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胤灵帝赤乌六年,苏晋安凭着一把刀从默默无名的长门僧成为晋北一个武官,追随原映雪,开始他的征途。 胤匡武帝圣王元年,辰月教主古伦俄入主天启,葵花时代开启。苏晋安带着一匹马,一个女人踏入帝都,开始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光。 胤清帝圣王十四年,诸侯三国联军进入天启城,声势浩荡,无人可挡。天罗在城内各处点燃熊熊大火,繁华的天启成为一片火海,并向辰月核心势力发起最后进攻。在辰月统治下的顺民此时却变成凶暴之徒,他们冲进曾经遥不可及的天虚,一把火烧毁了辰月的象征,乱世给了他们疯狂的力量,足以毁灭整个天启。 烈火将天启的夜变成白昼,苏晋安骑着马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这一切。那双眼睛依然寒冷,眼中不再是冷静自制,而是深深的绝望。他绝望的不是辰月的失势,天启的陷落,他绝望的是他的野心,欲望,他舍弃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获得的前途将要在这一夜灰飞烟灭。愤怒、不甘、无奈在这一刻统统化为眼中的绝望,绝望又让他变得极度平静。他轻轻闭上眼,以往的一切,慢慢浮现...... 第一梦 南淮,平安巷。 月上中天,夜色渐浓,苏晋安像一只蝙蝠藏在夜色中,静静等待主人归来,他是客人但带来的不是问候,而是让人胆寒的利刃。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作为一个刺客。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苏晋安闭目凝神听着,猎物来了,他握紧刀柄,回想上面传达的任务“平安巷金氏,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娘,你看这是爹爹买给我的糖龙。”稚气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喜悦。 “好看,真威风。下次可不能在夜市玩这么晚了,你看现在这个时候,哪家孩子还不睡?”一个女声柔柔响起,虽然在责怪仍然带着宠爱。 “今天是孩子的生辰,一年一次,他开心就好。”在马车上驾车的男子开口说道,他应该就是这家的男主人。 一家人说说笑笑,加快回家的步伐,却不知等待他们的却是无间地狱。 马车在门前停下,男子停稳马,先下车,妻子掀开布帘,将手拿糖龙的孩子抱给丈夫。男子接过手拿糖龙的小男孩,顺势举着他转了一圈,小男孩被逗得咯咯直笑。男孩的手腕带了一个银镯子上面缀了串小铃铛,转起来,叮铃叮铃,清脆悦耳,在空旷的街巷久久回荡。 “正是现在。”苏晋安如同黑夜中的鬼影,对着男子的颈部挥去,刀起头落,喷出的鲜血溅了男孩一脸,那颗头颅上还带着刚刚的笑脸,在地上滚了两圈,没入黑暗,剩下的身子颓然倒下,男孩也跟着摔倒在地,却不哭不闹,他盯着那倒下的残肢还没有搞清楚父亲到底怎么了。 短暂的死寂。 “啊” 女人的尖叫划破长空,她扑向血泊中的孩子,可是却在触到他的一瞬间倒下,喉咙涌出鲜血。 苏晋安提着屠刀,还剩最后一个目标,他逼近男孩,挥刀,却正对上男孩的眼睛,迷惘、恐惧、不知所措...... 挥刀的手一偏仍然划破 男孩的脖颈,孩子慢慢倒下,三人的血汇流在一起,成河。苏晋安,收刀,转身。 “叮铃铃,叮铃铃”微弱的声音在暗夜响起。他猛一停下,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慢慢转过头。 孩子还有意识,那双明澈的眼睛微微睁着,在寻找自己的母亲。他伸出小手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母亲,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仍然不放弃,小手一点一点在空中挣扎,手腕上的铃铛发出微弱的声音,“叮铃叮铃叮铃”。 苏晋安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他握紧刀柄却无法再砍下一刀。只得放出一枚飞镖正中男孩的眉心,终于黑夜恢复了死寂。 收刀入鞘,转身离去,会有人来收拾鲜血横流的修罗场。 第二日深夜,依然皓月当空,月光从小屋破败的屋顶露出,照亮小屋一角。苏晋安靠坐在墙角,左手边是一地的空瓶,屋中弥漫着着酒气,右手紧握刀柄,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安心。从小的漂泊,刺客的残酷训练本已让他变成了冷漠的杀人机器,但是鼻中的血腥味依然不散,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盛,是那个孩子的临死前的眼神吗,不,他想只是第一次杀人的紧张感罢了。 酒精的作用让他昏昏欲睡,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沉入梦境。 “叮铃叮铃叮铃” 本来安静的深夜响起诡异的铃声,微弱接连不断。 他猛得睁开眼,瞬间拔出刀,脊背绷直,侧耳凝听。刺客的听觉很敏锐,他绝不会听错。 可是除了远处的狗吠,什么都没有。铃声,铃声,苏晋安的心猛得悬起,后背渗出冷汗,那清脆微弱的铃声,孩子手腕上的银镯! 夜寂静让人不安,他从不相信世界有什么鬼怪,那么是什么,是怨气吗?还是他心中渐长的愧疚与不安? 外面阵阵秋风呜咽,像哭声。 他像一只受惊的兽,时刻保持警觉。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每一日,只要他闭上眼都会听到那诡异微弱的铃声,”叮铃叮铃叮铃“不停萦绕耳边,煎熬像蚂蚁一点点啃噬他的心。第五日,太阳依旧升起,南淮城熙熙攘攘一如往常。一束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撒入,屋内一个人握着刀颓唐得坐在墙角,眼睛中布满血丝,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刀痕,还在渗着血,他只能靠这种方式保持清醒,他想他要疯了。 其他的刺客是如何做到,可以毫不犹豫挥下刀,可以在第二日依然谈笑如常,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这种生活! 他一直是个异类,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怎么做。他拿起身边的酒瓶,狠狠向墙上摔去,“砰”,四分五裂,碎片崩落,就像此刻他的人生。 久久看着那满地的碎片,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六日,苏晋安带着一把刀离开了南淮,向北而去。他要彻底脱去身上的夜行衣,看到过最残忍的修罗场,坠入过最黑暗的噩梦中,双手沾上最浓稠的鲜血却只能隐身于黑暗,消逝于黑暗,最后被所有人遗忘。他的野心、欲望、不甘,残存的怜悯之心都不容许他成为别人的傀儡。 既然已经身坠恶之沼那就让这个沼泽开出一朵恶之花,他要让自己得到的配得上自己受到的痛苦。一柄刀,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 第二梦 还只是十一月初,八松便被皑皑白雪覆盖,雪绵密的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八松的人们对这样的雪早已习以为常,每年的这个时候八松人已经屯好了一个冬季的食物与木炭,除了酒馆和妓馆,几乎没有商铺再开门。八松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着地瓜和板栗,用慵懒度过整个冬天。 夜深了,苏晋安躺在床上侧耳听着雪落的声音,怀中人已经睡熟,间或发出一两声梦呓。苏晋安低下头看着她的面庞,白皙莹润的皮肤像八松刚落的雪,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墨黑的头发散在脑后带着淡淡得香,熟睡中的天女葵像是一个孩子,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想起那日第一次来到八松,也是下着绵绵的雪,她为自己抚琴,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清亮的琴声,一点点温暖他的心。还想起他为自己前途搏命的那一日,身负重伤躺在她的怀中,她被吓到了,像个孩子不住得哭,他竟还有力气轻声对她说:“别怕,我不会死。”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已经是八松的一名小武官,拿着微薄的俸禄,生活在这偏远之地。可是他很快乐,因为他有了一个家,一个妻子,两个人在严寒的冬日盖着一床棉被,相互取暖,已经很好。 自从他踏出南淮,就再也没有听到深夜的铃声,他渐渐从梦魇中走出,现在这样很好,他所做的一切都会有回报。可是却还不够,一个小小的武官不是他苏晋安的终点,他会给她更好的生活,锦衣玉食,一生荣华。今日辰月教长原映雪许诺,只要他去天启会给他在缇卫安排一个职位,不是很高的职位却足以让他开启第一步。 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去天启,两个人,一匹马,去找他想要的生活。 第三梦 天启,初冬,酥合斋。 寒始节,帝都禁止所有的市场活动,所有的商铺歇业一天。上至公亲贵族,下至贫民百姓都要禁食荤腥,黄昏后不准出门,迎接冬天的到来。 缇卫七卫卫长苏晋安带着缇卫在皇城附近巡逻完毕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今日酥合斋不开门迎客,想必天女葵应该有空闲。于是信步向酥合斋走去。 酥和斋的北面有个侧门,进去之后绕过一座假山,便是天女葵的屋子。苏晋安刚走到假山前,便听到一阵嬉笑的声音。 “你输了,输了,不能耍赖。” “行行行,小鬼头玩个花牌还那么认真,我愿赌服输。” 其中一个声音是天女葵,另一个声音怕是身边的侍童,他笑了笑,还是爱玩。没有顾虑的绕过假山,推开那扇木门,一股熟悉的香味幽幽飘来,看到屋中的景象,却停住了。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矮几,旁边笼着一个炭火盆,桌子上是一副骰子,天女葵穿着一身绣着紫色桔梗的白色长袍,头发高高盘起,赤着脚,胳膊撑在几案上。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施一点粉黛,她身体向前倾着,向着对面的少年,将光洁的额头露出,闭着眼睛,满脸快乐。 對面的少年穿着白色的粗布衣服,眼睛亮晶晶充满神采,正要用手去弹天女葵的额头。苏晋安眼中慢慢没了温度,脸色冷下来。 易小冉先看到了苏晋安,有些讶异,手停在空中,天女葵却并没有察觉笑着说:“快点,快点,弹完了再来一局,我保准赢你。” “苏大人”小冉站起身,喊了一声。 天女葵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慵懒得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门口面容冰冷的苏晋安,她知道他不高兴了。她一点也不慌张,慢慢站起,白皙如玉的脚踩在地板上,长袍垂在脚边,一朵朵紫色的桔梗花开得妩媚绚烂。 “苏大人,今日酥合斋不迎客,您不知道吗?”她站在苏晋安面前,言语温柔,眼波流转,与刚刚的天真快乐判若两人。 苏晋安眼神冰冷看着眼前的女人,曾经只属于他的女人。他记得在八松她犯了错会像一只猫缠着自己,将光洁的额头对着他撒娇得说:“我错了,你弹我的额头吧。”曾经她也会对着自己那样笑,发自内心的笑,可是现在这笑容已经不属于他了。 刚到天启时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可是短短三个月他就明白无论你怎么努力,有些鸿沟始终无法跨越。天启是世家的天启,在这里没有任何背景的他就像一条狗,任何的世家弟子都可以踢他两脚,他还要笑脸相迎。他所拥有的一切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野心、一匹马、一个曾经是艺妓的美丽妻子。 于是在一个被那些百无一用的世家子弟辱骂嘲笑的夜晚,他极力克制住拔刀将他们喉咙划破的冲动,却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那一晚他对天女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双美丽的眼睛就那样定定得看着她,从惊讶到绝望再到深深的怨恨,苏晋安对着那双眸子就快要坚持不住,就快要将她一把搂入怀中,就快要甘于天命的时候,耳边想起了天女葵毫无感情的声音:“好。” 三日后,他的妻子天女葵被送进天启最大的妓馆—酥合斋,贵族高官留恋的地方,成为他的眼线。靠着天女葵在妓馆提供的消息和自己的身手,他接连捕获天罗刺客,一时名声大噪,随后平步青云,成为缇卫七卫长,别人都认为他是用命换来了今天的地位,可是谁知道他是用一个女人换来了这一切。 “苏大人,今日天启所有的商铺都休息。”冰冷的气氛让易小冉坐不住了,他讨厌苏晋安那冷得像冰的眸子,更讨厌他这样盯着天女葵看,好像随时要把她吃了。他起身挡在天女葵的面前,发出了逐客令。小冉知道苏晋安不高兴,可是还是去碰了这颗钉子,就算面对的是手握重权的缇卫卫长,他也毫不害怕,因为他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苏晋安握紧刀柄,杀气渐渐凝聚,天女葵心知再这样下去,易小冉一定会受到伤害。她刚要开口,一个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苏大人吗,今日我们酥合斋不开张,不过阿葵可以陪你坐坐。您坐,我去给您沏壶好茶。”穿着俗艳,满头珠翠的老鸨子在这个时候进来,满脸堆着笑,脸上的粉因为干燥的天气噗噗向下掉。 “小冉,你先出去。”阿葵松了一口气,对易小冉说道。 “可是......”易小冉当然不放心。 “可是什么可是,你的活都干完了吗,在这里偷懒,还不快去干活。”老鸨子见一个小厮如此不知好歹,气得揪起他的耳朵,将他赶出了小院。 只剩下两个人,一时无话。天女葵有些累了,她对苏晋安说:“进来吧,外面冷了。来烤烤火,不要着凉。”说着转身去将桌子上的骰子收拾好,给苏晋安拿了一个绣着梅花的软垫。 苏晋安踏进房间,屋中的白梅香让他渐渐平静。 “你换了熏香,我记得你喜欢焚椒兰,什么时候喜欢白梅?”苏晋安在盘腿而坐,身旁就是香烟袅袅的熏炉。 “椒兰香太浓郁,白梅清清淡淡得挺好。”阿葵淡淡得回答,她在苏晋安对面坐下,抱着一个手炉,不去看他。 苏晋安瞥到她颈上的红线,伸出手将红线拉出,是一枚温润的玉佩,带着人的体温,触手生温。那是他用自己的第一笔俸禄买的,八松是严寒之地,那时她的身体不好,带上它可以护体辟邪。那是三年前,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苏晋安把玩着那枚玉佩,突然开口说道:“你喜欢他?” 阿葵从苏晋安的手中拿回玉佩,放回胸前,轻轻笑着说:“这些都有什么关系吗。我现在是酥合斋的头牌,昨日还陪了李家公子一夜。再喜欢他也不过是陪他睡一夜,你还在乎吗?” 苏晋安突然抓住阿葵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极力压制住怒气,低声说:“可是你不喜欢李家公子,你喜欢他,易小冉。” 天女葵伸出手,抚上苏晋安紧缩的眉头,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可是包含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让她越来越承受不住。 “当你和他一样真心对我好单纯守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曾用我的所有来喜欢你啊。”这句话像是晋北的雪轻轻落在苏晋安的心上,却瞬间融化成冰水,浸的整个心冰凉。 他的气势一下弱了下来,颓然放开天女葵的手腕,雪白的腕子上一圈触目惊心的红色。 “今日寒始节,这里没有酒,没有舞姬,苏大人还是走吧。”天女葵淡淡得说,起身,微微屈膝,双手放在一侧,对她行了一个礼,那是她经常对达官贵人们做的。 苏晋安想开口说着什么,却终究闭上了嘴,起身踏出房间,越走越远,身后响起阵阵哀婉的琴曲,是他初见她时弹得那首,《雪浓》。 人越走越远,琴声渐渐飘渺,消散在无边的夜色。 梦醒 不远处喊声震天,天启的城门被破了,诸侯军像洪水般涌进来,回天乏术。苏晋安缓缓睁开眼,抬起头看着头顶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从南淮到天启,已经过了那么久,却好像做了一场绵长的梦。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的生命中好像没有什么欢乐,唯一的那点快乐还是被自己放走。 他拔刀出鞘,策马奔入最后的宿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