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往生涧”：追忆者

我写你评

（序）
西方之地有两界山，山中有河，名两界河，又名往生涧。往生涧极湍、极寒、极深、极宽。
往生涧，往生之涧。乃为存留世之万物往生之地。

（一）
“请问，此为何处？”丁伶扑腾一下坐在渔人身边问道。
渔人未显惊讶，只转头看了丁伶一眼。
丁伶三十上下的年龄，中等身材，身姿和颜面皆佳。只是，此时，衣衫脏破，甚显疲惫。手里抓着一只光亮的银盂。
渔人转回头来，望了望眼前被浓雾掩盖着的深谷。
“两界山上，两界河边。”渔人答道。
丁伶一皱眉，说道：“两界河！”
“又叫往生涧。”渔人静静地说道。
“往生涧。”听了渔人的话，丁伶有些兴奋，急忙放眼望去，不惑地问道，“真的是往生涧吗？不是说又深又急又寒又宽吗？”
“皆在浓雾之下。”渔人答道。

（二）
“看你脏破之衫，疲惫之身，定是长途而来？”渔人问道。
“嗯，自东方酉鸣洲而来。”丁伶答道。
“酉鸣洲距此万里。”渔人转头又看了一眼丁伶，“你一介女子，为何不辞辛苦？”
“我已失忆数年，仅记曾经幸福事成，夫爱情专，父母慈善，儿女孝良，余者皆不忆。”丁伶叹了口气说道，“故欲饮往生涧之水，寻回往生之忆，找回过去之人。”
听了丁伶的话，渔人轻轻一皱眉。
“定是那陆竹使你来的。”渔人说道。
丁伶一惊，转头盯着渔人，兴奋地说道：“嗯，陆竹大师点我迷津。”
“凡情未了，何必步出凡门。”渔人摇了摇头说道，“以师智居之，却惹得凡世纷扰，何必，何苦。”
丁伶盯着渔人，眼睛眨了两下，未得渔人之意。

（三）
“先生是谁？怎会认识陆竹大师？”
“我是渔人。”
“渔人？”
“嗯，我名为渔人，以渔为业，以渔为生。”
“打渔吗？”
“嗯。”
“可是，未见有船，未见有网，未见有竿，未见有篓。”
“我之渔业，无船，无网，无竿，亦无篓。”
“都没有，为何渔业？”
“渔人也。”

（四）
“我本名细雨，只因孤身向西，故改名丁伶。”丁伶忧伤地说道。
“此来万里，你必历尽苦难。”
丁伶用力一咬牙，眼中闪起泪花。
“此来，我先经历了千里无生的不毛地，再走过了极寒至冷的冰寒谷，又穿过了暗无天日的极夜林，再越过了无路无攀的万仞山。”
“此四处皆为拒人之地，你竟孤身历过，且皆安然而出，确属大不易。”
“此来多时我乃孤身一人，但——”丁伶显得不好意思地说道，“所过此四地时，并未孤身。”

（五）
“自酉鸣洲至不毛地，虽也有小难小苦，但皆不足挂龄。”丁伶说道。
“不毛地，千里之阔，不见人烟，不生草木，无山无水，无边无际，鸟兽不近，虫昆不入。”渔人静静地说道。
“你也知道。”丁伶一脸惊色。
但，渔人没有回她的话。
一看渔人没回她的话，丁伶怏怏地继续说道：“初入不毛地，我并未觉其阔，只觉道平路直，心想三五日定可通过。然而，未曾想，七日去，仍不着边界，且已食尽水干。人言可七日不食，不可一日无水，在食尽水干的第三天午时，我终于难忍无水之苦，在不毛地极暴的太阳下面晕了过去。”
说着丁伶停下来，凝眉盯着面前的浓雾，似乎在等待渔人搭话。
但是，渔人仍未搭话。
“转过天来，一对路过的公公婆婆救了我。”渔人不回丁伶的话，丁伶有些不是滋味，便低声继续说道，“他们身上有些食水，见我身弱可怜，便给予我许多，且在接下来走出不毛地的五日里，他们一直陪伴着我，对我照顾有加。”

（六）
说完，丁伶又停了下来。
渔人还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良久。
丁伶突然感觉甚不是心思，心想，我之难事何苦与渔人道说，一个外人不可能投以同情。既然此时已经寻到往生涧，还是尽早下涧去，饮了涧水，找回往生之忆，我再回去寻找过去之故人事。
想着，丁伶便欲站起身来。
“关于不毛地，你还有话没说完。”丁伶才动一下，渔人突然说道。
“什么话？”丁伶一惊。
“执念一意，不感万生。”渔人感叹道。
丁伶不解，皱眉盯着渔人。
“那五日，为了多给你食水，公公婆婆食水少甚，待走出不毛地后，身体皆弱，那婆婆甚至才踏出不毛地便晕死过去，而你执意西来，不顾婆婆安危，便转身离开了。可有此事？”
听完渔人的话，丁伶马上冒出汗来。
“你怎么知道的？”
“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倒说可有此事否？”
“有。”
说完，丁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也不想马上下涧去了。

（七）
“过了不毛地，又有十日上下，便到了冰寒谷。”丁伶接着往下说道。
“冰寒谷，极寒之地，十里之外，便可感谷风逼人。谷内寒风呼啸，雪山冰柱，奇寒透骨。”渔人静静地说道。
“冰寒谷你也知道。”丁伶又一脸惊色。
但，渔人没有回她的话。
“走到谷口的时候，扑面的寒风使我难以透气，浑身刺骨的难忍。”丁伶继续说道，“就在我犹豫之时，竟遇到一男子，那男子人高体健，问明我意后，竟未作犹豫便伴我进入了冰寒谷。”说着丁伶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那男子体贴入微，对我关爱有加，风急时为我挡风，极寒时拥我取暖，体弱时负我前行，不悦时哄我心宽。虽于冰寒谷行了十日之久，却只觉是转瞬之间。”
说着丁伶停下来，凝眉盯着浓雾，等待渔人搭话。
但是，渔人仍未搭话。
良久。
“还有未言之事。”渔人说道。
“嗯——”丁伶脸上泛起绯红，犹豫两下说道，“我——，相拥取䁔里，我与男子发生了男女之事。”
说完，丁伶马上转头看向渔人。但是，渔人仍旧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浓雾。
“故，走出冰寒谷后，那男子对你甚是不舍。”
“嗯，他希望我留下来。”
“但，你还是执意西来，转身离开了。”
“我——”
“那男子被冻伤的手后来怎么样了？”
“这——”

（八）
提到冰寒谷里同行男子被冻伤的手，丁伶自觉惭愧，便不敢再多作声。不过，在心中已经对渔人敬佩有加，没曾想她的事渔人皆已知晓，他既然认识陆竹大师，定也是位高人。
“极夜林，沉寂阴森，如被黑幕罩住，终年无阳无光。极夜林内之鸟兽虫昆皆通黑，无人知晓之形状，更未知其险恶。”不待丁伶讲起极夜林之事，渔人静静地说道。
听完渔人的话，丁伶未感惊讶，因为她认为渔人知道所有事。
“极夜林很大，我走了许久。”丁伶说道，“不过，极夜林里难辨昼夜，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林子里通黑一体，难辨东西，难辨物生，常有不明之物撞于身体，也有獠牙利爪之物啃食身体。不过，虽有伤痕累累，却并未伤及我命。”
“极夜林最难耐的是孤独。”渔人说道。
“真正的孤独可以杀人。”丁伶回道，“确实有那一刻，我心无着落，厌倦极了，不生之念极甚。”
“然而，也在那一刻，忽有两小手抓住我的双手。”丁伶脸上泛一丝甜蜜说道，“那两只小手很软，很暖，也很紧。接着，两个娃娃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陪你一起走吧。’这两只温软的小手和两声动听的声音，瞬间让我重燃了生的念头，瞬间精神倍增。极夜林里虽仍通黑一体，虽仍险恶四伏，我却脚步坚实向前走去。”
“那两个娃生得何种面形？”渔人问道。
“极夜林所耗时日甚久，故，走出极夜林，我急甩开娃娃们的手，急不可待地向西而来，并未见得娃娃们的面形。”丁伶甚是惭愧地说道。

（九）
“万仞山，高耸达天，坚不可摧。云不过，雨不越，崖如立，壁似镜，林如毛，叶似针。无路可行，无岩可攀。”渔人静静地说道。
听完渔人的话，丁伶将银盂置于地上，展开双手，双手上满是伤痕，还有许多未愈的伤口结着痂。
“过了万仞山，就到两界山了。”丁伶咬紧牙关说道，“因此，不管有路无路，不管可攀不攀，我都要翻过万仞山。”
渔人轻轻皱一下眉，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十）
“经历了不毛地的无粮无食、冰寒谷的无情无暖、极夜林的无阳无光、万仞山的无路无攀，你确实也可以经受得住往生涧的极湍、极寒、极深、极宽了。不过……”渔人顿了一下。
丁伶急忙转头，看向渔人。渔人目光深邃地盯着面前的浓雾。
“不过，我还是要劝你莫要入涧。”渔人接着说道。
“不，我定要入涧，往生之念缠绕难去，心绪难平。”丁伶坚定地说道。
“孤行一意而目光短，执迷不悟而无远识。”渔人叹口气说道，“往生之忆可得，往生之故难取。”
“渔人大师所言何意？”丁伶眨眨眼问道。
“陆竹误人也。”
说完，渔人便不再说话。

（十一）
向下走去，穿过厚重地浓雾，便看到了往生涧。
往生涧河岸陡如崖立，宽有百丈，岸边皆覆盖光滑如镜的寒冰。往生涧之水湍急不止，寒气逼人。
丁伶顺冰面滑至涧边。
涧边寒气刺骨，若无冰寒谷之经历，丁伶定会冻僵。
看着涧水，丁伶甚是兴奋，心中升腾起对往生幸福事成、夫爱情专、父母慈善、儿女孝良的向往。
她迫不及待地盛起一盂涧水，一饮而进。
涧水之刺寒使丁伶五脏六腑痉挛尤甚、气息难吐，丁伶晕了过去。

（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
丁伶使劲打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
岸边的冰镜映出浑身染着白霜的自己。
丁伶望着冰镜中的自己，脑中突然闪现起不毛地、冰寒谷、极夜森和万仞山的经历，那对助她食水的公公婆婆、那个拥她入怀的男子、那对牵她双手的娃娃和自己不辞万苦攀登万仞山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脑中。
丁伶惊悟。
丁伶要离开往生涧。
可是，岸边的冰面如镜，一丈一寸也无法攀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