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衢謡之序 壹 北离十六年四月。 黄昏,暮色四合。 苏瑾深刚刚进门,便有仆人上前禀报说有客来访,已经在偏厅等了几个对时。因为来者是羽林军的军官,又自称故人,仆人便没有阻拦,上了茶水由他等去了。 “参谋白川?”苏瑾深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可是他知道的下属中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他思忖着向偏厅走去,却忽然在廊下顿住了脚步。苏瑾深想起来了,他确实认识一个叫做白川的人。 偏厅朝东,此时太阳西斜,屋内光线暗了许多,看了几个对时书的白川觉得有点头疼,便放下书本合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听见门响,他抬头看了看推门走进来的苏瑾深,站起身来行了一个军礼。 苏瑾深细细看了那人两眼,俯身拱手长揖,道:“学生苏瑾深拜见老师。” 白川抓了抓额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却受了苏瑾深这个礼,道:“稷宫一别二十年,苏将军可还好?”未等苏瑾深回答,白川却又笑道,“看我这问的,你如今已是羽林军上将军,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白老师一切可好?小菱可好?”苏瑾深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同坐下,苏瑾深想起了这个白川一直挂在嘴上的小侄女。 “小菱前些年就嫁人了,是个世家子,我是瞧不上的,可是小菱自己喜欢,也就没办法了。好在那小子还算老实,对小菱也好,算是便宜他了。如今小菱的长子都该念书了,那孩子聪明得紧,像极了小菱小时候……” 白川已经是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可是他那样抓着额角笑起来的模样,提起小侄女便滔滔不绝的模样,让苏瑾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梨花满地的稷宫。 “老师是专程来看望学生的么?”白川终于止住了话头的时候,苏瑾深笑问道。 白川却忽然沉默了,笑容也一点一点从他的脸上消失,道:“呃,我其实是有事。这事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可是我实在担心。所以才以故人的身份私下拜访将军,希望将军可以听我一言。”白川拧起眉头,他沉默着犹豫了一会,顿了一顿,使劲抓了抓头,道,“请苏将军考虑将北陆驻军尽数撤回,同时加强毕止一带沿岸驻防。” 在白川支支吾吾的时候,苏瑾深便猜到了话题大概的方向,然而听到白川讲出的话,却还是一怔,道:“老师,说什么?” 看着怔住的苏瑾深,白川苦笑了一下,道:“我说,我是来劝苏将军将留在北陆的驻军尽数撤回的。” 苏瑾深盯着白川揣摩着他的想法,斟酌道:“老师,这是要将北征之功一夕尽毁么?老师可知道,当年北征仅仅渡海建港就是何等辛劳,我们死了多少人才让青阳低头?” “我知道。我也去了,许源死在那了。”白川又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道。 苏瑾深沉默了。许源也曾经是他的教官,也是白川的至交好友。从未真正到过阵前的苏瑾深不能再说下去了。 “让青阳低了一次头是真的,只是所谓北征之功,却并不在那些驻军与关卡。”白川顿了一顿,抬眼与苏瑾深目光相对,“皇帝还想要继续北征?” 苏瑾深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那苏将军呢?” 苏瑾深依然没有否认。 白川叹了一口气,道:“既然皇帝有这个打算,海峡彼岸的北陆驻军便不过是任人鱼肉的饵食而已。我今日来的第二件事,便是希望苏将军可以放弃再次北征,也希望将军可以说服皇帝,放弃北征” 苏瑾深皱着眉,道:“学生知道老师珍惜军士性命,不喜征战,但是——” “这场仗不能打。”白川打断了苏瑾深的话,“输不起又打不赢的仗,不能打。” 苏瑾深不由得变了脸色。北征之后苏瑾深被奉为“破军之将”,帝国军神,他从未因此而自傲,然而却也从未被人当面说过“打不赢”。 白川却依旧直视着苏瑾深继续说了下去:“六年前乘着大胜之势强攻不下的北都城,苏将军觉得第二次就能攻得下么?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不用我讲才是。况且虽然北征大胜而归,但是相应的我帝朝也伤了元气,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短短数年哪里恢复得过来。” “北征虽未得完胜,抱憾而归,然自北陆凯旋,是帝朝蔷薇皇帝以来不曾有过的荣光,若论气势血勇,比之从前实则有增无减。”苏瑾深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若论损失,真正大伤元气的是北陆蛮族,而不是我帝朝吧。” “胜者的自信,是抵不过败者的愤怒的。”白川嘟哝了一句,低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知道你们有想要跟蛮族打仗的理由,但是六年前的那次胜利还不够么?再次北征与其说输不起,根本就打不起!穷兵黩武造成的都不仅仅是一代人的不幸,战争带来的国力衰退会让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与危亡。皇帝与世家宗祠的内斗已经动摇了国体,北征则消耗了巨大的国力,再次北征的结果根本只能是——” “白参谋!”苏瑾深厉喝了一声,情绪有些激动白川颤了一下,怔住了。 白川微微张着嘴,睁大了眼睛看着苏瑾深,似乎是被吓到了。这副不能置信的表情看的苏瑾深心里有些难受。只是白川依旧是那个侃侃而谈的爱笑教官,他却不再是那个可以倾听的安静少年。 “白老师,二十年前那个问题的答案,找到了么?” 贰 修文五十三年春。 “换教官?怎么这么突然?”站在窗边的军服少年将抱在怀中的书本放到桌上,一脸惊讶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同学。 “说是紧急军务,把林旭调走了。”被问到的年轻人同样一身军服,从邻座伸出手去在那一摞书册里翻找,道,“军略昨日留的题目怎么解?让我抄抄。” 少年抽出一个薄本扔了过去,道:“他一个校尉能有什么紧急军务?别全照抄,苏子衡精明得很。” 坐在后面的少年探身过来,冲两人挤了挤眼睛,道:“谁都是知道是幌子。其实林旭是让人给打了,伤的很重。就在他家附近的坊道上,犯人还没抓住。” “还抓什么,肯定是——”翻开作业簿的少年朝着前面努努嘴,“肯定是义勇会的人,主和的教官哪个被他们偷袭了都不奇怪。那军史的教官换了谁?” “是个新来的,刚从羽林军调过来,姓白。”后座的少年炫耀着自己的消息灵通,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前面的两人,道,“算是个世家子,只是早年间就落魄了。我堂哥说当初在稷宫念书的时候这位白教官是高他两年的师兄,可出名了。” “哦?”窗边的少年似乎来了兴趣,抬起头扬了扬眉毛,道,“这么强?” 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也抬起头向这边看来,没注意自己笔下一顿,留了好大一个墨点在纸上。 后面的少年却一下子笑出声来,道:“哈哈哈,什么强啊,这位白教官是废物到全稷宫闻名!射、御、体没有一项合格,一次大比的时候还一箭射中了同学的脚。他只有书和兵两项是全优,这才勉强毕了业。” 拿着笔的少年一下子失了兴致,低下头愁眉苦脸地看着纸上那一大快墨渍。窗边的少年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难怪来教军史。书和兵全优有什么用,这种废物羽林军也要,真是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你说了半天,他叫什么?” “哦哦,他叫白——” “白川。” 突然插进来的陌生声音让少年们怔了一怔,然后一齐转向窗口。窗外阳光刺眼,他们只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背光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人也只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便转身推门进了屋。 嘈杂的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包括窗边三个少年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走进屋来的那个青年军官身上。那人在众人注视下走到讲台中间,抬眼扫了一圈屋内的几十个学生,笑了一笑,道:“羽林军参谋白川,今日开始代替林校尉担任你们的军史教官。”说完白川从桌上拿起学生名册翻开,开始点名。 “卢稣辰。” “到!”还在抄写的少年扔掉笔跳了起来。 “息闵行。” “到。”“消息灵通”的少年看着教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百里丞” “……到。”窗边的少年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白川,抱臂站了起来。 …… “姬扬。” “到……”前排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却有些邋遢的少年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苏瑾深。” 坐在最后一排一直安安静静的沉稳少年站了起来:“到。” 约了别的学生散学后在庭院中相见,苏瑾深到得早了一些,独自散步打发时间的时候走到了平时不常去的角落,看到了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的白川。远远望去,在阳光下树阴中看书的白川,即使穿着羽林军的军服,仍然安静得像是一个书生。 白川到任那天,苏瑾深坐在后面角落把窗边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苏瑾深很肯定白川听到了息闵行和百里丞那一人一声的“废物”,可他却好像没听见一样,走进屋里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点名之后就开始讲课。息闵行战战兢兢了半个月后发现白川没有一点秋后算账的意思,像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便开始在百里丞找茬的时候跟卢稣辰领着其他学生一道起哄。即使这样,白川也从没发过火,只是站在那里等他们安静下来,便重新开始讲课。 两个多月之后,学生们渐渐不再起哄,连百里丞都安静了许多。一是因为白川的反应让他们觉得没有意思,也是因为白川的课讲得很好。 军史本是稷宫中最不受重视的科目,学生只有在稷宫的前两年会上军史课,而且是每三天一次,大比中也没有这个项目。学生从来不把这个科目当回事,教官也一般是书或兵的教官兼任。像白川这样只教军史的教官极为少见,不过除了一个班的时间排不开,他一个人把其他的军史课都揽了下来,别的教官也乐得轻松。 白川讲课的时候几乎不用拿书,每一场战役他都能信手拈来,讲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还经常会讲一些书上没有提到的轶事,学生们都听他讲课都像听说书一样津津有味。只唯独一点,白川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但是谁都可以从他讲课时偶尔的一些品评论述看得出他对战争的厌恶。即使没有什么打压学生的行动,百里丞和其他一些激进的学生仍然将他当作“主和”的教官,视为敌人。 似乎是看书看得有些累了,白川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正好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苏瑾深,笑起来冲他招了招手。苏瑾深走过去行了个礼,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等稗官野史,老师也看么?”苏瑾深瞥了一眼白川拿在手上的书,问道。 “野史比官史有趣的多啊。不只是野史,传奇故事我也爱看。”白川将手中的书翻过来看了看封面,笑道。 野史传奇之类的,自己和身边的少年军官们也平日里打发时间找乐子时也喜欢看,只是白川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苏瑾深却有些意外,他笑道:“稷宫的教官不管这事,但是听说国子监的老师向来都不许他们看那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 “官史不能尽信,野史也并非都是谬误。再公正的史官在记叙中也不能完全摒除自己的判断,而再荒唐的野史也不会全是胡编乱造。”白川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低头翻了一页书,道,“历史中书写的英雄与恶人,悲伤与欢乐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可能再以自己的眼睛去见证,所以想知道先人们的恩怨喜怒,就只有通过年长者的口述或者史书来了解。可是即使是同一件事情,同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里的模样也都会千差万别,我们从别人口中或者书中知道历史,就仅仅是那个人眼中的历史而已。野史可能没有官史详尽公正,会有更多的个人情感和臆测,可是作为另一个人眼中的历史,对官史是一个很好的补充和评断。如果官史、不同的野史和传奇中都记载了同一件事,那将所有的记述对比综合之后得到的,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历史。” 苏瑾深有些惊愕地看着白川,想了一会才说出一句话来:“白老师没有去做史官,是帝朝的损失。” 白川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没有那么夸张,虽然我最想做的事情,确实是埋在书堆里安心做学问。” “那老师为何从军?”苏瑾深十分不解,他觉得见过白川的人都很难相信这个满身书卷气的白面书生是羽林军的军官。 白川苦笑了一下,道:“我家世代军旅,父兄都是军人。我父母早亡,兄嫂与我有养育之恩,长兄让我从军,我哪敢不从。好在经过兴修扩建之后,稷宫也有了偌大的书库,年少时结交的那些文人朋友,也能从别处帮我借书出来,倒也不缺书读。” 苏瑾深面上没有表示,心里却默默叹了一口气。正是因为这些无心军务的世家子长期大量侵占着军官的职位,才会导致帝朝的军队如此积弱。苏瑾深对白川个人并不厌恶,甚至已经萌生出了一些尊敬,但是对他从军的理由和这样一个文人在羽林军中任职仍然有些不满。在这一点上,苏瑾深自知与百里丞那些整天热血上头的激进少年没有什么区别。 白川不知道苏瑾深的心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只盼不要起战事,安安稳稳地过二三十年,我也就可以养老去了。” 苏瑾深皱起了眉头,他一直以为白川“主和”是因为对于战争本身的厌恶,而不是与那些把持朝政的世家一样贪图安逸,他很不愿意将“贪生怕死”这个词放到白川身上。苏瑾深斟酌了一下,还是直言问道:“老师害怕战死沙场么?” “当然怕。”白川依旧一口理所当然地语气,看到苏瑾深一副噎住了的表情,白川又解释了道,“我不会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毕竟要对得起这么多年拿的粮饷。只是盼着可以的话,不要打仗的好。” “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在儿孙绕膝,老得不能动的时候,躺在床上安静地死去。”白川望着对面一只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的鸟儿,脸上泛起宠溺的表情,“我现在虽然尚且无妻无子,但是有一个小侄女,整天缠着我‘小叔叔,小叔叔’的叫。那个小丫头叫做小菱,生得聪明好看得很,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笑声比什么仙乐都要好听。” “我要是死在战场上了,小菱会哭的。”白川转过头看苏瑾深,道,“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怎么舍得让她哭啊。” 苏瑾深又语塞了。白川脸上掺杂着幸福和忧郁的表情,让苏瑾深有一瞬间真的觉得,志气也好英雄也罢,什么理想什么天下,统统比不过那个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一个小小的酒窝。 苏瑾深叹息了一声,虽然有些犹豫,还是附和白川道:“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了。的确,若是能太平之世能一直持续下去,百姓便可安居,像小菱这样的孩子们便可以喜乐安康地长大……” “呃……我没说过希望太平之世一直持续下去。”白川愣了一下,挠挠额角,道,“永远的太平是不可能的,这几十年的平安对我来讲便足够了。不过,这恐怕也将要变成奢求了。” 苏瑾深正想要问白川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几个年轻军官正站在不远处等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少年格外显眼。 白川笑了笑,捡起一片叶子掸了掸灰尘夹在书中,站起身来道:“去吧,我也该回家了。今天说了回去吃饭,倘若迟了,小菱要生气的。” 叁 “喂,你看什么呢?”姬扬一巴掌拍在苏瑾深肩上,凑过头去一同望向酒馆的门帘。 “没什么。”苏瑾深回转目光,重新拿起酒杯,道,“刚才出去的那两人,好像是白教官和许教官。” “哦,白川和许源啊,他们竟也到这种地方来喝酒。”姬扬不以为意地随口回了一句,便转身继续与人拼酒去了。 坐在对面的白发少年问道:“是你们军史的教官?” “嗯。”苏瑾深点点头,“正勋应该见过,上次你们去找我的时候。” “哪次?”叶正勋那一班因为时间的问题,军史的教官没有换成白川。他虽听说过这个名字,走在稷宫的走廊庭院中也遇到过,但是却想不起来苏瑾深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算了,好几个月之前,也可能已经半年了。”苏瑾深摇摇头,表示这种事无关紧要,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这书生教官也是‘主和’的吧,百里丞他们不找他麻烦?”叶正勋瞟了一眼坐在酒馆另一边角落的一群人。百里丞正坐在那群人中间,冷眼看着卢稣辰发酒疯。 “嗯……”苏瑾深不置可否。虽然没有多少人应和,百里丞仍然抓住机会就要刁难白川,这一点没有什么可否认的,苏瑾深犹豫的是“主和”这个说法。自从那个午后树下的浅谈之后,苏瑾深再没有与白川单独聊过天。白川希望安泰是肯定的,可是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苏瑾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出来。 说话间百里丞与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起身离开了坐席,连瞥都没瞥苏瑾深这一桌就掀帘出去了。 过了一会酒馆的帘子又被掀开,一个腼腆清秀的少年面色紧张地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看到苏瑾深他们便径直走了过来,神色仍然没有放松下来,道:“方才来的时候,看到白教官搀着许教官走,一队人跟在后面几十步,都蒙着脸看不清样子。” 苏瑾深跟叶正勋对视了一眼,拉起姬扬冲了出去。 许源是稷宫的骑射教官,当年他在稷宫大比中创下的记录至今仍然无人能破。去年大比结束之后,他突然来了兴致,上马拉弓一串花式骑射将学生们震的目瞪口呆。许源不是世家子,也未必是“主和”一派,只是经常看不惯那些太过激进的学生,时不时会教训一下那些“热血上头泡了脑子的臭小鬼”。几个月前林旭被夜袭之后,众人猜测可能下一个遭殃的教官中便有许源。 苏瑾深不知道许源马下近战如何,不过方才他们离开时,苏瑾深看到他已经醉到需要白川的搀架才能走出酒馆了。至于白川…… “在那!”带路的少年轻声喊了一句。苏瑾深抬眼望去,前面十数步远的地方,大约七八个人围做一圈,正在单方面地殴打中间的人。 姬扬二话不说冲了上去,一个人听见声音扭头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姬扬一脚踢在肩上,摔出去老远。苏瑾深拉住了一手按在剑鞘上的叶正勋,对前面的少年疾声道:“凌心!” 李凌心点点头,疾步上前劈手夺了一人手中的短棍,手腕翻转间便将那人和离得最近的两个人打翻在地。其他人似乎是被这两人的出手迅猛震了一下,不由得停了动作,一起后退了几步。 那些人像是认出了姬扬这几个人,相互对望了几眼。一个高个子似乎想要上前逞勇,却被旁边的同伴拦了下来 苏瑾深和叶正勋走上前去,站在姬扬和李凌心后几步的位置,将倒在地上方才被围殴的两人护在身后。那几个人与苏瑾深他们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扶起同伴离开了。 苏瑾深回过头,见白川正撑着半边身子想要起来,忙俯身去扶。叶正勋想去扶许源,见他紧闭双眼没有反应,便伸手探向他的脖子去试脉搏。 “他没事,醉倒了而已。”白川就着苏瑾深的手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留下来糊住眼睛的血,苦笑道,“那些混小子出现之前他就彻底睡死过去了,不然也许还能跑得掉。” “白教官可看见了哪一个的长相?”叶正勋帮着姬扬将许源架起来,回头问道。 白川摇摇头,道:“没有。看到了又能怎样?” 叶正勋和苏瑾深互望了一眼,没在说什么。袭击白川的那些人毫无疑问是稷宫的学生。刚才将同伴拦下的那个人临走时投来的冰冷目光,苏瑾深隔着蒙面巾也能认得出来。那些学生本不足畏惧,可是他们都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即使证据确凿告了上去,稷宫执事也不敢对他们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还会招致他们变本加厉的报复。 “那就这样忍了不成?教官还真是有骨气啊”姬扬不满地出言嘲讽道。方才若不是苏瑾深拦着,他大概早就追上了。 “再说吧。今日多谢你们了,能不能帮忙把许源送回家?”白川用右手托着左臂,面容有一些抽搐扭曲,抽着气道:“另外帮我找个大夫,骨头大概断了。” 许源只受了一些轻微的擦伤,第二天就来稷宫上课了。如白川所说,他在半路就睡死过去了,早上来了才从苏瑾深他们口中知道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听到苏瑾深说白川左臂骨折,许源脸色大变,当即找人代课早退了。苏瑾深很理解许源的心情。许源本是两个人中身手好的那一个,却因为醉的不省人事反而被白川保护,由白川承担了绝大部分的伤害。如果了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李凌心他们身上,苏瑾深也很难接受。 从息闵行那里听说四个年长的学生一齐请了一旬的假,苏瑾深本以为白川也至少需要休息一个月,甚至就此调走也是可能的,却没想到两天后的军史课上,白川绑着夹板吊着胳膊走了进来。 白川走进教室若无其事地翻开书开始讲课。大约一个对时之后,他像是终于对整个教室聚集在他手臂上目光有些受不了了,放下书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虽然年少,却都是大胤的军官,又不是街上房坊间的三姑六婆,一个个抻长了脖子像什么样子?还指望我说一段评书来讲讲我这胳膊怎么断的不成?” 好奇的少年们被说的有些讪讪,纷纷拿起书本遮挡了视线。白川见状摇摇头,道:“看你们今日也没心情上课了,也罢。卢稣辰,姬扬。” “我没睡觉!”卢稣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澄清道。 白川一脸无奈地瞥了一眼下面嗤嗤偷笑的少年们,对卢稣辰和姬扬道:“我知道你没睡觉。帮我把沙盘搬到前面来。” 摆好了沙盘,白川指点着沙盘上的小旗道:“这是上节课讲到的,澜州之乱中的一场战斗。白色的是晋北军,红色的是叛军。这场仗的规模不算很大,对一个多月后的决战最多也就是士气上的影响,但是晋北领军的孔允霄这一场仗打得很是稳健漂亮。晋北一万骑兵和两万步军,分三路将叛军的五千骑兵和一万步军包围后全歼。” 沙盘上大概是两军尚在行进中的模样,三簇白色的小旗虽然已经呈现包抄之势,距离却还尚远,红色的小旗也还在包围圈之外,预计即将成为主战场的地方画着一个圆圈。 “两倍于对方的兵力,叫什么打得漂亮,打不赢才叫蠢。”姬扬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哝了一句。 白川笑了笑,问道:“那倘若你是叛军,可有办法破了晋北的包围?” “简单得很。晋北的三路包围中距离叛军最近的左军兵力不到一万,又没有骑兵,我只用五千骑兵就能破了左军,然后再将其他两路分别击破就行了。”姬扬语气有些不屑,随手指着沙盘上左侧的一簇白旗,“既然兵力是对方的两倍,那么集中兵力正面决战胜算不是更大?分兵是战场大忌,三万分成三路,岂不是每一路都比对方人少了?” 白川似乎就在等着姬扬这么说,继续问道:“我们是以后人的眼光来评论这场战斗,当然可以看得出破绽,可如果以当时的立场来看呢?叛军该怎么在踏入包围之前发现孔允霄的企图?” 姬扬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派斥候查探即可。” “嗯,斥候。”白川点点头,追问道,“那你该怎么确定往哪个方向派斥候?是你神机妙算猜到对方要三路进军,还是为保周全向四方分派斥候?” 姬扬被问住了。“神机妙算”几乎不可能,而向四方分派斥候也不是很现实。如果知道前方有敌方行军,那么探查的重点必然会放在前方,这种时候如果太过在意注意两侧尚且未知存在与否的威胁,反而容易将注意力分散开,变得草木皆兵。 “都不用。”苏瑾深替一脸为难的姬扬解了围,道,“孔允霄出兵之时本是一路,后来才陆续分开,所以并不需要一开始就探查四方。只要在发现晋北军队伍开始分散的时候,扩展探查的范围即可。” 白川满意地点点头,道:“苏瑾深说的不错。当时叛军的将军是秦嗣,此人勇猛有余智略不足,并且极为自大。正史上虽然没有说,不过有一部札记上记载着,当时秦嗣的斥候其实已经探查出了晋北军的异动,但是秦嗣却以为是对方的军士因为畏惧自己而落队脱逃,并没有引起警惕。这也是孔允霄高明的地方。他知道秦嗣自负无脑,一开始就故布迷阵,秦嗣以为晋北军士脱逃也是孔允霄诱导所致,所以最先脱离本队的左军才会只有七千步兵。孔允霄虽然兵行险招,但是针对秦嗣,事实证明却是十分有效。” 说完白川探身移动小旗,却是按照姬扬方才说的,把红色的小旗全部移到左侧,与左侧白色的小旗面对面,道:“现在就按姬扬说的,叛军攻击晋北左军,假如你在这里,”白川指着中间的白色小旗,“左军受到攻击派人向你求援,你当如何?” “自然是立刻增援左军。”姬扬和苏瑾深都在蹙眉思考着,这一次说话的是卢稣辰。 “不行,来不及的。”息闵行皱着眉道。 的确,按照沙盘上的距离来看,如果左军与叛军相接之时派出传令兵,那么待传令兵到达中军,中军掉头驰援左军,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加起来,等中军抵达的时候,战斗很可能已经结束了。而以逸待劳的叛军可以击败匆忙而来的中军,之后剩下的右军便也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了。 姬扬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全军增援自然是来不及,但是可以将其中的五千骑兵派去救援。派人传令至右军令其转向与剩下的九千步军回合,从背后夹击叛军。” 白川却给一脸兴奋的姬扬浇下了一盆冷水:“你方才也说了分兵是战场大忌,分批次投入兵力也是一样,这跟把肉送到对方嘴边没什么区别。五千骑兵也许可以在左军被全歼之前赶到,但仍然无法改变左侧战局的劣势,不过是将牺牲再增加一些并且削弱己方的兵力。而你这剩下的一万八千人若要正面迎击叛军,数量优势就几乎没有了,在最坏的情况下,可能会陷入消耗战。” “消耗战又如何?我的人数仍然占优,消耗不起的是叛军。”姬扬不服气道,稍微有些底气不足。 “消耗战永远都是下下策,目的无法达到的时候,哪怕撤退,也不要打消耗战。” 姬扬仍然不服,大声道:“目的不就是打赢么?就算一个换一个我们也能赢,哪里有撤退的道理?” “一场战斗的目的确实,在大多数情况是是取得胜利,但是整场战争的目的呢?”白川的声音仍然平缓从容,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每一场战争都会带来大量的人员伤亡和钱粮损失,所以获胜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炫耀武力,更重要的是可能得到的利益。谁都希望得到的利益可以大于承受的损失,因此每一场战争,不论是不是发起者,参与的双方都应该有非常明确的目的,并且以此为中心进行所有的军事活动。我方才也说过了,这是一场规模较小的战斗,可以算是双方决战前的一次试探,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争输赢而进行消耗战,是任何战略目的也达不到,完全没有意义的。不仅仅是这一场战斗,几乎在任何情况下,消耗战所带来的大量伤亡都会使其成为得不偿失的最坏选择。” “那蔷薇皇帝强攻殇阳关呢?”姬扬搬出了谁也不能反驳的例证。白川果然应声而沉默了。 纵使无数人感怀这血染十里的阳关之殇,但那是胤朝的开创者蔷薇皇帝下的命令。 看着白川面色凝重地望着沙盘,姬扬脸上开始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白川有些犹疑地缓慢开口道:“殇阳关……攻下殇阳关便等于陷落了帝都,强攻殇阳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达成了最后的战略目的。况且当时蔷薇皇帝也是……为情势所逼,并没有其他的……” 白川的表情越来越奇怪,那并非是被学生难住时的困惑与难堪,而更像是在矛盾中挣扎着,想说却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出来的样子。 白川最终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极为少见地将话题一带而过,道:“总之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而且眼前的演练并不是这样的问题。”他将自己与学生们的注意力重新带回沙盘上,道:“在这种情况下,相对胜算更高,损失更小的做法是,中军立刻与右军回合,再正面迎击叛军。” “白教官是说要弃左军于不顾么?”百里丞突然说话了,冰冷的目光夹杂着讥讽瞪着白川,“白教官不是整日将军士的性命挂在嘴上么,怎么,这个时候为了‘胜算’又要见死不救了?” 苏瑾深有些紧张地看着白川和百里丞。今日白川走进教室之时百里丞惊讶了片刻,之后便一直用与那日夜袭时一样冰冷的目光盯着白川。白川则一直试图无视百里丞的目光。然而此时百里丞既然开了口,白川便不能再无视他。苏瑾深有些担心白川的反应。 白川却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摆弄着沙盘上的小旗,讲解自己的观点:“在战场上,有时候只能见死不救。此时中军驰援只会导致整个战线的崩溃,而留下步军与右军汇合,将五千骑兵派去救援,方才说了也并无益处。此时舍弃左军而换取才能以更小的伤亡换取更高的胜算” “教官曾经说过的吧,史书、军报这些东西上面的数字其实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要我们将他们不要看作物件的是教官,现在又要我们把他们当成计算胜率的数字的也是教官,教官这样自相矛盾,学生应该怎么办?”百里丞让学生们有些惊讶,即使只是为了用白川自己的话反驳他,百里丞居然真的把白川之前说过的话都记住了。 白川显然也没想到,他愣了一愣,道:“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的。作为领军之将在战场上,就要把所有的兵力当作旗子、数字,去推演计算胜率,从而迅速做出决断。否则当你还陷在对战友见死不救的不安中的时候,逆转战局的机会便已经错过。到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这数千人了。” 白川说着右手一挥,沙盘上的白色小旗登时被撞得七零八落。 “至于要将珍惜每一个军士的性命,也是应该的。这两件事看起来……确实有些矛盾,也不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们能记住,也许你们将来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会有些用处。”白川受伤未愈,站的久了有些疲惫,便坐在了旁边的桌案上,目光认真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道,“你们大概都盼着能跟北陆打一仗吧。” 学生们有的茫然有的一脸警惕,百里丞挑衅地看着白川,姬扬懒洋洋地靠着墙,苏瑾深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白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不过这场仗确实也快了。”白川却仍旧一脸淡然,如照常讲课一般,“你们都是少年英雄,栋梁之才,将来说不定会出一两个掌握帝国军权的人物。过几年打起仗来,便真正到了你们该大展身手的时候,不知道你们之中有几个人的名字会留在历史书上,任后人谈论呢?” 白川扫了一圈屋内的学生,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苏瑾深身上,道:“北陆气候苦寒不宜耕种,蛮族放牧为生逐草而居,比起东陆的富饶舒适,蛮族人的生活要困苦艰难的多。他们侵扰东陆是为了可以生活得更好,而东陆人自然不能将家园拱手让人任人欺凌。华族与蛮族,甚至人类与其他种族之存在的、发生过的矛盾,都是为了自己的种族可以更好地生存下去。当这些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无法调和的时候,便会发生战争。” “现在正是快要到了那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了,看看你们的‘雄心壮志’就知道了。”百里丞想要张口说什么,却被白川抬手止住了,“这场仗可以打,而且是避免不了的。战争是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但是人们却无法将它消灭。在人们还没有史书的时候,战争就开始了。现在留下来的所谓历史,其实就是战争史。所以永远的和平只是个奢望而已。 “现在帝朝的军队虽然因为百多年的和平而处在过于安泰的状态,但是国力却相对强盛,而军队的缺乏战意则可以通过对北陆的不满以及你们这些少年军官的意气渲染弥补。而自修文初期修葺扩建之后,稷宫培养出的军官已经遍布军内,尤其是帝都的羽林军和金吾卫。这些军官,包括我自己,虽然不可能人人都成为名将,但是经过统一的培养教育,分散到军队各层级中后,已经大大提高了军队的指挥的统一度和行动性。帝朝的军队只要再经过几年的调整磨合,相比起部落各自为战的蛮族人,在数量和战力上都会占有绝对的优势。 “现在帝朝所欠缺的,就是世家的支持,钱粮战意上的准备,和引发战争的事件。这其中最困难也是最需要谨慎处理的,便是世家宗祠的支持。发动战争必然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这些人才是最为难缠的,得到他们完全的支持和完全剥夺他们的权力都是不可能的,必须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如果没有处理好与世家的关系便强行发动战争,后患无穷。当然,这就不该是我们军人应该操心的了。如果这些问题可以得到解决,与北陆的这一场仗,不过就是这二十年之内的事。另外,我刚才说这场仗可以打,不仅仅是因为胜算很大,而且这场战争是可以给帝朝带来利益的。 白川起身,在沙盘上摆了一个代表城池的旗子,“除了战胜之后可以从北陆获得的财物之外,帝朝可以得到的最重要的利益便是边境的安宁。如果战争开始之后我们有机会登上北路,那么消灭他们的主力军队是其一,另一个目的就应该是北都城。攻下北都城或者围困至其妥协,与他们的大君签订盟约。其后撤回东陆,加强海岸驻防或可得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太平。如果想要更加长久的太平……” 包括百里丞在内,所有的学生都听得入神,白川却忽然顿住了。苏瑾深抬头望去,看到白川的脸上再一次出现那种混杂着矛盾挣扎和迷惘的表情,怔怔地望着自己刚刚摆上的小旗子发呆。学生因为白川的反常有些骚动,苏瑾深刚刚想要发问,却听见白川低沉的声音模糊地响了起来:“……为什么得不到长久的和平?可以带来利益与和平,谁的牺牲换来了谁的利益与谁的和平……的命运,应该由谁来决定……真的应该是……” “白老师!”苏瑾深的声音并不响亮,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白川也仿佛被唤醒一般回过神来。 白川挠挠额角,扭头看看窗外,道:“总之我希望你们将来在战场上,甚至朝堂上,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思考一下有多少人——不论是敌军还是战友——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死去。但是不要被这些死去的人所束缚而让该做的决断无法做出,进而导致更多也许本不该逝去的性命因此丧生。” 看着大部分学生一脸茫然纠结的表情,白川笑了笑,道:“好了,时间到了,下课吃饭去吧。” 苏瑾深和姬扬一起帮收拾了沙盘后,让姬扬先行离开,自己转头去帮白川整理书本。 白川笑着道了声谢,苏瑾深却抬起头直视着白川,道:“方才说到蔷薇皇帝和远征北陆之时,白老师两次欲言又止,而且面色十分为难。此时教师中只有学生与老师两人,老师所言学生绝不外传。可否请老师赐教?”苏瑾深实在有些好奇,他想知道,甚至有些期盼着白川到底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白川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额角,道:“也不是什么值得你这么上心的事情,我自己也还没有想明白。” 话是这么说着,白川却放下书,与苏瑾深一起坐了下来。他稍微思考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就从蔷薇皇帝说起好了。方才我本想说‘他当时没有其他的选择’但是没有说出口,是因为我认为当时有其他更加理智的选择。” 苏瑾深并不十分意外,问道:“老师也相信蔷薇皇帝强攻殇阳关,是为了传说中的那个蔷薇公主么?” 白川摇了摇头,道:“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出这个决定是蔷薇皇帝一个人。蔷薇皇帝虽然也可以算是领军之将,但是他同时是当时整个军队,后来整个胤朝的最高统治者。整个队伍,整个王朝,整个天下都依赖着他的决定,向着他所指示的方向前进,即使那是十里血河。而他的子孙后代因为血统继承了这个天下相从的位置,帝朝六百年的历史中,有过明主也有过昏君,东陆的局势也因此或太平或动荡。明主盛世,诸侯便欢呼万岁,臣民安居乐业;昏君当道,便会有英雄奋起,乱世喋血。也就是说,整个东陆,乃至整个九州的命运,都依赖于皇帝的德行与智慧,如此循环往复。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苏瑾深略略沉吟了一下,问道:“老师这是对大胤有所不满么?” “啊,我并没有针对胤朝。我对朝廷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一直拿了这么多年粮饷。”白川好像发现了自己的言辞十分危险,慌忙解释,说完却又发现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老师放心,学生说了不会外传,老师今日之言便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请老师直言。” 苏瑾深的安抚让白川安定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我确实没有针对这一个胤朝。况且即使有人可以取代白氏,除了住在太清宫内的人不再姓白以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明主与昏君的轮回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苏瑾深摇摇头,不以为然道:“难道老师希望消除‘皇帝’这个存在么?倘若没有皇帝统御四方,恐怕整个东陆更会陷入连年战火了。” “是啊,况且即使没有‘皇帝’这个称呼,这个实质上的领导者也依然存在。”白川有些为难的笑了笑,道,“不说这个了,还有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苏瑾深点点头,同意这个话题可以先放置到一边,继续问道:“那北征的事情呢?按照老师上课所讲,老师是其实赞成北征的?” 白川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赞成北征了?” 苏瑾深愣了,随即仔细想了一下发现,白川真的没有表示过一次“赞成”。他上课时论述来简直与他评论历史时的立场完全一致,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陈述自己所见所感而已。 “对于北征,我还是……反对的吧。”白川用手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但是我支持或者反对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吧,仗可以打,但是,是否发动战争,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发动战争,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由军人来决定。” “也不该由皇帝来决定,老师是这么想的么?”苏瑾深发现话题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 “我……”白川又陷入了矛盾的状态,罕见地皱起眉头,自语一般道,“就算胜利真的为帝朝带了大量的利益,战场上仍然会有人死去。当你们凯旋而归的时候,仍然有人会为了逝去的亲人而哭泣。那些在战场上杀与被杀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悲伤、愿望以及拿起刀剑的理由,他们的命运应该由谁来决定?他们凭什么为了别人的太平和长久而远赴沙场?那些死去的人凭什么要为了某个人,某个英雄的理想而将灵魂留在异乡?而他们的家人凭什么要为了所谓‘帝朝’的利益而忍受无穷尽的痛苦和哀伤?战争这种事情,牵动了太多人的命运,到底应该由谁来决定?” 苏瑾深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拿起刀剑的理由,知道自己将要为何而战,却无法回答白川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 沉默中苏瑾深抬头问道:“白老师,知道答案么?” “我……不知道……”喃喃低语的白川忽然抬起头来,笑了,双目闪闪发光:“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 肆 北离十七年十月。 北陆。 苏瑾深骤然惊醒,缓缓坐了起来。方才有些疲惫,便撑在案上小睡,久违地梦到了稷宫,梦回却不记得究竟梦到了些什么。 苏瑾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又坐回案前,继续浏览案上的军报。皇帝已然南渡,尚无消息传来,要做的事情也只有收容整理残存下的军队而已。这种军报并没有让身为一军统帅的苏瑾深一一过目的必要,只是苏瑾深想让自己有些事情做。 摆在苏瑾深面前的是一份阵亡统计,只有中郎将以上军官的名字才会被列在上面,其他所有的军士都被简化了成数字。苏瑾深有些木然地扫过叶正勋和李凌心的名字,往后翻着这份名单。忽然苏瑾深停了下来,那一页的页头是一个叫做李柯的将军,他下属的是一个两万千人的骑兵队,虽然李柯阵亡,但是这一队骑兵的损伤却不到四成。苏瑾深想了起来,白川是这一队的参谋。 总还能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故人,苏瑾深觉得心情稍微舒缓了一点,叫了亲兵,让他去将白川请来。 一年前白川被苏瑾深喝了一声变了脸色,之后苏瑾深再问二十年前的那个答案,白川却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起身回去了。 白川离开之后,苏瑾深曾经去查过他的所在。白川从那个时候起,就是李柯的参谋。这个李柯也稷宫出身,苏瑾深记得他是个勇将,智计略有不足。但是当苏瑾深查阅第一次北征的战报时,他发现那个时候的李柯带着他的五千人,行动极为灵巧迅捷,在战场上一直可以抢得先机,似乎能猜到己方主将与蛮族的动向,总是能以比别人小的损失换来更多的战功。战报上没有写明,但是苏瑾深几乎可以肯定在背后做出这些决定的,是白川。 苏瑾深一直觉得白川的想法虽然与众不同,却几乎都是从史书中看出来的东西,终究是像纸上谈兵的多些。看到战报的时候,苏瑾深有些后悔,那日就让白川那么回去了。苏瑾深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离开之前白川的表情,依旧充满着挣扎与矛盾,只是比起苏瑾深记忆中二十年前的样子,他的眼神中似乎少了些迷惘。 数月之后,帝朝在东陆的驻军尽数被诛,只有两个斥候逃了回来。今年四月,风炎第二铁旅踏上北陆。 现在回想起来,从二十年前开始,白川对于未来的每一个预测几乎都应验了。这个一直在羽林军中做一个小小的随军参谋的书生,也许本该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也许他真的找到了那个答案也说不清。苏瑾深笑了笑,虽然现在大约已经晚了,但这一次至少,可以听完他一年前想说的话。 亲兵回到苏瑾深的营帐:“报告将军,参谋白川已阵亡。” 北离十七年十月下旬,风虎骑兵叛变,姬扬被捕下狱,风炎皇帝白清羽遭软禁。驻留在北陆的风炎第二铁旅,这些数万刚从战场上下来、疲惫而绝望的军队成为帝党最后也是最强的战力。 白清羽,公山虚,姬扬,江棣,白纯澹,谢孤鸣,宗祠党,世家,诸侯,东陆,九州……所有人的命运都将由苏瑾深来决定。 谢孤鸣至北陆与苏瑾深接洽。六日后,苏瑾深解剑。 胤朝开国以来最辉煌的一个时代,最灿烂的一次动荡,与这个延续了六百年的王朝一起,开始走向终幕。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总有一天会找到的。那一定是一个在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答案。也许会招致无数的灾祸,也许不知道会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真正看到,也许会有更多的人要遭受更多的苦难,但是这个答案一定可以带来——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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