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时间
一、
白任远,男,37岁。目前供职于北京百事可乐饮料有限公司的销售部,岗位OTCR。虽然也算是个正编,有着不错的福利待遇,但销售行业,在持续了三年的疫情影响下,他的收入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如果说去年月薪加绩效还能拿到一万五,那么今年的月收入至少缩水了三分之一。如今家里供着的一套七十二平的商品房,月供就要一万多。虽然是三梯九户的筒子楼,但至少达到了落户标准。这也是白任远家为女儿将来读小学购买的……算不上学区房吧……只能说周边的学校比较多,选择余地多一些。
妻子陆离作为本地人,在一家国资超市上班,收入稳定且微薄,仅仅够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就连女儿白婧桐上幼儿园的学费,也是问岳父岳母拿的。
“你们家那口子成天搞些啥呢,一年还存不下两万块钱?”岳父说这话当然是在心疼女儿。
“哎,瞧您这话说的,每月一万多房贷呢,现在不断供就很了不起了,”当初这桩婚事岳母是点了头的,见老爷子嘴上还不饶人,忙打圆场,“老头你这张嘴啊,出了钱还落不下人情。”
陆离没说啥,但心里不痛快是真的。带女儿回到家,见白任远还没下班。想到自己那口子从来就没在晚上九点前沾过家,心里便有些崩不住了。
于是父亲那句“一年还存不下两万块钱?”便如毛经咒一般,不停在耳边萦绕。她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鸽笼大小的房子里了。
“妈妈,你怎么哭了?”女儿稚嫩的小手紧紧拉着陆离的衣角,她仿佛预知到,将有不好的事发生。
白任远其实早就到了楼下,但找停车位就用了一个小时。在北京生活了七年,他越发想念自己那个十八线小县城的老家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哎,自己选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啊,”在车内又墨迹了半个多钟头,白任远终于鼓足了上楼的勇气。
走出电梯,打开房门。
“爸爸,你回来啦,”女儿正啃着一片土司面包。再看饭桌,上面连一个空盘子都没摆。
“你怎么吃这啊?妈妈呢?”白任远环顾四周,饭厅就是客厅,客厅连着卧室和阳台,一眼望见陆离正在收拾行李,白任远不禁有些纳闷,“陆离?”
“我带桐桐回娘家住几天,你自己过吧,”陆离头也不回,那只拉杆箱似乎就是等着他白任远回家那一刻才拉拢拉链的。陆离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白婧桐,就准备出门。
白任远有些莫名其妙:“我的公主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陆离不搭话,把房屋的钥匙拍在餐桌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此时全家只有她一个人是任性的,也只有她一个人是愤怒的,但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外面天黑了,”白任远知道今天陆离去了一趟老丈人家里,为的是女儿幼儿园学费的事,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么个局面,“我还没吃饭,我的意思是,我去给咱俩做点什么吃的?”
平常都是陆离做好饭等他回来,可今天,可今天的事他还没说呢,公司新的绩效考核方案下来了,他下个月的收入恐怕还要下跌两千块。
“白任远,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上天能让我遇到你,”陆离的语气无比平静,却又似触到了什么敏感的神经,肩膀不住颤抖起来,“我就是,不想这样下去了,”她哽咽了半晌,最终还是强忍着没有留下眼泪,“我们离婚吧。”
二、
白任远一个人看着这个满满当当的房子。
他笑了。
房子是陆离一手安排装修的。客厅电视与沙发的距离只有一米半。电视机旁挨着的是不是书柜、酒柜,而是一个冰箱。餐桌和衣柜是宜家买的,为了省下宜家上门安装那几百块钱,他白任远花了好几个周末去拼装。电视机柜和挨着沙发的书柜,是网上淘来的仿宜家款,更便宜,拼装难度也更大。阳台的窗帘杆是免钻孔的拉伸式,这样可以省下两百块钱的打孔费,只不过他踩着梯子安装窗帘的时候,好几次被没箍紧的杆子砸到头。客厅中央铺着一块塑料地毯,上面摆满了女儿的玩具。
这都装的什么啊?
房子,确实小了点,但自己已经尽力了啊。
白任远一个人看着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呢?他曾经也是风光过的。在央视最强大脑拿过冠军,清华大学的保送生,地方上的高考状元,即便在天才汇聚的高等学府,自己也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拿过北京作协组织的现场作文第一名,拿过国际奥数竞赛的第一名,毕业后几次公务员考试都是笔试成绩第一,但他没有选择上岸而是与人合资创业,当了几年老板。
突然,白任远僵在了。他仰视着客厅墙上的挂钟,秒针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白任远大脑飞转,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陆离是他大学的同学,两人相遇在图书馆。
“你看书的样子好奇怪,就像是在打坐,”是陆离先跟他搭讪。
“我思考问题的时候,就连时间都会凝固,”白任远淡淡地说,他并不是在装酷,这是一个事实。白任远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能让时间凝固。
这是白任远在自己十二岁时发现的,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让时间停止运转。与时间一起停摆的,还有这个时刻下的人和物。
最初,这个发现令白任远异常兴奋,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会随周围的事物一起停止运转。别人停下来的时候,他白任远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
于是,他挑衅了校霸,那个总是欺负低年级同学的混混。
“今天我就要为民除害!”白任远嚣张地停止了时间。
可正当他准备暴揍对方时,校霸突然动了起来,一拳将他撂倒在地。
一定是哪里不对?
可还没等白任远找到原因,他已经被校霸按在地上揍得躬成了一只虾。
原来时间停止时,他白任远只要一动,凝固的时间就恢复正常了。
这又是什么弱爆的特异功能?
但很快,白任远发现将这个特异功能在考试的时候,还是特别有用的。尤其是他这种成绩马马虎虎,但并不拔尖的学生,他可以把时间暂停下来,在脑海中反复阅卷。别人四十五分钟的答卷时间,对他来说则是无限时间。数学考试,他可以在一道几何题上花几个小时思考,而现实中只过了一秒。语文考试,别人可能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去完成作文题,而他可以打几个小时的腹稿。英语考试,听力简直就是送分题,广播播一句白任远记一句。别的同学考完对听力答案时,他能直接把听力题背出来供同学核对。
考试成绩越来越好,学习动力越来越足。白任远一下子从默默无闻的班上中等排名,到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县第一,全省第一。
但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之后。白任远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意义。
再也没有什么第一名需要他去争取,再也没有什么目标值得他使用时间暂停去追求。
工作不是应试,生活也不是应试,再没有揭晓成绩时的那种成就感,他失去了动力。
三、
如果没有城市里璀璨夺目的灯光,这一夜的天空应该是星月交辉。
白任远坐在一家饺子馆里,面前的盘子早已经空了。此刻,他看着自己手机屏上女儿的照片,不知道何去何从。
陆离出走,第三天了。
“白任远?”这时,一个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梅嘉卉!”虽然对方一脸的HD妆,但白任远还是认出了这位大学同学,“你来这里,吃饺子?”
来饺子馆可不是为了吃饺子嘛。但他听说梅嘉卉毕业后进了央视,平时大家各忙各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
“别提了,才下班,一会还得回台里,”梅嘉卉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老板,二两芹菜猪肉一两酸菜。”
“几年不见,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白任远也不知道说啥,随口客套了几句。
梅嘉卉礼节性地一笑:“哪能你跟你比啊,听说你现在是外企管理层了。”
白任远尴尬地摇了摇头,她对自己倒了解得挺细,直接跳过了创业失败那一段:“打工罢了,我是放弃了理想的人。”
梅嘉卉继续寒暄:“一样,都是打工的,理想早已成灰,只为生活。”
他俩在大学里都是学生会的成员,一起办过校刊,白任远主编,梅嘉卉负责在社会上拉赞助,因为经常在一起讨论有关校刊的事,两人在学院内还传出过绯闻。大家的理想是,毕业后创办自己的刊物。这也正是白任远创业的初衷,只不过,毕业后梅嘉卉并没有加入进来。
或许是央视的钢饭碗更香一些,或许是因为梅嘉卉不喜欢陆离。
几句话的功夫,一盘饺子端了上来。
白任原见对方开始埋头吃饺子,便打算告辞离去,可还没等他开口道别,梅嘉卉抬起头说:“我正在筹备一档节目,你要不要来帮我?”
白任远愣了一下,他开始怀疑这次偶遇,是不是真有那么巧。
“我工作比较忙。”
他甚至没有问节目的内容。
“没别的意思,”梅嘉卉三两下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取了一片化妆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嘴角,“节目的名字暂定为《最强记忆力》,摄制组会找一些记忆力特别强的人,你是我见过的记忆力最好的人,我想发展你去挑战一下,最终的获胜者有百万元奖励哦。”
百万元奖励!
这对白任远来说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以他目前的收入,工作十年才能挣到,更别提在巨大的月供压力面前,存下这笔钱几乎没有可能。
“还是算了吧,我都快四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白任远拒绝得很彻底。他朝梅嘉卉摆了摆手,独自离开了饺子馆。
排列在街道两旁的路灯,默默将白任远的影子掰成了三份,最后面的灯影追逐着前面那个,可又总在重合的那一刻,退回原点。
“你如果能拿到《最强大脑》的冠军,我就嫁给你!”
这是陆离说的。后来,她兑现了承诺。
白任远不想再重复这种类型的比赛了。他觉得自己是作弊得来的冠军,他不想做这些无谓的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和女儿。
鼓起勇气,白任远又一次拨通了手机最近通话中的“陆离(17)”。彩铃声是毛不易的《消愁》,歌词多少有些映射心境,正当白任远听不下去想要挂机的时候。
“爸爸!”女儿白婧桐接过了电话,“你下班啦?”
白任远又惊又喜,一听到女儿的燕语莺声,他紧锁的眉头一下子便舒展开了:“你怎么还没睡,你和妈妈在哪里啊?要不要爸爸来接你们回家?”
“不要,我和妈妈不回家。”
“你不要肥猫猫了吗?”白任远想到了女儿经常玩的布偶猫,借此询问。
“爸爸,”白婧桐说一句停一句,白任远隐约听见电话背景音里,有人在教女儿说话,“桐桐想报绘画班和舞蹈班。学费要一万五。”
女儿从来都没有自称桐桐的习惯,她才三岁,每次称呼自己都是“她如何如何”。
电话被挂断了。
白任远心中叹息,莫说这一万五兴趣班费他拿不出来,女儿下个月六千元的保险费和私家车三千元的车辆险,这近万的开支,还没着落呢。
回家的异常遥远,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白任远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到家的,他只依稀记得,小区楼下的那几座商业栋,除了零星点缀的便利店还在营业,其他诸如宠物店、健身会所、母婴用品店、烘培店统统都关着门,有好一些店铺招牌都已破烂,可门口却挂着“旺铺招租”的贴示。这就是被疫情肆虐了三年的城市街头。
白任远拨通了老家的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睡意:“阿远?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妈,想你们了,就打个电话,没想到已经这个点了……”
“陆离和桐桐都还好吧?”
“挺好的,您身体怎样?”
“好着呢,前段时间刚做了体检,就是疫情反反复复,我和你爸都不能上北京来帮你们。”母亲说着说着就来了精神,可还没聊上两句便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问,“阿远,你没事吧?你平时不在这个点打电话。”
白任远微微张开的嘴唇又闭上了,片刻之后他答道:“我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们了。”
电话那头也是沉默了半晌:“没事就好,要是没钱了就跟家里说,现在疫情不断,各行各业都难,你爸养老金卡里,还存着几万块呢,你叔家的儿子,在上海,都已经几个月没上班了,还不是靠着家里支援……”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白任远的眼睛却已经模糊了。他多么想说:自己没钱了,房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桐桐的学费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但他说不出口。留在北京是他自己选的路,再苦再难都要坚持走下去的路。
“……还有啊,你一个人在外地,千万不要跟陆离吵架知道吗,你是男人了,凡事多让着她点,家和万事兴。”
“知道了妈,那我先挂了,你早点睡。”
白任远无力地放下了手机。没有开灯的房间寂静黯淡,此刻,他的心也沉溺在一片漆黑之中。
唯有手机里传来的彩铃轻声唱着:
“三巡酒过你在角落”
“固执地唱着苦涩的歌”
“听它在喧嚣里被淹没”
“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
“一杯敬朝阳 一杯敬月光”
“唤醒我的向往 温柔了寒窗”
“于是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
“不怕心头有雨 眼底有霜”
“一杯敬故乡 一杯敬远方”
……
(to 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