺候的柯戎等人也有三分畏惧,现在这个瘦弱的小书僮竟全然不将自己看在眼里,不由得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熹微道:“我叫沈容!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萧无垢笑道:“我自小就在这里玩耍,自然知道!”
  沈熹微一骨碌爬起来,奇道:“你小时候就在这里玩耍?”
  萧无垢忽然静默,沉眉望着一潭深碧湖水怔怔出神,乌黑清亮的目光似穿越过流水般的岁月,见到昔年的稚气少年,在那张倔强刚硬面容的背后是一颗隐忍难驯的心,唯一的乐趣便是从崖上纵身而下的一瞬间,那是一个自由的,飞翔的姿势,真正彻底属于他自己的姿势。此后的十余年,他遵从师命效忠桑国,历经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侵染了太多鲜血,握了太久的兵器,郁结层层厚茧在掌中心头,像一场多歼的命运,回不了头。
  沈熹微看着他,那对深邃暗黑的眸中聚满了泓澈秋水般深刻的忧伤与孤独,似隆冬扑面而来的风雪,洒洒扬扬叫人看不真切,只觉得那一股寂寞欲死的寒气不容逼视。
  她心中一阵悸动,心里柔情顿生,忙岔开话题:“喂,大黑炭,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萧无垢一愣:“嗯?”
  她道:“我是说那些蝴蝶和蛇啊,这座山这么大,咱们去哪里找啊?”
  萧无垢道:“在南峰上有一个洞穴,我昨晚没找到入口,我们一会再去瞧瞧。”
  沈熹微奇道:“什么洞穴?”
  萧无垢遂将昨晚她被迷昏之后的事说了一遍。沈熹微听说自己全身曾被蛇缠住,禁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萧无垢笑道:“你还敢去吗?”
  沈熹微扬眉瞪眼,发狠道:“有什么不敢!我要将这些蛇全部塞进这家伙的肚子里去,叫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敢玩蛇。”
  她话音刚落,眼前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噗通”落入潭水中,溅起诺大一朵清白水花。
  两人吃了一惊,同时跃身而起,只见落入水中的赫然是昨晚的驯蛇之人,身上的白袍已被人撕去大半,一头花白乱发,面目扭曲,双目圆睁,似极痛苦。
  他虽落水,却不急着上岸,两手勒住自己的喉咙干嚎不已,脖颈处隐有东西蠕动。蓦然,有一道极细的黑影自他的口中急射出来,正落在沈熹微的脚下。
  萧无垢看得真切知道是一条细小黑蛇,忙将她一把抱起,急退三丈。抬头再看那人,但见他嘴巴里鲜血翻涌不止,那血水流过他的下颌,下颌的皮肉立刻变得焦黑,气泡、化水……慢慢整个人消失在潭水中,惊怖凄惨之极。
  他虽武功高强,猛见这般诡异可怖的情景,也忍不住心底发毛。沈熹微刚才嘴上说得凶狠,却万万没料到随口之言竟成谶语般显在眼前,竟吓得昏了过去。
   3、昙莲并蒂
  “嚓”的一声,漆黑的洞中亮起一线火光。
  冷观语举起火折,见沈多情的双掌按于青灰石壁运功,额上已微见汗珠,可那石门仍是丝毫不损。
  他忙道:“沈兄,你的伤势不宜再动真气,还是赶紧调息一下。”
  沈多情点点头,席地盘腿而坐,闭目运起密宗上乘莲花功。冷观语握刀而立,双目晶亮若冷电扫视四周。
  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只见沈多情周身升起袅袅白气,额头脸上一股异彩流动不绝。
  冷观语看得暗暗称奇,心道:这密宗功夫果然特别。
  这时,沈多情蓦然睁开双目,眸中光彩熠熠,看定冷观语含笑道:“没有大碍了。”
  冷观语突然觉得,这男子眉宇间有股魅力不容逼视,急忙抬头装作打量这早已打量过无数遍的洞穴,道:“看这山洞显然是人工筑造,却不知是什么人,竟能在这峭壁上凿这样一个洞?”
  沈多情道:“管他是谁?既然进来了,就弄个明白。”
  二人借着火光往洞内走去,洞穴深黝曲折,越往里去越窄隘,大约行了数十丈,洞口豁然开朗,竟是可容数百人的大山谷。
  但见这山谷高山环绕,险峻异常,绝计无法攀援而入。谷中花草盛极,红花绿树,交相掩映;西面的峭壁有一道大瀑布冲击而下,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条巨龙,极为壮丽。瀑布流在一座清澈碧绿的寒潭之中,潭水却不见满,定另有泄水之处。
  他们正待纵身跃下,忽听风声大作,一群黑压压的巨鸟飞旋而下,全身羽毛漆黑唯独头部纯白,双翼巨大,嘴呈钩状,趾有锐利尖爪,三分似鹰七分像雕。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沈多情也叫不出名字。
  不一会儿,谷底也传来嘶嘶声,冷观语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青碧草丛里无数毒物倾巢而出,毒蛇、蜘蛛、蜥蜴、蟾蜍等不可计数。这群毒物虽多,却井然有序,显然是经人长期训练的缘故。
  这时,那大瀑布后面忽然转出两名年轻女子,姿容秀丽,体态轻盈娇小。左边的着碧绿罗裙,右边的穿桃红轻衫。两人嘟唇清啸,地上的毒物立刻停止骚动,唯有小部分蛇群仍然窜游不绝。
  左边的绿裙女子皱眉道:“金老二最近越发不像话了,也不管管这些畜生,没一点规矩。”
  右边的桃红少女咯咯笑道:“他不管,自有你来替他管。”
  绿裙女子面色一红,立刻伸手去掐她的嘴,桃红少女笑着躲开。
  蓦地,白影一闪,瀑布后又转出两个人,正是金氏兄弟。
  金老二劈头就问:“有没有两个陌生人进来?”
  桃红少女白了他一眼,“你说什么疯话?咱们这里有什么人敢进来,又有什么人能进来?”
  金老三也急道:“他们俩个是我们放进来的。”
  绿裙女子顿时怔住:“你们疯了吗?若是被尊者知道——”
  金老二道:“那小子是昙莲并蒂的人!”
  他一语未了,二女同时惊呼出声:“昙莲并蒂?”
  “没错!老四已经遭了他的毒手。”金老二目露凶光,“这两个人绝不能活着下山,若不能将他们杀了,唯有设法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绿裙女子急得直顿足,骂道:“你们两个好糊涂啊!那人既是昙莲并蒂门下,这里如何能困得住他?这里的事情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哼哼!尊者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
  这一番说得金氏兄弟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沈冷二人互看一眼,均想:这兄弟俩都可算绝顶高手,如何一听到尊者二字竟怕成这般模样?
  金老三忽然抬起头,斩钉截铁道:“只要我们死守住出口,我就不信他们能遁地飞天。”
  金老二附和道:“不错!”
  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竟忽然之间同仇敌忾起来。
  这时,沈多情已大约明白,有一个神秘组织在洞中秘密驯养毒物,但为何驯养这些毒物,却颇令人费解。
  蓦然,一声凄厉的尖啸响起,地上的毒物蠢蠢欲动,纠结着向四面八方窜游过去,那群鸟黑压压的巨鸟立在崖上扑簌双翼,煽出一股巨大劲风,在山谷里回荡不绝。
  冷观语眼见一群毒蛇就要游进洞口,忙握紧佩刀全神戒备。
  沈多情忽然竖指于唇上轻嘘一声,扬起左手的一把碎石。这时有七八条青蛇率先游了进来,他手指急弹,那把碎石齐齐打中这些蛇的七寸,瞬间僵死在洞口。
  冷观语恍然,当即也抓了一把碎石在手,如法炮制。群蛇纷纷涌过来,又无声无息地死去,谷底的四人竟毫无察觉。顷刻间,洞口便堆了许多蛇尸。
  忽然,洞口掠过数只怪鸟,锐爪抓起数十条蛇尸腾空而去,群蛇慌忙逃窜。沈多情见状灵光一闪,原来这些毒物怕鸟。
  这时,谷底的四人已发现他们,尖锐的长啸又起。
  一时无数毒物齐齐掉头朝着洞穴窜纵过来,谷底尽是五彩斑斓的毒虫,无插足之地,惊怖诡谲之极。
  冷观语拔刀在手,雪亮刀锋映着冷冽容颜若寒霜。沈多情亦不敢大意,抽刀以待。毒虫涌进洞口,他左手石子如雨,右手挥刀如电,瞬间击毙数百条毒虫。有数十只碧青黑紫的蜥蜴攀上洞壁,探进身来,均被冷观语飞刀斩落。一霎时,只见刀光翔动,鲜血漫洒。
  沈多情挥掌将那堆毒物尸首尽数击落谷中,引得那群怪鸟竞相争食。而毒虫见怪鸟飞下,都吓得奔逃开去。
  谷底四人连声尖啸,方才勉力控制局势,但那些毒虫已然不敢再逼近洞口。
  双方僵持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
  沈多情低声道:“我用幻术对付这群毒虫,你去那瀑布后面等我。”
  冷观语点点头。
  沈多情退后几步,双手划圈至额前结印,掌中燃起赤红光芒,红芒随着他双掌迅疾旋舞而愈发强盛炽烈,他大喝一声,奋力将这团光芒从洞口推出。
  只听轰然巨响,谷底迅疾燃起一股冲天大火。
  冷观语飞身而起,足尖在洞口石壁轻点,身子势如流星般掠进那大瀑布之后,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打湿。
  他回身站定,嗅得谷底焦臭四起,凄厉暗哑的凄厉嘶鸣声不绝于耳,熊熊火光里无数毒虫翻滚扭抱成一团,炽焰火舌似要穿透这股水帘伸过来,直看得惊心动魄,忽见水光中一条红影奔着瀑布疾飞而来,正是沈多情。
  4、四面八方都好像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这瀑布之后,果然另有一个洞口。
  二人甫踏入洞,就听身后一声怪笑:“他们既进去这里,就好比羊入虎口。”
  立刻便有一个女声娇叱道:“金老三,到现在你还大言不惭,这件事,我看你如何向尊者交代?”
  身后顿时没了声息。
  沈冷二人往内走约半盏茶的功夫,洞内湿气渐重,石壁不断有水珠滴下。再走片刻,那水珠竟如雨落,火折瞬时被扑灭。二人摸黑走了半天,竟重又回到这湿气重重的洞壁中来,方知那金老三所言不虚。
  这山洞曲折幽密,路径之繁复杂乱实不下一座迷宫。
  沈多情沉思片刻,道:“我们边走边做记号。”
  说着捻指燃起一束幻火,在石壁上轻轻一划,黝黑石壁便留下一道红光。
  火光中,他忽见冷观语面上有股奇怪的表情,忙道:“你怎么了?”
  半晌不见回应,急忙去握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擦指又燃起一簇火光,却见冷观语眉峰紧锁,似难受极了。
  “冷护卫?你怎么了?”
  冷观语面色绯红,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指指自己的脚下,“我的靴子浸水了,黏呼呼的。”
  沈多情一怔,忽然明白他爱洁净,忍不住笑了笑。
  冷观语面色更红,半羞半恼道:“你还笑!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说完扭身就走。
  沈多情猛见他的语气神色里竟有一种女儿情态,没来由的心跳突突,急忙跟上去,不敢再多说话。
  他一路燃火做标记,终于出那个水洞,顺着一处溪流走了片刻,忽见一座山腹,巨大的圆形穹顶,离地至少十余丈,山腹又被数十个洞窟分割开来,每个洞窟前都有一道铁栅,里面都有一尊猛兽浮雕,各不相同,翎爪头身皆栩栩如生,狰狞凶恶之极。
  两人看着看着,心情不由自主地沉重紧张起来,像是走进了一间阴森古刹,又似误闯了一片原始森林,四面八方都好像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沈多情忽觉那猛兽的眼睛似乎眨了眨,对着自己猛扑过来,他刚欲闪躲,冷观语已一刀砍在铁栅上,火星四溅。
  他蓦然清醒过来,叫道:“不好,是幻觉!”
  他适才以炽焰幻术作记号,颇消耗了一些真气,一不小心竟差点被迷住,忙将冷观语拉出来。
  这时,洞窟里那数十道铁栅忽然自发动了起来,悄然无半点声息。他连跃数步,均被铁栅所阻。
  蓦然,一颗石头破空而来,落在左前方,有人低喝一声:“这边走。”
  此刻,沈多情已知铁栅是个迷阵,可惜无法看清楚整个阵势,眼见这石子所指方位玄妙,心念一动,遂拉着冷观语直冲过去,那铁栅忽向两边急退开去。这时,石子又落,他们依子而行,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忽见那石子远远抛去落入一条清溪之中,而眼前一个黑影急闪而过,倏忽不见。
  沈多情心知有高人相助,于是顺着溪流走了一程,听得一阵水击玉石的清冽巨响,眼前已然出现一道亮光,心中大喜,拉着冷观语加快脚步。
  洞口传来一声惊呼:“好小子,居然能找到这里?”
  沈多情笑道:“你以为守住出口,就能把我们困死吗?”
  他话音未落,金老三已飞身扑了上来,手中一柄似钩似剑的古怪兵器,冷电般直取他的咽喉。
  他心知一旦让沈多情出谷,自己性命不保,出手就像发了疯一般,兵器化作万千幻影,阴气森然,招招攻向沈多情的要害。
  沈多情舞刀若匹练,红光白影交替,幻丽迷离。金老三的杀气恍若遇到无形的柔软屏障,均被反弹了回来。
  石壁中突然蹿出数十条细小毒蛇,急电般朝冷观语袭击过来。他忙挥刀护住周身,一股森寒刀气肆意纵横,碎空劈风一般,凌厉至极,四周瞬时落了一堆蛇尸。陡然,洞口的水帘后又飞出一道黑线,径直缠向他的脖子。他急忙伸手去握,触手一片冰凉黏滑,却是一条极细长的黝黑小蛇,忍不住惊叫一声,撒手急退。金老二怪笑一声,手中的细长小蛇舞得宛如长鞭般如影随形,他闪避不及,后颈处蓦然一痛似针刺,已被这小蛇咬了一口。
  沈多情听冷观语惊叫,疾挥一掌震退金老三,折身一刀猛斩。谁知那小蛇极其灵活,竟能自行避过刀锋,张口咬他手腕,身后的金老三掌风也已猛袭而至。
  电光火石之间,他忙使出密宗幻术“昙花一现”,身形若幻电流光,轻盈如灵风,飘至金老二身后,霍然一掌击在其后背上。
  金老二张口喷出一股鲜血,手掌一松,小蛇滑出去,尚未落地,又被金老三的刚猛掌风击回,蛇头不偏不齐正落在金老二的嘴里,倏忽已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冷观语乘机凌空一脚,当胸将他踢落洞崖的瀑布急流之中,不见身影。
  金老三骇得面色如纸,仰头一声尖啸,凄厉之极。
  瞬时,空中一阵黑暗,无数怪鸟俯冲而下,数百只锐利巨爪向沈冷二人当头抓来。
  沈多情身若冷电,宝刀舞得密不透风,冷观语却渐觉手臂发麻,体力不支,心知是蛇毒发作,仍咬牙苦撑。
  群鸟惧怕沈多情手中宝刀,一时也不敢攻下,只在头顶凄鸣盘旋。
  金老三急得连声长啸不绝,有三只鸟被啸声催得急了,又一轮冲下来,不敢攻击沈多情,径直向冷观语迅疾扑下。
  冷观语闪避不及,眼看就要伤在怪鸟爪下。空中蓦起一缕清越锐鸣,三支利箭凌空而来,夹带起一股强大疾风贴着他的头顶,射中了三只怪鸟。
  冷观语高挽的发髻瞬间垂散,满头乌黑发丝披拂而下,绸缎般垂至腰间,冷冽清俊的面上兀自带着一丝错愕表情,莹白肌肤胜雪,清亮乌瞳似星,风华绝美令人窒息。
  沈多情急忙之中回头,见此一幕,竟呆滞住,连肩膀吃了一钩也不觉疼痛。
  恰在此刻,空中急掠过一道黑影,抓起冷观语闪入洞中。沈多情大惊,欲追上前搭救,洞口已轰然落下三道铁栅,将他隔绝在洞外。
  他挥刀对着铁栅一阵猛砍,但见火星四溅,铁栅却是丝毫无损。
  蓦然,山下响起一声清啸,金老三面色大变,飞身急掠而去,群鸟亦腾空跟随,沈多情也忙提身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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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9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晓来谁解霜林醉
  1、几点星辰挂在高不可及的天幕上,似直通向一个更广袤却不可知的所在
  日落时分,金乌将沉,西岭的山峰上垂笼了嫣紫嫣红的层层晚霞,重叠变幻,恍若伸手可及。
  一阵激烈的打斗声,撕裂了这个霞光照拂的美好黄昏。
  碧草曼曼野花芬芳的山峰下,有两名女子剑势如虹地围攻着萧无垢与沈熹微,左绿右红,正是沈多情在洞中见过的那两个。
  原来,萧无垢突见寒潭中掉下一个人来,心知有异,当即唤醒吓昏过去的沈熹微,一路顺着山壁攀援而上,行至半山腰,正遇着赶去支援金氏兄弟的两个女子。
  她们忽见两个陌生人进山,招呼也不打一声,上来就动手。谁知萧无垢武功卓绝,沈熹微功力虽有不及,但身法极其灵活精妙。两女子久斗不下,遂清啸唤鸟相助。
  萧无垢也想不到,这荒凉山峰上突然冒出的两个女子,年纪轻轻,功夫却极高明,出手偏又阴狠毒辣、刁钻古怪。而且她们自知功力不敌萧无垢,是以不正面迎战他,转而全力对付沈熹微。所以,他也只得见招拆招,一时奈何不了她们。
  这时,猛听得头顶鸟鸣凄厉,一片疾风扑簌而来。
  他识得这群怪鸟的厉害,生怕伤着沈熹微,抖腕挥鞭急舞若团团白云,凌空击去噼啪直响,顿时空中凄鸣四起,片片黑白羽毛飘旋而下。
  二人都给那群怪鸟吸引,没注意另有一道身影正贴着山峰疾奔而来。
  沈多情在峰上看得清清楚楚,已知那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男子必是萧无垢无疑。见到妹妹安然无恙,心中宽慰,当即顺着山峰飞身直下,红衣飘拂若仙。
  沈熹微见到熟悉的身影,知是哥哥到了,顿时欢呼雀跃,兴奋地朝着山峰奔去,不提防金老三趁机迎面扑过来,雪亮弯钩就要刺到她的胸膛。
  沈多情遥遥望见,虽万分惊骇,却也鞭长莫及。猛见黑影一闪,萧无垢已闪身过来,长鞭缠出他的兵器,往右侧急带。
  身后的两名女子也乘机提剑飞扑而上,重重剑气如冷电寒霜般分刺萧沈二人的后背。
  萧无垢吃了一惊,右手长鞭疾挥,左手已闪电般折断了沈熹微背后的剑锋,自己的背却因无法防御而中了一剑,顿时血流如注,白衫尽染。
  沈熹微一见,仿佛这一剑正插在自己的心上。当下一言不发,转身朝刺伤萧无垢的绿衣女子疾风狂雨连发数十掌,这女子给她这不要命的打法逼得手忙脚乱。
  此刻,沈多情飞身而至,对着金老三的后背凌空一刀。他恼其偷袭妹妹,又思及冷观语被劫,胸中郁气凝结,这一刀凌厉之极。
  金老三听得风声,尚不及回头,已被拦腰斩为两截。
  萧无垢蓦见峰下飞出的这个俊朗少年,竟有如此刚猛决绝的刀法,也不觉一怔。
  二女子见到沈多情的这袭红衣,已知是昙莲并蒂的传人,吓得花容失色,不约而同往山下逃去。
  胜怒中的沈多情岂能容她们逃脱,当即风驰电掣般追去。
  沈熹微奔到萧无垢身边,急得眼泪滚滚而下:“大黑炭,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萧无垢虽中剑,伤口却不是很深,但是见她一脸关切,心中欣喜不已,忍痛笑道:“没事,流了点血。”
  沈熹微看他眼底泛起的笑意,羞得垂下头去,又忙撕下衣袍,替他包裹伤口。
  见她如此,萧无垢笑意更深,指着已将那两名女子拦住的沈多情,问道:“你认得他?”
  “他是我……”沈熹微本想说是我哥哥,忽想起自己的男子装扮,忙改口道:“他是我家公子。”
  萧无垢见她哭丧着脸,笑道:“难怪你身手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嘛!快别哭了,我们下去帮忙。”
  等他们奔到跟前时,沈多情已制住她们,正挨个盘问洞穴的入口。
  那俩女子嘴倒挺硬,只是冷笑不语。
  沈熹微眼球骨碌碌转个圈,笑嘻嘻凑上前去,道:“公子,你不妨先将她们的功力废了,再慢慢拷问。”
  二女闻言,纷纷面露惧色。
  沈多情没见她时甚是挂念,现在见她安然无恙,不禁满腹怒火,瞪了她一眼,道:“等一下再跟你算帐。”
  沈熹微吐了吐舌头,一脸讨好道:“我帮你问出那山洞的入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沈多情板着脸,哼道:“休想就这么了事。”语气却已宽松不少。
  萧无垢见他们二人,主人没三分威严,书僮无几分惧色,不禁有些奇怪。
  这时,沈熹微接过哥哥手里的刀,来到绿衣女子的跟前,道:“你听清楚了,现在我数三声,你若不回答我家公子的问题,我就割下你的一只耳朵。”
  这女子面色急变,简直比废了她们武功还要恐怖。
  沈熹微笑容灿烂:“我现在开始数了,一,二,三。”话音刚落,刀光已起,绿衣女子的左耳已然落地。
  她心里痛恨这女子刺伤萧无垢,故而数得极快,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这女子猛见自己的耳朵落下来,顿时昏厥过去。
  沈熹微慢慢转过头,看向旁边的红衣少女,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红衣少女不待她说话,急忙点头道:“解开我的穴道,我带你们进去。”
  沈多情伸手解开她的穴道,四人欲走,忽听萧无垢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顺着他的目光,只见那绿衣女子的身体正在急速腐烂,血水流过,皮肤尽蚀,渐成一滩黑水。
  沈多情吃了一惊,脱口道:“腐尸化骨粉?”
  萧无垢忙问:“这是什么毒,如此诡异?”
  “是域外的一种剧毒,我也只是听说过,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
  红衣少女趁他们分神,提气向西峰左侧狂奔而去。三人又是一惊,连忙追上去。那女子回手射出一把寒气森森的毒针。
  沈多情当前疾挥衣袖,将毒针尽数扫去,凌空越过红衣少女头顶,冷冷道:“你跑不掉的。”
  红衣少女举剑欲刺,忽听一颗石子破空而来,击中她的太阳穴,顿时血光飞溅。沈多情赶上来要救人已来不及。
  只见西峰上飞身而来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正是步留仙。
  萧无垢一见他,讶然:“留仙,你怎么来了?”
  步留仙下得峰来:“扶风国新到的贡品,女皇陛下特意赐了些给义父,命我送上山来。我在山下遇到你的副将,听说蝴蝶之事,送了贡品便赶紧来找你们,正好看到……”
  沈多情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唯一的活口也没了。”
  步留仙忙问怎么回事,沈多情将昨夜以及洞穴中的事情说了,说到冷观语被劫,忍不住满脸忧色。
  遂即,沈熹微也将自己这两晚遇到的怪事一一告诉了沈多情。
  步留仙听到那个神秘丑陋的黑衣少年,深寒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光。
  静默片刻,沈多情忽然对沈熹微道:“小容,你立刻下山去,这里不宜久留。”
  沈熹微面色一怔,问:“你不下山吗?”
  “冷护卫生死未卜,我一定要找到他。”
  沈熹微噘嘴:“那我也不走。”
  沈多情沉脸喝道:“不许胡闹!”
  步留仙忽然开口:“这山上的地形,小弟比较熟悉。不如就由小弟留下来陪沈兄一起查找。萧将军有事在身,不妨带这位小兄弟先下山去。”
  他说到“有事在身”的时候,语气微微加重了一下。萧无垢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当即点头道:“好!只是小容随我下山,不知沈公子是否放心?”
  沈多情刚才见他舍命救妹,又见他气宇轩昂、丰姿豪爽,早已心生好感:“我这书僮顽皮得很,还请萧兄多担待。”
  萧无垢闻言大喜:“沈公子敬请放心。”
  虽极不愿意,奈何哥哥态度坚决,沈熹微知道多说无益,也只有乖乖跟着去了。
  日色已昏,沉沉夜幕垂笼群山,重峦叠嶂的山峰迷雾凝聚,百鸟急急归林,天地一派萧杀凄清景象。
  沈多情与步留仙顺着山峰攀飞而上,约摸一盏茶功夫,便来到那座铁栅紧锁的洞口。
  他们把那山洞周围数十丈内石壁都细细摸索了一边,全无半点发现。两人相对静默无语,沉思无辙。
  步留仙见掌心沾满石壁上的青苔湿泥,便到瀑布边蹲下去洗手。
  沈多情侧头看了看他,猛然瞥见那瀑布中似有一道银光,忽地心念一动,纵身往瀑布里飞去。穿过水帘站定,定睛一看,他顿时欣喜若狂。
  原来有一根极细小的珠白色绳索垂挂于瀑布之后,夹在冲击而下的流水之中摇荡不绝,像足一道流泻的水线,若在阳光猛烈的白日,万难发现,但在月色下,这绳索却发出缕缕银光。
  步留仙眸中恍惚闪过一丝赞许:“沈兄,有什么发现吗?”
  隔着水帘,沈多情唤他:“原来这机关藏在瀑布后面。”说着伸手轻拉那道绳索,洞口前的三道铁栅立刻无声无息地升上去了。幽暗沉黑的洞穴恍若一头怪兽的大口,随时准备吞没一切。
  二人来到铁栅重重的山腹,见步留仙大踏步走在前面,沈多情提醒他:“步将军小心,这些铁栅乃是迷阵,大有古怪。”
  步留仙轻应一声,晃亮火折,缓步走过去打量洞窟内的怪兽。
  沈多情数了数,这些洞窟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九个。每个洞窟中的怪兽各不相同,但依稀都能辨认得模样名称,唯独第正中间的那个,不知是什么怪物。
  那是一尊蝶翼蛇身像。
  步留仙忽转头问:“蛇生双翼,这代表什么呢?”
  沈多情盯着那座奇怪的雕像缓缓道:“上古的典籍记载,古人崇拜蛇,因它代表了时间与宇宙的变化。蛇有时象征宇宙荒流,有时又象征死亡的魔神,传说伏羲和女娲就是人头蛇身。人头蛇意味着人本来有通天的本领,但因为蛇的进入而失去永恒。可是——”
  他忽然停顿,面带一抹疑惑:“这蝶翼蛇身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跟那些蝴蝶,毒蛇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步留仙不动声色的听着,眸中忍不住闪过一丝讶然,不知是惊讶沈多情的博学,还是惊讶什么别的事,轻轻道:“我们还是先找冷护卫吧。”
  两人小心翼翼穿过山腹,面前忽然出现三个岔道,每一个都可容两人并肩而行,正踌躇间,忽听左侧洞穴传来一声轻响。
  沈多情抢先而入,只觉得阴风拂体,寒气逼人。正欲前行,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冷观语的佩刀。
  蓦然,身后的步留仙也是一声低呼:“这好像是冷护卫的衣服。”
  沈多情接过一看,正是冷观语的长袍,忙抢过他手中的火折,蹲下去细细寻找,只见地上尚有一根银珠腰带,地面冰凉潮湿,心中猛地一沉。
  步留仙见他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无半点血色,忙蹲下来:“怎么?”
  沈多情静默一会,才道:“我今日亲眼见过一个人全身化水而死,不知,不知……”他感觉自己的心似被一只叫恐怖的大手紧紧攥着,竟说不下去。
  步留仙呆了一会,垂下眼睑:“他的衣服还在,应该不会有事,我们再到别处找找。”可是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意味。
  这时,白日的那些毒虫都不知去了哪里,洞穴之中静寂连一声虫鸣也无,唯有他二人的轻微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不知道在这个洞穴里搜查了多少个时辰,步留仙面色凝重,双拳紧握:“冷护卫只怕……凶多吉少,我们下山去吧。”
  沈多情握着冷观语的佩刀面如石雕,半晌方才点点头。
  出洞来,一轮皓月当空,天色碧晴瓦蓝,几点星辰挂在高不可及的天幕上闪亮,更衬的夜空深邃而不可探测,似直通向一个更广袤伟大却不可知的所在。
  沈多情望着那遥不可及的点点星光,感到一种空前决绝的凄凉和无助。他向来自命甚高,格守人定则天必助之的准则,及至这一刻,方才深切领会有心无力的悲怅况味。
  步留仙也仰头看向那一片星空,那双几乎和夜幕一样深邃的眼眸中,似乎也有深深的哀伤涌动,却又被什么死死地按捺下去,渐渐变成了一丝暗淡残酷的绝望。
  2、一向威武神勇将军竟然会说出这种小孩撒赖般的话?!
  步留仙亲驾送押贡品的马车入城,与沈多情分手后,来到自家宅院的后门,从马车上提出一个暗红色的木箱,进门直奔后院的一座阁楼。在黑暗中静坐片刻,他忽然起身至楼梯下,在第七个台阶处曲指叩了叩。
  只听一声轻响,楼梯从第七阶处断裂开来,缓缓地向下沉去,一个幽暗的地下室慢慢显露。
  他扛着箱子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往左拐,眼前豁然透明雪亮。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房间,金藤丝编织的竹帘高高卷起;地上铺着花纹繁华的波斯地毯;中间摆着一张大床,四周垂挂重重月白色的帷幔,帷幔上缀着无数颗晶莹闪亮的铜铃,微风轻吹,床幔便发出一阵阵脆响。
  步留仙轻轻打开箱子,从里抱出一个人,灿白如玉肌肤,玲珑纤合身材,乌黑芬芳的长发恍如三月清泉般淌至胸前,清丽绝伦的容颜宛如雪雕奇葩。
  这个女人,赫然竟是冷观语。
  步留仙将她抱起,轻轻放置在床上,为她盖好柔软纯白的羽毛被,修长美丽的手指像翩跹的花瓣般抚过她的额头、眉眼、面颊、口鼻……他的动作轻柔极了,仿佛抚摸一件极其钟爱珍惜的珍宝,神情里有痴迷的沉醉泛滥。
  而此时,沈多情正在攒花城里纵酒买醉。他绝料不到,冷观语就躺在他刚刚乘坐的马车上的一个木箱子里。
  在震威将军萧无垢的府中,又是另一番热闹情景。
  沈熹微泡在一个巨大木桶里,腾腾热气将她一张小脸蒸得白里透红,天真娇弱的神情让人无法相信,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像一头小兽般几乎坼了萧无垢的整个书房。
  在木桶里泡了大约两个时辰,她方才起身,满头橘红色的发丝恍如锦缎般贴在凝脂的背上,侍女们的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年长的侍女手持一袭淡白长袍为她披上,显然是萧无垢的衣服,袖袍长且宽,质地却极温软舒适,恍若他宽厚胸膛的温暖感觉。
  沈熹微的面上泛起一抹嫣红,这个肤色黝黑的高大男子,虽霸道强横一些,对她还算颇为忍让,为人也勉强算得上慷慨,数十件古董书籍碎裂满地,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室外已有人在嘀咕:“搞什么?这么久还没好?”
  她应声开门,一股夜风扑面而来,吹起她的淡白袖袍及满头瑰丽发丝,飘飘若临风仙子,少女雪肌朱唇,晶晶双目,灿若繁星。
  廊下的萧无垢回过身后,顿时讶然失语。
  这几日相处,这率真可爱的书僮,让他于心中早已滋生出特殊感情,患得患失的几欲疑惑自己有龙阳之好。此刻猛见她的女儿身,且惊且喜,恍若前世情缘历经罔罔岁月漫长时光倏忽飘至跟前,一股莫名悸动包裹着胸腔,惊喜之情密匝得透不过气来。
  沈熹微的唇畔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悠悠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做士卒了吧。哼哼,军中岂可有女子?”
  萧无垢呆呆半晌,方才问道:“你到底是谁?”
  沈熹微冷笑两声:“不管我是谁,都不能做你的士卒。”
  萧无垢不语,握掌成拳至嘴边轻啃拇指,皱眉围绕她来回踱了两圈,眼底忽地涌上一丝鬼魅笑意。
  看着他的笑意,沈熹微觉得脊背发凉,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停下脚步,双目灼灼看定她:“不做士卒也可,你可以做我妻子。我明天就去跟沈公子提亲。”
  她全身一颤,险险被脚下的长袍绊倒,“开玩笑,我家公子绝对不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
  萧无垢爽朗一笑:“他不答应,我就抢人。再说,我的身体都被你看过了,你总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吧。”
  “啊!”身后的柯戎三人同时失声惊叫,想不到一向威武神勇将军竟然会说出这种小孩撒赖般的话。
  萧无垢侧身横眉:“你们三个怎么还在这里?”
  三人你推我搡着慌张离去。
  皱皱眉,沈熹微小心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萧无垢不理她,回头叫道,“柯戎回来。”
  柯戎应声转回。
  “你去查查月牌,挑个最近的吉日,然后去绛衣馆订礼服。”
  柯戎惊愕得猛然抬头:“现在?”
  萧无垢挂着一抹微笑,看向沈熹微:“现在。”
  这才惊觉事情闹得有些大的沈熹微急了:“等一下!你总该问问我的意见吧?”
  萧无垢挑眉:“你是指礼服的款式吗?”
  “当然,礼服要红色,纤素红,最好有暗玫瑰色的蔷薇图案,腰部要缀上……”沈熹微换上笑颜,人却已退至廊外荷池畔,忽地飞身掠过池水,轻盈若燕般往东墙越去。
  萧无垢早料到她这一手,长鞭轻挥急卷她双足。沈熹微身在半空却不惊慌,拧身双足一错已避开鞭梢,身法妙曼,去势不缓。
  萧无垢平地掠出两丈,手腕翻抖,长鞭如影随形仍是卷向她双足,劲道却迅猛了许多。
  沈熹微一个旋身在假山石头站定,笑道:“你抓不到我的——”
  话音未落,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猛觉双腿一凉,膝盖之下的衣袍已不知去向。清幽月光下,只见两条玉腿恍若冰雪碾成的琼枝。
  萧无垢握着鞭梢的衣袍,目光灼灼扫过她的双腿,道:“你这样可不太雅观!还是赶紧下来吧。”
  沈熹微低头看了看,笑道:“我觉得挺凉快的,礼服不妨就照这个样式裁吧。”
  一旁的柯戎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无垢眸光一紧,侧头冷冷道:“很好看吗?”
  柯戎吓得慌忙闭上双眼。
  沈熹微乘机纵身朝墙外翻去。萧无垢凌波踏水,长鞭急挥已然卷住她的腰身,往回轻轻一带,她的整个身躯便落在他怀里。
  他运指如电点了她两处穴道,抱着她路过柯戎身边时,轻叹:“到目前为止,还是你这招点穴最管用。”
  3、怪异的蝶翼蛇身像
  封拓熙坐在沈多情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时光仿佛倏忽倒转,回到十年前,在雪域圣地冰凌峰上……
  那是元武十六年的冬天,桑国与扶风国交恶,势同水火。北疆雪域的态度立刻变得至关重要,雪域的大法师也成了两国争相结交的对象。他跟随父亲去冰凌峰拜会法师,正遇上雪都十年一届的幻术盛会。年仅十三的沈多情连挫四十八名雪域高手,以一柄伏魔刀击败“吟风武苑”南北两大苑主,破格入主风雷坛,成为雪域最年轻的护法左使。也正是那次远行,两家结下了秦晋之好。
  但是,这一刻,他在这个清俊男子的目中,再也看不到昔年那股英气逼人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悲伤与深深的自责,面色颓废,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他终忍不住开口:“沈兄,观语若真的死了,你便是醉死,于事何补?何况这也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或许天意如此,注定我桑国有此一劫。”
  说罢一声长叹。
  沈多情霍然抬头,清亮的眸光锋利逼人:“拓熙,你有事瞒我?”
  封拓熙被看得如芒在背,苦笑道:“此事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小弟本不敢泄露半个字,如今,观语他……他既遭不测,只怕变故将起……”
  沈多情见他面色沉重,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封拓熙遣退下人,语气缓缓:“这事要从去年冬天的皇家狩猎说起。每年冬天,女皇陛下都要亲率文武官员去临潼山狩猎。可是,去年狩猎之后,驻守围场的官员发现一只被射死的狐狸,长相颇为怪异,却非猎苑所饲。这狐狸尾巴下面绑着一封密函。密函上写一句话——”
  “什么话?”
  “明春扶风国必来犯境,事不宜迟!”
  沈多情顿时错愕失语。
  “单单是‘扶风国犯境’这五个字就能诛了写信之人的九族!事情报到摄祚社,观语非常震惊,禀告了家父,家父当即将消息严密封锁了起来——”
  沈多情大惊:“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没有呈报给女王?”
  “没有!”封拓熙摇摇头,长叹:“不知为何,近几年来,女主的脾气变得暴戾,好猜忌,喜怒无常,经常十天半月也不临朝,很多政事都由内侍监青鸾代理。现在的这封信,究竟是何人所写?写给谁的?此人与扶风国是否勾结?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干系重大,牵连若干……何况此信乃是在百官狩猎之后发现,朝中重臣人人都有可能,倘若呈报上去,女主必定震怒……那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沈多情心念一动:“有没有可能,写信之人是故意趁着百官狩猎这个机会……”
  封拓熙点头赞许:“沈兄果然绝顶聪明!家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冒死封锁了消息,命观语暗中调查此事。查了三个月,尚无一点头绪,紧接着又出现了花农被杀之事,小弟万般无奈,只得劳驾沈兄入关了。”
  “这么说,逸昀闭关反省也是个幌子?”
  “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封拓熙拱手抱歉。
  沈多情沉吟片刻:“信中所说的‘事不宜迟’,会不会跟金越山中那些驯养的毒物有什么关联?”他的脑海蓦然又出现了那尊怪异的蝶翼蛇身像,心想:这件事情须得写信回去,请教一下师傅。
  封拓熙凝眉:“可惜这些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啊。”
  二人静默。
  一轮皎月嵌在碧紫湛蓝的夜空里,毫不吝啬的把万缕银辉洒向沉睡中的攒花城,城中万籁俱寂。
  蓦的,一阵急促密集的梆鼓声从三重禁门的深宫里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梆鼓声急促却极有规律,七长三短,这代表城中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果然,梆声刚一响起,黑夜里灯火竞起,一刹时,万盏华灯喧哗开放,把整座攒花城照得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封拓熙面色巨变,忙道:“沈兄,宫中急事,少陪了。”
  4、或许,这一生,命运即便真的赐予了他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摧毁
  萧无垢身穿紫红武官朝服,气宇轩昂身姿伟岸的挺立在金銮殿上,黝黑英武的面容宛如冰封镜湖,心中却是波涛翻滚,恩师步轻尘的一番话如惊雷般在耳畔回响。
  “听雪谷一战距今已有五年了,扶风国人养精蓄锐这么久,也是时候再出祁陵关了。今春进贡之后,必起战祸。无垢,我要你主动请命出征。但是,倘若留仙写信给你,你须立刻领兵回朝——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道理。”
  他悄悄瞥了步留仙一眼,只见他双目低垂,面若平湖静水,没有任何表情。
  殿上静立的数十位大臣鸦雀无声,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刚刚慷慨陈词激昂锋利的愤慨神色。
  封拓熙屏息静气,心底有一个声音隐隐叹息:“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时,明黄色的重重帷幔之后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萧无垢昂首出列:“臣萧无垢请命出征,恳请陛下下旨。”
  静默俄顷。
  女皇清朗的笑声响起,震得明黄色帷幔如水波般激荡不绝,“好!不亏是朕的震威将军。青鸾,拟旨命萧将军率十万精兵,三日后出发,征讨扶风国。”
  百官三呼万岁,按序退朝。
  龙涎香的气味在静谧的殿中袅袅弥散开去,那一方明黄色的所在凭空多出丝丝缥缈仙气。女皇深邃的目光看向殿外,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着,似乎心里正惧怕些什么。
  百官出了第二道朝门,萧无垢与步留仙二人并肩左转。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留仙,我有些不明白?”
  “嗯?”步留仙淡淡应道。
  萧无垢皱起浓眉:“师傅说,假如你写信给我,就要我立刻班师回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义父的心思,从来就没人能真正明白。”步留仙不动声色,眸底却恍惚闪过一抹嘲讽。
  萧无垢不语,两人刚出宫门,正遇上等侯的柯戎,他一见萧无垢就赶紧禀告:“将军您快回去看看吧,您的将军府就快被人给拆了。”
  萧无垢皱眉:“小容?”
  柯戎嗫嚅道:“还有羡云公主。”
  萧无垢吃了一惊:“羡云公主?她一大清早跑我家去干什么?”
  “她说咱们府里有人拿馒头扔她,就闯进来兴师问罪,不知怎么她好像和那小……唔,将军夫人有过节,两人一语不合就动了手。”
  “将军夫人?你要成婚了吗?”一直沉默不语的步留仙突然开口头,满脸讶然,刚刚的边关战事也没让他如此吃惊。
  萧无垢不答,打马急赶回府。
  在门前落马,萧无垢忽见步留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便指着左前方道:“你走错地方了吧,步家的惊雷府还在前面。”
  “我来看看未来的将军夫人。”步留仙启齿一笑,唇角眼梢微微上弯,面上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魅惑飞扬。
  萧无垢猛见他露出孩提时的顽皮神色,忍不住心中一软。曾几何时,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天真少年变得冷漠而自持,周身似有一层无形的冰封,泛着冷冽的光泽,拒人千里。人们叫他惊雷将军,但是他很怀疑,那团藏在他胸中的惊雷是否早已变成一潭凝滞的死水,涟漪不起,波澜不兴。
  步留仙也不看他,抬脚就往门内跨,甫踏进中堂,迎面飞来一只花盆,他忙侧头避过,身后的萧无垢伸手将那花盆接下。
  原本雅致静幽的庭院早已不成样子,满地瓦片碎瓷,各色名贵花草都被踩得稀巴烂。两个女子披头散发,满身污泥的纠缠在假山上,仆人们都吓得四处躲闪,唯有一个红衣少女不停地规劝:“你们快放手啊,不要再打了。再打这个山就要塌了。”她正是柯戎从金越山带下来的彩衣。
  羡云公主怒目圆睁:“要放也是她先放,我可是当朝公主。”
  沈熹微不甘示弱:“呸!公主又怎么样?还不照样打不过我。”
  萧无垢直气得七窍生烟:“你们俩个都给下来。”
  看到他们,互相扯住对方头发的二人,同时惊喜得大叫起来。
  一个道:“大黑炭,快来帮我。”
  另一个道:“留仙,她欺负我。”
  萧无垢飞身将她们提了下来。羡云公主满脸泥巴,两臂擦伤数处;沈熹微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灰土,一头红发恍若鸡冠般耸立在头上。
  沈熹微摸着手背上一个深深齿痕,瞪着羡云:“你是野猪投胎吗,还会咬人。”
  “你说什么!”羡云暴怒得又要冲过来,步留仙连忙拦住。
  这时,彩衣早已从房内端出一盆清水为羡云公主清洗,路过步留仙身边时,忽然挑眉对他使了个眼色,步留仙面无表情,仿若根本没瞧见。
  萧无垢一边查看沈熹微的伤势一边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羡云公主插嘴:“你问她为什么要拿馒头扔我。”
  沈熹微笑嘻嘻望向羡云公主:“我今天早上起来,看见一只狗从大门口经过,就扔个馒头哄哄它了,谁知道——”
  她话未说完,羡云已端起那盆水对着她泼了过去,“你敢骂我!”
  沈熹微连忙将萧无垢往自己身前一拉,那盆水全泼在萧无垢的身上,漆黑泥水流了满脸。
  步留仙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被泼成落汤鸡的萧无垢立刻,沉下脸来,他本面色黝黑,此刻更具威严,羡云公主也吓得噤声。
  沈熹微看不见萧无垢的脸色,兀自在他身后哼道:“谁叫你一大清早就在人家门口溜达,肯定是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羡云一下被她说中了心思,顿时面色羞红,不说话了。
  原来她昨晚在步府等步留仙,竟等得睡着了。步留仙回来时悄无声息的走了后门,随后就上朝去了,没一个下人知道。她清早醒来只得悻悻回宫。这个时候,沈熹微也是刚刚醒来,仆人端了早餐进来,她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就去找萧无垢算帐,偏偏柯戎受命不让她出门,她气得将手中馒头扔他,被他闪过,却正好打中路过萧府门前的羡云公主。羡云本就满腹郁闷,这下更是怒火中烧,立刻闯了进来。沈熹微一眼认出她就是绛衣馆里那名抢她布料的女子,两人一语不合,当即动起手来。柯戎劝解不开,又见是羡云公主,只得无奈去宫里寻萧无垢。
  此刻,彩衣已帮羡云清洗完毕,又打了一盆水要为沈熹微擦拭。沈熹微见她刚刚先伺候羡云公主,心中不爽,一把推开她:“我不用你管。”
  彩衣被推得跌倒在地,水洒了满地,一脸惶恐,泫然欲泣。
  萧无垢锁紧眉头转身喝道:“你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一片好意。”说着俯身将彩衣扶了起来,柔声道:“你没事吧。”
  沈熹微从没见他这样声色俱厉的对自己说话,又见他对那彩衣柔声细语,顿时觉得一股委屈混杂着一份不知名的心酸在心头轰然炸开,失去理智地大嚷:“我就是不要她的好意,关你什么事!”
  偏偏这时,步留仙还不知死活的火上浇油,笑道:“原来小容姑娘是女扮男装啊,一定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
  沈熹微又怒又羞,转头大骂:“放你娘的屁!天下男人死绝了,我也不要嫁给他。”
  萧无垢面色一变,像罩上一层寒冰。
  胜怒之下,沈熹微抬脚就往外走,正遇到柯戎进门,忙拦住她道:“夫人,您去哪里?”
  “夫你个头!”沈熹微挥手就是一个巴掌,直打得柯戎眼冒金星。
  柯戎跟着萧无垢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十余年,无论犯下什么过错,他亦不曾苛责半句。此刻见她竟出手打柯戎,萧无垢顿时动了真气,纵身上前给她一巴掌。
  只听清脆一声响,几人都呆住了。柯戎更是瞠目结舌,他冷眼旁观,早看出将军对这女孩极为宠溺,用情颇深,想不到竟为了自己出手打她。
  沈熹微脸上尽是污泥,也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明清透亮,仿佛有一簇火焰在里面燃烧,直盯着萧无垢的脸,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打我?好好!”
  说完掉头就走。
  柯戎急追上去:“将军。”
  萧无垢喝住他:“让她去。”转身见到步留仙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怒道:“你没事可干吗?还不快滚!”
  步留仙也不恼,笑嘻嘻的:“你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个丫头?”说着朝彩衣侧了侧头。
  萧无垢心绪烦乱,又被羡云泼了一身水,懒得搭理他,径直去内房换衣服。
  柯戎忙将与步留仙解释:“那日,将军见山上危险,彩衣姑娘又说家中没有亲人,就先带回府里来了。”
  步留仙沉吟不语。羡云公主见彩衣聪明伶俐,便道:“我宫里正好缺个侍女,不如让她跟了我吧。”
  “那要看彩衣愿不愿意?”萧无垢已换好了衣裳出来,站在廊下冷声。
  羡云冷傲地侧头:“彩衣,你愿不愿意跟我?”
  闻言,彩衣忙跪谢在地口称愿意。步留仙冷冷地盯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神色。
  “既如此,公主殿下,我尚有事,就不留客了。几位都请吧。”萧无垢沉着一张脸挥手。
  步留仙怕被羡云缠上,忙告辞:“我也想起一件要事,先行了!”
  羡云急忙追出去。
  柯戎也道:“我去找人来清扫一下。”
  一时,庭院寂静,落叶遍洒。萧无垢对着眼前的满地狼藉,脑中反复忆起沈熹微离去时的眼神,心头悔痛,不由得抬手一掌击在身边的柱子上。
  柯戎闻声回头,不禁黯然。
  他从将军第一次挂帅出征时就跟着他,整整十年。他比将军还小两岁,却早已娶妻生子,将军仍旧孑然一身。这些年来,无数人为他说媒,女皇陛下甚至要亲自指婚,都他被婉言谢绝了。如今他终于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子,却又亲手扼杀了这份感情开花结果的可能。或许,将军这一生,命运都不会赐予他幸福,即便真的赐予了,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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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9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惟恐情深误美人
  1、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庄重静谧的明华殿内,帷幔深锁,香气袅绕,唯有一丝飘渺琴声在悠扬的起承转合,铮铮流转。
  封拓熙站在殿中,望着那层层叠叠的黄色帷幔,明黄嫩黄金黄交织渲染恍若一团巨大刺目的黄金火球,直看得他眩晕。
  日头静移,地上的影子寸寸小,渐渐短。
  终于,明黄色的帷幔后有人挥了挥手,琴声戛然而止。
  “封将军有事刚刚朝上为何不奏?”慵懒的语气中隐含不满。
  封拓熙忙跪身回道:“刚才——”
  “好了,有事快奏。”
  “是!前日冷护卫前往金越山,至今生死未卜,据同行之人说,金越山有人驯养许多毒物,臣特来请旨搜查金越山。”
  “有这种事?”女主一向倦怠的语气恍惚有些微震颤,那一袭丝绸帷幔如水波一般流泻不绝,宁静中晃着隐隐的波澜。
  “千真万确!”
  “既然这样,封将军就带人去办吧。”
  “臣领旨告退!”封拓熙心底的一根线骤然松弛下来。
  “慢着!”
  封拓熙忙回过身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帷幔后的声音重又变得懒散而悠长:“封公去金越山也有半个月吧?他与步先生倒真是情谊深厚,你知道……他们每天都聊些什么吗?”
  封拓熙心头一跳:“这个,臣也不知,想来总不过是品茗下棋,聊些奇闻轶事罢了。”
  “呵呵……”笑声里有股不明所以的意味深长,“你去吧!”
  封拓熙躬身而退,出宫回府。刚在偏门处落马就见一个人影从墙头翻了进去。他大吃一惊,忙掩身跟过去。却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往泻玉阁方向而去,全身漆黑污泥,一头有别桑国女子的浓艳长发,溢彩夺目。
  他不知这女子就是沈多情的小书僮,霍然一掌袭其后背,口中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
  沈熹微耳听掌风,忙侧身闪过,伸指于唇轻嘘一声,道:“是我!”
  封拓熙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可见她满脸黑泥,怔道:“你是谁?”
  这时,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熹微忙闪躲到他身后。
  沈多情开门:“拓熙,你跟谁说话?”
  不待封拓熙说话,沈熹微已伸指在他背上急点,示意他帮忙掩饰。可惜,封拓熙生性温润敦厚,不擅说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沈熹微叹息一声,自己走了出来,沈多情一见她这副模样,惊道:“哪里搞得这一身污泥?”
  沈熹微不敢实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沈多情明显一脸不信,“哼!前帐还没跟你算,别又是惹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我先去换衣服了。”沈熹微有些疲累,径自进去。
  封拓熙看着她的背影疑惑:“沈兄,她是?”
  沈多情苦笑,抱歉道:“实不相瞒,她就是舍妹熹微,顽劣成性,此次是非闹着要跟我入关。”
  封拓熙恍然大悟:“啊,原来是熹微郡主。”
  沈多情抱赧不已,忽想起:“对了,朝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封拓熙当即将扶风国举兵犯境,以及自己请旨搜查金越山的事说了。
  沈多情心中对冷观语死亡一事始终存有疑惑,闻言即道:“你准备何时搜山,我与你一起去。”
  封拓熙沉吟:“金越山山脉浩荡,我欲调两千人马将整座山彻底搜查一遍,明日午时出发。”
  这时,管家来报:“萧将军在前厅等候!”
  封拓熙一怔:“他怎么来了?”
  二人刚进拱门就瞧见萧无垢踱步徘徊,似有急事。
  封拓熙忙快走几步,拱手:“萧将军!”
  萧无垢虚应一声,立刻转向沈多情:“沈公子,不知小容回来了没有?”
  沈多情笑:“刚刚回来了,难道她竟没和萧兄说一声?这孩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萧无垢面色微红,急切道:“能不能让在下见见她?”
  沈多情笑意更深:“这几日有劳萧兄费心,正该向萧兄当面致谢,我这就去叫她。”
  萧无垢知她的性子,定然不见自己,忙开口:“我跟沈公子一起去。”
  封拓熙陪着二人往泻玉阁去,心里极为奇怪:这萧将军出征在即,还有空来找个书僮?
  沈多情想起妹妹刚刚满身污泥,也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冲撞了这位萧将军,便问道:“有件事不敢欺瞒萧兄,小弟那个书僮实乃是舍妹,自小给家父娇惯坏了,性子颇野,若有得罪萧兄的地方,还望萧兄多海涵。”
  萧无垢闻言一呆,原想她大概是沈多情随行的侍女,万万料不到竟是沈多情的妹妹,那岂非就是北疆雪域的郡主。先不说自己冒然求婚的念头,便是刚才打了她一巴掌,她是否愿意原谅自己尚且未知。
  沈多情见他不语,只道给自己猜中,停步正色:“她是不是在萧兄府上闯下什么祸事?”
  萧无垢忙摆手:“没有的事,倒是小弟对她有所冒犯,特来道歉。”
  来到泻玉阁前,沈多情曲指敲门,不见应答,推门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封拓熙见院中有个浇花的小丫鬟,忙叫来一问。丫鬟说:“刚刚往北边的偏门去了,说是上街逛逛。”
  沈多情猜想她是怕自己盘问,微恼顿足:“这丫头,就没一刻安宁。”
  封拓熙忽笑:“看来熹微郡主很喜欢攒花城啊,家父每说起逸昀与郡主的婚事,总担心郡主会不习惯中土温湿的气候,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顿时,萧无垢神色巨变。恍惚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心底仿佛被车轮寸寸碾过,浓烈的疼痛冰裂纹一般轰炸开来,又像是海水一遍一遍冲击着被白雪覆盖的岸,那股绝望,明媚而彻底,酷虐而肆意。
  沈多情恰好转头看他,猛地心下一怔:这个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无垢强笑拱手:“她既不在,我就告辞了。”说着径自出门,全然不理身后满脸愕然的两个人。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封天府,也不辨方向在城中乱走一通。街道的喧闹纷杂人声里,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清越丝竹之音,不知名的风尘女子用一把温软香艳的嗓子唱起旖旎靡丽的歌,缠绵中隐含有丝丝缕缕的沧桑与凄伤。
  时辰方才过了正午,这座以繁华享乐闻达于天下的帝都皇城,已经迫不及待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嚣艳浮华,一派靡靡富贵景象。
  萧无垢抬起头,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不名所以的喜悦,抑或不知所谓的忙碌,步履匆匆,仿佛绝不为任何事而停留。元武二十六年的攒花城,车水马龙的熙攘街道,正翻滚卷动着庞大身躯,在漫漫风尘中滚滚流去。
  没来由的,他想起自己的这二十五年——安排得太急促繁满,过于紧锣密鼓,甚至不曾安稳踏实地睡过一个甜美的觉,经年累月把生命与精力透支,现在不免也有些了倦意。
  这个念头叫他微微有些心惊。于是,他继续朝前走,尽管从没想过这一生究竟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他已快接近三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多年的戎马生涯,生死历练,自问早已经历了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历的全部行程,此心堪比槁木死灰,但何以遇见她,又使槁木如萌芽。那份驰马扬鞭三万里的豪情壮志,自从遇见她的那一霎那间,便开始慢慢消耗磨损了,昔日纵横沙场的铁血硬汉有了一缕柔肠的牵绊,好似一匹上了羁绊的野马,握着缰绳的手不再是他自己了。
  天色一刻刻的暗沉下去,城里恍惚又聚拢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烟。
  沈熹微站在西大街的一处驿馆的屋檐,呆呆看着对面豪华富丽的金玉满堂楼。偶然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来,檐下的一串风铃便发出“叮铃铃”一两声轻响,单调的,凄清的,仿佛少女一腔隐秘蠢动又无从说起的心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消化且下意识里隐隐抗拒的。十七年来,她被来自很多方的爱怜紧密包围着,过分的娇惯与放纵,宠溺得她只知索取与享用,付出与给予则是她所不懂得的。
  她璀璨如星辰的眸中露出一丝迷茫与痛苦,想起早上的那一巴掌,便觉得莫名的委屈,简直盛大到无处置放,无处倾诉……只得狠狠拧扭着手里的一匹绯红布料。
  夜色全面彻底来袭,街道上成千上万盏锦绣华灯喧哗开放,灯火流曳,漫天繁彩虹影弥漫。
  空蒙昏暗的夜色下,少女的脸映照着明媚灯火一夜盛开,自此是个稍知世味的小女子了。
  在她身后,有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浓郁的痛与悲被死命按捺住,流逸不出。适才的热血沸腾与冲动经过理智的一番说服与劝阻,又纷纷解散,退了回去。
  三日后,他即将率兵远征,他的对手勇猛彪悍,不容小觑。他能否像往日一样凯旋而归尚且未知,何况她本是别人的未婚妻,何苦徒增他人与自己的烦恼。
  或许,他唯一需要交代负责的人,只是他自己。即便他们被重重山水倥偬人事所阻隔,被冰冷的时间无情遗忘,但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2、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是春天,十里长堤上柳絮纷飞,洒洒扬扬,落到地上全变成了雪。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赤脚狂奔,血顺着脚髁流下来,染红白雪,仿佛朵朵红莲盛放。前面有一道强大的光束吸引着他,他要跑进那光明的所在,可当他真的奔到跟前,却被那束白光狠狠地弹了回去,成一个永不坠落的飞翔姿势。有一瞬间的眩晕,然后才是疼,似魔鬼要将他的灵魂抽离身体般的疼痛如影随形。
  冷观语猛地睁开眼,双目刺匝匝一阵痛,心道:怎么又做起多年前的旧梦。
  她看到自己被强大的白光包围着,四盏莲花灯分置房间的四角,月色白的帷幔之后仿佛有道人影荡拂。
  她努力去看,却总看不真切。
  她张口问,谁在哪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起身赤足落地,立刻又缩了回来。洁白的被褥上有一*艳红血迹,电光石火之间,记忆潮水般涌来,纷沓浮现,不由脱口道:“沈兄?是你吗?”
  步留仙全身一震,走过来挑开幔帘,唇角荡开一缕魅惑的笑,道:“是我!”
  冷观语怔住:“步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步留仙嘴角的笑意渐浓,柔声道:“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们?”冷观语见他神色轻佻,掀开被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底有一个细如发丝的弦蓦然绷紧:“这是你干的?”
  步留仙不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是!”
  冷观语颤抖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步留仙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拂她的眉目,“你知道吗?你连生气的样子都叫人喜欢。”
  冷观语抬腕“啪”地给他一个耳光,漆黑的一双眼瞳清澈透亮到凌厉,似刀刃上的冷锐光泽。
  步留仙伸指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依旧微笑着看她:“假如打我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多挨几巴掌。”
  冷观语气结:“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傻瓜,你哪里有什么家?”
  步留仙轻笑一声,目光中有了一丝怜悯,似自怜又似怜她,“你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冷观语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像被某种极尖锐的东西刺中,眼中的光芒愈盛,一字一句道:“我的衣服。”
  步留仙长长叹息:“你还不明白吗,你女扮男装入宫当差,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何况封家还藏有那封信,你出去就等于送死。”
  冷观语霍然抬眸:“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错!”步留仙摇摇头,“那封信是我写的。”
  冷观语脊背一阵阵发凉:“你故意要令陛下震怒,大开杀戒,惹得百官惶恐黎民愤怨时,起兵谋反?”
  步留仙粲然一笑,不置可否:“其实,那封信是谁写的,或写给谁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谁的手上。”
  冷观语的一颗心直沉到深渺海底,寒意自脊背辗转入骨。
  “你……你是要陷害封家?……可是,金越山上的那些毒物?又怎么解释?”
  步留仙忽然抚掌:“你不提,我都差点给忘了。今天下午,封拓熙带人去搜查金越山了。”
  冷观语目光一亮。
  步留仙继续笑:“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哪座山里没有几条毒蛇、蜘蛛的呢?没有人会对这个大惊小怪。”
  “那个山洞呢?”
  “那个山洞里确实会发现一些东西——”
  步留仙扬眉一笑,双目斜飞,颇有一股邪气的魅惑,“这些东西都是刻有封字的兵器罢了。”
  冷观语再说不出话,血液似被人抽离出去,只剩下一个冰雕的躯壳。
  半晌,她方才呆呆开口:“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步留仙大笑起来:“陛下为什么不相信?封家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她或许早有此心了。”
  冷观语咬牙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待你恩重如山——”
  步留仙打断她:“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恩重如山,那就是义父步轻尘。”
  冷观语心痛得叫起来:“所以,他要谋反,你也听他的?”
  步留仙不答反问:“假如封少词要谋反,你会怎么做?”
  冷观语顿时语塞。
  步留仙叹息一下,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但是,观语,我这一生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他眼神忽然变得温软而缠绵,他张开双臂隔着被褥拥住她,动作轻柔极了,仿佛她是一件青花瓷器,稍稍用力就会碎裂。
  冷观语觉得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步留仙的头埋在她的发间,轻轻说:“是毒蛇,你还没有痊愈,暂时武功全失。”
  冷观语面色惨白:“这么说,你想一直禁锢我?”
  “能多一天是一天。” 步留仙叹息的声音弱不可闻。
  冷观语的眼神黯淡下去,呆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杀了?”
  “我下不了手。”
  “你杀的人还少吗?”
  “唯独舍不得杀你。”
  两个人的语气忽然之间变得清浅而柔软,仿佛情人间的晏晏私语,可谈的却是生杀之事。
  冷观语忽然冷笑:“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这里。”
  步留仙放开她,站起来微笑着解开长袍的襟带:“没关系,等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冷观语清澈的眸光寸寸绷紧:“你脱衣服干什么?”
  步留仙抬头一笑,无辜道:“睡觉啊!”
  冷观语扬手一个巴掌打过来,步留仙倏忽握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给我滚下去!”
  步留仙伸指压住她清凉柔软的唇,轻声:“嘘!夜深了,快睡吧!”
  说着挥袖灭了四盏琉璃灯,琉璃上仍残留一丝不肯湮灭的红光,依稀映出一朵莲花的形状。冷观语觉得自己的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3、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金越山,海云寺。
  封少词低头看着棋盘,拈子沉吟不语,半晌终于落下棋盘,虽是孤零零一颗突入黑棋势围中去,却是清脆有声,气势不凡。
  步轻尘笑道:“封公,你这一着长驱直入,险得很啊。”
  封少词亦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步轻尘含笑不语,起手又落一子。
  封少词面色微变,待要落子,忽听门外小童报:“先生,封拓熙将军带了人来,说是奉旨搜查。”
  步轻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封将军既是奉旨办事,竭力配合就是。”
  小童应声欲去。
  封少词忙喝住小童:“慢!犬子鲁莽,待我前去看看。”说着起身往寺外去。
  步轻尘从那披拂的白发中抬起眼眸,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忽而变得幽深不可测,满头白发衬着光洁如少年般的脸,有种妖异的邪惑。
  封拓熙一见父亲出来,忙上前。
  沈多情见这相貌清癯丰姿隽爽的中年男子,依稀是十年前的风采,也忙上前见礼:“晚辈沈多情见过伯父!”
  封少词一把扶起,凝视着他点头笑道:“嗯,丰神俊秀,英武逼人,果然是人中之龙。”
  沈多情面色微红:“伯父过誉了。”
  封拓熙道:“父亲,孩儿奉旨搜查——”
  封少词脸色一沉:“奉旨?你的圣旨在哪儿?”
  “乃是女王陛下的口谕。”
  封少词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喝道:“放肆!海云寺是什么地方?既没有圣旨,岂可乱闯。”
  “可是——”
  “住口!还不带着你的人下山去?”
  封少词的语气严厉而不容置疑,说完便转身进寺内去了,留下一脸疑惑的封拓熙与沈多情二人呆呆发愣。
  封拓熙满脸不解:“奇怪,父亲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沉吟:“既是伯父的意思,必有道理。我们先去那洞穴看看。”
  封拓熙无奈,只得领兵下山往南峰的洞穴去。一行人刚到峰下,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只见整座山峰横腰崩裂开来,无数巨石尘土从高峰上一路翻滚下来,大量草枝岩泥随之而下,声势浩大,恍若怒潮齐骤一般,说不出的惊怖骇人。
  沈多情大叫一声:“不好!大家快闪开。”
  众人本已吓得心胆俱裂,这时清醒过来,纷纷回身疾奔,四逃开去。可山崩迅捷无比,早有一群人被落下的巨石压中,嚎叫不已。
  封沈二人轻功卓绝,慌乱之中救了七八名士兵。
  众人奔出数十丈方才停住,回头见那山石如山洪爆发般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顷刻,便在山道口堵成一座小高峰。
  大家惊魂未定,忽又有人一声惊呼,却见那堆乱石之中竟蜿蜒游爬出无数毒蛇蜘蛛来,这下更是恐慌,两千士兵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封拓熙连声高呼:“大家不要惊慌!”
  沈多情纵身上前,伸臂错掌已划出一道烈火结印,将那群毒蛇隔绝开。毒蛇惧火纷纷回逃,众人这才稍稍镇定。一会功夫,封拓熙将士兵组织好,清点一下竟死伤数十人,心中又怒又痛。
  沈多情道:“拓熙,那山洞既毁,这山道口的岩石也不牢靠,随时会坍塌,不如让大家先下山去,我与你上去瞧个究竟。”
  封拓熙抬头打量一下山势,当即命众人下山等候,自己与沈多情绕到岩石飞身上山。
  此刻,那洞穴早已不辨形状,唯有两道巨大的瀑布冲击而下,恍如隐隐惊雷,到处弥漫一股浓浓火药味。
  封拓熙怒道:“可恨竟被他们炸了这地方。”
  沈多情忽见一块岩石下有柄断剑光芒雪亮,捡起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拓熙,你看。”
  封拓熙一看顿时面色如雪,全身冒出一股寒意,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他们是想诬陷封家。”山峰后忽然转出一个黑衣少年,满脸疤痕,丑恶之极。
  沈多情一惊,这人轻功如此之高?竟一点也没察觉。
  封拓熙面露喜色,语气仍惊疑不定:“这么说,这山洞是你炸的?”
  黑衣少年朗笑道:“没错,我昨晚见一群人鬼鬼祟祟进山,没想到竟是暗运兵器进山,而且每一件兵器上都刻上了封字。你若是带了那两千士兵上来,我们封家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嘿嘿,步轻尘这一手确实阴狠歹毒,想不赞他一句高明都难。”
  语气里竟颇有褒奖之意,直听得封拓熙哭笑不得。
  少年话锋一转,又道:“可惜,魔高一丈,道高一尺,偏偏叫他遇到了我这个鬼神遇见也要泣惊的封逸昀,哈哈哈哈……”
  “逸昀?”沈多情大吃一惊,转向封拓熙:“拓熙,他真的是逸昀?”
  封拓熙笑:“是!他就是舍弟逸昀。逸昀,还不快过来见过沈兄。”
  封逸昀笑嘻嘻道:“沈大哥,小弟这副尊容有没有吓坏你?”
  封拓熙忙喝他:“逸昀,你还不快把这鬼脸擦了。”
  封逸昀嘻嘻一笑,掏出两枚红蓝药丸在手掌心搓成膏状,往脸上均匀抹开,瞬时那些疤痕纷纷掉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俊美面孔,目如点漆,唇若涂朱,眉间赫然一点朱砂红,飞扬着一股浪荡不羁的邪惑魅力。
  沈多情暗赞:好一个俊俏少年!难怪浪名在外,生了这样一张脸,只怕他不去招惹女人,女人也要来招惹他了。
  这时,封拓熙又问:“你在山里这么久,到底查出了什么?”
  封逸昀蹙眉:“这些人行踪诡秘得很。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他们驯养这些毒物到底要干什么,不过好像跟洞内一个古怪的兽像有关。”
  沈多情心中一动,忙问:“是不是那尊蝶翼蛇身像?”
  “没错!就是那个怪兽。他们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将驯养的毒物斩杀,供奉到那尊兽像跟前,似乎在祭拜什么,然后就是蝶蛇齐舞,啧啧……那场面真是无法形容……嗯,固然是美奂绝伦,却也极其妖异。”
  沈多情沉吟不语,忽道:“对了,那晚在洞中扔石指路的——”
  封逸昀笑:“正是小弟。”
  沈多情忙追问:“那么你可曾见过冷护卫?”
  封逸昀一愣:“观语?她没跟你一起下山吗?”    非凡
  沈多情闻言,感觉心里的希望彻底泯灭了,像气球忽然被刺了一个孔,有一种微微的疼。
  封拓熙黯然,低声下来:“观语那晚失踪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逸昀神色突变,双目微光绽露,似有泪流转欲出,忙背过身去。
  封拓熙心头一酸,伸手去握他的肩膀。他知逸昀与观语自幼感情笃好,观语一向不假辞色,唯有对他颇为纵容,逸昀虽顽皮淘气,亦独独对观语敬重有加。
  半晌,封逸昀转过身来,清朗目中杀气毕露,掷地有声:“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4、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
  是夜,月明如水。沈熹微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惊醒。
  她披衣下床至外室,唤醒一名侍女问:“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万岁万岁’的叫什么啊?”
  侍女睡眼惺忪:“哦,这是萧将军要出征了。”
  沈熹微闻言一呆:“出征?去多久?”
  她因萧无垢打了她一巴掌,这两日一直心情郁结,精神厌厌,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压根不知道战祸已起。
  侍女回道:“这个就不晓得了,看仗什么时候打完吧?上次我们拓熙大公子出征,那一场仗打了快有两年呢。”
  沈熹微惊讶不已:“啊,要这么久?”
  侍女点点头:“是啊!”
  静默一会,沈熹微披着衣裳轻轻打开门,扑面便是一股莲花的清香。门前的青丝湖里开满皎白荷花,连天碧叶遮去了原本该有的满湖星斗。
  她呆呆望着那湖水不语,心中恍惚失落了某样极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夜风薄凉,吹动发丝拂在面上,痒痒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爬,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可又说不上来想干什么。
  此刻,萧无垢身穿银盔铠甲,挺身勒马,在苍茫的夜幕中,回望月色下的攒花城,那连绵不绝的宫殿起伏如山,五彩琉璃瓦的光芒在月色灯光中幻丽流艳如深海波涛。
  那个倔强执拗的孩子,她一定还在熟睡吧。当他从战场上回来时,她是否已经踏上那块冰封秀丽的雪域?而自己这一生,是否还能够再见到她呢?假如没有战死沙场的话,应该是能够见到的吧,毕竟,她终有一天要嫁到攒花城来的。那么,他那个时候见到她,会跟她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会微笑而克制地,叫上一声:封夫人!
  柯戎在马背上侧目望过去,见萧无垢黝黑的面上浮起一丝怅惘和酸楚。他忍不住鼻头一酸,纵声叫道:“将军,时辰不早了!”
  萧无垢朝他点点头,打马追逐夜色中那条宛如长龙般的队伍狂奔而去。
  十万精兵一路望西南行进,至第二日中午,已遥遥望见了绵延高峻的青黑色山脉,越过这条孤刃山峰,就再也看不到攒花城。他在关隘口处,最后望了一眼攒花城,然后越关而去。
  大军越关顺着香赞江向西行进,愈向西气候愈趋寒冷,行至第四日的傍晚,已到桑国边城鹊鹄关。
  萧无垢登上鹊鹄关,向西南望去,只见扶风国的祁陵关孤峰插天,险峻异常,周围群山连绵,松林繁茂。在鹊鹄关和祁陵关之间有一个巨大壑谷,皑皑积雪覆盖连绵数百里,正是听雪谷。
  扶风国的气候极其怪异,虽距桑国也不过数千里,却是终年寒冷,这谷中积雪据说三百多年来也不曾消融过。这酷寒气候虽不曾给扶风国带来丰硕粮产,倒锻炼出他们的一身好筋骨,人人体格彪悍,骁勇善战,是以边关总是少有安宁,他们蠢蠢欲动,稍有机会就乘虚而入。
  五年前,他领着封拓熙、步留仙、王绝之等几位年轻少将,在这里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厉无双等人一场血战,耗时一年零十个月,方才杀得扶风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也正是那一场战争,使得桑国的三名年轻少将声名鹊起,神威赫赫。
  萧无垢望着茫茫山谷,隔着那铺天盖地的厚厚积雪,似乎还能感到那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这时夜幕渐垂,西天边彤云四合,劲风穿林,吹得积雪纷纷坠落。忽然,西山头的松林飞起几只鸟,一道劲风从天而降,直往关上的萧无垢射来。那一道疾风飞到跟前忽地化成三道,分射萧无垢头、颈、胸三处要害。箭势射出数十丈远仍如急电一般,丝毫不缓,身后的柯戎一见,忙拔刀飞身扑上去挡。
  萧无垢力贯双臂欲举鞭横扫,忽见柯戎飞扑上来,担心伤到他,忙抬臂将他震出丈外,曲身侧面避过,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身后的两名守卫已应声而倒,另一支箭正贴着他的右臂擦划而过,顿时一阵剧痛,鲜血喷涌。
  那箭势被萧无垢的臂力所阻,落下地来,玄黑箭簇小而锋锐,艳红翎羽,正是扶风国名将厉无双的铁骨丽锥箭。
  这时,西山岭上有人哈哈大笑:“萧将军,厉某知道你今日必到,特意给你准备这份厚礼,你还满意吗?哈哈……”笑声苍劲雄浑,在山谷回荡不绝。
  萧无垢握着肩膀,纵声应道:“多谢厉将军,这份大礼萧某定当早日奉还。”
  边关守将金崇勋闻声赶来,忙命传军医,请萧无垢下去包扎,又命守卫严加防范。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厉无双已率兵出祁陵关叫阵。萧无垢传命闭关不出。一连数日如此,不论厉无双怎样叫骂,萧无垢只不出关迎战,军中将士对此颇有微词,议论纷纷,兼之他刚至边关就中箭受伤,士兵锐气受挫,不免暗自疑惑震威将军是否宝刀已老?
  这一晚,柯戎跟着萧无垢巡查,听得各帐怨言,想到将军的箭伤乃是为自己所累,心中颇不是滋味,抬眼却见将军黝黑刚冷的面上毫无表情。
  “将军你的伤怎么样了?”
  “皮外伤,早没事了。”萧无垢轻应一声,双目炯炯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那个积雪堆叠的壑谷是进入祁凌关的必经之道,厉无双留了两千人马扎帐守在关外。
  “柯戎,你去挑两队身手敏捷,箭法精准的士兵,今夜,我们也去给厉无双送一份大礼。”
  柯戎大吃一惊:“两峰之间毫无遮挡,只要我们一有动静,对方就能看见。我们从哪里越过听雪谷呢?”
  萧无垢朗然一笑:“厉无双从哪里来,我们就从哪里去。你快去准备,今夜子时就动身。”
  柯戎领命去了。
  萧无垢凝目望着西岭茂密的雪松林一会,忽而转身望向关内,仿佛又看见那个白袍清艳的少女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盈盈浅笑。
  从那个女孩像一只温柔的小鹿般在他怀里毫无戒心地沉沉睡去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生,自己再也无法将她抛下。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杀戮与阴谋权术,知道这世上唯有纯真与赤诚可贵。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在他坚如磐石的心里,仍然残存着柔弱莲花,只为她,静静盛开。
  夜浓如墨,山谷间松风如涛,两队士兵悄然越过西侧松林,一队轻装士兵朝敌军大帐包抄过去,另一队按序引弓搭箭,漆黑的夜空忽然划过数百道火光,左侧帐篷前的两名守兵尚不及惊叫,已被人一刀割了咽喉。
  这些士兵见桑军一连几日不敢应战,守卫颇有松懈,猛见帐外烈烈火箭密集如飞蝗般扑来,顿时惊慌失措,混乱推挤。有两名头领冲出大帐厉声急喝,整顿队形,料不到萧无垢已带了人杀进帐营,火光冲天,一时也摸不清敌军人数,众人更是惶恐,径自乱成一团。
  这两千人马硬生生被萧无垢的几百名精兵冲杀得七零八落,数百支火把点燃多处帐篷,风吹火急,熊熊火势顿时愈烧愈烈。
  这时,关内守兵已吹起警报战号,萧无垢忙命撤退,两队人马急退入松林,径直往鹊鹄关而去。一行人登上关口,只见对面火光映雪通明,两千敌兵死伤大半,厉无双气得跳脚骂娘。
  萧无垢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回到大帐,刚一进帐就觉身后劲风暗涌,当下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身后之人灵敏闪过,冷哼一声道:“还能打人,胳膊没断嘛!
  萧无垢闻声大惊,忙收掌回身,顿时呆住。
  只见帐中站在一个白衣劲装的俊美少年,清朗皎月照着他飘拂的衣角宛如一股若有若无的水波流淌,一对神光璀璨的明眸似嗔似怒般直盯着自己,不是沈熹微是谁?
  他乍惊乍喜,几疑身在梦中,呆呆立了半晌,方才道:“小容,你怎么来了?
  沈熹微冷哼一声:“听说你胳膊断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淡漠语气亦难掩关切之情。
  萧无垢怔怔傻站着,眉间眼底却有一股克制不出的喜悦望外流泻。两个人相对静看,都似忽然之间不会说话了。
  终于,沈熹微嘴角下撇,眼转莹光,纵身扑过来,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大黑炭!
  萧无垢伸手紧紧抱住,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良久,沈熹微放开他的脖子:“哪只胳膊受伤了?给我看看!
  萧无垢兀自搂住她不放手,柔声道:“右边这只,早就没事了。”
  两人又痴痴看了一会,萧无垢忽道:“对了,我受伤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拓熙大哥说的,据说是边关守将呈报回去的。”
  萧无垢一愣:“奇怪,我没让人呈报啊,不过是点小伤。”
  沈熹微双目一瞪,嗔道:“什么才叫大伤?我都担心死了,你还说这是小伤。”
  萧无垢心中一热,竟有一股酸意直冲鼻腔。他十余年戎马生涯,周身大小伤痕错综交叠,无法清数,这次的箭伤根本不值一提,却有她千里奔赴而来,疼惜这具在士兵眼中早已是铁打铜铸的躯体,一时感动竟不能自禁。
  他忙岔开话题,随口问:“皇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沈熹微正欲摇头说没有,忽又改口道:“对了,听说朝中死了两个大人物,一个叫王绝之,一个叫孟郦白的。”
  萧无垢闻言大惊失色,双手至她的腰身陡然移到肩膀,直捏得沈熹微双肩隐痛,“你说什么?没弄错吧?
  “没错,是这两个人。”她微微挣扎一下。
  萧无垢惊道:“怎么可能呢,我才离开半个月,擎天将军与孟丞相……竟然就……他们是怎么死的?
  “听说那个孟丞相年老体衰,突然生了奇怪的急症,至于那个王将军,死得颇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沈熹微蹙眉道:“他被人发现吊死在后宫花园的一株桃树上……”
  “吊死?还是在后宫?”萧无垢又是大吃一惊。
  沈熹微点点头:“是啊,而且全身没有一点伤痕,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若说是自杀吧,古往今来,也没听过将军跑到后宫去上吊的怪事,现在宫里头人心惶惶,朝野惊动,拓熙大哥忙着抓凶手,忙得焦头烂额。”
  萧无垢震惊失语,抬头见帐外彤云翻涌诡谲,夜色浓稠窅黑,桑国的天空正一刻不停的暗淡下来。
  沈熹微一路披星戴月飞马出关,不曾饱餐一顿,此刻见他安然无恙,神经松弛下来,才觉得腹中空空,不由嚷起来:“大黑炭,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无垢闻言忙唤人拿吃的,摸着她的头笑道:“傻瓜,怎么不早说。”
  二人沉浸着柔情蜜意之中,谁也没有发觉帐外有一道灰色身影悄然无息地走开了。
  是夜,萧无垢将床铺让给沈熹微,自己铺了被褥睡在她脚下。沈熹微看着被自己强迫睡去的萧无垢,浓密黑眉斜飞似剑,英挺鼻梁宛若刀锋,唇上浓浓胡髭于沉稳中透出一丝憔悴来,半月没见,这张刚毅的脸竟消瘦了许多。
  她想起,在封府听闻他边关受伤的一霎那,恍若一道晴天惊雷劈打在心上,直震得她大脑空白,血液滞流。这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底混沌懵懂的未知世界,一想到今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就似有千万把剪刀一起绞割着,竟疼得不能自禁。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块黑炭的呢?是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是他宁愿自己挨上一剑,也要救自己?不不!都不是,是在山峰下的寒潭边,那个刚冷男子的眼中透出的那份孤寂与落寞,震撼了她。从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他的灵魂,仿佛沦陷在一个巨大的幽暗漩涡里挣扎,靠不了岸,那绝望浓烈而忧伤,似一个人在山崩洪流里发出的呐喊,激烈却不可闻。
  沈熹微一觉醒来不见了萧无垢,身上却多了床被褥,忙起身下床,出帐便见到城头黑压压一*铁戈如林,利箭似雨。
  经过昨夜偷袭事情,厉无双终于决定强行攻城。
  她抓住一个士兵问:“萧将军在哪里?
  那士兵指着西边最薄弱的那道关口,道:“将军在那里。”
  她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断垣残壁上,萧无垢身披盔甲傲然挺立,手执宝剑指挥将士们奋战,清晨的朝阳照着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宛如天神般发出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那道金色光芒指引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一路雀跃地朝他奔过去,看不到飞蝗般的箭矢,看不到惨烈倒下的士兵,当然也看不到身后一名马夫那奇异复杂的眼光。
  沈熹微刚一踏上关头,不提防三支赤红利箭正截风断云般射来,两支“噗”的插入两名守卫的咽喉,另一支直对她的胸口飞来。她大吃一惊,闪避已然不及。
  萧无垢闻声回头,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奈何两人间颇有一段距离,电光火石的一瞬亦不及细想,唯有飞身去挡。
  正在这当口,一颗石子破空飞出,迅厉之极,打在那箭镞之上“铿”的一声脆响,遂即散开一阵轻烟——石子被箭镞的劲力激得粉碎,那箭却忽地倒飞回去,劲道刚猛,去势快捷。
  城下的厉无双吃了一惊,万万没料到这鹊鹄关上竟有比萧无垢更厉害的高人。眼见利箭分毫不差的逼进眉心,他急忙翻身避在马腹之下,那箭羽已破竹般贯穿身后骑兵的咽喉,铿然锐响钉在后一名骑兵的盔甲上,一蓬热血飞溅在白纸般的雪地上,抹出极凄厉的一道红。
  萧无垢的惊讶不下于厉无双,双目如电般四下一扫,只见士兵们虽紧张惶恐却还算井然有序,唯有一个布衣马夫佝偻着身子往帐后去了。
  沈熹微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问道:“是谁救了我?
  “没看清楚。”萧无垢将她扶起,护送到城墙下:“小容,这里非常危险,你赶紧回帐篷里呆着,千万不要上来。”
  沈熹微眼眶一红,抱紧他:“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死了,我要陪着你一起死。”说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这样你才不会孤单寂寞。”
  萧无垢在这箭林石雨中忽听到她这一番情话,心中柔情激荡,即便是此刻死了,亦此生无憾。
  当下握住她的手,奔上城去,劈头夺过一名士兵的弓箭,自他的箭囊中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夹在指间,将一张六石弓稳稳拉满,瞄向城下,箭势如流星急火般向厉无双射去。
  沈熹微持剑为他挡去城下射来的飞矢,忽听城下一声大吼,她挥掌击落一块飞石,回身一看,只见厉无双盔甲已落,满头乱发飞舞,左肩上插着一支利箭,鲜血倾涌,瞬间染红了半边战袍。
  关内的士兵见敌军主帅受伤,顿时士气大震,齐声呐喊,战鼓如雷。
  厉无双身受箭伤,心知桑军中有高人,立刻兵退如潮。
  边关守将金崇勋忙请命出关追赶,萧无垢摇头道:“敌军虽退,却井然有序,阵势不乱。扶风国养兵蓄锐这么久,不能轻敌。厉无双急欲一雪前耻,才会急切嚣张,我不与他正面交锋,也正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抬头望了望东侧那道如刀削斧凿的雪峰,凝眉道:“眼前倒有个机会,只是——”忽然轻叹不语。
  金崇勋忙追问:“莫非将军已有破敌之计?
  萧无垢不答反问:“金大人长年在关上,不知有没有察觉,近年来关外的气候有什么变化?
  金崇勋一愣:“将军不提,我倒没有发觉,今年的气候似乎较往年稍稍暖了一些。”
  萧无垢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金崇勋待要再问,萧无垢已带着沈熹微下城进帐去了。他深沉的目光盯着沈熹微,侧头问旁边的守卫:“那个少年是谁?什么时候到军中的?
  守卫摇头答:“不知道。”
  第三日中午,守关军士急报,历无双的一队骑兵在鹊鹄关东北方的吐兰州掠劫了百姓千余人。
  遂即,柯戎进帐又报:“历无双押了百姓在城下叫阵,他说,将军若不出战,他就每日杀十个人。”
  萧无垢忙出帐至城头,放眼只见皑皑白雪地中挤着黑压压一群人,一队骑兵在这群人身后扬鞭急抽,百姓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凄惶无助。一名年若七八岁的瘦弱孩童面上吃了一鞭,顿起一道醒目血痕,稚嫩的童音破吼尖叫了一声——娘。
  沈熹微觉得身边的萧无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待要去握他的手,突见身边黑影一闪,萧无垢已顺着城墙飞身而下,手中长鞭凌空挥出,只见鞭梢一道白光急闪,那名骑兵顷刻身首异处。
  这一变故,城墙上下均是大吃一惊。沈熹微更是大惊失色,正要跃下,已被柯戎一把拽住。
  历无双也料不到萧无垢竟敢越关救人,忙挥旗派出一队人马将他团团围住,长枪铁戟纷纷朝他刺去。
  萧无垢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高声叫道:“打开关口,放百姓进去。”
  此刻城上早有一排守卫弯弓搭箭,却不敢放,只怕误伤了百姓与萧无垢。金崇勋眼见历无双大军紧随其后,形势危急,哪里敢开关口,下令道:“放箭!
  众兵箭如雨下,敌军举盾阻挡,凄惨声中,百姓纷纷中箭跌倒。
  沈熹微眼见萧无垢陷入重重兵马之中,冲突不出,又惊又急,朝柯戎大喝道:“快放手!
  柯戎知她对将军至关重要,如何肯放她下去涉险,急道:“将军神勇无敌,定能脱围,你下去只会令他分心。”
  沈熹微红着眼睛骂:“混蛋,你怕死就自己在上面呆着,快放我下去。”
  金崇勋听二人对话,见柯戎竟如同护卫萧无垢一般护卫这白衣少年,忙乱之中不禁又对沈熹微多看了两眼。
  此时,萧无垢抢得两支铁戟挥舞开来,身若游龙般疾走,已挑杀了数十名敌军,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这危急当口,猛听一阵乱石破空鸣响,数道凌厉劲风激射而下,击落萧无垢身后七八名骑兵手中的长矛,遂即城上又一道灰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石子怒撒疾挥宛如疾风急雨,身若闪电劈到阵前,凌空飞脚连踢,将数排骑兵扫落马下。
  城上万余名将士猛见此人身手如此了得,不由得齐声喝彩。
  萧无垢挥枪如白练,逼退一排敌军,回头见他一身马夫装扮,已知昨日出手相救沈熹微的必是此人,脱口赞道:“好功夫!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马夫却不搭理他,飞身而起,双掌连拍如风卷残雪,漫地雪花飞舞不绝,竟将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震得翻滚开去。敌兵见他如此神勇,一时竟不敢再逼近。
  这时,金崇勋已命人开门,放进了大半百姓。忽听东南方号角声响,又一队敌兵奔腾而来。
  萧无垢急对那马夫道:“好兄弟,你先入关,我来殿后。”
  那马夫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哼:“敌众我寡,逞什么英雄好汉。”
  萧无垢听他语气似有嘲讽,不由得一愣。马夫又冷笑一声:“你身为一军主帅,行事竟草率,倘若死在阵中,怎么对得起身后这十万将士?
  萧无垢又是一愣,他当时眼见敌军鞭打孩童,触动心事,一口血气上涌竟自按捺不住,却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道:“兄弟,你说的对,是萧某太冲动了。”
  这马夫听他竟能认错,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掉头看了他一眼。萧无垢见他面目沧桑,目光却清澄如水,宛如少年。
  二人说话的当口,一支骑兵已奔至城下,箭矢如飞蝗般射来,萧无垢与那马夫身手敏捷,各自挥舞手中兵器犹如盾牌,却有少数尚未入关的百姓纷纷被射倒在隘道上。
  这时,城上弓*手见萧无垢已至关隘,连忙不住放箭如飙雨狂虐,萧无垢与那马夫入关,有几名率先混抢入关的敌军也被尽数斩杀。萧无垢甫登城头,即从守兵手中抢过弓箭,长臂伸屈,长弓铮鸣,朝着城下连发三箭。
  他臂力惊人,内功深吼,这三箭去势似流星,疾风劲急。历无双昨日已领教厉害,当下不敢硬接,侧身避过,两箭径直射入身后将士的胸口。第三支却射落了敌军大旗,关上几万将士顿时齐声呐喊。
  历无双眼见萧无垢这般神勇,心生怯意,忙传令退兵。
  萧无垢亦不追赶,下令安顿好入关百姓,回身却不见了那名马夫,待要派人去寻。这时,沈熹微奔至跟前,也顾不得众多将士看着,纵身扑入他怀里,泪珠纷纷坠落,却不言语。
  萧无垢知她担心,忙带入帐中柔声劝慰一番。良久,沈熹微方才止住眼泪:“大黑炭,你干脆别做这个将军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放马牧羊去。”
  萧无垢闻言心中大震,呆呆说不出话来。近年来,他时常动此卸甲归田之念,奈何师傅恩情未报,边关未定。此刻,这几句温软的话由沈熹微口中说来,几欲煽动他弃城而去。
  这一夜,萧无垢睡得极不安稳,浓眉双蹙,冷汗如雨,似正做着某个极恐怖的噩梦。沈熹微起床握紧他的手,连叫数声,才将他唤醒过来。他睁眼见到熟悉的容颜,忙伸手将她拥紧,凄惶如孩童般无助。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如此,不禁心中害怕,唯有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柔声连连:“没事没事,是梦。”
  半晌,萧无垢抬起头来,黝黑面上泛起一股红潮,羞赧笑道:“我去帐外巡查一番,你陪我好吗?
  沈熹微点头,二人并肩出帐,只见天幕幽蓝深邃,皎月当空照拂大地,夜风呼啸着卷起茫茫雪*,漫天席地一派凄清冷萧之气。
  萧无垢携着沈熹微的手登上城墙,侧目见月光雪色下,少女容色明艳,灵秀逼人,有一股幽凉香气直钻进胸腔中来,顿时心神平静澄明若星月朗空。
  “我今天在这里看到那名小孩,那条鞭子就好像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熹微依在他怀里,伸手轻抚他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似乎又聚集了浓稠的绝望与忧伤,她心中悸恸,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萧无垢抬手接住那些泪珠,俯身去吻她滢澈绯丽的面颊,只见大颗泪珠凝于浓睫欲落未落,一双乌眸中溢满疼惜怜爱,顿生温暖:世间亦唯有小容心疼自己这一介血肉身体,我一生孤苦,尚能有她,总算无憾无悔。
  沈熹微忽觉两颗滚烫热泪滴落在面上,灼得她心头一疼,自相识以来他一贯冷硬刚强,从未如今晚这般脆弱,这时见他落泪,忍不住哭出声来:“大黑炭,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萧无垢柔声轻拍她的后背:“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师傅虽收养我们,给我们吃的住的,教我们武功,可他的脾气很古怪,总是变着法子折磨我们,鞭打是常有的事,若是功夫练不好,还要被关在漆黑的山洞里,几天都没有饭吃。”
  沈熹微的双眸燃起两簇怒火,“这算什么狗屁师傅,简直是恶魔。”
  萧无垢抬头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还算好。我那时已经十二岁,练不了师傅独创的一门奇功,最苦是留仙,他只有五岁,那么小,那么瘦,却长年累月地被关在冰窖里……”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沈熹微用力抱紧他:“这些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
  萧无垢见她一脸母鹰护雏神情,心中又感动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城下有人嗤笑一声。
  二人同时一惊,萧无垢喝道:“是谁?
  攒花城,封天府。
  封少词坐在厅中,清癯的面上凝思沉重,沈多情与封拓熙分列两旁,静默无语。
  庭前清香四溢,炽烈花事如火如荼,满眼浓艳碧绿,已是盛夏了。
  终于,封拓熙道:“父亲,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应该立刻禀呈陛下。”
  封少词皱眉无语。
  “父亲,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封少词起身长叹一声:“我在想,步轻尘究竟要干什么?
  封拓熙急道:“事情不是明摆着嘛,他是要谋反。孟丞相与王将军双双被害,萧无垢重兵在握,很有可能已经与扶风国勾结,随时会掉头杀回攒花城,情势危急啊父亲。”
  封少词沉思道:“只怕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步轻尘自视甚高,心机深重。若说,他只是为了谋反攥位,驯养那些毒物是为了什么呢?单单是开凿那个洞穴也非一年半载的事。据逸昀说,那些驯兽师个个武功高强,法术妖异,步轻尘从哪里找来这些人?洞穴里的那尊‘蝶翼蛇身像’又有何用?这些都很令人费解。”
  沈多情道:“这些驯兽师的武功似乎是密宗某个流派的路数,他们身前都已服下‘腐尸化骨粉’,这种毒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一旦流血即刻全身溃烂而死。至于那尊兽像,我已写信回去请教家师,估计这两日就有回音。”
  封拓熙冷笑:“如今那个洞穴已被炸毁,驯兽师也都已身亡,就算残存一些毒蛇蜘蛛又能有什么作为?
  沈多情沉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伯父的安危。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中已有两位重臣遇害,伯父千万要当心啊。”
  封少词轻笑出声:“老夫不怕他们的暗箭,就怕他们不来。”
  封拓熙待要说话,管家忽在厅外禀报:“小公子有信到!
  封拓熙忙接过一看,朝沈多情笑:“沈兄,你这下可该放心了,熹微郡主已平安到达鹊鹄关。只是,萧无垢一直守关不出,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莫非真的已经通敌?”说着将信递给父亲。
  沈多情得知妹妹平安,这几日悬着心总算落了下来,遂即又想起她是追着萧无垢去的,显然是对他情根深种,且不说她与封逸昀的婚事,单就这萧无垢乃是步轻尘的弟子,倘若他果真叛变,自己身为雪域护法,身份微妙,当如何自处?这样一想,顿时又是满腹忧虑。
  封少词放下信,忽见沈多情面色沉重,微一思索已明白他的顾虑,当即笑道:“熹微的事我已听说了。萧无垢虽是步轻尘的弟子,却是个光明磊落,重诺守信的男子汉。这次我派逸昀出关,命他见机行事,也是希望能说服他权衡轻重,不要为步轻尘所利用。至于熹微与逸昀的婚事——”
  他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在雪峰见熹微聪慧伶俐,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但是,如今孩子们都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逸昀近年来行事颇有些荒唐,都是我疏于管教……”
  沈多情忙道:“伯父,您千万别这么说。熹微年幼,做事难免糊涂,过几日待晚辈出关将她带回来,劝导一番,想她定能明白过来。”
  封少词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步留仙侧身曲臂撑起头,看着身下这张熟睡中的脸,少了七分冷峭,多了三分温婉。十四年前,从他抢夺她手中的棉花糖那一刻开始,这张明媚的容颜便成了一盏明灯,映照着他凄苦孤寒的漫长人生。
  他与她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有着相同的命运和遭遇,他们都忠诚,克制而隐忍,独善其身,与世间一切泾渭分明两不相欠。报恩,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与理由。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爱着她,还是爱着那个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有血有肉,飞脱羁绊,有自我想法与情感的步留仙。
  冷观语轻轻睁开眼,立刻又紧闭上,脑海里却清晰映着三道疤痕。
  那是他为她阻挡蝶妖时留下的,但,也是他,禁锢了她,意图谋反,视天下苍生如刍狗。她应该恨他,却不知为何,她的心正在一寸寸的软下去。她发现这个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并不像他清醒时那般冷静淡漠,谈笑自如,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梦中会哭泣,会叫痛,会喊自己的娘亲。一如,年少时的自己。
  寂静的地下室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足音。
  冷观语猛地睁开双眼,隔着帷幔见到一个全身白袍的纤细身影。
  步留仙起身下床,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属下见过尊者。”来人揭开面纱,露出一张俏丽容颜,竟是羡云公主的侍女彩衣。
  “什么事?
  “封少词已回府多日,尊者为何一直没有行动?”语气中竟隐有责备之意。
  “我自有分寸。”
  “先生已经等得不大耐烦了,尊者可不要被床上这个贱人迷惑了才好。”
  “啪”的一声脆响,她的面上挨了步留仙一巴掌。
  彩衣豁然抬头,目中凶光毕露,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私藏她在这里,先生若是知道……”
  她冷哼一声,不再说下去。
  步留仙的眸光倏忽变得幽深阴冷:“你若以为这世上只有义父一个人值得敬怕,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样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你的嘴巴最好严实一点。”
  他的语气缓慢而轻柔,语调却平若镜湖,不起一丝变化,“封少词是什么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上次王绝之的事情已经被你搞得满城风雨,这一次,切莫轻举妄动。”
  “尊者迟迟不动手,属下替尊者做了,这也有错?”她的嘴角明显挂着一丝不服。
  步留仙目如冷电般盯着她,一字一句:“滚出去!
  夜色下的攒花城寂静无息,连一声狗吠也不闻。丑时三刻刚过,一道身影自步家宅院翩然翻出,身影落地,静默半刻,忽然发出一声冷哼,朝着封天府方向疾驰过去。
  不多时已至封府高墙外,轻身提纵落入院中,抬眸四下一打量,认准主屋方向,径直窜纵过去,东侧书房有一盏微弱灯光,来人轻轻翻身双足灵巧钩住屋檐,口吐舌尖润湿窗纸,一双幽黑眸光看进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背窗而坐,俯在案前翻阅书卷,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一支锋利短剑正悄然如闪电刺来。
  眼看这道深寒剑光就要刺入他的后脑,电光火石的一瞬,案前的人蓦然一低头,短剑帖着他的头顶,“咄”的一声钉入案前的红木书柜。
  屋檐下的人忽觉身后暗劲汹涌,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摄政公。”
  来人冷笑一声,全然不顾背后掌风,整个身子穿窗而入,手心一翻,又是一柄短剑,带起一道劲疾寒光猛扑向书房内的人。
  封少词坐在椅上亦不起身,双足急点连人带椅飞旋而起,甩出青灰长袖去卷来人的短剑。来人顿感一股强大内劲直逼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手腕急翻变幻若飞花狂舞,却仍自躲避不开,不由得心中大骇,此时欲退已然来不及。
  封拓熙守住窗口,房门处立在一袭红衣的沈多情。
  封少词忽然一声冷笑:“给我撒手!
  来人顿感手腕一麻,短剑脱手而落,封少词长袖一卷已裹住那短剑,握在手中看了一眼,只见剑峰深紫,显是淬了剧毒。
  这时封拓熙跃进房内,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转动一对漆黑眼珠,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此人面蒙白纱,看不出容貌,但这一笑却有股说不出妩媚流丽,魅惑动人。
  封拓熙不由得一怔。
  来人趁机双手连扬,书房内立刻涌起一股浓烈的紫色烟雾,烟雾里只见一道白影急速穿出。
  沈多情急呼:“小心有毒!”说着已飞身朝那白影追去。
  封氏父子忙闭住呼吸,纵身跃出窗外,只见西侧院墙头红影一闪不见。
  沈多情目光如炬,紧追前面一道白影飞身若闪电,却见那抹白影一路翻墙越舍,径直飞入皇城深宫。他跟着那白影绕过两处宫殿,顷刻间没了踪影。眼前忽然出现一座花苑径,满树繁花寂寂,苍翠蔽天。
  这时,夜色幽寂,天幕下挂着一弯清冷下弦月。
  在他身后约摸三丈远的林中,静立着一位白衣女郎,她仰首朝天,双臂伸展,风吹衣袂飘飘若凌空仙子,艳丽面容忽然扭曲,整个头颅自脖颈处蓦地拉长,纤细白皙的双臂骤然变幻成深紫幽青的两根树枝,胳膊上渐次开出无数粉红桃花和碧青绿叶。
  一个好端端的娟美女子,在这一霎那间,竟变成了一树桃花。
  沈多情惊觉空气中有股轻微波动,豁然回身,一只不知名的夜鸟扑棱棱自林中飞起,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忙跃身上树藏好,只听一个女音抱怨道:“公主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还赏什么花呀。”
  另一个声音道:“自从王将军吊死在这宫里,宫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古古怪怪了。”
  “呸呸!你要死了,大半夜说这个,快采几朵回去交差吧。”
  沈多情心道:原来这里是公主寝宫,难道刺客竟是宫里的人?
  眼见两名宫女采了花走远,他方才跃下地来,忽觉颈上一凉,喉咙已被什么东西缠紧呼吸困难,待要拔刀,一根树枝倏忽如鬼魅般绕过腰间,正紧勒着两臂,身子已被凭空吊起。定睛一看,分明是一根桃树枝,却柔软若青藤,坚硬如铁丝。
  他心中大惊,忙运力挣脱,谁知他越用力,那树枝缠得越紧,犹如自己运力缠紧自己一般,呼吸维艰。心知是遇上了某个树妖,沈多情连忙双足翻腾,身体弯曲成弧弓状,两腿猛然向后反剪,正夹中一个坚硬之物,遂即将毕生功力运至腿上用力一绞。
  只听身后一声怪异短促的尖叫声。他顿感全身一松,忙深吸一口气,修长白皙的双手指间燃起幽幽魑魅炼火,朝腰间的枝藤按去,又听一声诡叫,身上树枝瞬间急速抽离开去。他身子一轻,跌下地来,只见一株桃树正向着深宫花苑的密林穿行而去,去势极快,满树红花飞舞翩跹若雨如霰,静美到极至,亦惊怖到极至。
  他忙纵身顺着那一地落红追去,追到一处宫门口,忽然不见了踪影,猛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叫:“有刺客,有刺客。”
  宫殿里顿时一阵骚动,夜色下已有一对羽林侍卫军闻声奔来。
  沈多情一惊,心知今晚是捉不到这只树妖了,若被人发觉私闯宫闱禁地,不但自己说不清楚,还会连累了封家。当即越墙而出,几个提纵已将那几名羽林侍卫远远撇下。
  他刚至封府偏门,正遇到追寻无果而返的封拓熙。
  封拓熙一见他,忙道:“沈兄,那刺客——”
  沈多情道:“进去再说!
  二人进府直奔书房。封少词听完沈多情的叙述,长叹道:“想不到步轻尘的眼线已经安插到宫里?他究竟用什么法子,竟能驱使这些妖孽?
  沈多情道:“这倒不难,坊间流传的一些拘魂,摄魄,控心等法术,只要修炼到一定的境界,都可以驱使精怪,密宗流派也有类似的法术。”
  封拓熙忽然道:“这样看来,王将军必定就是被这棵树妖所害。宫中既有树妖,陛下与羡云公主岂非随时都有危险?
  室内寂静。不远处的皇城里传来一阵更鼓声,寅时三刻,女主即将临朝。
  封少词沉默半刻,起身道:“备车!我即刻进宫面圣!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齐身并肩掠下城墙,瞥见左侧帐篷后有一道灰影急闪而没,忙纵身追过去。
  塞外的夜色苍劲雄浑,万里碧青苍穹也似比关内广袤深阔了许多,只见清明月下,一个身影往着东北方的茂盛草丛疾驰而去。
  萧沈二人紧追不放,约摸一柱香的功夫,那人急奔的身形忽然顿住,夜风吹得此人发丝飞扬,衣袂飘舞,那一袭暗灰浅白的长袍恍若激流翻滚,跋张扈扬中却蕴含一种隐隐的静气流动。
  萧无垢一望便知此人内劲精湛,不可小觑,当下足尖轻抬定住身形,朗声问:“阁下是哪一位?深夜探关所为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手不抬脚不动,身子却蓦然急退数丈,径直朝后面的萧无垢斜撞过来。萧无垢顿觉胸口一紧,似有千斤巨力压迫过来,他忙运力推开沈熹微,双臂伸展若大鹏亮翅,脚尖点地向后急退三丈,这股力量却似有了粘性般似影随形,来势汹涌,二人同向急退,灰黑两道身影在这*碧绿草地上迅驰若飞,衣襟翻舞,恍如仙人。
  沈熹微提气纵身追过去,大声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规矩啊,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算什么正人君子。”
  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
  那人嗤笑:“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熹微听得这笑声中有一丝轻佻,颇有些耳熟,遂凝眸望去,可那人一头乱发横飞几乎遮了整张脸孔,不由得一愣:“你到底是什么人?
  “既不是正人君子,自然就是下流无耻的小人咯。”那人的声音中笑意更浓。
  萧无垢见他虽纵声谈笑,这股凶猛劲道却是丝毫不弱,禁不住暗暗佩服。
  沈熹微一听,顿时想起一个人来,惊叫:“啊——是你!你这个混蛋,想干什么?
  对方大笑:“我现在就欺负你的这块黑炭,你要怎么保护他?
  沈熹微顿时羞得玉面潮红,心知自己在城墙上的一番话已被他听了去,当即摘下腰间的一块佩玉,对着他的头脸奋力掷过去,破口骂道:“你这个无耻的混蛋,偷听别人说话的小人,下流胚子。”
  她的内力本就不弱,盛怒下掷出的玉佩更具劲势,但见一道绿光破空刺鸣,眼看就要射中其鼻梁。那人倏忽曲臂伸指,稳稳夹住,凌空翩然一个旋转落下地来,对着手中的玉佩看了一眼,啧啧赞道:“好一块美玉!扔了岂不可惜。”
  这时,萧无垢看清他的面貌,正是今日城下相助的马夫,不觉且喜且惊,脱口唤道:“兄弟,是你!
  “谁是你兄弟?”这人忽然面露怒意,冷笑一声,劈手曲指将玉佩对他急弹过去,去势甚猛,快捷如风。
  萧无垢料不到他突然怒目相向,不由得一愣,又见那玉佩乃是沈熹微之物,当即伸手欲将之接下。谁知那玉佩劲势古怪之极,飞到跟前竟能自行转弯,贴着他的掌心滴溜溜往左急旋,斜刺向上直击眉心,这一变化迅捷无比。
  他轻“咦”一声,忙使出一招“覆雨翻云”曲腰仰面避过,玉佩紧贴着浓眉疾飞出去,他又急使一招“流星赶月”,姿势不变,身子已然神光般窜出,将那玉佩抄在手中。尚不及挺直身形,忽觉劲风拂体,千万只手贴面击来,掌影叠幻虚虚实实,也不知那一招才是杀招。
  他急忙顺势后倒,后背借地发力,左手轻飘飘拍出一掌,正是“掸尘拂衣掌”的第九式“云雾横锁”。
  这一系列变化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沈熹微急喝一声“大黑炭小心!”话音未落,已听砰然一声清冽巨响,疾风劲扫的茂密草丛里两道人影迅速分开,各退两丈站定。
  那人双目隐约流转出一抹赞叹:“这就是掸尘拂衣掌吗?果然有点意思。”
  萧无垢却静默半晌,方才举起手中的玉佩,缓缓道:“这是封天府的绝学 ‘突如其来指’,你是封家什么人?
  那人笑嘻嘻:“你猜猜看。”
  萧无垢拱手:“久闻封府二公子天资聪颖,博采众长,尤精易容术,看来——”
  这时,沈熹微飞身而至,闻言顿时一愕。
  那人朗笑接口:“不错,我就是封逸昀!
  说着,挥袖在面上轻轻一抹,露出一张湛然若神的俊逸面容,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自乌瞳清白中直透出冰蓝来,悠悠看定眼前两人,似嗔似怒。
  萧沈二人同时呆住。
  沈熹微听闻封逸昀太多的荒唐劣迹,早已在心里将他想象成极其不堪的纨绔恶少,此刻猛见他眉目清俊,面容隽爽,端的是个翩翩美少年,不由得且讶且惊。
  离离草原,溶溶月下,记忆忽地随风而来,想起他两次三番出手相救,不禁有些感动,忽又记起他在金越山对自己出言轻薄行为轻佻,心道:这必定才是他的浪荡本色。原先的感激顿被一股怒火覆盖,双目晶亮瞪着他,骂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无垢万万没料到竟在鹊鹄关遇到封逸昀,蓦地想起他与沈熹微的婚约,恍然明白过来:难怪他一言不发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是小容的未婚夫,听了我们在城头的一番话,怎能不动气?萧无垢啊萧无垢,你被快乐冲昏了头,竟连基本的道义廉耻都忘了。
  他看了一眼沈熹微,只见她面色绯红,一双明眸望着封逸昀,似幽还怨;转目又见封逸昀丰神如玉,虽一身布衣亦难掩明秀风流,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顿时黯然神伤,胸口似被人塞了一把烈火,灼灼疼痛。
  夜空挂着的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变成一道弯钩,华光消减,渐渐暗沉了下去。
  “帝都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封拓熙失手打翻一盏茶,几乎要跳了起来。
  “伯父,这到底是这么回事?”沈多情亦是一脸惊愕。
  封少词浓眉紧锁,长叹道:“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今日朝上,我将事情本末详细禀奏了女皇,谁知女皇既不下诏详查,也不理群臣谏议,竟以妖孽出没琉璃宫为由,断定羡云公主意图谋反,要将她三日后问斩。这等荒唐事……实在是史无前例。”
  封拓熙气得口不择言:“女主变得昏聩荒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羡云公主是刁钻蛮横一些,却心无城府,断然不会谋反——啊,对了,公主最近常常出入步府,会不会被步留仙利用?还是说——她真的有参与此事?
  封少词沉思不语,半晌才道:“羡云是女皇唯一的女儿,绝不会做出这种忤逆犯禁之事,或许真如拓熙所说,她是被步留仙给利用了?
  封拓熙待要说话,忽见窗外闪过一道身影。他轻移步至门口,猛地拉开门,一怔:“是你?
  管家葛洪垂目躬身立在门外,双手奉上一封信:“这里有沈公子的一封信。”
  沈多情上前接过信,道了声:“谢谢”。
  封拓熙对着管家:“我们谈点事,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
  “是!”管家应声去了。
  沈多情一边拆信一边道:“是师傅来的,肯定是有关那尊怪兽的事。”
  “‘蝶翼蛇身’这种怪兽在密宗典籍里并无记载。不过,本教第七代法师千树在他晚年撰写《东游散记》中曾有所提及,据说这种妖兽名叫耽羯摩伊,性残忍嗜睡,喜美歌妙舞,魔力强大。此兽一旦被唤醒,将引出阴间一切精魂鬼怪,届时世道必乱,天下难安。以上仅限东土僻壤轶闻,是否属实,为师亦不知矣。”
  室内静谧,三人俱被信中所言震惊,久久无语。
  庭院的蔽天浓荫被烈日投射到淡黄窗纸上,斑驳重叠,摇曳生姿,恍若魅影一般在沈多情的脑海中闪电掠过。
  “拓熙,你还记得那日在金越山,逸昀所说的话吗?他说,那些人将毒物在月圆之夜拿去祭拜,如今看来,这些蝴蝶毒蛇正是为了唤醒这头妖兽。”
  封拓熙呆了半晌才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妖兽?能引出阴间的精魂鬼怪?
  沈多情反问:“若不是真的,该怎么解释金越山的一切呢?还有那些蝶妖和毒蛇?步轻尘又为何要开凿这样一个山洞?
  封拓熙也反问道:“步轻尘既欲谋反篡位,为何又要引出鬼怪,将人间变成地狱呢?
  沈多情皱眉:“这确实令人费解。”
  封少词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忽然开口:“步轻尘行事本就鬼神莫测,姑且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昙莲法师所说都是真的,那么,步轻尘绝不会轻易就让人毁了那尊兽像。妖兽一旦被唤醒,桑国数百万生灵将遭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沈多情点头道:“伯父所言极是,应该尽快派人搜查金越山,阻止这场浩劫。”
  封拓熙此刻仍是将信将疑:“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金越山这么大,搜寻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女皇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谋反这么大的罪定在羡云公主的头上,只怕此事奏上去,她也不会相信。”
  封少词沉吟*刻:“拓熙,你马上写信给逸昀,我料步轻尘近日必有行动,他若不能说服萧无垢,就——”他顿了顿,瞳孔蓦然收紧,沉声:“杀了他!
  四盏昼夜不灭的莲花灯将这方漆黑的密室照得通明雪亮,微红温软的烛光下,步留仙的目光宛如苍鹰般冷锐。
  “我警告过你,不要轻举妄动。”
  “是生是死,但凭尊者处置!”彩衣态度强硬,声音却已微微发颤。
  “凡事若都能用死来解决,世间倒也清平了。只怕,有时候你有心想死,也总也死不了。”
  步留仙语气里无端透着一股绝望残酷的意味,床上的冷观语听了也不禁起了一丝凉意。
  彩衣汗沁衣背,恨恨道:“属下这么做,也是希望能早日完成先生的大事,想不到会连累公主。可恨女皇实在太昏庸糊涂,竟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步留仙忽然笑了笑:“她一点也不昏庸,更不糊涂,她比谁都高明。”
  “……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羡云公主真的是当今女皇的亲生女儿吗?
  “难道……公主是假的?”彩衣失声。
  “公主,当然是真的——”他停住不说,笑容里却有股意味深长的嘲讽。
  彩衣瞠目结舌,合不拢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冷观语一把攥紧帷幔,震得床幔上缀点的铜铃叮咚脆响不绝。
  步留仙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一张日渐苍白的脸。
  冷观语抓紧他的手,努力坐起身,眸光重又变得清亮冷冽,声音深处却有一种轻微的颤栗:“你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步留仙顺势握着她的手,微笑如春风:“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说不完。等有了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重又换上了一副冷萧面目:“你节外生枝,扰乱了义父的计划。我本该立刻将你处死。不过——”
  彩衣忽然跪倒在地:“请尊者为属下指一条活路。”
  步留仙冷冷牵起嘴角:“路,确实有一条。只要你为我做好一件事。”
  彩衣眸光一亮:“请尊者明示!
  “出攒花城望东八百里,便是寻情海。我要你在海边,为我造一艘船。”
  “船? 彩衣错愕。
  “不错!日常所需的每一样东西,这艘船上都必须有。你若办好了这件事,我便解开你身上的‘摄魂咒’,放你自由。”
  “这……”彩衣面露疑惑。
  步留仙挑眉一笑,慢慢道:“义父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属下立刻去办!”彩衣说罢,身体忽然化作一道绿光自密室里遁去。
  冷观语绝望地闭上双眼,一股气力七零八落散布在各处经脉,聚集不来,似乎只够她维持一个短暂的呼吸。
  步留仙看着她面颊因运功而升起的一抹嫣红,柔声抚上她的面颊:“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你去送死!
  “我现在这个样子,比死又好得了多少?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这一天,就快来了。”步留仙一向平静的声音里隐约出现一丝轻颤。
  冷观语豁然睁开双眼,正好看见他的眼底急闪而过的恐惧。她心头一震:究竟是什么事,竟让这个一向以冷静沉稳着称的惊雷将军也感到害怕?
  冰轮未沉,金乌已升。
  草原的天空辽阔广袤,与关内迥然不同,劲风呼啸着驱使曼曼野草恍然激流,一波波涌至身前。在天地连接之处,一轮硕大明媚的红日挣扎着跳跃而出,四周的彤云朝霞交叠浸染得似要燃烧起来。
  封逸昀看着眼前呆傻的二人,大笑:“想不到我封逸昀的名号如此响亮,竟将盛名远播的萧将军也给震住了。哈哈……”
  沈熹微冷哼:“大言不惭,也不害臊!
  萧无垢黝黑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萧某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鹊鹄关上见到封公子,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易容成马夫混入军中?
  沈熹微抢白:“哼!肯定是图谋不轨,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封逸昀抚掌大笑:“还真给你说中了。我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监视萧将军。”
  闻言,萧无垢大吃一惊;沈熹微已尖叫了起来:“为什么?
  萧无垢肃容:“封公子可否把话说得明白点?
  “我这里有一封信,萧将军看后就明白了。”说着,抬手一扬,一张宣纸朝萧无垢轻飘飘的飞了过去。
  这时狂风劲疾,草涌如涛,这张纸稳稳飞向萧无垢,去势缓慢,却丝毫不见摇坠。这一手“举轻若重”,没有数十年高深精湛的内力绝难办到的,想不到封逸昀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炉火纯青的功力。
  萧无垢不敢大意,默运纯阳内功,待那张纸飞到跟前,倏忽伸指一捏,刚触及纸边便觉一丝冷冽怪异的凌厉力道自指尖渗透,顺着手臂经脉疾涌而上,整条手臂瞬间变得冰寒难耐。
  他当即闭气运功,一股热气自周身汇集至右臂,冷热两股气体相撞,恍若冰炭交替,个中滋味亦唯有萧无垢自己才晓得。
  沈熹微见他浓眉紧蹙,额上青筋隐现,似极痛苦,当即扭头朝封逸昀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噗”的一声击在那张纸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嘭”的轻响,火光猛起,轻烟四溢。
  封萧二人暗自较量,不提防竟有人偷袭,尚未看清那道白光是何物,宣纸已化作**灰烬,连同那股浓烟,瞬时被萧无垢的真气激荡得无影无踪。
  他急道:“小容,你没事吧?
  沈熹微忙应:“我没事,他们往西边的军营去了。”
  她离得较远,浓烟甫散便见到半人高的草原里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向着西南方疾奔,快若流星,眨眼不见。二人忙提身追去。
  这时晨光透亮,军中将士已纷纷出帐活动,只见封逸昀俯身在一帐篷后,低头遮面摸索着什么。
  沈熹微纵身去拍他的肩膀,奇道:“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人呢?
  封逸昀头也不回,闷声道:“不见了。”
  “那你不去找人,蹲在这里干什么?”她说着弯腰侧头去看,顿时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忽然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又在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封逸昀整了整衣衫,转过身来,已是一名褶皱满面的苍老马夫。
  萧无垢此刻无心欣赏他的易容术,劈头就问:“那封信上到底说些什么?
  封逸昀道:“进帐说!
  当即,三人进入萧无垢的大帐。
  封逸昀一反适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那封信上写着——明春扶风国必来犯境,事不宜迟!
  萧无垢先是一愣,既而大骇,一股寒气爬上脊背,深浸入体。这寥寥十来个字,隐含着一股浓浓险恶意味与阴谋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定封逸昀,眯眼问:“这就是公子监视我的理由?
  封逸昀点了点头:“萧将军手握十万重兵在外,确实让人不放心。”
  “封公子是怀疑我谋反?”萧无垢的语气隐含怒意。
  封逸昀笑:“萧将军不要动怒,我本来是怀疑你,现在看来,将军确实是毫不知情。否则,我也就不会现身相见了。”
  萧无垢皱起浓眉:“封公子可否把话一次说个明白。”
  沈熹微这时也知兹事体大,不敢插话。
  封逸昀长叹一声,当即将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在金越山的见闻说了,“家父命我暗中调查此事已有半年,种种迹象都表明,令师步轻尘意图不轨。”
  萧无垢冷笑:“公子可有证据?
  封逸昀苦笑一声:“这正是令师的高明之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确切证据,那封信刚刚也已被人烧毁。”
  萧无垢怒道:“既然没有证据,公子何以断定是家师谋反?家师数十年隐居深山,向来与世无争,他为何要谋反?萧某自十六岁便效忠桑国,南征北战十余年,自问忠心可鉴日月——”
  封逸昀接口:“萧将军的忠心毋庸置疑。但,令师恐怕要另当别论,他若无反意,为何要在金越山驯养那些毒物?
  “何以证明那些毒物就是家师驯养?
  “除了令师,还有谁能在金越山行这等诡秘之事?
  “即便那些毒物果真是家师驯养,难道凭几条毒蛇蜘蛛,就能谋反?封公子此言未免太轻率了。”
  封逸昀语塞,半晌方才长叹一声:“令师行事真正是鬼神莫测,想不到他策划这么大的一件事,竟连自己的亲近弟子也不曾透露半点,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他无奈的语气里竟隐含了三分钦佩。
  萧无垢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一晚,在金越山苍凉的月色下,恩师用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吩咐他:“听雪谷一战距今已有五年,今春进贡之后,必起战祸。我要你主动请命出征。但是,倘若留仙写信给你,你须立刻领兵回朝——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道理。”
  师傅何以料定扶风进贡之后,必起战祸?难道……师傅果真……
  他面色黝黑,轻易看不出什么表情,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沈熹微与他心意相知,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刚一触及便觉他手掌冰凉,竟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中一慌,待要问他。
  封逸昀忽又道:“昨日萧将军为救百姓,以身涉险,我是由衷敬佩。但将军既不相信我所言,而我一时也拿不住令将军信服的证据,实是无奈。如今孟丞相与王将军相继遇害,朝中局势动荡,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将军能权衡轻重,以天下苍生——”
  一语未毕,只听得帐外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三人大惊,帐外已有守将纵声飞报:“厉无双发石车攻城!
  萧无垢甫出大帐,便见城上炮石飞空,尘土漫天,己军弓箭手死伤无数。他登城一看,只见敌兵数百辆飞石车拥城而列,专待弓箭手放射时,拽车飞石。
  厉无双金盔铠甲立马阵前,远远望见城墙上的萧无垢,令左右数千名箭手一起放射,顿时箭势汹汹如雨来,萧无垢只得退到城下暂避。
  猛听轰然声响,左侧的城墙已被飞石击塌了一大块。
  这时,封逸昀忽道:“照这样下去,城墙非给这石车攻破不可。这石车专射远程,正面交锋却是累赘,不妨出关一战。”
  萧无垢蹙起弄眉:“飞石如蝗,如何冲得出去?即便冲出去,只怕亦死伤大半。”
  封逸昀笑道:“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行。”当即低声对萧无垢说了。
  萧无垢顿时大喜,正要传令。封逸昀忽又叹道:“倘若再能绕到敌兵后侧,厉无双怕是擦翅难飞了。”
  萧无垢闻言,双目蓦然一亮:“前几日,我勘察地形,确在东侧谷顶发现一条小道,但是极为险峻,两旁都是峭壁,而且今年气候转暖,山顶积雪已有消融迹象,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落悬崖。”
  封逸昀双眉一扬,大笑:“那真是天亡厉无双。请将军派一队精兵给我,定不辱命。”
  萧无垢道:“好!
  他当即命金崇勋率领二万人死守关城,挑了五千精兵交给封逸昀。另拨了五千弓箭手给柯戎,命他带去西岭伏击,见城上摇蓝旗则放箭,又调集了三万将士轻装待命,这才命马夫将马槽里的马尽数牵出,把军中供以生火的衰草前半截浸湿,紧绑在马尾上。
  这一番调度完毕,他忽然挥旗传令:开城门。
  守兵大感疑惑,但主帅有令,不得不从。
  城下的厉无双忽见鹊鹄关城门大开,只道萧无垢顶不住飞石攻击,要出城迎战,忙指挥两队士兵冲杀上来。
  敌军冲到半途,猛见城门中无数匹骏马狂奔而出,宛如洪流决堤一般,马尾上火光烈烈,浓烟滚滚。一霎时,壑谷中马蹄声四起,恍若惊雷滚地般径直往自己的阵营中猛冲过来,这两队人马尚不及回过神来,已被冲撞得七零八落,马蹄下惨叫不绝,死伤无数。
  萧无垢紧接着一声令下,三万精兵倾巢而出,鼓声连天,喊声震地,气吞山河般杀向敌军阵营。
  厉无双大惊失色,急命飞石攻击。这时,鹊鹄城头摇起一面蓝色大旗,西岭松林中顿时射出无数箭矢,恍若飞蝗暴雨,直杀得他措手不及。手下士兵猛见这等阵势,骇惶之余,哪里还有半点斗志?
  厉无双见桑军如此气概,已生怯意,忽见身后火光冲天,一阵惊天动地呐喊,又一队精兵从天而降,冲杀过来。领头的正是昨日的那名神勇马夫,但见他手起刀落,*刻间斩落十余人。这一队人乃是萧无垢挑选给封逸昀的精兵,个个彪悍勇猛,身手了得。
  厉无双直吓得肝胆俱裂,急命退军,当先纵马往祁凌关逃去。封逸昀目光如电,眼见乱军之中一名身穿金甲的彪悍大汉往西南奔逃,忙将手中的弯刀振臂扔去,厉无双听得背后刀声,急忙回身横剑一挡,直震得手臂发麻,心下更惧,抽剑朝马腚一刺。他的坐骑本就是一匹宝马,这时吃痛更是撒蹄如飞。
  封逸昀岂肯放走他,立刻飞身抢了一匹马,顺势夺了一杆枪,纵马紧追过去。二人一逃一追,眼看厉无双的坐骑要到关口,他忽得大喝一声,力贯双臂将长枪掷出,直如长虹贯日急电碎空般刺去,正中厉无双的后背。眼见他一声惨叫,落马而亡,封逸昀方才重又杀回阵中。
  敌军眼见主帅落马,士气尽丧,兵败如山倒,死伤不计其数。
  一番昏天暗地的厮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日头西落,谷中尚存残余的数千敌兵,奈何扶风男儿血气刚猛,宁死不降。萧无垢不忍杀害,遂下令放他们回去。
  当晚,萧无垢清点兵马,敌方虽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己军也折损了两万余人,心中痛惜,竟全无半点喜悦之情。
  当下传令犒赏全军,自己登上城墙,只见谷中尸横遍野,茫茫白雪尽被鲜血染红,死寂中竟透出一股妖异的精美,令人心惊肉跳。
  忽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刚一回头,一壶酒迎面飞来,当即伸手接住,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辛辣热气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胸口的郁气稍有缓解:“今日多亏了公子的妙计,这壶酒,萧某敬公子。”
  封逸昀也不客气,二人对饮而尽,并肩立于关上,望着那一*满目疮痍的茫茫大地,静默良久。
  萧无垢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叹:“我这双手杀孽深重,血债累累,这一辈子怕是难以洗清了。”
  封逸昀一向飞扬的眉梢暗淡下来,苦笑:“历古以来,战争都是强者生存,却苦了天下的庶民百姓,为他们君王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便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可落入这条历史长河里,却连一滴浪花也不曾溅起。”
  他轻叹一声,话锋忽而一转,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只爱美酒佳人,不问功名权贵。”
  萧无垢闻言猛又想起沈熹微,心中隐隐作痛。他自打见了封逸昀,便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他越是按捺坚忍,情愫越是汹涌澎湃,一会儿希望封逸昀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浮夸子,如此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带走沈熹微,不必满怀愧疚;一会儿又希望封逸昀只是暂时的少不更事,本质还是个一块无暇美玉,这样沈熹微日后跟了他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这等千头万绪在心底不知辗转了多少遍,虽短短二十几个时辰,他却感觉像在炼狱里煎熬,痛楚难当,比之自己的前半生还要漫长痛苦。
  这一刻,听他这番话说得通透洞明,竟比许多浑噩世人都要明白彻悟得多。虽说他的浪荡轻狂在攒花城是人尽皆知,可看他这两日的行径分明是个磊落睿智的堂堂好男儿,又见他一双明目神光璀璨,身姿挺拔隽清,与沈熹微确是天作之合,顿觉满嘴涩苦,心中愈增伤感。
  封逸昀见他神色黯然,目光凄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了!
  萧无垢深吸一口气:“封公子,有一件事,嗯,有关我与熹微郡主……”他忽然变得口吃,面色涨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指挥十万精兵尚且镇定自若的大将军竟突然之间胆怯起来。
  封逸昀久经风月场,眼波微转已知其意:“萧将军,昨夜在城下,你与郡主之间的情意,我都已经听到了。至于,我与熹微郡主订有婚约这件事,将军想必也知道了。”
  萧无垢面色更红,待要解释,封逸昀忽然伸手阻止他,正容道:“萧将军,我这个人天性放荡随性,不喜束缚羁绊,熹微郡主身份尊贵,跟着我这种人只怕是太委屈了她。倒是将军,你为人豁达宽厚,与郡主不失为一对佳偶。我衷心祝福你们。”
  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恳切。萧无垢顿如雷轰电击,他千思万想,也料不到封逸昀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竟自呆了,愣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封逸昀嬉笑道:“小弟与郡主虽自幼订婚,却并无感情。如今她既与萧兄两情相悦,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我也乐得做一回君子。”
  “我还是不明白——”
  “萧将军这是不了解我!”封逸昀双眉一扬,面上顿有一股邪惑魅力,朗声笑道,“能让我封逸昀放弃一个女人的,自然是因为更多的其他女人。”
  这时,忽有一个守兵奔上城头,大声道:“启禀萧将军,金大人请您到帅帐,有要事相商!
  萧无垢微一蹙眉,封逸昀已含笑道:“萧将军请便!
  萧无垢不知是何要事,当下朝他微一点头,匆忙去了。
  幽幽月光下,封逸昀的笑容已不复适才的飞扬洒脱,恍惚有些凄清寒冷的味道。他转过身,对着积谷中那一*血肉模糊的尸首,久久沉默。
  对于沈熹微,他果真如嘴上说的那样轻松、那么不在乎吗?也许吧,毕竟对于女人,他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损失个把自然也不算什么。可是,为何他的眼中似有莹光流转?
  在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未尝没有一颗骄傲的心。这颗心太骄傲,以至于他不能亦绝不容许自己流露一丝一毫的脆弱,在尚有力气抽身而退的时候,成全了他们,也放过了自己。
  萧无垢大步踏入账中,只见金崇勋坐在案前,掌心落着一只美丽的小鸟,双翼赤红,顶冠纯白。他曾听步留仙说过,此鸟极为稀贵,羽长腿短,飞速极快,没有任何信鸽可与之相比。
  金崇勋放飞手中的鸟儿,快步上前递过一封密函。他接过信,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默然不语。金崇勋低垂着头,一双眼睛却斜瞅着他,似乎想在这张黝黑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萧无垢忽然问道:“金大人,我上次手臂受伤的事,你还记得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这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问得一愣,“记得!
  “这件事,我并没让人呈报,朝中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金崇勋面色微变:“哦,是属下写奏折时,随手写上去的,忘记禀告将军了,还请将军恕罪。”
  萧无垢笑了笑:“那么,今天清晨烧毁那封信的人——”
  “也是属下!”眉宇间颇有得色。
  萧无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金大人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要事相商?
  金崇勋指着他手中的密函,奇道:“您不是已经看过这封密函了吗?
  萧无垢反问:“这封密函是给我的。怎么金大人好像事先就知道了里面的内容?
  金崇勋忽然笑了:“步将军吩咐过,倘若一见到这只鸟,就表示有大事要发生。所以,属下才请萧将军来商量。”
  萧无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封逸昀的一番话如浮光云影般掠过心头。他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道:“这么说,金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金崇勋的笑意更浓了:“这个自然,在下蒙步将军眷顾多年,如今有机会能为步将军略尽薄力,实感荣幸。请问,萧将军准备何时启程?
  萧无垢闻言静默,忽而心念如灰,暗叹:看来封逸昀说得没错,却不知他们这件事谋划了多久?留仙一向行事低调,原来竟早已在暗中收买了边关守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机?但是,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崇勋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萧将军,此事须早做决断。”
  萧无垢猛然抬头,双目灼灼看定他,“金大人,你是边关守将,如今扶风国大军就在城下,假若我们这个时候班师回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数十万敌军会长驱直入,直达帝都攒花城,届时,桑国数百万的黎民百姓将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萧某奉命出征,眼下敌军未灭,边关未平,我怎能就此撤军?
  帐内静默,只听得帐外庆祝的军士哗然喧闹,纵酒高声。
  “这么说,萧将军是不打算班师回朝了?
  “敌寇一日未灭,萧某一日不离鹊鹄关。”
  金崇勋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
  萧无垢:“你笑什么?
  金崇勋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而硬:“我笑步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他早就料到你必定会违命不遵。”说着双手一击,喝道:“带上来!
  两名神情怪异的黑衣男子从账后押出一个人——手绑绳索,头罩白布,却掩不住腰间那一束炫目耀眼的瑰丽红发。
  萧无垢大骇,漆黑眸中亮起两簇怒火:“金崇勋,你竟敢——小容,你怎么样?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将军,我再奉劝你一句,步先生对你恩重如山,只要你率军回城——”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道凌厉到令人窒息的掌风直袭面门,忙低腰侧身急闪,只听“咔嚓”声响,案几裂成满地碎木。他心头一凛:这一掌若打在自己身上,只怕要筋骨俱断了。
  萧无垢一掌挥出,身闪若电逼近旁边的俩人瞬息之间又拍出数掌,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气迫人眉睫。那俩人恍若不觉,兀自呆滞地静立不动,他的掌风拍到跟前,宛如遇到冰滑雪峰一般,倏忽纷纷向四周飞掠开去,对方连衣角也未曾飘动分毫。这二人就好似静持不动的两柄利剑,将他的掌力尽数裁去,化整为零。
  萧无垢一呆:“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人!”金崇勋整了整衣衫,笑容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冷,“他们步先生是精心炼制而成的鸢人,刀枪不入,全无知觉。萧将军,你的武功可都是步先生教的,动起手来毫无胜算,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
  萧无垢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凉——原来师傅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他这一生凡事都遵从他的安排,从未有违半句。因他一句话,自己便戎马征战数十年,满身血债累累,现在他又要他亲手毁了这一切。难道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还是说,他的一生都是他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要我现在撤军,除非我死。”他挺身扬眉冷冷道。
  “你连她的命也不要了吗? 金崇勋一把掀开沈熹微的面罩,雪亮短剑贴上她的面颊,轻划至脖颈:“她服了‘腐尸化骨粉’,只要一见血光,就会全身腐蚀,化水而死。”
  沈熹微自纷拂散乱的嫣红发丝中抬起头来,一对晶莹透亮的乌黑眼瞳直直看定萧无垢。他认得那眼神,那是盛怒欲狂的眼神,她是告诉他:立刻杀了这三个混蛋。
  萧无垢双眸一紧,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剔透冷汗,一粒粒肌肉在衣底走珠般流串着,全身都似充满了一股随时欲爆发的磅礴之力。
  金崇勋面色微变,撮唇发出尖锐的一声唿哨。
  那二人若遭电击般急跃而起朝萧无垢猛扑过来,两道身影一个锁喉一个掏心,所使招式竟是最朴实无华,却迅捷如飘风,杀意若霹雳。萧无垢内力激荡,襟袍无风自动,双脚疾移化身为数道幻影,轻灵飘渺恍若云雾轻烟。而不论他怎么幻变,这二人却视若无睹,招式始终直取他的咽喉心窝。他掌风激越,澹澹翔动,这二人浑然不惧,飞蛾扑火般长身直上,那股强劲掌力打在二人身上宛如溪流入海,竟不能伤他们分毫。三人一番挪移翻腾,他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快,对方都比自己更快。
  金崇勋的嘴角勾起一弯冷酷笑意,忽觉耳后一凉,一丝冷锐如寒冰的劲气直抵后脑。他急忙侧身挥剑去挡,只听铿然一声,一道清光激飞向上,“噗”的破帐而出,而自己的整条手臂似被寒冰冻结,全然没了知觉。尚未看清是何人,身边的沈熹微已被一道灰影携出数步。
  这时,皓月当空,苍茫原野上篝火熊熊,三军将士畅怀酣饮,竟无一人发现主帅的帐篷翻滚如涛,浓浓杀气好似骇浪汹涌。
  萧无垢腾步闪过双击,侧目一瞥,正见封逸昀手指连闪已解开沈熹微的穴道,顿时心神一定。他这一分心,身形稍滞,那二人立刻灵蛇般紧缠上来。
  沈熹微忙抬手将震断的绳索往萧无垢掷去,叫道:“用绳子打他们下颔,那是鸢人的死穴。”
  萧无垢纵身接过,挥鞭急舞若星离雨散,劲气颇空撕鸣,那二人面上中了数鞭却浑然不觉疼痛,奋勇扑击,只知进攻毫不防守。他心念一动,挥鞭使出一记“长风万里”,绳索倏忽卷住二人双臂,身子凌空越过二人头顶,左手食指如闪电般疾点左侧一人的下颔,右脚却踢向右侧那人。
  这一招快若光离火灭,认穴精准无比,竟是封逸昀的昨夜所使的“突如其来指”,封家这门绝学本就是出奇制胜,他依葫芦画瓢,招式虽不全对,但十余年的纯阳功力充沛磅礴,非同小可。
  那二人顿时面如死灰,全身骨骼筋络响彻不绝,皮肉发肤纷纷坠落下去,顷刻间竟化作一滩泥巴。
  这厢,金崇勋已被封逸昀擒住,沈熹微上前踢了他两脚,恨恨道:“你这混蛋,竟敢乘乱偷袭我,卑鄙小人,无耻的下流胚子。”
  封逸昀见她每次骂人都是这几句话,忍不住有些好笑,可惜心情太沉重,以至于扬不起眉。
  萧无垢一把抓起瘫痪在地的男人,喝道:“解药呢?快拿出来。”
  金崇勋被封逸昀点了穴道,骨髓里似有万千蚂蚁在爬,难受欲死,嘴巴却仍然强硬:“要解药……除非……撤兵回城!
  沈熹微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你以为这药能毒死我吗?我现在全身血气畅通,不知道有多舒服呢。”
  金崇勋瞪着不知死活的她:“你现在没感觉,那是因为毒性要三日之后才发作。解药在步将军手上,你们不回城,就得死。”
  这毒药的厉害,萧无垢曾在金越山亲眼所见,闻言立刻急怒攻心,想不到步留仙竟如此狠毒。
  沈熹微的手被他握着,忽觉掌心潮湿尽是汗水,柔声安慰他:“没事的,这毒是要流血才发作,我不流血便是。”
  “三日内不服用解药,血管自动爆裂而死。”金崇勋的笑容里忽然有一个说不出的诡异,声音轻柔得像耳语:“现在,让我给你们做个示范。”说着,嘴角已流出一线血迹,血过之处,肌肤尽腐,悚然惊心。
  萧无垢一把将沈熹微按在怀里,自己也不敢再看。
  封逸昀的唇畔隐约掠过一丝凄楚,面色微变,似下定什么决心般朗声说道:“他说的没错,你们必须尽快回城!
  萧无垢刚才说得斩钉截铁,此刻见沈熹微中毒,不禁忧心如焚,犹豫不决。
  “我适才收到家父的飞鸽传书,萧兄你看!”封逸昀递过一封信。
  萧无垢展开一看,直惊得瞠目结舌,失声道:“这……是真的吗?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惶神态,伸头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也呆住了,半晌才道:“耽羯摩伊?我从没听说过。不过既是昙莲法师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步轻尘连鸢人都敢随意炼制,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封逸昀蹙眉:“这鸢人究竟是什么玩意?
  “这个,我小时候听吟风武院的法老们说过,炼制鸢人是密宗一门非常古老的法术,捏泥成人,再用人的精血对其施法,逢月中子夜以血祭养,如是三年,便能成活……通常来说,鸢人的本领强弱取决于主人的修为,但是很少能练成刀枪不入。看这两个鸢人的身手,步轻尘的武功一定深不可测。……不过,这门法术在密宗教派是严禁使用的,步轻尘是怎么会的呢?”她说着,目光探询地看向萧无垢。
  萧无垢这时脑中一*混沌,全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这消息委实太过骇人听闻。倘若信中所言属实,天下千万生灵终究难逃浩劫,自己又何必死守边关,谁做君王又有何妨?
  封逸昀道:“萧兄,现在已不仅是谋反的问题了,令师好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应该立刻设法阻止。熹微郡主的毒也不能再耽搁,你们还是尽快启程吧。”
  “我身为主帅,没有诏命,怎能轻易离关?”萧无垢关心则乱,竟没了主意。
  “萧兄,你若信得过我,便尽管回城,我自有办法。”
  萧无垢不解,沈熹微眼波流转,已知其意:“我知道了,你是要用易容术,假扮大黑炭,坐镇军中。对不对?
  封逸昀点了点头:“不错!经过今日一战,敌军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必定不敢来犯。待郡主的毒解了,萧兄再回来。”
  萧无垢沉眉不语,数百个念头辗转心中,权衡再三,也只得如此,当即道:“封公子,你足智多谋,远胜于我,边关交给你,我自然放心。只是厉无双阵亡,敌军必会派出老将慕容垂,此人老谋深算,不可轻敌。”
  萧无垢与封逸昀详谈完毕,交了兵符将印,又将柯戎叫进来嘱咐一番,便与沈熹微一起乔装离关,往着攒花城的方向纵马疾奔。是夜,月华如水,寒星数点。封逸昀看着那两匹绝尘而去的骏马,心底惊尘暌别,目光清越却不无怅惘。
  沈熹微打马驰出一段距离,忽然回头去看,只见黎明的曙光里,有一道身影站在茫茫原野上越来越小,渐渐不见,苍劲雄风掠过耳畔,似有咽呜之声。
  萧沈二人的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及至第三日日暮已到临潼山下,抬头便见到连绵耸立的皇家花苑。
  晚风送来阵阵浓郁花香,沈熹微觉得胸腔里一股清香快要满溢出来,心里像被清水洗了一遍,前所未有的澄澈剔透,忍不住勒马轻叹。两个月前,她与哥哥千里入关,便是打这里进入攒花城,而今回首,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萧无垢一路想着她身上的毒,忧心如捣,忽见她停马不前,急指前方:“小容,前面就是攒花城,我们快走吧。”
  沈熹微痴痴望着他,含笑不语,眉目唇角流露一股少见的温婉柔情。
  萧无垢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亦忍不住伸出手让他握着,俩人呆呆看了半晌,沈熹微含羞低下头去,雪肤轻红,秀挺的鼻梁一抹,颇为俏丽。
  萧无垢又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小容。”
  沈熹微应了一声,轻叹:“大黑炭,我们去皇家花苑看看吧。中原有很多花儿,我都还没有见过呢。”
  萧无垢听她语气隐有悲意,心中剧痛,尽管心急如焚,却不忍拒绝。当下二人落马,牵手望花苑行去。
  夜色朦胧,他们避过几个护卫,进入花苑,只见棚中植满许多奇花嘉卉,甚至有许多隆冬深秋盛放的鲜花亦开得如火如荼,馨意袭人,清芬直沁心肺。
  沈熹微在花丛里赏玩一番,忽道:“大黑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带别的女孩来这里看花?
  萧无垢顿觉肝肠寸断,声音已微微哽咽:“小容,你不会死的,我不允许你死。”
  这一路,他忧心重重,她却一改以往的任性恣意,和风细雨般谈笑风生,柔情蜜意地宽慰他,分明是认定自己时日无多。
  沈熹微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你知道吗?当我得知哥哥要来中原,我一直吵着闹着要跟来,哥哥就是不答应,后来我半夜偷偷跑出来去,在路上等到他,他没办法,才带我来的。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来,现在我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晶莹澄亮的眼眸看定他,“是为了遇见你!但是,现在我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认识你之后,为什么又总要和你吵架闹别扭,为什么没有对你好一点……”语气凄婉,竟自伤心欲绝。
  萧无垢再也忍耐不住,两颗泪珠夺眶而出:“我们现在就进城,去找留仙拿解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沈熹微抱着他不放:“傻瓜,步留仙哪会轻易就交出解药?你进城必定少不了一番恶斗。与其跟他们痴缠,不如在这里多待一会。”
  萧无垢悄然抹掉眼泪:“不!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现在离你毒发还有几个时辰,我们立刻进城,留仙他若是不悔悟,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拿到解药。”
  这几句话说得铿然有声,惊动了棚外的护卫,有人大喝:“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家花苑?
  萧无垢忙抱起沈熹微退出大棚,清啸一声,两匹马撒蹄奔到身前,二人飞身上马望攒花城驰去。
  未至城门,已隐隐听得一阵焦雷般的马蹄声滚地而来,忽见城门口飞出四名守兵,紧接着一辆黑色马车流星急火般驶出城来,驾车的马夫射出四道银光,射中四名守卫。
  二人吃了一惊,不及回神,猛又见两队千人骑兵高举火把冲出城来,喊声震天直追那辆马车,领头正是羽林侍卫殷姿。
  沈熹微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无垢却一反常态道:“不用管他,我们去找留仙拿解药。”
  二人纵马上前,刚至城门口,正遇着封拓熙率领另一队骑兵旋风般飞出城来。
  沈熹微忍不住叫了一声:“拓熙大哥?
  封拓熙纵马如风,竟没听到。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忽然回过头来,拍马奔向二人:“小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熹微一听声音已知是沈多情,策马迎了上去,问道:“哥哥,你们这是干什么?
  “步留仙挟持了羡云公主,望金越山去了。”
  “为什么?”萧无垢与沈熹微大吃一惊。
  “桑主今日酉时在清平门处斩公主,步留仙忽然出现,把人抢走了。”沈多情打量一下商贩装扮萧无垢:“这一位是……?
  “在下萧无垢。沈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去追留仙。”说着,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而去。
  沈熹微待要跟上,沈多情忙横马拦住,表情肃然:“小容,金越山凶险异常,你留在城中等我。”
  沈熹微一惊:“是那头妖兽?步轻尘已经唤醒它了吗?
  沈多情凝重地摇头:“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金越山诡云密聚,妖气大盛,事情肯定不妙。”
  沈熹微呆了一呆,忽然抬眸看定他的双眼,语气斩钉截铁:“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待在城里干等。哥哥,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沈多情愣住:“你说的他是指萧无垢?你在边关没见到逸昀吗?
  “哥哥,我今生就认定萧无垢了。”她挽起缰绳,朝着前面的一点黑影急追而去。
  沈多情无奈,忍不住叹息一声,抬头见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明净,一轮皎月浑圆而硕大,珠白色的月轮边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不详的猩红。远方的金越山却是墨黑一*,五峰如指,朝着天穹突兀而狰狞的伸展着,似要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夺取些什么?
  他抬头一看,萧沈二人的身影在这三千多名急行的骑兵中早已辨认不清,忙一阵疾驰,追上封拓熙,大声问道:“拓熙,看见小容了吗?
  封拓熙错愕道:“郡主?她不是在边关吗?
  “她回来了。拓熙,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腿一夹,打马狂追,星驰电发般掠过前面的两队骑兵。
  羽林侍卫殷姿忽觉身边“嗖”的一声,已有一人纵马奔出数丈。她问身边的人道:“这个士兵是谁的人?
  “看打扮似乎是摄祚社的人?
  “封拓熙的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高手?”她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了一句,话音立刻被劲风吹散在夜色里。
  身边的人没听清楚,大声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家快一点,陛下有旨,擒获公主与叛贼步留仙,就地处决!
  马车迅疾若电般奔行在墨青色的山麓上。
  车内,羡云公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着面平如镜的步留仙,欲哭又笑道:“留仙,想不到你竟肯舍命救我?可是,我们是逃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跟母亲求情,求她赦免你。”
  步留仙慵懒得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声音冰凉:“她连你都要杀,还会赦免我吗?
  羡云语塞,呆怔了半晌,忽又一脸柔情,轻声道:“这样也好,反正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留仙,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步留仙闭起双眼,不再理她。
  四周静谧,山林中连一声鸟鸣兽叫也不闻。车厢的隔板突然轻轻响了一下,羡云吓了一跳。
  步留仙倏地睁开眼睛,轻拉左手边的一根细绳,车内的一块木板“蹬”地弹了起来,车厢隔板下探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容颜。
  羡云大吃一惊,退到车角,颤声道:“冷……冷护卫……你不是死了吗?
  冷观语不答,点漆般的双瞳盯着步留仙:“步留仙,你到底想干什么?
  步留仙坚冰般的目光变得柔和温软,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用一把催眠般的轻柔嗓音道:“就快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羡云恍然明白过来,愤怒得嚷起来:“你是女的?你跟他……你们俩……步留仙,你怎么可以——”
  “你的话太多了!”步留仙忽然抬手点了她的昏睡穴。
  冷观语已经没有力气愤怒,语气残败如死灰:“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这些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步留仙笑了,脸上有一种邪恶的魅力:“真不愧是羽林骑侍之首的冷护卫,武功全失,还能听出身后的追兵。可惜,他们追过来,也只能是送死。若有人能侥幸活着,今晚的经历,必定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你能不能把话说个清楚?
  步留仙恍若未闻,忽然轻叹一声,呐呐:“倘若我不是步留仙,你也不是冷观语,那么,该有多好?
  他寒潭般的眸中恍惚涌起一股凄伤,然后慢慢变成一抹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化成了嘲讽的笑。
  多说无益。冷观语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
  步留仙拉绳放下木板,忽然曲指在车厢前壁轻弹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他下车,提出车厢内的羡云,沉声道:“将马车拉到后山去。任何人靠近,杀无赦。”
  马夫应声往后山去了。
  他闭目静立*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青黑色的古刹——那里,有他努力遗忘却磨灭不去的回忆。他的生命曾在那里重生,尽管伴随着无数的噩梦与无休止的折磨,但在那样饿殍载道的日月里,能吃饱不饿已是天赐恩泽。
  他嘲讽的笑了笑,提起羡云公主飞身直上,奔行如风。
  山林中夜风飒飒,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蓦然,有一道身影宛若大鹏展翅般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若平湖静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轻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我不想与之为敌,一定就是你。”
  斑驳月光下,来人身着草灰色衣袍,头戴毡帽,一副塞外商贩的打扮。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步留仙亦绝不会错认。
  “你若不拿出‘腐尸化骨粉’的解药,你我,恐怕就不再是兄弟了。”萧无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惜表情。
  步留仙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跟着义父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
  “那么你怎么还会如此天真?义父的手段,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违抗了他的命令,还敢奢望得到解药?
  “留仙,你不要逼我!
  “大师兄,你虽入门比我早,但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若是加上我呢?”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步留仙的身后悠悠响起。
  步留仙一怔,遂即冷笑:“沈公子,你身为雪都护法,桑国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沈多情漫步走上前来,一双俊目冷冷的盯着他:“冷护卫,是不是你杀的?
  步留仙的嘴角挂上一道嘲讽的笑纹:“原来是为了冷护卫。”
  “果然是你!”沈多情的眸光一紧,漫起萧萧锐气,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三人静立,周围的落叶忽然无风自动,天地间杀气暗涌。
  萧无垢语气沉痛:“留仙,师傅走火入魔,视苍生为刍狗,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步留仙面色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大师兄,我们同门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谁做君王又与我何干?我,和你,我们俩个人不过是义父的两个木偶,线绳攥着他的手里,我们没得选择。”
  沉沉夜幕下,有人轻笑了一声:“还是步将军看得明白。”
  闻声,萧无垢与步留仙同时一惊。
  沈多情回头。只见林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童,身着灰色衣袍,山风劲急,可他却连衣角亦不曾飘动分毫。
  这三人都堪称当世绝顶高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童究竟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究竟站了多久?
  他仿佛亘古就站在这里,不曾动过。
  “时辰差不多了,先生派我来看看,人带来了没有?
  步留仙居然对这个小童很恭敬:“带来了。”
  小童居然也很客气:“那么,步将军就请快上山吧。”
  步留仙微一躬身,提起羡云纵身上山。
  萧无垢与沈多情同时出招,一个双掌拦上,一个横刀截下,气势磅礴,杀气凛然。步留仙浑似没有看见一般迎身而上。
  那个小童静立不动,双袖却已挥出,左袖如霹雳电光般阻击萧无垢的双掌,右袖似舒缓流云直卷沈多情的刀锋。二人均觉有一股千斤巨力压迫过来,这股内力来势迅疾,凌厉之极。萧无垢胸中翻涌,口出觉出一丝腥甜之味。沈多情手臂一麻,宝刀几欲脱手而飞。
  步留仙已乘机从二人中间疾驰而过,直奔山顶的海云寺。
  小童负手立于浓荫山道间,稚嫩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酷似一个饱经世事沉浮的沧桑老者,周身似有一股淡绿的光芒流窜不息。
  沈多情心中大骇,面露讶然。他认得这种真气,那是密宗古经里最上乘的飖光玄功,深妙奥秘,极少有人能修炼成功。
  萧无垢也没想到师傅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竟有如此浩淼的深厚内力。
  天地一*寂静,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烈暗涌,似乎就连夜风也惧怕三人所发出的杀气,不敢喘息一声。
  宝刀的锋利寒芒渐盛,雪亮犀薄的刀刃边缘竟隐隐闪现一股炽烈红光。
  小童的目光中竟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点头道:“原来是昙莲法师的门下,难怪金氏兄弟会失手了。”
  沈多情也点了点头:“难道步轻尘能驯养毒物,驱使精怪,原来有密宗菩提的大神咒术相助。”
  菩提是密宗的一个流支,善诵咒语,能役使鬼物,兼工法术,莫测其神。
  萧无垢满心挂念沈熹微身上的剧毒,不欲多费唇舌,振臂朝他拍出一掌,掌风由之前的迅急凌厉忽而转为沉稳舒缓,内劲充沛恍若深海静流。
  小童的衣角在这股掌风下已不复之前的纹丝不动,轻微飘摇起来。
  这时,沈多情也凌空飞出一刀,与萧无垢的沉稳不同,这一刀宛若星灭光离,直抵咽喉。
  刺眼焰光划破长空,天地间酷烈杀气疯狂肆虐,纵横屠戮。
  小童仍然没有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眸光悠悠,似穿透空间,正望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旋身而起,双臂轻轻一挥,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圆,一圈绿光扩散开来——萧无垢的掌风顿滞,沈多情的刀锋亦无法逼进分毫。
  时光仿佛静止。
  萧沈二人都觉自身的内力正在不断耗竭,小童的面色由苍白转为深红暗紫,满头发丝自发根开始,忽然由漆黑转为灰白。一根,两根……一束,两束……
  韶颜稚齿弹指老。
  三人都在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沈多情与萧无垢眼见如此诡异情形,都莫名惊骇,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蓦然,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直取那小童的眉心。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绿光平地暴涨数丈,一股巨大力量在三人之间无声炸裂开来,四周的树林翻滚如怒海狂涛,萧沈二人的身躯恍遭雷击一般震飞出去。
  小童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呻吟,身子静立不动,双目圆睁,面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一滴血从他的眉心慢慢流出来,滑过鼻梁,落在苍白的唇上,将他一张脸分成两半,看上去有股莫名的诡异。
  他干枯的五指直直伸向前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生究竟会怎么死?原来——”
  萧无垢挣扎着站起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沈熹微躺在乱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手边散落一堆珠光璀然的宝珠。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小容!
  沈多情胸口剧痛,勉强睁开眼,忽见萧无垢抱着妹妹热泪如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奔过来,手搭经脉*刻,心神稍定,道:“她被真气激荡,昏过去了。”
  萧无垢忙伸掌之她后背一阵推拿,半柱香的功夫,沈熹微悠悠醒来,睁眼便问:“那个妖人死了没有?
  沈多情长舒一口气。萧无垢见她没事,神经一松,浓眉紧蹙两下,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一口瘀血,身子摇摇欲坠。
  沈熹微急忙伸手抱住,泪珠纷纷滚落。
  萧无垢强笑:“你总是这么奢侈,用这么昂贵的珍珠做暗器。”说着忽然闭上双目,浑身瘫软没了声息。
  沈熹微连叫几声不见他应答,慌得大哭:“哥哥,他……”
  沈多情安慰她:“他受了内伤,刚刚又运力救你,消耗过度,调息一番就没事了。不要打扰他!
  当下,二人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月光陡然黯淡下去,恍若飙风骤雨欲来,空气变得沉闷粘滞,像浸了油的纸,叫人透不过气。幽黑的山林之中,似乎有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树木簌簌作声,起初是轻微的波动,既而密林翻涌如狂涛骇浪。
  沈熹微恍惚觉得周围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在渐渐逼近,隐约一股轻微的气息声由远而近,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透背。
  她左手扣了一把珠子,右手握紧沈多情的伏魔刀,警觉地环视四周,暗自盼着二人早点醒来。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幽光,她豁然回身,顿时骇得汗毛倒竖。只见密林中蹲着四头半人高的怪物,全身毛发垂地,脸庞似狐,尖耳似狼,八只眼睛射出幽蓝的亮光,一齐无声无息地扑了上来。
  她心中惶急,急舞刀光如白练护住周身,妖兽似惧怕沈多情这口宝刀,退避下去,不敢来攻。
  沈多情的刀,名曰伏魔,乃是雪域冰凌峰万年寒冰中萃炼所得,经由十三代密宗法师神功浸淫相传而来,自刀成之日始斩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血光深重,寻常精怪闻息无不避走。
  沈熹微起初一怔,稍一思索已明原由,顿时心神稍定,心知这一击绝不容失,势在必得。她意智一明,出手再无犹豫,捻指射出四颗明珠,闪电般直取两只妖兽的睛目,身随风移,刀随身转,破空划出凌厉一刀,劲斩妖兽头颅。
  这两招平淡无奇,杀伤力却极大。只听得几声凄厉嘶鸣,温热兽血已如雨点般倾洒在面上,腥气扑鼻。
  她一击得手,心中大喜,忽又觉身后阴风拂体,情急之下不及回身,便反手一刀横斩,浓绿色的浊液泥浆般泼了一身,竟是一颗古树的藤曼。
  她一呆,四周无数绿藤如游蛇般逶迤而来。
  “傻丫头,快跑!”地上的两人蓦然急跃而起,一左一右架起她凌空往山顶疾驰。
  这时,劲风呼啸,整个金越山的草木丛林翻滚若海浪狂啸,怪兽的凄厉长嚎穿透群山的屏障,惊得山下的群马疯狂嘶叫不绝。
  沈多情抬头只见山顶塔尖,阵阵密集的墨黑阴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纵横弥散而下,整个金越山皆被这股浓郁黑气笼罩,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妖兽正在苏醒,我们赶快上山,一定要阻止步轻尘!
  此刻的金越山下,群马被妖兽凄鸣所惊,纷纷挣脱缰绳四下狂奔,已有部分士兵坠马受伤,人马相互践踏,三千余人的骑兵竟自乱成一团,人人都被眼前的诡异莫名的情景所震惊。
  羽林侍卫殷姿抬头见夜色漆黑如墨,狂风摧林有如涛倾,四周山势狰狞险峻,酷肖巨兽潜伏,天似乎已当顶压了下来,暗道:这金越山怎得如此怪异?
  封拓熙回来急奔,厉声喝整队伍,士兵们方才稍稍安定。
  殷姿大声询问:“封将军,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封拓熙遂将步轻尘欲唤醒妖兽引出精怪之事简单对她说了,沉声道:“今夜若不能阻止他,只怕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殷姿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合不拢嘴。
  林中的三千骑兵忽然之间都变成一尊尊石雕,没了丝毫声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面前,一群黑压压的怪兽正如山洪般奔下山来,兽目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密集如繁星;森白锐齿;锋利巨爪,迅猛扑下仿佛欲将他们撕裂、啃咬、吞噬。
  封拓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时亲眼所见,也忍不住全身发怵,寒意直透脊背。
  短暂的静谧之后,他猛地拔出宝剑,大声吼:“大家不要怕!拔出你们的兵器,一起杀了这群怪兽,绝不能让它们下山去害我们的家人。”
  说罢一声长啸,利剑在手,挺身迎了上去。当前一头妖兽已身首异处,毛茸茸的脑袋滴溜溜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光像雨点般洒落在夜空下。
  与此同时,殷姿的长剑也已闪电般劈下,凛凛寒芒中,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妖兽倏忽一分为二。
  群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吼叫,直震得大地晃动,群山轻颤。
  三千余名士兵如梦初醒,血腥激发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蓦地齐声呐喊,发疯一般扑了上来。
  萧沈二人施展绝世轻功,拖着沈熹微奔行如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已至海云寺。
  山里林涌如涛,这寺院中竟是一*幽静,万籁无声。唯有飒飒夜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声,更衬托出一*死寂的沉静。
  诺大的古刹中空无一人。
  沈多情眼见正殿内妖气急剧喷薄,心知殿中必有玄机,却偏寻不着入口,额头已微见汗珠。
  萧无垢眼看沈熹微毒发的时辰将到,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抬掌朝殿中的三尊神像猛击。中间的一尊神像翻将下来,手中的雪白拂尘拖出一根细长的线。
  沈熹微眼尖,忙喊:“快看!
  话音未落,地板“咯咯”一阵轻响,三人急忙退后,神台下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
  沈熹微离得最近,待要奔过去,被萧无垢一把拉住,哀恳道:“小容,下面危险,你在上面等我们,好吗?
  沈多情适才见他身受内伤,不求自保,先救自己的妹妹,此刻又见他满脸关切,深挚已极,暗道:看来他对小容是真心实意。也罢,若能平安过了今晚,我便去退了封家这门亲事,成全他们。
  沈熹微咬着嘴唇摇头:“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沈多情知妹妹性子倔强,苦笑向萧无垢道:“今晚凶多吉少,大家一起下去吧。萧兄小心!”说着已晃亮火折,当先进入密道。
  萧无垢无奈,只得握着沈熹微的手,尾随其后。
  三人顺着台阶行了*刻,眼前忽然火光大亮,只见四壁插着数十支熊熊火把,将这间地下密室照得通明雪亮。
  密室竟能容百余人,布置得极其华美富丽,琴棋书画古玩玉器,无所不有,高贵中透出一丝庄严宝气,俨然是帝王家的气派。
  密室中间有一方用八扇晶莹剔透的水晶垂帘围起的暗阁,火光照映下,隐约见到一个白影盘膝坐在中间,双指捏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四周有一股诡异的气流涌动。
  萧沈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禁呆住了。
  步留仙低首垂目立在帘外,外面有人闯入,他恍若不见,连眼皮亦不曾抬一下。
  静谧的垂帘内,忽然有人“嘤咛”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正是羡云公主。
  她抬眼看到步留仙,一把掀起垂帘,迷惑地问:“留仙,这是什么地方?
  帘外的三人这才看清楚,帘中坐着的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癯挺拔,满头白发披拂如镜。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材,棺中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头戴华冠,面容栩栩如生。
  “留仙,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羡云摇着他的身子。
  他忽然鬼魅的睁眼一笑,双目朝着那水晶棺斜睨过去,仿佛在说,你看看那个就会明白。
  羡云疑惑地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僵住,全身震颤不绝,半晌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叫出声:“母亲!
  帘外的三人都吃了一惊。
  萧无垢一步踏入帘内,只见棺中的女人约三十来岁,姿容绝美,雍容华贵,分明是当朝女主,桑王陛下。
  他霍然回身,指着棺前的人,颤声问:“师傅,你杀了陛下?
  步轻尘闭目不答,光洁俊秀的面容凝聚一股诡幻之气,双唇不停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羡云忽然朝他扑过去,厉声道:“是你杀了母亲,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诛你九族!
  她扑去的身体尚没触及步轻尘的身体,立刻被一股无形的气体反弹了出去,直直撞到前面的坚硬石壁上,昏了过去。
  夜浓如墨,天地色变,整座攒花城中悄然无声,唯有狂风呼啸,刮得地动山摇,恍若乾坤倒转,一副欲扇倒城墙的刚猛架势。
  这时,在九重禁宫内的最高祭祀神坛之上站在两道身影,朝着金越山的方向远眺,狂飙劲急,吹得二人衣袂翩舞,恍欲飞去。
  “陛下,夜寒风大,还是回宫吧?
  女皇静默不语,*刻后,用那把懒散的嗓音问道:“封公,你是两朝元老。你还记得,朕登基有多少年了吗?
  “陛下元武十三年夏登基为帝,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封少词躬身答道,寻思:女皇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女皇的嘴边有了笑意:“那么,封公说说,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算称职吗?
  “陛下英明神武,万民景仰。”封少词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能——”
  女皇广袖轻挥,道:“封公是要说羡云的事吧。”
  封少词跪倒在地:“望陛下开恩,公主殿下年幼,绝不可能做此大逆不之事,必定是遭奸人陷害!
  “起来吧。”女主叹息一声,抬眸望着远处墨黑的金越山脉,悠悠道:“封公所说的奸人,是指步轻尘吧?
  封少词大吃一惊:“陛下?您早就知道……”
  女皇忽然仰头大笑,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朕是天子,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睛。除非,是朕自己愿意盲了,聋了,死了……这天下都是属于朕的,朕这一生,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封少词惶恐,竟不知道如何答话。
  女皇缓缓回过身来,“封公,你看着朕!不用怕,好好看看朕的这张脸。”
  封少词犹疑地抬起头,迎着女皇冷锐的目光,从她的额、眉、眼、鼻、唇一路看下,直看到下巴的一颗小小黑痣——他的目光忽然滞住,有一种巨大的惊恐冻结了他的骨髓,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思荔长公主?
  女皇的唇角牵起了一丝残酷的微笑:“刚刚朕问你,朕登基多少年了?呵呵,还是让朕告诉你吧,算上今天,朕登基整整五年零八个月。”
  “你知道,朕每天坐在龙椅上,都在想什么吗?
  她轻微的叹息了一声:“朕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一件事。一母同胞的两个女儿,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身世地位,他步轻尘为什么单单只喜欢采桑?只要朕愿意,朕连她的皇位都可以抢过来,为什么独独抢不来一份感情?
  女皇冷笑:“你以为,步轻尘真的要谋反吗?错了!他首要的目的是替采桑招魂,篡位谋反不过是要引开你们的视线,哼哼!你们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的眼中渐渐聚集了一种残暴酷烈的疯狂,“朕就是想看看,他步轻尘究竟有多么爱采桑?朕要用这数百万苍生与他赌一场,可是……朕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微不可闻,一丝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夜深露重,封少词却一身冷汗湿透了层层衣背。
  密室前方的青灰色石壁里,有一头蝶翼蛇身的怪兽正在缓缓翻动身体,双翼约两丈余长,左翼湛青,右翼冷蓝,正随着步轻尘的不停翕合的唇形轻微煽动。
  怪兽的羽翼每动一下,大地就跟着震动一下,石壁上的石块灰土纷纷坠落,缕缕黑烟从妖兽的周身倾涌而出,在这封闭的密室平地刮起一股黑色旋风。
  四周蓦然一*漆黑,恍若回到了那混沌不分鸿蒙未破的太初伊始,四壁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亦无法照透这一股撕裂不开的浓稠暗黑。
  密室中静无声息,唯闻风吼。
  在这团巨大窒息的暗黑里,谁也看不见谁,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的脸上必定雕刻着同一种表情,书写着同样巨大的震撼,错愕与惊恐。
  沈多情再不敢迟疑,双手持刀横于眉间,头顶红光大盛,迅速向下漫过脸庞胸腹大腿,全身恍若罩上一件浴火红衣。突然,他一声大喝,一道炙艳光芒瞬间划过漆黑密室,撕锦裂帛一般砍向那团状如浓云般黑影。
  那团黑影顿时一滞,四下流散开来,好似密闭的黑匣子忽然打开了一道细微缝隙,挤进一丝天光,又似一个漆黑瓷瓶静默的裂出一道冰纹。
  这团浓黑之中有一缕精魂摇曳着飘向那口水晶棺材。
  步轻尘猛地睁开双眼,长身而起,广袖舒卷,已将地上的羡云公主玩偶般抓在手中,右掌横切,羡云的手腕顿时鲜血喷涌,尽数滴落在棺中的妇人双唇之上。
  这一连串变化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一时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沈多情眼见那缕精魂就要附上棺中妇人的身体,亦不知是何鬼魅,急忙曲指疾射出一道红光,势如破竹。
  步轻尘静立不动,白色袖袍下的修长手指恍惚轻轻地动了动。
  四周的空气了蓦然多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沈熹微忍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沈多情射出的那道红光顿时滞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冰封给牢牢冻结住了,无论他怎么用力,红光都无法再移动分毫。
  暗黑的密室内仿佛挂了一道艳丽彩虹,弧线优美的横戈在半空中,闪着冰魄的光泽。
  萧无垢振臂当胸划出一个眩目光圈,大喝一声,奋力推出双掌。步轻尘的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袖袍疾翻若白莲绽放,五指伸展若清荷出水,凌空迎了过去。
  强大砰然的掌风激荡得密室内黑烟飘散,风声大起,就连那缕缥缈幽黑的精魂也似乎静止了一下。猎猎风声之中裹挟着一连串清越嘹亮的叮咚脆响——水晶棺已被萧无垢的掌风击得粉碎。
  电光火石的霎那间,沈多情玄功催力,双目中神光璀璨,那道红光陡然大盛,冲破了冰封,急电流星般击中了那道黑影的尾巴。
  一缕黑烟贴着女子皎洁美丽的面庞消散的无影无痕。
  顷刻间,棺内的女人轰然老去,无数道细纹自她的额头唇边,眉梢眼角纵横开去,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绝美优昙。
  “不——”步轻尘发出鬼神泣惊的一声吼叫。
  这一声雄师受伤般的怒吼,震得石壁轻晃,尘土簌簌直落。
  他猛扑过来抱住女子的身体,眼泪似断线明珠一般纷纷坠落,满地晶莹剔透的碎*闪烁,已不辨是流光,还是泪光?
  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面上仿佛有一种兰花猝然被揉烂的痛楚,从他光洁俊雅的额、鼻、唇纵横开去,整张脸蓦然干枯,断裂至瘦小,盛不下任何一丝表情。
  记忆的长河携裹着尖锐冰冷的雪花,铺天席地般涌来。
  有多少年了,他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寂寞成了血液的全部,他用自己的血与泪、精与魄来浇灌,不惜以万千生灵来祭奠,整整五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泡影。
  至痛,以至于无言。
  长久的静默中,彻骨的绝望与悲恸激发了更嗜血暴乱的疯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灵魂发出呐喊——毁了这世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他霍然抬眸,一头丝绸般光滑的雪白长发披散在嫣红双颊,微陷的眼窝里赫然裂开无数道逦迤血痕,凶光毕露盯住萧无垢。
  萧无垢从没见过师傅如此疯狂模样,心生怯意,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沈熹微纵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喝道:“你想怎么样?
  步轻尘看了看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顷刻,他止住笑声,赤红疯狂的目光掠过室内的每一个人的脸:“采桑死了,你们全都要陪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闻言,步留仙冰封镜湖般的眼眸微微收缩了一下。
  沈熹微冷笑:“我们先杀了你这个疯子!”说着,两颗明珠已朝着他的双目激射了过去。
  萧无垢大叫一声:“不要!
  话音未落,明珠已对着她的双目反弹了回来。
  萧无垢急忙挥掌将她推开,双珠穿透他的双肩,带起一缕血光直嵌入身后的石壁之中。
  他颓然跪倒,强忍着剧痛:“师傅,无垢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还给您,只求您将‘腐尸化骨粉’的解药——”
  步轻尘抬脚将他踢翻,“解药?哈哈……解药早已被我销毁,你很爱她是吗?那就慢慢等着,亲眼看着她是怎样化为一滩黑水吧?
  沈多情闻言全身一颤,失声道:“小容,你中毒了?
  沈熹微恍若不闻,急点萧无垢双肩七八处穴位,止住鲜血,抱住他泪如雨下。
  步留仙忽然抬起头,笑:“她中了‘腐尸化骨粉,只剩下两个时辰的命了。”
  沈多情呆住。
  步轻尘双袖疾挥,密室劲风陡起,凭空多了一股森寒之气,几人都似从酷暑盛夏掉入严寒冰窖般打了几个寒噤。
  沈多情如梦初醒,一股悲愤直冲胸口,怒吼一声挥刀直取他的咽喉。步轻尘冷笑一声,双臂急翻,掌心摧力,锋锐之极。
  他顿被这股雄浑掌风震飞数丈,砰然撞上石壁,口吐鲜血。
  他心中惊骇,知道步轻尘功力已臻化境,兵刃利器难以伤他,忽然抛了宝刀,咬破双手中指,左掌当胸捏指成诀,右掌中指轻点眉心,自额头缓缓划个一个圆圈。
  沈熹微猛见哥哥的手势,竟是密宗禁用的狱印诀,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这狱印诀须以血祭灵咒,威力固然刚猛无敌,但若不能伤敌,必将反噬自身。
  她尚来不及阻止,已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在这一方密室之内经久不息,飙风如狂,目不能开,直觉得四壁无数石块纷纷而下,周身忽而酷寒如冰天雪地,头脸手脚恍欲结出冰来。忽而又似置身灼热烈焰之中,皮焦肉痛。如此周而复始,她感觉胸口时冷时热,痛楚难当,几乎要哭喊出声。
  蓦然,轰然不绝的响声之中,隐起另一道破空之声,声音短促而尖锐,一响即没。那一道冰寒的劲力骤然消减,直至无影无踪。
  沈熹微睁眼一看,只见步轻尘的胸口插着一支玄黑短箭,唇角挂着一丝鲜血,整张脸庞已蒙着一层淡淡的寒霜。再看沈多情面白如纸,额间一圈红芒,渐渐消弱不见,正是血咒归位的迹象。
  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步轻尘慢慢转过身,细长目中两道暴戾凌厉的光芒直逼步留仙。
  步留仙挺身而立,寒潭般的目光亦回望着他。第一次,他毫无畏惧地迎着义父的目光,眸底涌动着一股极其复杂的神情,似乎在说一种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懂的对话。
  步轻尘目中的光芒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与残酷交织的灰败色彩。他忽然大喝一声,抬手望自己的胸口一拍,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宛若狂风席卷中的一树桃花。
  而那支短箭,却穿透而出,正中石壁那头怪兽的尾部。
  几人只听一声群山崩裂般的凄厉哀嚎,石壁上的岩石纷坠如雨,直震得众人胸腹间翻江倒海,沈熹微内力稍弱,竟被震得昏了过去。
  沈多情适才内力耗竭,亦觉得脑海嗡嗡作响,忙提起地上的羡云公主,奔到萧无垢身边,急问:“萧兄,你怎么样?
  萧无垢双肩受伤,却掌抵沈熹微的背心推拿。这时,眼见怪兽两丈余长的湛青左翼已破璧而出,不由惊呼:“我没事,妖兽就要出来了,快阻止它!
  一语未毕,密室上方又传来一阵惊雷巨响,好似天塌一般。紧接着一连串轰隆隆的余声,无数青石瓦*块滚将下来,瞬间竟堵死了出口。
  步留仙面色微变,心知是寺塔倒了,忙纵身至室内唯一矗立的一扇屏风之后,双掌急拍,屏风忽然倒转开去,青灰石的地板上裂出一条隧道。
  他正欲步入隧道,忽觉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风扑面,却是那怪兽的巨大羽翼横扫而来,急忙纵身跃起,谁知这兽翼虽庞大却灵活之极,翩然急翻而上又对着他的头顶奋力俯击。他身影如幻电泡影,起手一道玄寒淡紫的光芒,雷轰般击向怪兽尚陷在石壁之中的身躯,双足钩住石壁上的短箭,用力往外一扯,短箭铿然疾飞而出,正中怪兽左翼。
  怪兽吃痛,一声凄惨哀鸣,整个密室震颤不绝,石土俱下。
  沈多情惶急中见羡云尚存一丝气息,立刻抬手点了她几处大穴,又运功渡了一股热力至她体内。
  这时,萧无垢抱着沈熹微避过两块大石,猛见她眉间隐隐现出一缕淡墨黑晕,分明是毒性发作,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呆滞,竟似傻了。
  他呆了半刻,猛见怪兽的双翼早已挣脱石壁,正合夹攻击步留仙,两道湛青冷蓝的幻丽羽翼凌空急旋翩转,若碧涛起伏倾涌,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却也叫人惊心动魄,那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道煽得满室尘飞石舞。饶是步留仙足智多谋,一时也脱身不得。
  萧无垢此时万念俱灰,眼看有数块巨石纷纷滚下那黝黑的隧道中去,这隧道若堵上,怕是不能出去了。小容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就让我们死在这里,何必陪上其他人的性命?
  他心意一定,顿时纵身跃起,双足凌空对准怪兽的羽翼奋力连踢了数十脚,大叫道:“留仙,沈兄,你们快走!我来对付这头妖兽!
  步留仙乘机抽身急退,纵身跃下隧道,他身在半空,忽然弹指朝萧无垢射出一道碧绿寒光。
  “好歹毒的人! 沈多情厉喝一声,急忙提气凌空斜掠,伸手将那绿光夹在指缝之中,触手一*幽凉光滑,不觉心中一凛,忙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极细小的水晶瓷瓶,瓶中有一颗碧绿丹丸。
  难道是解药?他既惊且疑,回头见妹妹的整张脸竟已黑透,心中大骇,姑且将这颗绿丸喂她吃了。
  不消顷刻,沈熹微面色稍霁,轻咳一声悠悠醒来。她甫睁双眼,便见到怪兽扭动庞大身躯紧紧缠住萧无垢的腰,顿时惊叫出声,一跃而起,扬手射出朝怪兽射出一把明珠。
  萧无垢本已体力不支,猛然见她容光焕发,心中大喜,亦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腰身一振,腿抬过顶,对着怪兽头部奋力一阵猛踢。怪兽忽地凄叫一声,他蓦觉腰间一松,整个人跌落下来。
  沈熹微看得真切,知道他那几脚正踢在蛇的七寸附近,陡然灵光一闪,大声道:“我知道了,蝶翼蛇身,七寸,它的死穴是七寸。”
  闻言,萧无垢与沈多情二人俱是眸光大亮,忽然互一点头,齐身跃起。
  沈多情掌吐红光,朝着一对兽翼左右齐发,萧无垢抬腿奋力踢它七寸。
  怪兽一双硕大金睛发出两道残暴光芒,似猜透他们心意一般,左翼护胸回挡萧无垢的双腿,右翼急翻若扇,满室劲风贯耳,将沈多情的掌力摧散殆尽。怪兽左翼在内,右翼在外,竟将萧沈二人抱在了身前,蛇身倏地窜游而出,缠紧二人的身子。
  他们都觉一股巨大压力倾扎而来,动弹不得,萧无垢忽然瞥见怪兽左翼上的短箭,心头一动,轻叫道:“沈兄,箭!
  沈多情立时已知其意,大喝一声,双掌灼热红光猛涨数丈,兽翼惧烫,一阵剧烈扑腾,萧无垢乘机拨出左翼上的短箭,疾窜而出,身在半空,忽见一支玄弓迎面飞来,忙伸手接住。
  沈熹微叫道:“快射它!
  沈多情全身俱被怪兽缠住,面色发紫,呼吸维艰。怪兽猩红碧紫的一颗脑袋挣扎扭曲着,眼看就要破壁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
  萧无垢曲指拉弓如满月,玄弓铿然鸣响,锐箭破空射出,彷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般穿透石壁,牢牢钉在蛇身的七寸,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凄厉长嚎,整个金越山都晃动了一下。
  怪兽的整个脑袋滞留在凸显石壁上,然后一寸寸沦陷,深嵌,直至虚无,湛青碧蓝的幻丽双翼迅速萎缩,慢慢化成了缕缕轻烟,满室的黑烟瞬间飘散开去。
  疾风卷雪般的肃杀之后,周遭忽然平静如幽蓝天幕的一*闲云。
  金越山下的三千士兵,这时已只剩下寥寥十余人,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的妖兽精怪,尚有无数的妖兽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封拓熙的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珠黑如点漆,其余地方皆是一*褚红,兽血人血混杂,层层聚集凝固全身,腥味深重得连他自己都欲呕吐。
  殷姿单膝跪在地上,气喘如牛,瞪着前方密集如飞蝗般汹涌而来的妖兽,满眼都是浓稠至化不开的绝望,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这么多怪物,就连老天也救不了我们。”
  封拓熙持剑仰天一声怒吼,紧闭双目又一次扑了上去——力道却如石沉大海,竟扑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四周的浓黑阴云蓦然流散开去,天地之间风清月明,星空朗朗,晚风轻柔舒缓。
  若不是林间道旁横隔的无数尸体,他几乎要怀疑,刚才那血腥暴虐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他呆了*刻,忽然明白过来:沈多情成功了!随后,整个人虚脱得平地倒了下去
  沈熹微扶着萧无垢,沈多情怀抱羡云公主,四人步出密道,正看见一轮旭日东升,整个山头俱被绚烂的彤云霞彩镀上重重红芒,万缕金线透过云层洒向人间。
  三人劫后余生,感慨得久久无言。
  半晌,沈多情忽道:“奇怪,步轻尘明明说解药都被毁了,步留仙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熹微闻言也蹙起两弯新月眉:“对啊,他又怎么会肯将解药给我呢?
  萧无垢静默一下,漆黑的眸中涌起莫名的忧伤,轻叹:“留仙的心思,恐怕比师傅还要难测。他自幼惧怕师傅,想不到竟敢对他射出致命的一箭?
  三人重新陷入静默。
  沈多情忽然一阵后怕,倘若步留仙没有射出那一箭,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站在这里?这个天下,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充满了意外,充满了无数的可能。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究竟给你安排了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羡云公主悠悠醒来,手指按住太阳穴,皱眉道,“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疼?
  萧无垢回道:“这里是金越山,公主殿下!
  羡云看了看三人,指着沈熹微道:“你,我认识,他们两个是谁?
  她没见过沈多情,萧无垢经过封逸昀的易容术,俨然是个商贩,难怪她不认识。
  沈熹微经由边关战乱,又亲历生死边缘,竟把往日争强好胜的心气敛去了大半,指着沈多情笑道:“他是我的哥哥,至于他——”
  说着挽紧他的手臂,微微仰头看定萧无垢,双目柔情似水,仿佛这十七年来,她的生命都是一根漫长的青藤,只有单调忧郁的叶子,直到遇上他,才慢慢地开出一朵娇艳的花,生动而圆满。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
  萧无垢闻言,心中狂喜,整个人恍若石雕般痴痴看着她。
  羡云错愕*刻,忽然叫道:“啊,我记起来了,留仙呢?留仙在哪里?
  沈熹微道:“不知道,他早就逃出来了。”
  “我知道了!”羡云眸光一黯,呐呐:“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带着冷护卫走了。”
  “冷护卫?”沈多情大吃一惊,“你说冷护卫?她还活着?
  羡云满脸失魂落魄,竟似没听到他的话。
  沈多情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颤声问:“冷护卫在哪里?
  羡云忽然叫道:“马车,她在马车里。留仙肯定是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他宁愿要一个小小的侍卫,也不要我。”
  “马车?”沈多情忽然转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萧无垢与沈熹微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沈熹微暗自寻思:冷护卫不是个男人吗?
  沈多情一路奔行如风,刚至金越山下,正遇到封少词带了一队人马在山下与封拓熙会合。
  二人见到他都面露欣喜,不料沈多情劈头就问:“有没有看到一辆马车下山?
  封氏父子均是一愣,他又大吼一声:“有没有人看到一辆马车?
  这时,士兵中有人问:“刚刚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辆马车往东边去了。”
  沈多情闻言,飞身夺了一匹骏马,朝着金光四射的东方迅驰而去。
  封少词皱眉:“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一路向东,纵马如风,许是速度的关系,他觉察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流失。
  攒花洲地势平坦,他一路奔驰,直至黄昏,已远远望见一大*碧紫湛蓝的深渺浩海,无边无际。海边停着一辆黑色马车,远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艘船扬帆驶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终于不见。
  他呆呆站在岩石上,良久良久,直到海上一*漆黑,方才转身寻马,忽觉一阵幽香沁肺,抬头借着海上初升的明月一看,只见左侧青黑色的峭壁上,有一株桃花开得格外娇艳。
  这一夜,沈多情自梦中醒来,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冷观语时的情景,少女明眸朱唇,绝世容光,令人不敢逼视。
  月亮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温馨得叫人想哭。
  元武二十六年夏,桑王驾崩,羡云登基称帝,定年号为靖和。
  当她坐着威严庄肃的殿堂之上,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冷峻的目光穿过朝堂,越过满朝文武,仿佛又看见那个面容清冽目光如水的少年——那是她心底最初却永远的痛。
  元武二十六年秋,边关捷报,扶风国终于撤兵请降,俯首称臣。遗憾的是,主帅萧无垢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交战时,不幸失足双双滑落雪峰,尸骸无存。副将柯戎战功显赫,拜封大将军。
  当晚,这名年轻的大将军推掉一切觥筹宴请,直奔封天府,将一枚碧玉指环交到摄政公封少词的手上,跪倒在他的面前,泣不成声:“逸昀公子若不是为救属下,也不至于滑落雪峰……”
  封少词转过身去,一向稳如泰山的身躯震颤不绝,无声的哀恸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双双俯身跪了下去。
  良久,封少词转过身来,将碧玉指环放到沈熹微的掌心:“这是昔年封沈两家订婚之物,逸昀既死,婚约自然无效,这个你拿着吧。”
  沈熹微握着手中的碧玉扳指,泪珠纷坠似霰。
  封少词扶起柯戎,抬头看着庭外的月色,轻轻哀叹了一声。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当厉无双,慕容垂,萧无垢——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他的那个浪荡不羁的儿子——当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纷纷在墓碑上找到他们的归宿时,新一代的骄子与斗士们,正摩枪试剑,重新登上了狼烟蔽日,白骨遍野的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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