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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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燕燕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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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2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燕燕于飞
  
  一
  修文五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已是四月的天气,空气里却还有几分寒气,镇日的薄雾弥漫不散,连云层都低了几分,恹恹地坠在太清宫西北角清宁殿的飞檐下,压得这座本来就没几分生气的宫殿愈加冷清。
  秋陌离正端坐在偏殿做针线。窗子开着半扇,有微风斜斜飘进来,她鬓角的一缕发丝被吹起,虚落在鼻头,一个喷嚏悬在鼻尖,她皱了皱眉,又将它压了下去,手里铜针稳当地扎向下一个落点,下针,走线,一丝不苟。
  白清羽从窗外探头进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秋陌离微垂着头,左手支着撑子,右手飞快穿针引线,宫灯是亮着的,恰好打出一个明亮的光斑在她的侧脸上,衬得耳垂上那一点玛瑙更加鲜盈红滟,
  这样的秋陌离,宛转得像是一幅又静默又温婉的画。白清羽本来扬起的手又怏怏地放了回去,也不离开也不出声,就这么趴在窗子边端详起来。倒是秋陌离手里的活计恰好告一段落,正俯身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剪子绞线头,这一偏头,恰好就看见了白清羽。
  “阿离。”白清羽扬了扬手,一翻身,已经落入了屋内,动作干脆利落,一看就知是做过无数遍的熟络,嘴上话也没停,“你在做什么呢?”
  秋陌离抿嘴一笑,将手中撑子递给白清羽看:“喏,就是素心托我做的一个花样,你看看,好不好看?”
  白清羽哪里又有什么心思看花样,胡乱扫过一眼,嘴里只做敷衍:“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阿离,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你快来瞧瞧!”一边说一边已经用手去扯秋陌离的袖子,跟着拔脚就往外走去,秋陌离防备不及,足下一踉跄,忙不迭把袖子往回扯,又匆匆把撑子往桌上一扔,才跟了上去。
  清宁殿外,本是笔直的一条甬道向南,只西侧有个小花圃,秋陌离闲时总喜欢在花圃里料理花草,对这方天地自是无比熟悉,但是此刻,她分明看见花圃一角多了一个花架,她诧异地看向白清羽,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笑,边笑边微微点头,那点笑意从嘴边一直蔓延至眼角,熠熠发光。
  秋陌离缓缓走近花架,指尖缓缓摩挲过去。花架显然是新做的,几根藤条往复穿梭绑在木桩子上,中间留出一块,铺上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皮毛,恰好可容两人并排坐下,顶上却是一排排郁兰枝条,几点花朵点缀其中,兀自盛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清香涌入鼻息,混合着花圃里的各色花草气息,竟让她恍惚了半晌。
  “不试试看么,阿离?”白清羽不知道何时已跟了过来。
  “好。”秋陌离努力眨了眨眼,坐了下去。
  藤条很软,花架有些微的晃动,又很快稳住了,秋陌离闭了闭眼,只觉郁兰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直想叹息。
  “你喜欢么,阿离?”白清羽也坐了下来,在她左侧,身体微侧,脸也转向她的方向。他离她那么近,秋陌离甚至能清楚看到他眉心那颗小痣,朱红色的,隐在眉峰,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微跳。而眉峰之下,琥珀色的眼珠正专注地盯着她,等她回答。那份专注旁若无人,仿佛只为她一个欢心。
  那声叹息于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在空气里了,秋陌离反手一握,握住白清羽的手指,微微一笑。
  “我很喜欢,行之。”她说。
  
  二
  秋陌离走进太清宫那一天,碧空如湛,万里无云。
  天启城那一天万人空巷,只为一睹传说中以绝色容颜名动四方的秋氏之女。这样的美名伴随着那个幼女从出生到成长,终于被胤仁帝一纸诏书召进了太清宫。
  只需一纸诏书,只用一顶小轿,秋陌离的人生就就从晋北辗转到了天启。
  从晋北到天启城有多远?后来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也曾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给不出答案,哪怕那段路她已经走过一遍。
  是比沧海更长,又比须臾更短。
  只隐约记得名义上她要叫做父亲的那个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他说,他别无选择,他伸出手掌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展现慈爱,但她一个缩身,就下意识地避开了。
  然后当天夜里念叨着印象中面容模糊的母亲迷蒙睡去又惶然醒来,寂夜沉沉,也有眼泪滑落,冰凉的,滑过脸颊,落在枕上,再无痕迹。
  其实她对晋北也没有那么多眷恋,年幼的秋陌离仰着头,望着朝阳中巍峨的秋氏宗祠,甩甩脑袋就钻进了小轿。
  一路向南。
  走入太清门的时候,秋陌离终于回了头,朱门高耸,玉墀绵延,远处隐隐有乌泱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却都像隔了山重水阔,世界是流动的,从色彩到声音,但她是静止的。
  从此晋北变成一个发音,有生之年不复相见。
  时,胤仁帝修文四十六年。秋陌离年方十二。
  等在金銮殿中的皇帝陛下并没有失望,秋陌离走进大殿的那一刻起,整个大殿都似乎屏住了声息,那时候倘若是落下一根针,也必定是可以听得见的。
  秋氏之女,名不虚传!
  圣心大悦的皇帝陛下在群臣的震惊中再不提聘秋氏女为太子妃的前言,只道秋女年幼,先收在宫中养育,又嘱咐辟了清宁殿给她暂住。
  秋陌离的人生至此又偏了一偏。
  至于以后会怎样,她一点都没有去思考,生本如浮萍,她不能想亦不敢想。
  是给那个完全陌生的太子做妃,或者被藏起来豢养,全不是她能掌控的。最坏的打算,大抵是像侯府后院中荒僻小楼里的女人们一样,在青春燃尽后日复一日望着窗外等待所谓良人的驾临,然后,抑郁终老。
  幼年的秋陌离曾不小心闯入过一个那样的后院,是小小的院落,满目青苔,碧草横生,面容憔悴却妆容盛丽的女子依在门旁,听见开门的动静时倏地转过脸来,看到是她时又恹恹别过脸去。秋陌离清清楚楚看到,那女子眼睛里的火花亮起又熄灭,连唇上的艳色都苍白下去。
  分明是夏日的天气,她却懵懵懂懂地觉得一股寒意侵上身来,转身慌忙逃出门去。
  那时候母亲还在世,听到她惊慌的描述只沉默,眼神惆怅忧虑。
  “我的阿离长大了可怎么办呢?”母亲抚着她的脸叹息。
  秋陌离似懂非懂,只觉母亲怀里又温暖又舒适,愈发往里蹭了蹭。
  多年以后,初初步入太清宫的秋陌离再想起母亲这句话,却连叹息都没有了,她想,再也不用担心怎么办了,她的未来根本不在自己手里,这会不会是另一种幸运呢?
  入宫的第一夜,清宁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在苍穹星斗之下,又微弱又渺小。
  
  
  三
  清宁殿坐落于太清宫西北角,只一间正殿配两间偏殿,不大,却玲珑精致。大门外一条大道往南,延伸数十丈远再往东,绕过垂杨荷塘,才是御花园。因着地势的关系,这一片地,平素里就鲜有人来,的的确确是个清幽的所在。
  皇帝陛下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秋陌离苦笑,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行李端端正正收拾好,假装没有看见宫人窥伺的眼神。
  除此之外,太清宫的日子实在比秋陌离想象中要好过得多。
  每日里看看书写写字描描花样发发呆,再长的白日也就那么随着滴漏转过去了。十二岁的少女,早已对自己的处境心如明镜,绝不肯多做了一点出格的事情,连话都不多说,安安静静守着一整殿的晨昏,和清宁殿外那个小花圃。
  花圃里是种着许多花的,好些品种秋陌离也叫不上名字来,但这些旁枝末节丝毫不能抵消她的欢喜,有花有月有书有茶,便是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
  却终于在某一天,与那个“人”不期而遇。
  那日天色极好,秋陌离捧了一卷书窝在花丛底下,宫人们知晓她性情,索性全在殿中不出来打搅。她读一则轶事读到兴起,正折了一朵牡丹绕在指尖玩耍,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闯进来。
  秋陌离一怔。
  进宫十数日,清宁殿仿佛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庇护之下,从未有外人打搅,可眼下的脚步声的的确确是从外面进来的。
  她还来不及猜那究竟是什么人,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已经映入了她的视线,许是跑得极了,鞋面上有些泥点。秋陌离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去,淡青色的长衫下摆已经被撩起来一截,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头发半散在肩头,再往上去,却是一长比寻常女子更秀丽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痣,更让他平添几份妩媚。
  秋陌离又一呆,手里牡丹和书卷一时都握不住,砸到腿上,微微的疼。
  她忙忙去捡书,却听到来人已经先发制人:“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是还没变声的少年嗓音,粗噶沙哑,并不动听,秋陌离抬头,恰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深沉得她几乎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
  少年却没等她回答,一溜烟跑去角落里了,边找地方藏身边回头叮嘱她:“有人来了你就说没看见过我。”
  话音刚落,又是一串脚步声,秋陌离站起身向外看去,之间两个小宫女正颠着脚一路小跑过来,看见秋陌离自然又是诧异的偷窥,却也不多打量,四下张望便退去了。
  “不知道十三殿下又去哪里了。”
  “就是,再回来晚,定是又要挨罚了。”
  隐隐有对话传来,秋陌离又一怔,继而恍悟。
  在这之前,她其实早就知道太清宫中有这么一位十三殿下的,听说生母出身不好,连带他也不受宠,是太清宫里的一位隐形人,故而只略听了听,并未仔细留意。
  背后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回头,恰好看见少年正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许是花枝太密,他很有些手忙角落,差点没被自己绊倒,头发上这时候也沾上一片叶子,摇摇晃晃,随着他起身掉了下去。
  “噗。”秋陌离忽然就笑了出来,“你好呀,十三殿下。”
  少年整理发冠的动作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看她。
  琥珀色的眼珠里,神色又慌乱又倔强,那么熟悉,像她无数次看到的,铜镜里的自己。
  秋陌离的心一下子软得像大团大团的棉花。
  她微微欠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又抬头微笑:“我是秋陌离,见过十三殿下。”
  那个笑容被无限放大,十二岁的白清羽硬生生晃了眼,眼前明晃晃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小少女身上玉雪色绣着六月菊的裙子,在满园灼灼的花丛中,分外鲜妍。
  
  四
  清宁殿外的花圃里,自此多了一位常客。
  白清羽并不很爱说话,通常只是沉默着看她看书,秋陌离也不多管他,除了多准备一个茶碗一卷书,她的日子与往日并无甚不同。
  但她心底知道是不一样的,空气里多出一个人的气息,哪怕周遭依然安静,但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你在身边,陪你一起打发聊赖的长日,你茶水喝完的时候他恰好给你续上一碗,于是连沉默都变得让人想要珍惜。
  秋陌离知晓白清羽在宫中的处境,对白清羽而言,他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秋陌离三个字在这座宫殿中,代表了多么无奈多么尴尬的处境。
  这样庞大的太清宫,却也仅仅有这么一个人,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甚至不用更多言语,都能彼此心有灵犀。
  遇见白清羽是偶然还是必然,秋陌离从未仔细琢磨过。
  但陪伴太温暖,堪比记忆中母亲的怀抱的味道,这让她甚至免不了去想,也许她跋山涉水背井离乡而来,本就只是为了遇见白清羽,好叫同样孤寂的两个人可以彼此慰藉。
  长长的沉默里,总有些细碎的过往拿出来将给另一个人听。
  比如秋陌离梦中的晋北,铺天盖地的草原,秋日里飞起来的芦苇和盛开的六月菊,她说,六月菊的花朵里有一个又美丽又忧伤的故事;比如白清羽偷溜出去逛过的天启西市,茶馆酒楼耸立,当中还有戏台子,哦对了,还有得月楼的梨酥,端的是天启一绝,他咂舌回忆念念不忘。
  第二年秋陌离就尝到了传说中的梨酥。
  出了年关的上元节是天启城的大日子,这一日恰好下了雪,外头很是有些凉意。听闻城中没有宵禁,宫中也准备了节目,这些却与秋陌离没什么关系,她早早打发了宫人自去看热闹,自己坐在清宁殿外的台阶上发呆。
  往日沉寂的夜空里,从四处升起的礼花大朵大朵炸开,拼出一个又一个图案又消散,那样绚烂,又那样冷清,秋陌离拢了拢衣领,轻轻叹了口气。
  “阿离!”却有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她讶然偏头,恰好看见白衣少年在雪地里缓缓走来,步履稳健,声音却雀跃:“阿离,你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夜色清寒,少年的身形还很单薄,两只手拢在胸前,走到近前才摊开来,却是一个小小的黄梨木小匣子。
  他催着她进殿打开,小匣子内,赫然是四块小小的梨酥,雪白色色的,在灯光之下晶莹可爱。
  “阿离,你快尝尝。”白清羽一连声的催促,他很少有这样兴冲冲的时候。
  秋陌离抬头,看到少年通红的脸,寒气遇热的露水,从他额头到双眉,再到唇边。
  唇色是苍白的,却勾成一抹欢喜的弧度。
  梨酥入口,绵软清甜,她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秋陌离忽然就想哭。
  
  五
  修文五十年过得格外快,仿佛才是昨日,白清羽刚刚在清宁殿外搭了一个花架,秋陌离还没坐上几次,时光已经卷着外头各色的消息一路翻滚,卷过炎炎夏日,卷过昏昏秋日,呼啸而来,转眼又是隆冬。
  秋陌离出门的日子便愈发少了,连白清羽都渐渐足迹稀少。
  只听宫人私下议论,冬天来得太早,北方的蛮族食物稀缺,依然陈兵边界意图南下。白清羽作为十三殿下,纵使再不起眼,也终有许多事要去忙碌。
  这样一人清清闲闲一人忙忙碌碌,转眼又近年关。
  又要上元节了,秋陌离捂着眼小憩。那年之后,每逢上元节,白清羽必定是能溜出宫给她带回来一匣子点心的,除了梨酥也有别的,但她独独最爱梨酥。
  许是一件倾心,第一眼喜爱上的,才是无可替代。
  物犹如此,人亦不外。她偷偷地想,手掌之下的脸愈发红了,却又隐隐有些忧虑。
  出了年关,她可就要十七了。
  十六岁的秋陌离不必四年前,无所期待,故而无所畏惧。
  但她清清楚楚知道现在的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那么微茫的希望呵,简直看不到一点光亮。少女蹙了蹙眉,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一幕恰好落在迈步进来的白清羽眼里,他觉得自己的心尖都揪起来了,痛得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太清宫的四年生涯,将刚进宫时候的稚嫩幼女渐渐雕琢成容色倾城的少女,就连小宫女们也总是忍不住聚了堆在私下赞叹,白清羽就不止碰见过一回,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喜欢。
  他眼里的秋陌离,应该是欢快的,放肆的,明艳的,是永远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那个人,而不是皱着眉的,被人围观的,不知道要漂去哪里的。
  可此时,却偏偏是他,要将那个将要置少女于深渊的消息,亲口告诉她。
  偏偏是他,只能是他。
  蛮族进犯,朝堂求和者众,最后商议出来的结局却是将“不祥之女”送去青阳,好换得一个冬日的相安无事。
  于是皇帝陛下的一声令下,秋陌离就变成了“陌离公主”,择日和亲。
  仿佛是一枚重磅砸下来,砸晕了白清羽,然后他接过这枚重磅,再去砸晕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还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的少女。
  好一出“祸水北引”!
  白清羽的拳头砸在墙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他却不觉得痛——比起心口的疼痛,手掌完全可以忽略。
  他在这一刻,忽然就想起初次见面时,小小少女弯腰抬头的那个笑容,明晃晃的,仿佛整个花圃的春光全汇聚在一起,在她眉间唇瓣。
  白清羽就觉得心底有一股闷气往外冲,似乎一个压抑不住,就要喷薄而出,但他知道他不能。
  走得更近了,白清羽放慢了脚步,他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秋陌离蹙起的眉头,她的侧脸正对着他,一缕发丝松松垂在鬓角,耳上那点玛瑙通红如昨。
  他直到,所有美好,都将由他亲手摔碎,再也不可能拼回来了。
  
  六
  清宁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才听得白清羽重重喘息,挤出一声:“阿离……”只两个字,却似含了莫大的痛苦,尾音破碎,惨淡至极。
  秋陌离本是低着头的不想与他说话的,这一抬眼,却见他一手搭在桌上,桌沿被他攥得死紧,手背上青色的筋脉一根根凸出来,很是惊心动魄。
  她的心登时就软了。那些隐秘的期待与怨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在这座宫廷里,没人逼她更清楚他的处境,她与他亲近,最初就是缘于这份同病相怜,如今又怎能用这一点来苛责他?
  “行之。”她唤他,这个名字,她念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顺畅,也从来没有如同现在一样艰难,她想哭,却不得不努力地给自己挤了一个笑容,才抬起头看向他。
  “再见,行之。”秋陌离仰起脸,轻轻地、艰涩又坚定地,向这个陪伴她一同成长的少年说。
  最后的告别,就是我一路往北向青阳,你游荡天启了余生,从此山高水长,永不相见。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于是她清楚地看见白清羽的瞳仁猛地收缩了,他的喉结在剧烈颤抖,但他不敢看她。
  最后的时刻,白清羽到底不敢正视秋陌离的眼睛。
  那些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关于承诺,关于守护的,他统统做不到,他知道她比他自己更清楚。
  所谓无能为力,大抵就是如此。
  白清羽离开太清宫的背影无比萧瑟,分明是身量已足的少年,却在这一夕之间露出幼年的无助。
  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脚步中丈量距离。
  秋陌离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去,鞋底落在石板上,碾过隆冬的陈腐枯叶,落在台阶上,一步、两步、三步,恰好三沿台阶,再往前,就出了清宁殿的大门。少年的身形顿了顿,秋陌离看见他的左手举了起来,似乎是按在胸前,他的背影剧烈颤抖,慢慢佝偻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她心头一恸,刚想奔上前,却见他已经站直了身子,继续往外走去。
  他的步伐微微有些踉跄,却终于没有回头。
  秋陌离端坐在矮几上一动不动,只攥紧了手心,指甲蓄得太长,生生掐进肉里去,她仿佛还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但她丝毫不觉得疼,只依稀看见某些往事夹着雷霆之势轰然砸至跟前,刚入宫的怯懦不安的她,初初遇见他的第一次在深宫觉得安心的她,在他的陪伴下渐渐习惯太清宫的她。这些陈年过往次第回放,她甚至清楚看到了他送来的那一小匣子得月楼的梨酥,还有那条玉雪色绣着六月菊的裙子。
  她伸出手去,想把那些清晰又破碎的过往通通兜回来,却发现只一瞬间,那些事物已模糊不清,只剩了一团淡淡的影子,随着那个已经消失的人不见了。
  秋陌离猛地冲出大门去,清宁殿外,一条甬道笔直向南,两侧古树森森,在黄昏下扑出浓郁的阴影,一只乌鸦扑棱棱从树桠里窜出,尖叫着隐入浓厚的暮色。
  郁兰花架下,并没有苍白少年含笑等她。
  她缓缓走上前去,手指摩挲过花架,那上头仿佛还有昨日的余温,却终于随着暮色苍茫被卷入名为过去的暗河里,不见天日,永不重来。
  秋陌离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七
  野史记载:修文五十七年夏,白清羽登基,是为殷武帝,同年冬,当第一场大雪覆盖太清宫,天启城处处张灯结彩庆祝瑞雪新年,年轻的皇帝陛下宣布改元北离,新的纪元拉开漫长的序幕。
  离者,别也。
  彼时,青阳部大阏氏呼和娜仁为主君吕贵觥诞下第五子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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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0-22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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