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三分三 于 2022-5-21 20:18 编辑
黄昏前夕,层云堆积,风雨欲来,路人无不行色匆匆。许来提着两袋黄纸元宝、锡箔穿街过巷,一路紧赶慢赶,赶到幸福村四队。 前些年,幸福村有一半土地被划分在复垦范围内,分批拆迁,四队东侧六成住户很幸运地晋升拆迁户,欢欢喜喜拿了钱去安置点建起了新房。原来的宅基地一律推平,稀稀疏疏种了些梨树,算是集体资产。西侧老埭上十来户人家眼巴巴地等第二批拆迁,却等来了政策叫停。剩余的十几幢半新不旧的房子矗立在农田与果林中,似乎遗世独立。 许家就在西埭上,门前搭着芦蓬,丧乐从大喇叭里放出来,震得人耳膜发疼。空气浑浊而凝重,与人的心情一样。此时离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吊唁的亲朋好友大多没到,许父许母一身重孝,在芦蓬入口处跪灵迎宾。许来的身影一出现在院门口,两人都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摇摇头,表示自己没通知任何人给他报丧。“他来干什么!”许母不满地嘟囔一句,腾地站了起来,许父一把拉住她:“别找事,闹出事不好看!”村子里丧事隆重不隆重另说,要是闹事了遭人笑话,他可脱不了不孝的帽子。许母不甘心地重新跪坐下来,紧抿着嘴角,死死攥着哭丧棒。乍见前养父母,许来有点恍惚,多年不见,两人苍老益甚,差点认不出来。许父许母沉默着叩拜迎宾,许来赶忙抛下手提之物,跪下来回拜,然后扶起两人,低声道:“节哀顺变!”许母顺势站了起来,摔开他的手冷冷道:“谁给你报的信?”许来脸色一白,道:“我要送奶奶一程!”没有人给他报丧,他每月去一回养老院,偷偷看望许奶奶,今儿去没找到人,慌慌张张去找院长,院长说许奶奶三天前病逝了。许来仔细算了下日子,明天宜出殡,今天必是追悼会,便赶来了。他并不多做解释,提起丢在地上的黄纸、锡箔进了灵堂,许奶奶灵前遗照选的是五六十岁的相片,正是许来最熟悉的模样,微胖的圆脸,神色柔和、慈祥,与纸棺内面色蜡黄瘦得脱相的形容几乎对不上。明明上个月去看奶奶时,她还没这么瘦。许来鼻子一酸,眼泪糊了一脸。他胡乱抹了抹眼睛,端端正正磕完头,便跪到后堂烧纸钱。许奶奶在世时常说,纸钱不叠成元宝不值钱。许来默默地等着两袋金银元宝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才起身往外走。许父许母还在原处跪灵,许来去告别,许母扭过脸不理他,许父叹了口气,道:“明天四点起棺出行,你就不要来了。”许来点点头,转身离开。这是许来最后一次来许家了,曾经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熟悉又陌生。
事实上,许来与许家断绝往来已经五年了。原因很简单,当时幸福村四队正在推进复垦大业,许来周末老提着水果来看望许奶奶。许母说:“你来这么勤快干什么?分拆迁款吗?”许母禁止许来上门的那次,恰好是东埭村民正式签拆迁协议的那一天,欢天喜地的村民们来去奔走,路过刚吃了闭门羹的许来身边还顺便握手拍肩搂脖子,告知一下喜讯,许来只好不停道着恭喜,每个人都乐呵呵回他:“同喜同喜。”
许来这一生有3对父母,第一对父母是亲生父母,生父姓梁,生母姓张,二人年轻时未婚生子,穷得卖起了儿子。第二对父母是许家养父母,许父许母结婚多年不孕,听人家说抱养一个孩子能带子,考虑再三买下了梁、张二人的儿子,取名许来,养了六年后生下了亲儿子许心。第三对父母是孙家养父母,许来八岁时被许家送给了街镇上的孙家,孙家是失独家庭,许来呆了五年,孙家父母相继过世。许来十四岁离开孙家,因为孙家亲戚上门要债,将房子占了。孙家孩子车祸昏迷,在医院躺了三年,把原本小康的家庭掏了个底儿掉,最终器官衰竭走了,孙家父母直到去世也没还清债务。十四岁的许来无家可归,每天靠捡废品换钱,大冬天里睡在桥洞下瑟瑟发抖。有一天,上街赶集的许奶奶听到了闲言碎语,买了把菜刀便去了孙家。老奶奶用菜刀砍断孙家大门上的链条锁,又跑去占房的孙家亲友门上,挥舞着菜刀与他们谈判。最后孙家亲友同意将房子借给许来住,住到十八岁必须滚蛋。许奶奶这才收起菜刀回了家。许来这才摆脱了露宿街头的命运。许来十六岁就离开了孙家宅子,他考上高中,直接住校了,寒暑假就出去打工赚钱,勉强能活下去。许奶奶老偷着给他交学费,还隔三差五给他送吃的。她掏的都是自己的私房钱,多年攒下的积蓄,未来的养老金,可能已所剩无几。许来怕许母不给她好脸色看。
说起许母这人,许来心情复杂。许母有点小气,脾气也不好。但六岁之前,许母是一名合格的养母,许来是她取的名,说是儿子来了的意思。她真心实意配合许奶奶养孩子,抱着睡陪着玩,三代同堂,一家和睦。亲儿子许心出生后,许母渐渐就变了,她把许星当眼珠子一样宠,衣食住行无不亲力亲为。相应地,她一看见许来就觉得膈应,刚开始只是刻意忽略养子,直接把他丢给许奶奶不闻不问,后来便支使养子干活,一不如意就拿藤条抽,抽得他背上全是一条条血印子。一次两次三次,前一次血印来不及消退,又抽出新血印。许来咬着牙忍受,不小心碰到伤处就忍不住倒抽凉气。许奶奶发现了,发怒:“孩子这么小,能做错什么事,你怎么就这么下死手打他!”许母不甘示弱朝她吼:“老不死的,你脑子进水了,他抢心心的玩具不该打死吗?你还认不认得谁是你亲孙子?以后让心心不给你养老!”许奶奶狐疑地看看许来,许来眼里的泪要掉不掉,他掏出兜里瘸腿断胳膊的小变形金刚:“奶奶给我买的!”确实是许奶奶买的玩具,两个变形金刚,完好无损的给了许心,瘸腿的给了许来,许来从来不计较,给什么都开开心心地玩。现在变形金刚不仅瘸腿还断胳膊,必是许心那个小破坏王干的好事,许母却不分青红皂白往死里打许来。许奶奶心里一酸,搂住许来老泪纵横:“可怜的孩子!”许来见奶奶哭,也跟着大声哭。许奶奶拦着不让许母打养子,许母就变着法子折腾,天热端开水,天冷漂衣服,坑深让跳过去,楼高让滚下来。许来八岁那年,雪天掉河里差点没了命。许奶奶终于哭了,抱着许来道:“来来,奶奶给你找个好人家,来来要长命百岁。”许母看见许来就烦,恨不得他瞬间消失,冷笑着看着许奶奶到处张罗,送许来去了孙家。其实,许来毕业后,与许家关系缓和了一阵。他开始工作赚钱了,经常来看望许奶奶,少不了带着礼品上门。许母虽不待见他,但亲儿子许心比较待见许来拎过来的礼品。许来给许奶奶买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他的工资除了生活必要开支几乎全部用在许奶奶身上。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不急着成家,上学时要勤工俭学,连玩游戏的兴趣都没时间培养,花销甚少。二十五岁那年,许来出差回来,得知一个噩耗:许心死了。他回来得晚,许心的丧事已经办完了。许心去年高考,在武汉上大学。为此,许母还在许来上门看望许奶奶时显摆:“我们心心就是聪明,考上了一本。”许来天资不算聪颖,生活又艰辛,加倍刻苦也只勉强挂上了二本线。许母的一切所为,许来都不大理会,他老早在心里决定了:因为许奶奶,我原谅你们的一切。许来怕许奶奶伤心过度,特意请了假来陪她。许心突然离世,对许家人打击不是一般的大。许奶奶身子佝偻了不少,许来叫一声“奶奶”,许奶奶抱着他哭得好不伤心,一边哭一边喊:“心心,心心!”许母听见哭叫“心心”急忙跑下楼,看见许来脸色一变:“心心走了,你得意了是不是?”许来回答:“我只是来看奶奶!”许母冷笑:“亲孙子死了,要假孙子干什么?当年还是我抱回来的娃呢,谁看见白眼狼给我买过一样东西?老东西,你养老还得指望我们呢!”许来离开的时候,听到了几个村民的闲话:“谁让她把许来送人!抱养一个孩子就是为了带子,带子带子,带来儿子的人都走了,亲的还留得住吗?活该!”又据说许心是因为在校逃课去网吧打游戏,三天三夜没合眼,出来后没注意掉河里淹死了。许父许母去武汉闹了半个月,并没拿到什么补偿金,只得了些人道主义补助丧葬费。许心离世后,许母言行越发尖刻,许父也从木讷变得阴沉起来,许家除了许奶奶几乎被全队列在交际黑名单上。老实说,与许家彻底断绝往来的那一刻,许来心里莫名轻松了一大截。
许奶奶进养老院的时间在许来与许家断绝关系之后一年。亲孙子阴阳两隔,许来又上不了许家门,许奶奶思念过度就病倒了,卧床不起。许父工作忙碌,长年加班无休,根本没时间照顾亲娘,许母压根不会接照料婆母的活,翻着眼皮冷冷道:“老东西真烦人,送去养老院好了,让她假孙子出钱!”许来其实想把许奶奶接去自家照料,然而许父狠狠朝他吐了口唾沫:“你要让村里人说我不孝吗?”许奶奶也虚弱地反对:“来来,我是许家人!”于是,许来出钱,让许奶奶住进了养老院。许母眼见一切办理妥当,立刻翻脸:“好了,我们断绝关系了,以后请你别来了!”许来沉默片刻,转身就走:看在奶奶的份上,我不计较。
许奶奶在养老院呆了四年,许来供养了四年。送许奶奶最后一程,大概是他最后的执念了。凌晨三点多,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像极了老天的哭泣。许来没去许家,直接赶到了殡仪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许奶奶的灵车呼啸而至。许家孝子孝媳在前,许家没有孙子,三请四请找了位不知表了多少里的孙辈充人头扛招魂幡。许来躲在角落里,一直目送许奶奶遗体被送入火化室,才磕了头离去。
许来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人事部门一名HR找上门来,将一份处罚单拍他桌上:“昨天你请假没批准就跑了算旷工,今天迟到超过一小时,扣三倍工资。”这名HR姓梁,离异六个月,曾经追求过许来,许来木头疙瘩非常坚定地回绝:不找姓梁的。许是被下了面子,梁HR在工作上处处找许来茬,处罚单不过是小儿科。昨天明明跟领导请了假,虽然领导将三天假改成了一天。许来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瞅瞅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迅速处理完,再将工作一一归档,列了个清单,连同一封辞职信,打包发给了大领导。
交了辞呈,许来回到住处收拾行李,准备远游。许奶奶在世时反复跟他说:“来来,你要好好过下去,要长命百岁!”他已经三十多岁,孑然一身。这个地方锁死了他所有的幸与不幸,许奶奶的去世打破了无形的锁。如果生命献祭才能解封凝固的时间,他要长命百岁只能远离此地。[size=10.6667p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